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明 奇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現代漢語中有3個語義不同的“不排除”共存。其中,根據命題話語義的不同,“不排除”語句可作出“現實”與“非現實”兩種區分。就“現實”層面而言:在語義上,說話者用“不排除”來描述已實現的客觀情況,即當前所描寫的事物歸屬于主體所在的特定轄域;在句法上,“不排除”是雙重否定表肯定的動詞短語,可記為“不排除1”。就“非現實”層面而言:在語義上,說話者用“不排除”來表達自己對命題的主觀看法,屬于一種認識情態;在句法上,“不排除”由謂語核心成分語法化為命題之外的情態成分。認識情態內部存在等級差異,形成一個“不可能—可能—蓋然—必然”的連續體[1]。在情態成分“不排除”內部,可根據說話者對命題可信度的不同賦值將其分為“推論”和“推測”,可分別記為“不排除2”和“不排除3”。“不排除2”的推論義須在條件命題P→Q中完成,其中P叫作前件,Q叫作后件[2],由此可構成條件句“如果P,不排除Q”。當P隱含且Q的真值度下降時,“不排除”由推論義弱化為推測義,此時“不排除3”的語義相當于“可能”。下文將從認識情態角度對“推論”和“推測”兩類“不排除”用法的差異進行探討,并追溯“不排除”由動詞短語演變為兩種不同情態成分的歷程。文中語料選自CCL現代漢語語料庫及網絡報道與博客,均注明出處。
“不排除1”是由副詞“不”和動詞“排除”組合而成的跨層短語,在句法上主要充當核心謂語成分,在句義上表示“包含在內”,即說話者客觀陳述的某一概念被包含在同一屬性的上位概念中。“不排除2”彰顯推論情態性質,有較為合理的推斷前提,即說話者假設如果事件沒有按照常理預期[3]的狀態發展,那么就會導致另一種運行結果。其條件命題的語義結構為“如果+反常理預期事件(P),那么+必然結果(Q)”,此時,說話者認為Q為真。在“不排除3+事件命題XP”語句中,命題XP并不表達說話者的某一信念,而是表達說話者的某種傾向性猜測,即說話者并不能保證命題XP完全可靠,只是更傾向于相信它是真的。其命題語義結構為“認識主體O可能XP”。如:
例1.文學當然不排除隱喻或詞藻、修辭之類。(瑪格麗特·杜拉斯《物質生活》)
例2.一般來說,記者的采訪報道活動屬于正當業務行為,但記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的,并不排除犯罪的成立。(當代CWACLCT0275)
例3.有情報說,德國人要破壞鐵路,切斷這條運輸命脈,不排除他們會突然發起進攻。(瓦西里耶夫《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例1中,“不排除”為謂語核心成分,表示“隱喻或詞藻、修辭之類被包含在文學中”,因此為動詞短語“不排除1”。例2中,“不排除”語句的話語義需帶入條件命題中去理解,即“如果記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那么這種行為可以構成犯罪”,在反常理預期事件“記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下,說話者相信命題“這種行為可以構成犯罪”為真,因此在此例中是推論性認識情態成分“不排除2”。例3中,“不排除”語句表示說話者的一種猜測——“他們可能會突然發起進攻”,說話者雖傾向于相信命題“他們會突然發起進攻”可能為真,但并不認為它一定是真實的,因此此例中的“不排除”應為推測性情態成分“不排除3”。
