●潘子怡
作為民法的基本原則之一,誠信原則的適用范圍極廣,被譽為“帝王條款”?!?〕參見梁慧星:《誠實信用原則與漏洞填補》,載《法學研究》1994 年第2 期,第23 頁。在比較法上,關于誠信原則的地位和規范設置存在兩種不同的形態:一種是以瑞士民法為代表的“并列式”規范,將誠信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等置于同一條文的不同款項,誠信原則在此僅具有行為標準功能(即解釋、補充功能);〔2〕參見[瑞]貝蒂娜·許莉蔓-高樸、耶爾格·施密特:《瑞士民法:基本原則與人法》,紀海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7 頁。另一種則是以德國民法為典例的“大誠信”規范,誠信原則作為上位原則吸收了禁止權利濫用的內容和功能?!?〕在德國民法中,禁止權利濫用理論的內容和功能更多地體現于《德國民法典》第242 條誠信原則、第826 條善良風俗等規定,尤其是被稱為“帝王條款”的第242 條,它被從原先僅適用于債務履行內容的狹窄文義中解放出來,擴張為作為一切權利行使限制的基本原則。Vgl.Brox/Walker, Allgemeiner Teil des BGB, 34.Aufl., 2010, Rn.684.我國民法由于特殊的教義學構造和源自德國法的學理繼受,實質上也是遵循一個“大誠信”規范模式,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被視為誠信原則的具體化表現之一,在此基礎上我國民法的誠信原則不僅具有行為標準功能,還具有限制權利功能和法律修正功能?!?〕關于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和誠信原則的關系,學界存在不同觀點。本文采通說,即誠信原則是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上位原則,我國民法上的限制權利的誠信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同義。下文一般以禁止權利濫用原則指代限制權利的誠信原則。
在我國《民法典》中,誠信原則體現為“基本原則—概括條款”的特色構造,《民法典》第7 條規定了誠實信用基本原則,其后存在諸多概括條款?!?〕參見于飛:《基本原則與概括條款的區分:我國誠實信用與公序良俗的解釋論構造》,載《中國法學》2021 年第4 期,第25 頁。既有研究多致力于誠信原則的學理及其與其他原則的關系等內容,匯聚了相當多的智識?!?〕參見徐國棟:《民法基本原則解釋:以誠實信用原則的法理分析為中心》,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59-160 頁;徐國棟:《誠實信用原則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 年版,第1-161 頁;[日]營野耕毅:《誠實信用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法理的功能》,傅靜坤譯,載《外國法譯評》1995 年第2 期,第39-45 頁;王澤鑒:《誠實信用與權利濫用》,載《北方法學》2013 年第6 期,第5-17 頁;于飛:《公序良俗原則與誠實信用原則的區分》,載《中國社會科學》2015 年第11 期,第146-162 頁。誠信原則具有“白紙委任狀”的特性,為法官尋找裁判依據提供了便利,司法實踐中誠信原則的適用十分普遍。但如何適用誠信原則缺乏妥適的理論指導,因此在該原則的具體適用上仍然存在許多問題。本文試圖通過對相關司法案例的梳理與剖析,揭示我國民法誠信原則適用的諸多問題,探尋誠信原則類型化適用的方法和規則。
作為民法基本原則,誠信原則應當遵循“先具體規則、后基本原則”的適用順序,不加區分地適用誠信原則既無視各類型之間的差異,又有向一般條款逃逸的危險。
通說認為,我國民法的誠信原則包含一個極大的范疇,適用范圍包括一切法律行為,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僅為其中的一個具體化原則?!?〕參見楊仁壽:《法學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138 頁;梁慧星:《民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11 年版,第268 頁;徐國棟:《〈民法總則〉后我國民法基本原則理論研究述評》,載《法治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3 頁;曾世雄:《民法總則之現在與未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 年版,第40 頁;尹田:《民法教程》,法律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 頁;李雙元、溫世揚:《比較民法學》,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 年版,第60 頁。因而在我國民法上的誠信原則根據其具體功能,可以類型化為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限制權利的誠信原則以及具有法律修正功能的誠信原則,其中,限制權利的誠信原則即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不同類型的誠信原則存在不同的適用前提和評價標準,在僅能適用一種類型誠信原則的案件中倘若錯誤地適用另一種類型的誠信原則,即采用錯誤的評價標準,就可能出現案件裁判結果錯誤,個案不公正由此產生。
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以及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在適用前提、適用標準上均存在實質差異,應當基于不同的類型區分適用。一方面,在適用標準層面,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的適用標準低于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而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之適用標準也較高,只有可能出現在特定“極端不正義”的情形下。另一方面,在適用領域層面,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僅能適用于存在“特別結合關系”(Sonderbeziehung)的場域,〔8〕比如在合同或者雙方或多方的具體法律關系中存在更高程度的注意義務,亦可理解為“廣義債之關系”。Vgl.Wolfgang Fikentscher/Andreas Heinemann, Schuldrecht, 10.Aufl., 2006, S.115.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和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并無此種限制。
在司法實踐中法官通常一并援引誠信原則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或是在部分案型中僅統一援引誠信原則,〔9〕參見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魯02 民終4123 號民事判決書;四川省綿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川07 民終3170 號民事判決書;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1)豫民申4259 號民事裁定書;云南省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云01 民終102 號民事判決書;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2021)渝05 民終140 號民事判決書。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區別被模糊化。這樣的原則援引方式倘若不影響最終結果,那么僅是裁判論證規范的問題,不會產生實質的錯誤裁判。但問題是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和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具有不同的適用前提和適用標準,不加以區分會導致個案不正義。
譬如,在不存在“特別結合關系”的領域,在此一般應當適用的是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而此時若以“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評價標準適用于具體個案,因“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評價標準更容易被違反,對當事人而言負擔過重,會造成個案不公正的結果。在“樊哲學、王安平排除妨害糾紛案”中,二審法院對一審法院認定該案為相鄰關系糾紛作出糾正,認為該案應為排除妨害糾紛。但二審法院認為在被告王安平加高護坎時,“原告方樊哲學同意移走原護坎上所堆放磚塊的行為,應視為原告方同意被告加高護坎,現又要求被告進行拆除有違誠實信用原則”,因此對樊哲學要求王安平拆除護坎及欄桿的請求不予支持,并判決由原告承擔案件受理費。〔10〕參見湖南省張家界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湘08 民終432 號民事判決書。二審法院所認定原告“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不屬于特別結合關系場域,在此不能適用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評判當事人的行為。而如果在此適用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評判原告的行為,尚須滿足更高要求的適用標準,因此駁回原告訴求的判決有待商榷。
