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學”論思想探析

商瑞月

(曲阜師范大學 孔子文化研究院,曲阜 273165)

孔門重“學”之傳統,從《論語》《孟子》《荀子》中足以窺見。《論語》以《學而》開篇,首句便是“學而時習之”[1]1,可見夫子崇“學”之心意。《孟子》甚有言“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2]176,但孟子又言“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2]295,孟子所說人之為學,皆因人性之善而順性之,學乃性內之事。相較于孟子成德之教重“反求諸己”的特點,荀子重“學”的傾向則更加明顯。《荀子》以《勸學》開篇,首句“學不可以已”[3]1,可見其更深契夫子之重“學”的精神。傅斯年認為“荀子之論學,雖與孟子相違,然并非超脫于儒家之外,而實為孔子之正傳,蓋孟子別走新路,荀子又返其源也”[4]。荀子承繼和發展了孔子的“學”論思想,形成了其獨特的以“禮”為內核的“君子之學”。在荀子的思想世界,“人之性惡”決定了人之為學的必要性,“性惡”論也因之成為了荀子論“學”的重要思想基礎。他認為,人之為學,非順其“性善”,而是矯其“性惡”,故人之學而向善須學“禮”,這就決定了荀子之論“學”以“禮”為本的學術特色。在“學”的內容上,他強調“學至乎禮而止”;在“學”的態度上,他主張“學至乎沒而后止”;在“學”的目的上,他提出“學以成人”“積禮義而為君子”,以“學禮”作為養成君子之德(“成人”)的主要路徑。

一、“學”的原因:“人之性惡,其善者偽”

性惡論乃荀子論“學”之基礎。何謂“性”?《荀子·正名》言:“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3]319人之性善,非源出其性;人之為學,也非順其性善,而是矯其性惡,故荀子提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3]336。人的自然本性是趨惡的,如若順其自然發展,沒有“偽”即禮義的約束,在“順是”的狀態下,“性”的可能偏向于無序的官能欲望,引致偏險悖亂。因此,“荀子論性的重點不在性之‘惡’上,而在性之可‘化’可‘偽’上;不在性之本身,而在性之可塑上。”[5]相對于“性”的“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3]338,“偽”是“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3]338的。正是因為人先天之“性惡”,所以需要后天的不斷學習來“化性起偽”以矯其“性惡”,學而向善。如郭沫若先生所說:“荀子提倡人性惡,他的結論是強調教育與學習,目的是使人由惡而善。”[6]因此,“學”是改造“人之性惡”的基本途徑。

《荀子·性惡》言:“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學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之也。”[3]341“生之所以然者”的“性”是沒有內在德性的,如果不加以節制就會使人做出有悖于社會秩序和道德規范的行為,引致爭亂,帶來惡果。因此,后天的學習顯得尤為重要。荀子認為,禮義規范是可以通過“學”而后天習得的,經過人的思慮累積、官能的反復運用使得先天之“惡”漸趨于“善”成為可能。雖然人之性是“惡”的,但是每個人都存在有“學而向善”的質具,都可以通過“偽”(師法之化、禮義之道)來“反性悖情”。就像杜維明所說的:“按照荀子的設想,儒家的‘學’是一個社會化的過程,古代的圣王明君、典籍文獻、傳統慣例、師長、政府的法規以及官吏等一切權威,都是轉變人性的重要資源。”[7]就因為先天的“性”是可塑的,所以后天的“學”是必要的。荀子在“人之性惡”的基礎上,強調學習的重要性,試圖回答人之為學的原因,那就是人生而不知禮義,自然本性又趨“惡”,因此需要“明禮義以化之”,即通過后天“學禮”的修養努力來達到“屬于禮義”以成善的目的。

二、“學”的內容:“學至乎禮而止”

在性惡論下,荀子意識到必須通過學習來“化性”以“去惡從善”,然學而向善須學“禮”,故荀子提出“學至乎《禮》而止矣”[3]6。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1]91孟荀皆承繼了夫子的“博學約禮”之傳統,但在不同人性論的認識前提下,其重“學”的思想旨趣卻不盡相同。孟子認同為學之重要性,然其從“性善論”的角度出發,認為“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2]295。在孟子看來,人之本性是善的,“學”的主要目的只是“順性”而行事,將本初的“善心”擴而充之即可。孟子之學,強調“盡心知性知天”,主于向內之存養省察,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輕視乃至否定具有外求傾向的“學”的。然荀子則不一樣,他“勸學”更接近夫子之教,其言“學乎禮”,以為外求于“禮”的“學”是通向人道(“成人”)的重要途徑,正如他所說的“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3]6。