在話語中至少存在兩種可能世界,一種是“現實世界”,即說話者自身所在的世界,可將其稱為“可能世界0”;一種是“認知世界”,即說話者的意識及話語所打開的一個虛擬世界。因虛擬世界是多重的且相互套疊的,所以可根據它們與現實世界關系的遠近分為“可能世界1”和“可能世界2”等[4]。說話者用情態成分“不排除”所在的語句描述自己的認知世界,且在“不排除”語句中命題的真值度有所不同,故涉及說話者打開虛擬世界的兩種方式——“條件推論式”和“推測情態式”(表1、圖1)。從圖1可以看出3個“不排除”的語義性質。

圖1 “不排除”語義性質范圍域

表1 條件推論式和推測情態式的語義結構及其與可能世界的關系
圖1中,圖a深色大圓表示現實世界中的真實概念包含關系,即在人腦認知中存在對同一屬性概念的上下位之分,動詞短語“不排除1”作為謂詞成分,明確表示參與該事件的前后兩個論元之間是規約的大小包含關系。圖b深色小圓仍然表示明確的包含關系,只是這種包含關系不再屬于現實世界,其被限定在了條件命題“如果P,那么Q”所構建的虛擬世界中,即只有在P的狀態下,“不排除2”才會啟動推論情態功能,說話者才能保證P這一條件必然會包含Q這一結果在內。圖c淺色小圓由圖b的深色小圓弱化而來,在“不排除XP”語句中,“命題XP”脫離條件邏輯關系,“不排除”進一步語法化為非現實標記,成為推測情態成分“不排除3”。
推論義“不排除”與意向謂詞“(我)假設”功能相當,即說話者利用“不排除”打開了一個新的和虛擬的意識世界。語言中有些非現實性情況較為復雜,就推論義“不排除”而言,句中的條件關聯并非總由“如果P,那么Q”等固定格式來表現,也可以是無標記的。因此,推論義“不排除”可從“條件顯現”與“條件隱含”兩種虛擬式展開分析。
推論性情態成分“不排除”由“如果P,不排除VP的可能”句式發展而來。如:
例4.如果危機久拖不解,也不排除西方武力解救人質的可能。(1995年《人民日報》)
例5.如果客觀情況需要的話,也不排除增加預委會委員名額的可能性。(1993年《人民日報》)
上例中,“不排除”后接名詞性成分“VP的可能”,可解讀為“存在VP的可能”,這為“不排除”由動詞短語向認識情態過渡提供了語義前提。
從信息負載量來看,句中“的可能”屬語義虛靈成分,說話者往往將其省略。因此,在“不排除VP”結構中,“VP”獨立構成表結論的事件命題“Q”,句法結構重新組合,由“不/排除VP的可能性”發展為“不排除/VP”?!安慌懦痹诰浞ㄉ媳尘盎?在語義上彰顯情態義,形成完整的條件命題——“如果P,不排除Q”,“Q”成為焦點信息,表示在假設的反預期情況P下,命題Q會實現為真。如:
例6.如果真主黨游擊隊繼續對以色列發動攻擊,不排除以色列以十倍的瘋狂對真主黨游擊隊進行打擊報復。(《文匯報》2000年5月20日)
例7.若克林頓在國內政策上遇到極大阻力,不排除他把注意力更多轉向對外政策。(1994年《人民日報》)
以上兩例中,假設前件“如果P”即“真主黨游擊隊繼續對以色列發動攻擊”和“克林頓在國內政策上遇到極大阻力”表示反預期情況發生,那么后件“不排除Q”即“以色列以十倍的瘋狂對真主黨游擊隊進行打擊報復”和“他把注意力更多轉向對外政策”就表示說話者高信念度的推斷結論。
假設在言談雙方都知情或可推出的情況下前件可以不說出來[5],那么條件命題“如果P,不排除Q”可簡化為條件隱含式“不排除Q”。如:
例8.這里充分表明了鄧小平同志力求用和平方式解決問題,但也不排除在必要時刻用非和平方式解決爭端。(1994年《報刊精選05》)
例9.憲法以從嚴解釋為主,但并不排除在個別情況下一定的靈活解釋。(當代CWACLCM0255)