同樣地,在存在“特別結合關系”的領域,亦應對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區分適用,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適用須以權利外觀的存在為前提,不加區分只會造成司法實踐的混亂。但此種情況比起前述非特別結合關系領域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之區分適用,對個案實際結果的影響較小,更多地涉及學理上的區分以及法律適用規范的問題。而在非特別結合關系領域,尤其是不存在合同關系時,適用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抑或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評價標準評判當事人的行為,對個案結果的影響更大。此時倘若當事人的行為未達到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評價標準,但違反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評價標準,不能據此認定當事人違反誠信原則進而作出裁判,這是因為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在此并不能適用,否則將造成個案不公正的結果。裁判文書同時援引誠信原則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現象不僅存在于民法領域,在知識產權法、公司法等特別私法領域也存在。〔11〕參見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魯01 民終998 號民事判決書;江蘇省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蘇06 民終5830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8)滬01 民終12890 號民事判決書;河南省新鄉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豫07 民終3633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20)滬01 民終10617 號民事判決書。
除前述未區分不同類型誠信原則可能導致的適用問題以外,還存在不加論證徑直適用誠信原則等問題。誠信原則作為基本原則不能直接作為裁判依據,應當具體化為個案規則才能適用。在存在具體規則時應當適用具體規則,否則將構成向一般條款逃逸。然而在司法實踐中,往往存在無實質意義式或向一般條款逃逸式等誠信原則適用現象。無實質意義式的適用主要表現為宣示性適用,在“本院認為”部分使用“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誠實信用的原則”的套話,缺乏實際意義,〔12〕參見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1)滬01 民二(民)終字第62 號民事判決書;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2000)甘民終字第19號民事判決書。而向一般條款逃逸式則是指在存在具體規定的情況下,仍然徑直援引誠信原則,逃避論證義務。〔13〕參見河南省淅川縣人民法院(2011)淅民商初字第47 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黃浦區人民法院(2011)黃01(民)初字第2106號民事判決書。例如,在“某某網絡通信有限公司上海市分公司與周某某電信服務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民事活動應遵循誠實信用的原則。原、被告簽訂的入網協議系雙方當事人真實意思表示,且不違反有關法律規定,該協議合法有效,雙方當事人應當按照合同約定全面履行自己的義務?!薄?4〕上海市閘北區人民法院(2011)閘民一(民)初字第5069 號民事判決書。類似案件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04)民二終字第249 號民事判決書。但原《合同法》第60 條(《民法典》第509 條)已經規定合同履行的具體規則,即“當事人應當按照約定全面履行自己的義務”,該案未援引合同履行具體規則,而是僅以“民事活動應遵循誠實信用的原則”作為裁判論證表述,既不符合法律適用的基本原理,又無實際意義,在援引具體規則后該套話式表述即使去除也無任何影響。又如,在“中國建設銀行海南省分行與海南伊斯蘭有限公司等合作開發合同、土地使用權抵押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新宏基公司的行為違背了原《民法通則》第4 條之誠信原則和第58 條第1 款第3 項“一方以欺詐、脅迫的手段或者乘人之危,使對方在違背真實意思的情況下所為的”行為無效之規定,該《資產抵押協議書》應認定為無效,然而援引后者即可,同時援引誠信原則并無實質意義。〔15〕參見最高人民法院(1999)民終字第126 號民事判決書。
職是之故,在司法實踐中區分不同類型誠信原則的適用方法及評價標準等,尤其是區分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與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具有必要性和合理性。其一,在體系關系上,如果不具體區分各種類型的誠信原則,尤其是不明確禁止權利濫用原則適用的特殊性,那么與直接規定一個籠統的“公平正義”原則效果無異。其二,不區分各種類型誠信原則的適用,亦不正視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其他具體規則與誠信原則的規范援引問題,只會導致法官先定結論再以空洞的誠信原則作為論證依據,有向一般條款逃逸的風險。其三,同類事物應作相同處理,不同事物應作差異化處理,此亦是類型化方法的法理基礎之一。區分不同類型誠信原則的具體適用規則,符合公平正義和平等的價值要求。
依據誠信原則所發揮的功能、適用場域、評價標準的不同,可以將誠信原則類型化為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以及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三種。其中,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僅可適用于“特別結合關系”場域,要求當事人能夠保護相對人的合理信賴,照顧相對方的利益,“誠實信用”和“交易習慣”是其主要的行為標準要求。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作為限制權利的誠信原則,則可適用于一切法律行為領域,但其適用須以存在權利行使外觀為前提,且須結合權利人的主觀意思、客觀行為、權利的客觀目的以及各方利益衡量等要素加以識別。而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之適用雖亦不存在“特別結合關系”的前提要求,但須非常謹慎,其實質標準是維護個案“公平正義”,應當經過充分的論證程序方可適用。
德國法上誠信原則的重要功能之一是“行使審查”(Ausübungskontrolle),這一觀點亦為我國學界部分學者所持?!?6〕參見于飛:《公序良俗原則與誠實信用原則的區分》,載《中國社會科學》2015 年第11 期,第151 頁。但《德國民法典》并未有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實定法一般規定,《德國民法典》第242 條所規定的誠信原則的行使審查功能是“大誠信”原則所具有的功能,包含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限制權利功能在內,對此應當作出區分?!?7〕《德國民法典》第226 條規定的“禁止惡意刁難”(Schrankenverbot)不過是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下的一個極罕見的子類型。
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要求當事人能夠保護相對人的合理信賴,照顧相對方的利益,在交易中盡到一般之善意?!?8〕Vgl.Dirk Looschelders, Schuldrecht Allgemeiner Teil, 18.Aufl., 2020, Rn.29;王洪亮:《債法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84 頁。瑞士民法中的誠信原則發揮的即是此種功能,《瑞士民法典》第2 條第1 款要求每個人在“行使權利”和“履行其義務”時必須遵守誠信,這一行為要求在法國法律文本中亦被稱為“行為準則”(règles de la bonne foi)。〔19〕Vgl.BK-Berner Kommentar, 2012, Art.2, Rn.20.這一功能是對權利和義務的實質性具體化,包括對合同以及法律的解釋。在解釋合同時,必須將措辭作為起點,還應當考慮當事人的語言技能和行業詞匯。此外,誠信原則還可以用于解釋原則(如模糊性規則與一般條款和條件解釋中更嚴格的規則)、補充不完整的合同、根據重大變化調整合同,以及在必要時要求立即終止合同等。