荀子明確提出“學至乎禮而止”,“所謂‘學至乎禮而止’,就是指將‘學’的內容主要聚焦于‘禮’上。……荀子直承夫子之教,一方面主張‘君子博學’;另一方面又明確提出‘學至乎禮而止’。由此,以‘禮’論‘學’,以‘學’論‘禮’,構成了荀子‘學’論思想的一個鮮明特點”[8]。《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謂《荀子》:“其書大旨在勸學,而其學主于修禮……”[8]“隆禮”是荀子思想的核心,而以“禮”來統攝“學”也是荀子“學”論最為突出的思想特點。如所周知,荀子欲以“禮”來重建社會秩序[9],在政治上實行王霸之道,提出“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3]217。

荀子極為重視學“禮”,在《荀子》一書中多次明確提出須學“禮”。《勸學》言:“……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3]6《修身》言:“故學也者,禮法也。”[3]17荀子之所以強調為學須學“禮”,是因為“人之性惡”須通過“學禮”而“向善”,如若順“性”而為便會為惡。在荀子看來,正因為“人之性惡”,故需要學“禮”來成德成人,養成善性。他認為,禮是“法之大分,類之綱紀”,“禮”更加偏向于是外在的規范,它具有節制自然欲求、規范人之行為的作用。李澤厚說:“‘禮’是為了分享‘止爭’,……因此要維系這種社會秩序(外)和節度自然欲求(內),就必須‘學’,必須‘為’,必須‘偽’。”[10]荀子之論“學”,主于外在禮義法正,強調通過對作為外在規范的“禮”的“學”來養成德性、涵養人格。

三、“學”的態度:“學至乎沒而后止”

荀子否認“人之性善”的人性論主張,肯認人學以知禮義之必要。“禮”起源于“養人之欲,給人之求”,正是因為“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3]336,所以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使之“合于文理,而歸于治”[3]336。人如何才能“屬于禮義”呢?在荀子看來,人從學“禮”到知“禮”再到踐“禮”是一個連續不間斷的持久過程,故他提出了“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3]6的主張。

所謂“學至乎沒而后止”,就是強調學習是一個連續不間斷、持久的活動過程。《勸學》開篇:“子曰:‘學不可以已。’”[3]1一方面,可見荀子的重“學”精神;另一方面,旨在說明學習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過程。荀子論“學”以“由學致圣”為目標,認為“圣可積而致”,荀子在突出“學”之必然的同時,荀子又強調“積”(為學的過程性)之重要。何謂“積”?《荀子·性惡》言,“禮義積偽者,是人之性”[3]344,禮義產生于“積偽”,人皆有“可以為善”的質具,然須通過積偽來“化性”,方能實踐善的品格和德性。荀子說:“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3]4又說“涂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圣人”[3]89。荀子以“圣人”為最高理想人格,“圣人”的境界達致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不斷積善成德的過程,由士、君子到圣人,正所謂“積善全盡”才能“謂之圣人”。荀子將理想人格分為三個層次——士、君子、圣人,然孔子認為學為圣人是很難達到的,只需“學為君子斯可矣”,荀子則認為“圣可積而致”,將學為圣人作為最高的理想追求,但仍須首先通過學習、“積偽”而為君子,最終學成圣人。

孔孟荀皆注重學為君子,然君子如何學以修身成德,荀子強調在為學的過程中要“積偽”以成君子。在前文中我們提及“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何謂“偽”,清人王先謙在編注《荀子集解》時將“偽”釋為“矯”,那么,何以“矯其本性”呢?荀子認為,唯有通過禮義教化來轉化人的自然性情。“學”之歷程可稱之為“積”,禮義教化可謂“偽”,“積偽”以成君子,也就是“積禮義而為君子”。君子重視學習、實踐禮義,這是因為“禮者,所以正身也”[3]17,積累禮義可以修身正己而為君子,君子為學追求的是“全之盡之”,只有“積善而全盡”,方可終成君子乃至圣人。