隱含條件往往是言者不希望發生的反常理預期狀況,若這一狀況真的發生了,則相應的結論措施就會在現實世界中實現。如例8和例9這兩個條件隱含句可還原為:如果和平方式無法解決問題,那么就會用非和平方式解決爭端;如果出現了個別情況,憲法就會作出一定的靈活解釋??傮w而言,在條件命題中,前件P大都是社會成員在認知邏輯中可推出的部分,故言者選擇在句中將其隱含。
條件推論式中假設及其結論是說話者基于證據或經驗而作出的[1],即說話者認為,如果某一反常理預期事件真的發生了,事件論元必然要能動地采取某一相應措施,則結論命題實現為真。“不排除Q”是針對反常理狀況而實施的解決策略,說話者為“Q”的實現提供了合適的真值條件場合。因此,說話者能夠主觀肯定事件論元會自發作出該行為,故命題Q具有自主可控性。如:
例10.史鐵生、莫言等10位作家也要求《霓裳》出書侵犯其權益一事有個正確的說法和合理的補償,并表示,不排除運用法律的手段解決此事。(1994年《報刊精選06》)
例11.一群聲稱“絕不退場”的學生新近組成名為“學生前線”的團體,表示將站在前線抵抗警方清場,不排除準備暴力抗法。(2014年《人民日報(海外版)》)
上述兩例“不排除”句為條件隱含式,即在P的情況下,說話者相信主體會能動地實施Q?!叭绻謾嘁皇碌貌坏秸_的說法和合理的補償”,那么說話者相信“作家們會運用法律解決此事”;“如果警方清場”,那么說話者堅信“學生前線將會暴力抗法”,能動地抵抗警方的不合理行為。
表推測的認識情態成分“不排除”語義結構凝固,可解讀為“可能、大概”等猜測義,說話者直接用這一成分打開一個虛擬世界。對于推測義“不排除”的功能可以這樣理解:說話者先假設一個XP,然后猜測它的真實程度,且傾向于相信它為真。說話者的認知世界自動上升為說話者所在現實世界的過程叫作元語化,元語化的基本規則為:當“XP”中的XP與“我”中的XP具有相同的真值時,虛擬世界中的“命題”可以元語化;當兩者真值不同時,則“命題”不可以元語化[4],如在“張三要走——我猜[張三要走]”中,左邊是表達“張三要走”為真,而右邊卻是表達“張三要走”不一定為真。因此,右邊虛擬世界中的“張三要走”不能實現元語化。在推測義“不排除”語句的話語義中,由于“不排除XP”與“XP”的真值不同,因此可將“不排除”視為一個非元語的非現實標記。
“不排除XP”是說話者通過話語打開的一個認知世界,其中“不排除”用來表示說話者的某種推測,即對所描寫的事件命題進行主觀性加工操作,故“不排除XP”屬于非現實性的間接描述。如:
例12.由于這組數據是按照新標準、新口徑、老資料計算出來的,不排除2013年會按照新標準取得的新數據,對這些歷史數據進行適當修訂。(2013年《人民日報》)
例13.據親民黨幕僚透露,在宋楚瑜高度關切的兩岸問題方面,除黨內兩岸小組將成立外,宋楚瑜不排除9月再度訪大陸。(2005年《人民日報(海外版)》)
上述兩例中,“不排除”與將來時間的未然事件連用,未然性表明在說話時謂詞事件還停留在說話者的認知世界中,是說話者頭腦中的某種設想和推測,論元主體并未對其付諸實踐。
在非現實標記“不排除”的話語功能中,說話者先假定一個命題XP,然后表明自己傾向于相信它是真實的,即賦予XP的真值超過50%。一般來講,推測情態詞“可能”真值度為50%,即說話者認為主體可能XP,也可能不XP,如“他可能在圖書館,也可能不在,我不清楚”。對于非現實標記“不排除”而言,其語用意義恰在于真值度偏高,故無法追加否定性的猜測成分“也可能不XP”。如:
例14a.當當網和卓越也就是現在的亞馬遜中國,是完全針尖對麥芒,一番斗爭好不熱鬧,不過也不排除媒體添油加醋。(《創業者對話創業者》)