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旨在提供一個一般的行為標準,要求根據對方的具體期望和社會上普遍存在的一般規范,采取忠誠和正確的行為,表現出相互尊重和體諒?!?0〕Vgl.ZK-Orell Füssli Kommentar, 2021, Art.2-B, Rn.3.交易習慣也是一個衡量是否滿足“誠實信用”要求的重要行為標準,尤其是作為商法這一誠信原則之起源領域中該原則具體化的依據之一?!?1〕參見徐學鹿、梁鵬:《商法中之誠實信用原則研究》,載《法學評論》2002 年第3 期,第33-35 頁。具體而言,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適用包括解釋、補充合同和法律的內容,在此基礎上可以補充解釋合同規則、補充附隨義務以及確立從給付義務和保護義務等內容。
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適用須以“特別結合關系”(Sonderbeziehung)如質押關系、相鄰共同體關系等存在為前提。這一“特別結合關系”并不局限于債之關系,但在如競爭的多個參與者之間等不屬于特別結合關系的場域則沒有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適用的余地?!?2〕Vgl.Karl Larenz, Lehrbuch des Schuldrechts, Band I, Allgemeiner Teil, 14.Aufl., 1987, S.127 f.誠信原則作為一種行為標準時所要求的一種較高注意義務需要以“特別結合關系”的存在為前提,否則會造成不必要的負擔甚至影響當事人的行為自由?!?3〕參見于飛:《公序良俗原則與誠實信用原則的區分》,載《中國社會科學》2015 年第11 期,第153 頁。此后“特別結合關系”的含義已經從廣義債之關系演變為“與私人之間的一般社會關系相比存在有條件的社會接觸”,一般權利和義務如注意義務、因侵犯一般人格權而提出的損害賠償要求的衍生不在誠信原則范疇之內?!?4〕Vgl.Münchener Kommentar zum BGB, 8.Aufl., 2019, § 242 Rn.123.但考慮到《德國民法典》誠信原則的內容和適用范疇與我國民法中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并不一致,本文認為仍采“廣義債之關系”為“特別結合關系”的含義較為合理,不至于加重當事人的行為負擔。此外,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注重的是保護“特別結合關系”中相對方的利益,原則上其所涉利益權衡大多是相對方之間的,并且更多地針對相對權尤其是債權的行使。
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限制權利功能包括限制權利的范圍及行使方式。一項被法律賦予個體的權利,首先存在實定法規定或當事人約定內容的“外部”界限,即該項權利根據其性質或目的被授予,而“內部”界限則體現于法的一般性原則、法律制度的精神等限制?!?5〕參見[法]雅克·蓋斯丹、吉勒·古博:《法國民法總論》,陳鵬等譯,法律出版社2004 年版,第705 頁。一旦這種限制被轉變為具體性的法律規范,即會構成權利的外部界限。如果某人出于損害他人的目的行使自己的一項權利,那么就有可能超越了權利的“內部界限”,盡管其并沒有逾越該項權利的外部界限。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同實定法規范以及當事人間的約定一樣,具有為權利劃定更明確范圍、限制權利的范圍及行使方式的功能,只不過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劃定的是權利的內部界限,而實定法規范和當事人約定則是作為權利的外部界限存在。作為誠信原則的具體化,禁止權利濫用原則旨在為權利行使的行為劃定一道界限,超越這一界限權利的行使便不被允許,從而使權利范圍明確化并受到限制?!?6〕參見[日]營野耕毅:《誠實信用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法理的功能》,傅靜坤譯,載《外國法譯評》1995 年第2 期,第43-44 頁。
原則上,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可以適用于權利的行使并適用于一切法律行為領域,而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僅能適用于“特別結合關系”場域。作為誠信原則的具體化原則,在應當援引禁止權利濫用原則時不應重復援引或不規范地直接援引作為其上位原則的誠信原則。但裁判文書通常同時援引誠信原則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無疑進一步模糊了兩者的區別,不利于區分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適用邊界?!?7〕參見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魯02 民終4123 號民事判決書;四川省綿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川07 民終3170 號民事判決書;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1)豫民申4259 號民事裁定書;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20)京民終755 號民事判決書;云南省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云01 民終102 號民事判決書;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2021)渝05 民終140 號民事判決書。
在“限制權利”和“行為標準”的功能分野下,以及是否以“特別結合關系”存在作為適用前提的區分基礎上,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和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在保護對象上也顯現出明顯的差異。原則上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保護的是相對人利益,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本旨不限于此,還包括對第三人以及社會公共利益的保護。但這并非意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等同于要求個人利益絕對讓位于第三人以及社會公共利益,而是需要在具體個案中結合權利人的目的、各方利益權衡以及權利本身的客觀目的予以判斷。例如,房東將房屋出租給一群求租者中的一位可能造成其他求租者利益受損,但不能認為在此存在權利濫用。又如,以“產權商鋪案”為例,原告所購商鋪與商廈其他商鋪之間存在物理上和經濟價值上的不可分性,原告利用該商鋪獲取利益的理想方式應當是出租商鋪收取租金。然而原告卻無視其他92%業主同意將商鋪集體出租給被告的意愿,要求被告搬離商鋪、賠償損失并賠禮道歉。衡量原告、被告以及商鋪其他業主的利益,原告的權利行使可能使其獲得不正當的高額補償,但極大地損害被告以及其他業主的利益,存在客觀利益失衡的情形。原告在此行使排除妨害請求權的行為不能證明具有正當用途,取回商鋪也無法實現收取租金的經濟利益,并非為實現本人正當利益,既違背權利的客觀目的,亦存在利益失衡的客觀情況,構成權利濫用。〔28〕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浙甬民一終字第123 號民事判決書。再如,權利人行使權利的行為可能造成環境損害,但認定存在權利濫用仍需結合權利人獲益與社會公共利益受損之間的比例大小、是否違背權利的客觀目的等要素判斷。對于權利人有其他可替代方式仍選擇此種可能致環境受損的方式、該項權利行使違背權利本身的正當目的或社會公共利益受損與權利人獲益相比較大等情形,可認定存在權利濫用。
基于兩者保護對象和適用場域的區分衍生出另一條一般性規律,即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一般適用于相對權,而絕對權一般屬于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規制范疇。譬如,在“楊宏林與王騰明排除妨害糾紛案”〔29〕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20)京01 民終8486 號民事裁定書。中,當事人之間是對案涉墻垛所在的宅基地使用權存有爭議的鄰居關系,不屬于“特別結合關系”,且宅基地使用權系絕對權,此種排除妨害糾紛一般由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處理,因此該案的裁判依據應當是作為具體化原則的禁止權利濫用,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在此并不適用。在“限制權利”和“行為標準”的差異功能框架之下,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與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在適用場域、保護對象上均有所不同,這些層面的區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矯正司法實踐中對兩者引用失當以及重復援引所造成的混亂,應在我國民法大的“誠信原則”概念下予以類型化適用。