在荀子那里,“學禮”是君子養成的主要路徑,而“學禮”以成君子、圣人的過程在荀子看來是十分長久的。荀子之論“學”強調“禮義”這種外在的規范和約束之于德性養成的重要作用,以及為學的過程性和持久性,主張“學至乎沒而后止”,提出“積禮義而為君子”[3]89。他認為,人只有通過不斷的“學禮”“積禮”,才能使“積善成德”、學為君子和圣人成為可能。

四、“學”的目的:“學以成人”

“人之性惡”下,荀子試圖通過“學禮”“積禮”“積善”來成德成人。荀子之所以如此重視和強調“學”,是因為他希冀人人皆可“學以成人”。所謂“學以成人”就是把“成人”作為“學”的目的,把“學”作為“成人”的基本途徑。《荀子·勸學》篇言:“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3]6荀子強調學習之于人異于禽獸,人之為人之重要性,人如若致力于學習,就能成為人,否則便是禽獸。通過學習使人異于禽獸是遠遠不夠的,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才是問題的關鍵。荀子以小人、君子加以區分。荀子曰:“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能定能應,夫是謂之成人。”[3]10君子為學追求的是“全之盡之”的境界,君子廣泛地學習文獻典籍、先王的禮義之道,誦經以求融會貫通,思索以求通曉禮義,以此來保持自己高尚的德行操守。就人的先天本性而言,君子和小人都有“學而向善”的質具,但因君子注重內在品質的修養,遵循禮義而對身外之物淡然處之,故而可為君子。通過持續不斷、廣博的學習而通曉“禮義”,并身體力行地去踐行,以養成高尚的德性而塑造理想人格,這便是“學以成人”。

孔子一生致力于“學”,關于學習,孔子認為君子人格的養成須“修己”,他曾提出“為己”與“為人”之辨,言“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1]218。荀子“遵夫子之業而潤色”之,也提出了“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3]7的觀點,他認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3]7。“為己”之學追求的是內修自我,成就理想人格,達到最高理想境界;“為人”之學追求的是外在的功名利祿,荀子認為,學習是為了完美自己的身心,追求至高的理想境界。就其本性而言,“君子”與“小人”皆可“學”,然“君子之學”與“小人之學”走向卻是截然不同的,這是因為“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3]7,“君子之學”表現為“身心之學”,而“小人之學”僅僅是“口耳之學”。“君子之學”以“己”為中心,涵養德性、養成人格。而“小人之學”不在意“箸乎心”即內在德性的轉化,只是“入乎耳”“出乎口”,因此其學不足以“美其身”。

五、結束語

綜合以上內容,我們主要探討了荀子論“學”的原因、內容、態度和目的。在荀子看來,因人之“性惡”,其無限制的欲望導致人們偏邪險惡而不端正、叛逆作亂而不守秩序,所以須有禮義以教化之,使其貧富貴賤有等、長幼有序,從而使道德主體受禮義之熏陶與教化之后,能遵循道德禮義,合乎道德規范。誠如李建華所言:“人性雖然是惡的,但人有向善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向善的可能性在于,人是社會性動物,人能群,人可以學習他人,化性起偽,發揮人的道德活動主體性,就可以克服惡的本性,人人‘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向善的必要性在于,如果人人縱惡,就會危及社會制度的穩定,因此對惡應當‘立君上之勢以臨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荀子強調以法制來消除社會罪惡,這是有積極意義的。”[12]禮義之道、師法之化之于個人修身塑德、建構人生理想目標以及上位者教化百姓、安定社會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因此在“人之性惡”下,荀子試圖通過“學禮”“積禮”來成德成人,在他那里,“學禮”是君子養成的主要路徑,人只有通過“學禮”的持久修養努力才能養成君子之德。我們需要注意的是荀子強調為學非一日之功,需終身勤奮,他主張“學不可以已”,即“學”是無止境的,人不可須臾無學,只有終身持之以恒地“學”,才能最終將“學”轉化為“君子之學”,達到“成人”的目的。不難發現,荀子這種禮學化的“學”論思想,對我們今人修身、治學仍有重要的參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