例14b.當當網和卓越也就是現在的亞馬遜中國,是完全針尖對麥芒,一番斗爭好不熱鬧,不過也可能有媒體添油加醋的成分。(根據上例改寫)
例14c.當當網和卓越也就是現在的亞馬遜中國,是完全針尖對麥芒,一番斗爭好不熱鬧,不過也可能有媒體添油加醋的成分,也可能沒有,我不清楚。
在例14a中,說話者用“不排除”打開一個虛擬世界——“媒體添油加醋”,說話者雖不能保證這一世界的知識完全可靠,但他認為其真值度高于50%,即說話者傾向于相信存在“媒體添油加醋”的現象??梢?14b所表達的話語義也符合14a的原義。而14c中因追加了否定性推測情況——“也可能沒有”,將語句的真值平衡到了50%,這違背了說話者的原初語義,故該語句在邏輯語義上講不通。
推測情態產生的原因可歸結為兩點:一是言者不在現場,不是事件的直接經歷者或親身感知者;二是事件尚未發生,對此言者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事件的真假,故需在命題中表明自己的主觀態度[6]。推測情態式“不排除XP”可以表示對過去、現在和將來情況的推測,具有泛時態特征。如:
例15.也不排除歹徒是個女性。(莫言《十三步》)
例16.不排除你的團隊中有人正在考慮跳槽,也許現在他們在觀望這次會議后的變化。(李可《杜拉拉升職記》)
例17.圖季曼說“沒有理由擔心會發生戰爭”,但不排除“仍會出現某種沖突局勢”。(1995年《人民日報》)
例15是對已然事件謀殺案兇手性別的推測——“也可能歹徒是個女性”;例16是對現時情況的推測——“可能你的團隊中有人正在考慮跳槽”,例17是對未然事件的推測——“可能‘仍會出現某種沖突局勢’”。
“不排除XP”只是說話者對命題真值的推測,說話者并非謂詞事件的主體或不在謂詞事件的現場,說話者在主觀意識上對主體是否XP沒有支配權,即無法為XP的實現提供合適的真值條件場合。如:
例18.當知道祖墳被盜的消息后,他們悲痛萬分,氣得要死,不排除有人要找孫權討說法。(倪方六《中國人盜墓史》)
例19.汪精衛正打點行裝,似有全家離開河內跡象。實際是汪精衛等要到丹道鎮三島山麓旅游,也不排除汪精衛已有試探之意。(《蔣氏家族全傳》)
上述兩例“不排除XP”中,盡管說話者主觀意識上偏向于“有人要找孫權討說法”和“汪精衛已有試探之意”為真,但說話者既不在言談現場,也不是事件主體,其主觀意愿無法左右事件的真實性,即說話者頭腦中的設想對XP實現與否沒有控制權。
為確保信息的嚴謹性,說話者一般選擇在復句最后用推測情態“不排除”對另外情況出現的可能性進行追加,以令聽者或讀者的知識獲取度更加完整。如:
例20.5年以后由于折舊等各方面的原因,其年租金可能只有3萬元,當年收益率為6%。當然也不排除5年以后的年租金為5萬元,其收益率為10%。(2004年《人民日報(海外版)》)
例21.有報道說,對方已就此事向聯邦部隊“正式表示道歉”,但不排除“類似的事件還會發生”。(1996年《人民日報》)
以上兩例為新聞報道,要向人民群眾傳遞準確全面和客觀謹慎的信息。因此,言說者用推測式“不排除XP”——“5年以后的年租金為5萬元,其收益率為10%”和“‘類似的事件還會發生’”對事件的另一種可能性作出補充。
情態成分“不排除”的語法化呈現為一個連續統,即概念包含的動詞短語→結論包含的條件推論情態→直接虛擬的推測情態。
“不排除”由跨層共現固化為推論情態,其內在機制包括兩個方面,分別是句法類別的擴展和語義的隱喻延伸[7]。
1.“不排除”句法類別的擴展