法律修正功能適用的前提要件是“存在明顯的制度濫用”,只有當某項規則的適用會造成明顯不公正的結果時,法官才可以使用基本原則對法律進行修正?!?0〕Vgl.Staudinger/Looschelders/Olzen Kommentar BGB, 2015, § 242 Rn.221.此種法律修正功能類似于起源于羅馬法的一般惡意抗辯(exceptio doli generalis),又稱為惡意抗辯(Einrede der Arglist),其作為一種法官矯正不公平的手段,自19 世紀初起扮演重要的角色?!?1〕一般惡意抗辯要求一般性的公平,主要是針對一些過于僵硬的規則適用特殊情況,給法官提供一種介入其中的依據并避免不公平現象的發生,是一種針對一切不公正的一般性預防措施。Vgl.Philipp Eichenhofer, Rechtsmissbrauch-Zu Geschichte und Theorie einer Figur des Europ?ischen Privatrechts, 2019, S.101; See R.Zimmermann, Roman Law, Contemporary Law, European Law, Oxford Press, 2001, p.83.在這一點上,一般惡意抗辯實際上起到的即類似于誠信原則這種法律原則的作用,具有運用特定的原則、指導性法律思想或一般價值標準以支配整個或絕大部分法秩序的作用?!?2〕參見[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4 年版,第355 頁。而究竟是誠信原則抑或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發揮法律修正作用,應當考量該部門法的內在體系以及教義學構造。
在解釋論上,德國民法以《德國民法典》第242 條為規范據點作出超出文義范圍的解釋,賦予其“公平正義”的內涵,在誠信原則的功能上發展出法律修正的功能,作為法官進行法律續造的依據,誠信原則作為一個靈活的工具,為法官在個案中判斷具體規則適用是否公正提供助力。在此意義上,重要的不是個案的適用是否符合誠實信用字面意思上的要求,而是具體規則的適用實質上是否達到一個公正的結果,公平正義才是其背后的理論基礎。而《瑞士民法典》則將這一功能賦予第2 條第2 款的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在瑞士民法中,發揮法律修正功能的并非《瑞士民法典》第2 條第1 款規定的誠信原則,毋寧是第2 條第2 款規定的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而誠信原則在此僅具有法律解釋、補充的功能?!?3〕參見[瑞]貝蒂娜·許莉蔓-高樸、耶爾格·施密特:《瑞士民法:基本原則與人法》,紀海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7 頁。而由于我國《民法典》第132 條的適用范圍比較狹窄且規定于“民事權利”一章,法律修正功能應當置于《民法典》第7 條誠信原則的教義學框架內?!?4〕參見李夏旭:《誠信原則法律修正功能的適用及限度》,載《法學》2021 年第2 期,第61 頁。但是其他部門法應當選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或者誠信原則實現法律修正功能,且視該部門法的內部教義學體系構造和特征等需求而定。
在法律修正功能下,誠信原則的適用標準不同于行為標準功能,而是須認定個案中是否存在“極端不正義”,并且這種不正義足以對抗實定法的效力。具體的論證方法應當是,法官在支持具體規則的實質理由和形式理由與誠信原則之間進行權衡,只有當后者的分量大于前者之和時,方可適用誠信原則對具體規則進行個案的法律修正,在此基礎上設置例外規則?!?5〕參見雷磊:《論依據一般法律原則的法律修正》,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4 年第6 期,第17 頁。在具體規則與誠信原則的適用順序上,通常的順位應當是具體規則優先于誠信原則適用。但是,在具體的規則導致嚴重的不公正后果的情形下,可以基于原則產生限制性規定,從而排斥具體規則對個案的適用。〔36〕關于誠實信用原則這一法律修正功能的適用,參見于飛:《基本原則與概括條款的區分——我國誠實信用與公序良俗的解釋論構造》,載《中國法學》2021 年第4 期,第41 頁;李夏旭:《誠信原則法律修正功能的適用及限度》,載《法學》2021 年第2 期,第56 頁。
此外,作為法律修正功能的誠信原則應當后于目的性限縮方法適用。因目的性限縮的正當性基礎在于立法者的主觀目的,而誠信原則的法律修正功能則是突破了立法者的主觀目的,是尋求個案公平正義的工具,因此在目的性限縮足以解決個案問題時,不應直接適用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
如此,在我國民法認可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作為誠信原則具體化原則的基礎上,誠信原則不再局限于行為標準功能,同時也具備限制權利之功能,其適用不必再以“特別結合關系”為前提,而是可以適用于所有的民事法律行為,如在相鄰關系中對物權的限制也可以適用誠信原則。此外,誠信原則作為一般行為標準之功能與法律修正功能的具體適用標準也存在差異,法律修正功能本身已經超脫了“誠實信用”的文義表述,替代以“公平正義”的核心內涵。
對我國民法誠信原則進行“三分法”適用具有充分的理據與必要性。一方面,在我國民法語境下誠信原則的三重內涵與三種誠信原則相對應,此種分類較為周延,亦便利同類事物作相同處理,契合類型化方法的要義。另一方面,基于不同的內涵,三種誠信原則具有互相區分的必要性,對精確化和規范化適用誠信原則有所裨益。
誠信原則在不同法域乃至不同部門法中都可能存在不同的內涵。實定法具體規范的形態影響了誠信原則的內涵和功能范疇,“誠信原則作為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上位原則”并非是一條鐵律,誠信原則的限制權利功能在如我國民法般的特定語境下方才成立。在具有完整的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規范的大陸法系國家如瑞士、日本,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與誠信原則之間是一種同位階關系,兩者各自發揮不同的功能,此時誠信原則一般只具備行為標準功能,其內涵即為字面意義上的“誠實信用”?!?7〕在1947 年修訂的《日本民法典》中,這一內容明確地規定于第1 條第3 款。See Kazuaki Sono &Yasuhiro Fujioka, The Role of the Abuse of Right Doctrine in Japan, 35 La.L.Rev.1039 (1975).而在不具有完整的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規范的法域,例如德國民法和我國民法,禁止權利濫用的諸多內容和限制權利等功能被誠信原則吸收,此時的誠信原則之內涵不僅包括“誠實信用”,還擴張至“禁止權利濫用”以及“公平正義”?!?8〕Vgl.Brox/Walker, Allgemeiner Teil des BGB, 34.Aufl., 2010, Rn.684.
在我國一些部門法中,當不存在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實定法規范時,立法和司法實踐即以誠信原則代替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發揮功用,此時誠信原則的內涵亦包括“禁止權利濫用”。如《商標法》第7條明文規定:“申請注冊和使用商標,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贝颂幩^“誠實信用原則”實則禁止權利濫用。一方面,就其義理而言,商標權糾紛當事人之間并無“特別結合關系”,法律課以誠實信用,以促其對他人妥為照顧,實無基礎。另一方面,我國民事立法向來多用“誠實信用”,怯于使用“禁止權利濫用”或類似表述,則屬立法語言選擇之路徑依賴,不足為訓。因此,在已有明文規定之部門法中,可暫以統一的誠信原則之用語代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之功能,其余之處仍應予以區分。譬如在“王碎永訴深圳歌力思服飾股份有限公司、杭州銀泰世紀百貨有限公司侵害商標權糾紛案”〔39〕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4)民提字第24 號民事判決書。中,雙方當事人不屬于“特別結合關系”,原告惡意取得并行使商標權的行為應當訴諸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而非誠信原則。在此由于欠缺實定法規范而暫以誠信原則之名行禁止權利濫用之實僅為一種權宜之計,尤其是須注意在具體司法實踐中仍需按照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適用標準,倘若在應當適用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案例中采用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評價標準,將會導致本不違反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行為被錯誤地認定為違反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進而遭受不利判決。
三種誠信原則內涵的不同決定了彼此的適用領域和適用標準亦有所不同,在此基礎上對誠信原則進行“三分法”適用有其必要性。
1.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區分
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無論是在功能、適用場域、保護對象上還是在評價標準上均有所不同。首先,當誠信原則作為一種對當事人行為的標準時,其本旨在于要求當事人在從事法律行為時恪守誠信,具體的表現應當是照顧相對方的利益,而禁止權利濫用則是規制行為人權利的行使,保護的不僅是相對人的利益,還包括第三人利益和公共利益,并基于此對行為人“濫用”權利的行為予以負面評價。其次,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為當事人設置“對相對人利益予以照顧”的行為負擔,此種較高行為負擔的正當性前提是當事人之間存在“特別結合關系”,在不具備“特別結合關系”的場域不應當課以誠信原則所設置的行為負擔,而禁止權利濫用則不受此限制。因此,在我國民法誠信原則的實質裁判標準上,應當在不具備“特別結合關系”的場域適用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即“限制權利”功能的評價標準),誠信原則的“行為標準”功能在此并不適用,在裁判規范援引層面應盡可能援引禁止權利濫用原則,有助于區分兩者的實質內容和功能。最后,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是一種易于被違背的道德性要求,而禁止權利濫用則要求客觀上達到“濫用”的程度。權利濫用中的權利在實定法或當事人約定的“外部界限”內存在初顯的正當性,其不法性來源是有違權利的“內部界限”,于此權利濫用不法性的強度須足以對抗權利初顯的正當性?!?0〕參見彭誠信:《論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法律適用》,載《中國法學》2018 年第3 期,第261 頁。
有關權利濫用的具體識別標準,無論是大陸法系其他國家還是我國均存在多種學說,主要有“主觀標準說”“客觀標準說”“違背權利目的說”“違背權利目的與社會公益說”等。而我國學界和司法實務界也并未就何為權利濫用的具體識別標準抑或如何識別達成一致意見。有學者將權利濫用分為行使權利所得利益微小而使他人利益遭受重大損害的行為以及行使權利具有損害他人的目的的情形?!?1〕參見梁慧星:《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附理由:總則編》,法律出版社2013 年版,第21 頁。還有學者則列舉權利濫用的三項構成要件,即行為人具有權利、以損害他人為目的或者權利行使所得獲益與他人所受損失之間嚴重失衡、權利行使的邊界不清?!?2〕參見李敏:《我國民法上的禁止權利濫用規范——兼評〈民法總則〉第132 條》,載《法律科學》2018 年第5 期,第129 頁。但是這些觀點顯然無法窮盡權利濫用的具體類型,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在我國民法語境下雖屬于誠信原則的具體化表現之一,但仍具有一般條款的特性,無法僅以封閉的構成要件加以適用,而是需要在個案中結合各項要素進行認定。
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適用應當包括三項必備前提:一是存在一項權利行使外觀,即行為人具備一定的權利基礎并基于此提出主張;二是該項權利行使的行為可以被評價為“濫用”;三是損害他人或社會合法權益或具有此種可能性。首先,行使權利的行為僅可推斷為具備初顯的正當性,當權利行使行為超越行使權利的內部限度(基于權利本質或客觀目的之約束)因而產生足夠強度的權利濫用之不法性時,權利初始的正當性自此瓦解。其次,“濫用”的評價無法被直接定性或定量化,應當結合權利人的主觀意思、權利濫用的客觀行為、權利人和他人之間的利益衡量以及行使權利是否違背客觀目的等要素加以判斷?!?3〕關于鑒別要素的具體判斷以及禁止權利濫用原則適用于個案的程序方法,參見彭誠信:《論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法律適用》,載《中國法學》2018 年第3 期,第253-258、264 頁。最后,權利濫用的行為鑒別中存在雙方的利益衡量,客觀層面上雙方利益失衡(權利行使人所獲利益與相對方相比而言較?。┛赡軜嫵蓹嗬麨E用,僅具有損害他人或社會合法利益之可能性也可能構成權利濫用,如于己無利而以專門損害他人利益為目的之權利行使。在實際判斷中,損害他人或社會合法利益不應作為權利濫用的必備要件。一是因為實際利益損害的證明存在一定的難度,比如股東濫用訴權而使公司名譽受損或造成公司應付訴訟過程中的時間、精力損失。二是因為可能存在權利人的行為構成權利濫用但他人未遭受實質損害的情形。例如,在“濫用解除權案”中,法院認定原告行使解除權的行為構成權利濫用,但該案被告并未遭受實際損失。〔44〕參見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10)青民二商終字第562 號民事判決書。又如,在“產權商鋪案”中,被告及其他業主的利益并未發生實質損害,只是存在潛在的受損可能性?!?5〕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浙甬民一終字第123 號民事判決書。
就限制權利和作為行為標準功能的區分角度而言,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標準無疑高于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它要求一種較高的不法性強度,而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要求的是一種忠誠、為相對方考慮的道德性行為標準,后者顯然更容易被違反。
2.作為行為標準和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之區分
關于誠信原則作為行為標準和法律修正工具亦存在不同的評價標準,應對兩者區分適用。譬如,在“為獲益而主張違法合同無效”的案型中,〔46〕參見李夏旭:《誠信原則法律修正功能的適用及限度》,載《法學》2021 年第2 期,第57 頁。僅以誠信原則的行為標準功能評價個案中“主張合同無效”之行為因違反誠信原則并產生相應后果可能并不妥當,尤其是以此直接認定合同有效更為不妥。一方面,倘若允許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在該類案件中直接適用,所產生的后果應當是駁回當事人的無效主張,但禁止違反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一方主張合同無效,合同無效的結果并不會因此發生改變?!?7〕當事人的無效主張與合同本身的效力認定是兩個不同的問題,通過適用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而禁止主張合同無效并不能改變實際的后果。參見于飛:《誠信原則修正功能的個案運用——以最高人民法院“華誠案”判決為分析對象》,載《法學研究》2022 年第2 期,第59 頁。另一方面,在一般情形下,雙方的此種違法合同不值得受到誠信原則的保護,要求一方當事人不得主張違法合同無效并不妥適,在此應當考慮誠信原則法律修正功能的適用。表面上,當事人主張合同無效似乎違反的是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但究其實質當事人濫用的是“合同無效”的法律制度,構成制度濫用(institutioneller Rechtsmissbrauch)。〔48〕Vgl.Staudinger/Looschelders/Olzen Kommentar BGB, 2015, § 242 Rn.217.在具體個案中,嚴格適用合同無效制度具體規則會產生嚴重不公正的后果,在經過原則實質理由、規則實質理由以及形式理由的權衡和充分論證等程序后,誠信原則的法律修正功能在此得以適用并對具體規則予以限制與修正。
與限制權利功能以及法律修正功能相比,行為標準功能是誠信原則最初所具備的功能,這種“一般之善意”和“照顧相對方利益”的標準比起公序良俗和禁止權利濫用都更為嚴格,其適用前提是存在特別結合關系。因此,在以行為標準功能的具體要求判斷該案當事人是否構成對誠信原則的違反反時,首先須明確于此存在特別結合關系。在非特別結合關系的場域,以行為標準功能所要求的“一般之善意”以及“照顧相對方利益”對當事人的行為作出較高的要求是不適宜的,會增加當事人的行為負擔,誠信原則所發揮的只能是限制權利功能和法律修正功能。
在法律修正功能以外,禁止權利濫用和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具有各自獨特的功能和適用場域,當然在某些情況下兩者會發生重合,但仍有更接近案情的一項可以適用,不必重復援引兩者。即便是在商標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等實定法中僅存在誠信原則的實定法規范,以“誠信原則”作為統一的裁判依據,也應當重視兩者的功能差異而予以區分適用。首先,在不具備特別結合關系時,行為標準功能所要求的更高評價標準在此不應適用,以免將不違反我國民法誠信原則的行為錯誤地納入規制范疇。針對非特別結合關系場域以及法律修正功能的適用,因為并不存在誠信原則行為標準功能適用的可能性,僅需分別貫徹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和法律修正功能的適用標準及判斷方法即可。其次,在存在特別結合關系的場域,由于誠信原則行為標準功能之評價標準更容易被違反,因此應當首先判斷案涉當事人是否違背誠信原則的行為標準,以及案涉利益是否涉及第三人利益或公共利益。在案涉行為不違背行為標準功能之評價標準時,再進一步考量是否違反限制權利功能的評價標準。在規范援引上,應當在條件符合的情況下援引誠信原則而不必重復援引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在不構成違背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的情況下應當援引禁止權利濫用原則。最后,誠信原則的法律修正功能不同于行為標準功能和限制權利功能,只有在具體規范的個案適用會導致難以忍受的不公正時,才能依據前文所述的適用標準和嚴格的論證程序決定是否適用誠信原則對個案結果進行矯正。
在司法實踐中,首先判斷案涉當事人之間是否存在特別結合關系,誠信原則的行為標準功能在此能否適用,但仍需要進一步考慮在特別結合關系的場域內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和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的保護對象、規制權利種類等因素,最終確認援引何種原則。例如,在“唐羽、劉國江共有物分割糾紛案”〔49〕參見四川省成都市青羊區人民法院(2021)川0105 民初9901 號民事判決書。中,雙方當事人對涉案房屋存在共有關系,且原告在受贈案涉第三人的部分不動產權份額時視為對其上設定的負擔已經接受,原告主張對案涉房屋進行拍賣分割的行為違背受贈部分不動產權份額上的負擔內容。雖然該案判決援引的是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但不代表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在此沒有適用的余地,因為雙方當事人對案涉房屋的共有關系實質上也是特別結合關系的一種。在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和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均可適用的此種場域下,則需要明確如何進一步區分兩者的適用。
此外,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適用標準相較于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要求更高,因此在“特別結合關系”場域,首先審查是否構成對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違反在邏輯上較為妥適。在前述“唐羽、劉國江共有物分割糾紛案”〔50〕同上注。中,原告在受贈案涉第三人的部分不動產權份額時視為接受對其上設定的負擔,再主張對案涉房屋進行拍賣分割的行為違背受贈部分不動產權份額上的負擔內容,此種不信守承諾的行為是對相對方信賴的破壞,乃對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違背,在此不必援引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而在“上海聯興公司訴泰國森富公司和上海龍富公司以及工行上海市分行國際貨物買賣合同信用證付款糾紛案”〔51〕參見https://www.pkulaw.com/pfnl/a25051f3312b07f30f86fcce1872eb1b3aca12dd8ac0e2f5bdfb.html?keyword=禁止權利濫用原則%20, 2023 年3 月15 日訪問。中,開證人銀行在支付信用證時應當有一個注意義務,即如果已知基礎交易中存在實質性欺詐,那么為了維護相對方申請人的利益應當終止支付,否則即違背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因此,在該案中不必重復援引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和誠信原則,僅援引誠信原則即可。另在“中國建筑第八工程局有限公司、青島虹廈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案”〔52〕參見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魯02 民終4123 號民事判決書。中,以中建八局提供的混凝土標定用量推算減水劑數量作為雙方結算依據違背的是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損害了相對方利益,不必重復援引禁止權利濫用原則。
倘若案涉糾紛不涉及對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的違背,特別是在涉及第三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情形下,違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對權利范圍的內部限制,則應當直接援引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例如,在“席海軍、陳靜等合同糾紛案”〔53〕原告即使有其他合理方式可彌補遭受的損失,卻仍要采取行使合同解除權這一會致使他人利益受損的方式,構成對權利本旨的違反。參見四川省綿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川07 民終3170 號民事判決書。中,雖然鑫馳梅西管理公司未按照約定向席海軍、陳靜等人支付租金收益已構成違約,但出于對商場整體利益以及其他業主利益的考量,案涉委托經營管理模式的特殊性質和購房人所有的商鋪位置特點等因素決定了業主的締約、續約、解約等合同權利均會不同程度地受限。此外,原告還可以通過請求被告支付違約金的方式彌補損失,因此倘若原告等人此時仍要行使合同解除權即構成對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違反,僅須援引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限制權利功能在此為這一合同解除權劃定了內部界限,即不得損害第三人利益或公共利益以及以必要的方式彌補遭受的損失。
在前述“樊哲學、王安平排除妨害糾紛案”〔54〕參見湖南省張家界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湘08 民終432 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原告與被告曾簽訂《人民調解協議書》,約定原告屋后護坎以上20 厘米歸原告所有,該協議合法、有效,被告基于合同關系應當依誠信原則履行。因此,該案中違反誠信原則的是被告的不履約行為,其適用的是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而原告并未違反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在此也不適用于對原告行為的評判。一方面,此案將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錯誤地適用于“非特別結合關系”領域,且未有證據顯示原告同意挪走所堆放磚塊,亦無法從同意挪走磚塊的行為推導出原告同意被告加高護坎。另一方面,原告的這一行為僅能作為判斷其是否違反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依據,但結合該案事實無法認定原告的行為違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均認為被告加高護坎和加裝護欄的目的是為保障原告的生活安全,屬于合理行使相鄰權的行為,但其實被告在本來建筑的曬臺邊緣加裝護欄亦可達到同樣的目的,且不侵犯原告的合理空間。該案原告訴請被告按約定拆除加高的護坎并無不當,法院在此未合理區分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適用,導致個案結果于原告而言不公平。
(1)以損害他人為主要目的之權利濫用
民法上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主要適用情形之一即以損害他人為主要目的不正當行使權利,在比較法上也多見類似實定法規定。例如,《德國民法典》第226 條“行使權利不得專以損害他人為目的”之禁止惡意刁難的規定,但這一規定的適用條件過于苛刻,因此符合其規定的情形較為罕見。而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148 條第1 項“不得以損害他人為主要目的”之規定則比上述德國法規定略顯寬松。
是否構成“以損害他人為主要目的”不能僅憑當事人的主觀意思,而是要對雙方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得失進行衡量?!?5〕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523 頁。在法國的“氣球案”中,土地所有權人的鄰屋是一間氣球廠棚,而該土地所有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構建了一間極大的木棚并裝有銳利的鐵尖,有一個氣球在試航(為提交給陸軍部)時被木棚上的鐵尖觸破。于是氣球廠棚的所有人起訴要求該土地所有人進行賠償,并要求拆除這一可怕的木棚。法院認為被告在這一案件中損害他人的意思表現得十分明顯,主要判斷依據在于雙方當事人的惡劣關系、被告購買土地的日期和付出的成本,最重要的一點是這種特殊的建筑對其所購得的土地無利益且可能有害,比如造成土地荒蕪的結果。因此法院認為被告的行為構成權利濫用,原告可以據此得到損害賠償并要求拆除該建筑的一部分?!?6〕參見[法]路易·若斯蘭:《權利相對論》,王伯琦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6 年版,第12 頁。而在“吳風順與楊秀章、張明英排除妨害糾紛案”〔57〕但該案原告本身負有主要過錯,因此承擔主要責任。參見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17)鄂28 民終412 號民事判決書。中,在一審審理期間,被告楊秀章、張明英在吳風順的車輛尚未駛出爭議地時即封堵該道路,客觀上限制了該車的正常營運權,顯然會給吳風順一方造成一定的經濟損失。被告應以正當方式行使土地使用權,而其封堵道路主要是為了限制原告的車輛通行,給原告利益造成損失而于己無利,應當被認定為“以損害他人為主要目的”,違反了禁止權利濫用原則。
(2)客觀利益顯著失衡的權利濫用
客觀利益顯著失衡的權利濫用是指經由客觀利益衡量,發現權利人行使權利的行為于己無利且對他人有損害或者所得利益與他人受損相比極小的情形。此種類型與“以損害他人為主要目的”的類型有重合之處,在司法實踐中也更容易識別與操作。客觀利益顯著失衡的判斷方法為純粹以主觀標準判斷是否存在權利濫用提供了修正方案。譬如在“信鴿案”中,被告在自己閣樓飼養信鴿的行為并不能被認定為主觀上“以損害他人為主要目的”的權利濫用。倘若以此案為例將“主觀故意”的認定標準擴張至“違反行使權利應盡的注意義務進而存在過失”,又存在要求過高之嫌,而學界關于權利濫用的主觀標準亦存在諸多分歧?!?8〕參見彭誠信:《論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法律適用》,載《中國法學》2018 年第3 期,第250 頁。但在該案中如果對雙方利益進行衡量,則可認定被告飼養信鴿的行為雖于己有利,但其嚴重侵擾原告生活環境和身體健康,構成客觀利益顯著失衡的權利濫用?!?9〕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07)浙甬民一終字第152 號民事判決書。
這一客觀利益衡量不僅涉及當事人之間,還需考量對其他多數人利益以及公共利益的影響,對他人或公共利益損害的認定不僅包括實質的損害結果,還應包括可能發生的利益受損。如在“產權商鋪案”〔60〕參見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浙甬民一終字第123 號民事判決書。中,案涉商鋪并非獨立商鋪,不具有可分性,在利益衡量時須考慮對大廈的整體規劃和運營以及其他大多數業主利益的影響。原告基于商鋪所有權訴請被告搬離商鋪等要求損害絕大多數業主的利益,于己基本無利益且影響大廈的整體經營從而構成客觀利益顯著失衡的權利濫用。
(3)違背權利客觀目的之權利濫用
作為農村的一所獨立高級中學,學校除了堅持提高教育教學質量之外,還努力發展校園文化建設。校園社團是學生課余時間施展才華、展示風采的大舞臺,是提高學生自我管理能力的重要載體,是學校課堂的有益補充和延伸。學校社團在豐富學生學習生活的同時,也推動了學校的文化建設的發展,也成為了校園文化的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每項權利的設置均有其客觀的制度目的,行使權利違背該項權利本身的客觀目的即有可能構成權利濫用。例如,在股東濫用撤銷之訴的情形下,股東行使訴權違背權利本身的客觀目的,即股東提起撤銷之訴的訴訟目的不在于實現撤銷之訴的正當訴訟目的。例如股東向公司提交辭職報告后,又訴請撤銷董事會關于同意該股東辭去職務的決議的行為。
此外,禁止權利濫用原則雖是誠信原則的下位原則,仍需遵循“具體規則—一般條款”的原則適用方法,禁止權利濫用原則在《民法典》中主要體現為濫用代理權、濫用地役權等規定。《民法典》第164、168 條規定了廣義的代理權濫用行為,包括代理人與相對人惡意串通實施代理行為、自我代理以及雙方代理(經特定人同意或追認的除外),第384 條則規定了濫用地役權的內容。在不具備現行具體規則時,方可經由充分論證適用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一般條款進行裁判,以避免向一般條款逃逸。
2.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具體適用情形
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要求當事人以“誠實信用”或交易習慣作為行為標準,在此基礎上對合同內容、當事人義務等加以補充、解釋。在司法實踐和學理上,作為合同解釋規則、確立附隨義務、作為訂立合同中的行為標準、后合同義務、合同禁反言等情形可以被劃分至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下,在遇到類似情形時,可以現有類型作為參考確定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之適用前提和標準。
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包括合同解釋規則?!睹穹ǖ洹返?10、466 條以及第142 條第1 款分別就合同內容、合同條款含義以及意思表示如何解釋作出規定,均屬于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的具體體現。在合同生效后,當事人就質量、價款或者報酬、履行地點等內容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不能達成補充協議的,可以按照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的標準之一即“交易習慣”予以確定。而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的另一標準即誠實信用也可用于解釋當事人的意思表示或合同條款的含義。例如,在“國泰君安證券股份有限公司鄭州花園路證券營業部與中國信達資產管理公司鄭州市辦事處借款擔保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關于花園路證券營業部出具的承諾鑒證書性質的爭議源于對承諾鑒證書第2 條的理解。承諾鑒證書第2 條約定:“花園路證券營業部對申請人或出質人的國債交易負責監控,保證申請人或出質人國債賬戶市值與資金賬戶余額之和在質押期間不低于1900 萬元?!狈ㄔ涸诖嗽逗贤ā返?25 條(《民法典》第466 條),結合承諾鑒證書中所使用的詞句、簽約目的以及證券市場交易習慣等進行論證,認為不宜將承諾鑒證書定性為擔保性質,也不宜將承諾鑒證書第2 條解釋為花園路證券營業部負有保證責任?!?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08)民二終字第44 號民事判決書。又如,“福州休曼電腦有限公司及福建省體育彩票管理中心與福建省體育局合作合同糾紛案”判決在解釋案涉《會議紀要》第2 條關于投資返還是依照休曼公司投資的原值返還,還是按照該投資在合同終止時的價值返還的規定,以及第4 條關于“以發行總額的5%作為投資成本返還先鋒集團進行結算,為明年買斷關系作準備”的規定時,依據的實際上也是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關于合同解釋的規范?!?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06)民二終字第160 號民事判決書。類似案件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終938 號民事判決書。
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還可以適用于確立義務,包括附隨義務和后合同義務等。例如,在“中商華聯科貿有限公司與昌邑琨福紡織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根據原《合同法》第60條(《民法典》第509 條)的規定,當事人應當遵循誠信原則,根據合同的性質、目的和交易習慣履行通知、協助、保密等義務。而琨福公司在合同履行過程中未盡相應的通知、協助等義務,具有一定過錯,應根據雙方各自的過錯確定責任承擔?!?3〕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3)民提字第138號民事判決書。類似案件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終1458號民事判決書。又如,在委托合同終止后,受托人應當履行協助委托人處置股權和領取分紅款的義務。〔64〕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1)民二終字第63 號民事判決書。
可以從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中解釋出附隨義務,并不意味著相對方未履行附隨義務即應當負主要責任,而是應分析哪一方先具有過錯或過失行為。例如,在“北京康正恒信擔保有限公司與河北天人化工股份有限公司、北京華夏建龍礦業科技有限公司、河北省礬山磷礦有限公司股權轉讓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雖然原《合同法》第60 條是合同附隨義務的法律依據,但在案涉《協議書》對擬收購方如何知曉礬山磷礦新公司注冊成立時間從而作出約定的選擇權沒有明確約定的情況下,首先構成擬收購方及時跟進并了解的注意義務,而非構成擬轉讓方對相對方主動通知的附隨法律義務。擬收購方中油公司漠視、怠于既是權利又是義務的注意的行為導致康正公司無法按照《協議書》約定選擇收購、參股投資新公司,只能被視為自動棄權的行為。在此情況下錯過了選擇權,過錯責任首先在于擬收購方自己,而不在于擬轉讓方是否存在通知的附隨義務。以擬轉讓方沒有主動履行告知擬收購方關于新公司成立時間否認擬收購方漠視自己應盡的主動注意義務、怠于行使權利的行為,不僅有違事實,也不符合誠信原則。〔65〕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2)民二終字第44 號民事判決書。
此外,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還可作為訂立合同中的行為標準。《民法典》第500 條第2 項規定的故意隱瞞與訂立合同有關的重要事實或者提供虛假情況屬于民事欺詐行為,造成對方損失的,行為人應承擔締約過失責任。例如,在“中國銀河證券有限責任公司深圳寶安路證券營業部與中國工商銀行鄭州市經三路支行、河南省龍浩實業有限公司、深圳市龍浩世紀實業有限公司借款擔保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深圳龍浩公司分別與河南龍浩公司、寶安路營業部簽訂約定有融資和擔保內容的協議,深圳龍浩公司為該案所融資金的約定用資人,因此對其證券賬戶中沒有國債是明知的,其為達到融資目的,向經三路工行實施了民事欺詐行為。深圳龍浩公司在訂立合同的過程中違背了誠信原則,故意提供虛假情況,致使經三路工行的質押權利落空,應當對其因此遭受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6〕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05)民二終字第75 號民事判決書。類似案件參見最高人民法院(1997)經終字第11 號民事判決書。
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還可規制特別結合關系領域中的自相矛盾行為?!?7〕自相矛盾行為和權利失效(Verwirkung)屬于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的重疊之處,為規范兩者的區分適用,仍應以是否存在特別結合關系作為界分標準。當事人在合同糾紛中就某項合同條款的內容或是否適用問題,以其表示或行為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創設一種事實或權利狀況,相對人因此產生合理信賴,行為人事后作出與先前行為相反的表示或行為,構成自相矛盾的行為?!?8〕Vgl.Medicus/Larenz, Schuldrecht Allgemeiner Teil , 20.Aufl., 2012, Rn.149.例如,在“長沙金霞開發建設有限公司與中國農業銀行長沙市先鋒支行等借款擔保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金霞公司在合同中承諾為金帆公司“流動資金”借款提供擔保,并未對金帆公司的借款用途加以限制,但在訴訟中又提出不同意借款人將借款用于償還債務有違誠信原則。〔69〕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07)民二終字第33 號民事判決書。
權利失效(Verwirkung)是一種特殊的自相矛盾行為,權利人長時間不行使權利,相對人因此產生合理信賴并認為權利人不會再行使權利,嗣后權利人再行行使權利對相對人而言是過分的,即構成權利失效?!?0〕參見王洪亮:《債法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86 頁。例如,在“王秀群、武漢天九工貿發展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在交易過程中,王秀群、天九公司未主張《11.56 億股權轉讓協議》失效以及收取了農產品公司支付的可換股票據、現金和承付票據等行為說明雙方并無適用所約定之合同解除條款解除協議的意向。此后,王秀群、天九公司又以該合同解除條款主張協議失效,有違誠信原則,一審法院未予支持并無不當?!?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終677 號民事判決書。
3.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適用
最高人民法院在“新疆華誠安居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中國鐵建大橋工程局集團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二審案”〔7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終347 號民事判決書。中以誠信原則修正合同無效規則,為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之適用作了典型展示。作為招標人的華誠公司試圖從自己先前的錯誤行為中獲利,明知合同違法無效仍簽訂、嗣后又主張合同無效的行為應受背信評價,否則將鼓勵此種行為。若嚴格適用具體規則會產生無效的結果,將極大損害誠信原則,造成個案極端的不公平?!?3〕參見于飛:《誠信原則修正功能的個案運用——以最高人民法院“華誠案”判決為分析對象》,載《法學研究》2022 年第2 期,第66-67 頁。在具體適用時,應當遵循“查明嚴格適用具體規則是否會產生極端不正義的結果→查明規則的立法目的并確認目的性限縮在此無法適用→引入誠信原則的要素進行重新論證權衡→經由誠信原則修正具體規則而產生個案限制性規范”的步驟謹慎地適用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以矯正嚴格適用具體規則所產生的個案不公正之后果。
此外,誠信原則對合同的修正也可以納入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適用之特殊情形,因兩者均是以“公平正義”作為背后實質的考量標準。如《民法典》第533 條情勢變更規則以及《民法典》第585 條、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29 條關于合同違約金調整的規定均屬此例。據此,在合同交易基礎出現障礙時,直接援引情勢變更規則即可。此后出現與合同有關的新問題時,立法者倘若不能及時從現有規定中覓得妥切的實定法規范,便可以誠信原則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經充分論證制定出新的具體規則以適應司法實踐的變化,維護公平正義。
針對合同違約金的調整問題,根據《民法典》第584、585 條以及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29 條,違約金制度系以賠償非違約方的損失為主要功能,而不是旨在嚴厲懲罰違約方。如果任由當事人約定過高的違約金且以意思自治為由予以支持,在有些情況下無異于鼓勵當事人通過不正當的方式取得暴利,也可能促使一方為取得高額違約金而故意引誘對方違約。據此,法院可以對不合理的違約金數額進行調整,以維護民法的公平和誠信原則,并使違約方從高額且不合理的違約金責任的束縛中解脫出來?!?4〕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04)民二終字第125 號民事判決書。例如,在“寧波興合貨柜有限公司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依據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29 條第1 款、第2 款,當事人約定的違約金超過所造成損失的百分之三十的,一般可以認定為原《合同法》第114 條第2 款規定的“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興合公司擅自轉租構成違約,東港公司有權依約行使解除權,興合公司應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而雙方約定的違約金明顯高于實際損失,法院判決依法酌情予以調整?!?5〕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3)民提字第202 號民事判決書。類似案件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終59 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終261 號、民終446 號、民終686 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終839 號民事判決書。又如,在“上海同在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與遠東電纜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法院亦從實際損失及可得利益兩方面審查,經充分論證后適用前述條文進行裁判?!?6〕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1)民二終字第55 號民事判決書。
我國民法誠信原則作為禁止權利濫用的上位原則,其內涵不僅有“誠實信用”,還包括“禁止權利濫用”以及“公平正義”,分別對應于具有不同內涵和功能的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以及作為法律修正工具的誠信原則。三種誠信原則在適用場域、適用標準上均有所不同,對不同功能誠信原則的適用標準進行區分適用極為必要。在實質適用標準上,即便僅以“誠信原則”作為統一的裁判依據,仍應結合不同情形對誠信原則的適用標準作出區分。應當注意避免在應適用禁止權利濫用原則時錯誤地適用要求更高的作為行為標準的誠信原則,以免增加當事人不必要的行為負擔。
此外,在法律修正功能的適用上,應當結合不同部門法的教義學體系選擇適用禁止權利濫用原則抑或誠信原則以發揮這一功能。在民法的一些特別私法領域,如反不正當競爭法以及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等僅規定誠信原則的實定法中,為確保法官有據可依,可暫以誠信原則之名行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之實。這一類型化適用標準的區分對于其他部門法的實踐也頗為重要。例如,在判斷“知假買假”是否有違誠信原則時,應當明確“知假買假”并不屬于特別結合關系場域,在此誠信原則僅有禁止權利濫用或法律修正功能的評價標準。只有類型化區分適用誠信原則方可確保個案的公平正義,對不同類型誠信原則的適用要求不同的論證理由,如此亦可避免向一般條款逃逸的司法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