句法類別擴展是“不排除”由動詞短語向情態成分轉化的重要動因,其句法類別的擴展路徑為“NP→VP的可能→VP”。動詞短語“不排除”后接名詞性賓語,表示“大概念包含小概念”。當“不排除”用于條件命題句時,形成句式“如果P,不排除VP的可能”?!癡P的可能”為名詞性成分,“不排除”仍為動詞短語,但語義上“存在……的可能性”為“不排除”的情態化提供了條件。“的可能”在句中屬語義虛靈成分,如“不排除張三身上有武器的可能”等于“不排除張三身上有武器”。為追求交際的經濟便捷,言者往往將其省略。“的可能”省略后,構成句式“如果P,不排除Q”,語義結構為“如果+反常理預期事件P,那么+必然結果Q”。其中,虛擬前件P因其共知性而被隱含,后件Q獨立表示結論性事件,成為語義焦點,“不排除”逐漸固化為解碼無標記條件命題的推論性情態成分。
2.“不排除”語義的隱喻延伸
Palmer將認識情態分為3類。第一類表推測:表達一種不確定性;第二類表推斷:一種以可得到的證據為基礎的推論;第三類表假設:一種以常識和經驗為基礎的推論[8]。由此可知,推斷和假設都是表示信多于疑的一種推論。兩者的區別在于:推斷是基于已有的事實或條件,具有較強的確定性;假設則是基于常識和經驗,結論是否如此尚不確定。在條件推測句式“如果P,不排除Q”中,說話者基于反常理預期條件賦予結論命題100%的真值,即在此句式中,“假設”和“推斷”是貫通的,可將其合并為“推論”。推論性“不排除”的語義引申過程可分析為:客觀概念包含→主觀結論包含→主觀推論情態。在條件命題句中,“不排除”由最初的“大概念包含小概念”發展出“條件包含結果”,從“不排除一個客觀存在的概念”到“不排除一個主觀推論的結果”,這是隱喻導致的擴展延伸,在這個從言域轉向知域的過程[9]中,“不排除”由“包含義”發展為“推論義”。如:
例22.我的想法是要收集一部分散文和詩篇的,但也包括少數比較長的——也不排除某些悲愴之作。(沃爾特·惠特曼《草葉集》)
例23.克羅地亞總統發言人和國防部長7日表示,克與東斯拉沃尼亞塞族人正在進行談判,如談不成,不排除武力收復該地的可能。(1995年《人民日報》)
例24.如果印度人民黨和第三勢力在爭奪合作伙伴中不能如愿以償,也不排除國大黨東山再起。(1996年《人民日報》)
例25.據了解,臺灣當局正準備成立一個查緝偽鈔的機構。有關部門表示,不排除對情節特別嚴重者處以極刑。(新華社2001年10月份新聞報道)
例22“不排除”是表概念包含的動詞短語,即“我所收集的作品包含少數比較長的悲愴之作”。例23“不排除”用于條件命題句,是表結論包含的動詞短語,即“如果談不成,克方收復該地的措施包含使用武力的方式”。例24是省略“的可能”的條件顯現式,形成固定句式“如果P,不排除Q”標記話語的非現實性,命題Q——“國大黨東山再起”成為突顯事件義的結論,“不排除”則固化為彰顯情態義的推論性成分。例25為條件隱含式,當“如果P,不排除Q”固定用來表示條件命題,且P是言談雙方都已知的信息時,則“如果P”可隱含。此時,獨立使用的“不排除Q”小句獲得定性功能,在話語義中能夠以部分代整體,從而觸發邏輯上的條件關系,即“如果制造偽鈔者的犯罪情節特別嚴重,那么有關部門將會對罪犯處以極刑”。
李小軍認為,情態詞由推論到推測具有歷時聯系[10]。固化的情態成分“不排除”也是如此。在條件隱含句式“不排除Q”中,當結論命題Q的真值下降,即說話者無法再為命題Q的真實性提供合適的真值條件時,命題Q脫離條件句式,話語的情態義由推論性的“不排除Q”弱化為推測性的“不排除XP”。如:
例26.荷蘭下屆政府至少需要4個政黨聯合執政,而5黨聯盟看起來更有可能,甚至不排除6個黨派聯合執政(2017年《人民日報》)
例27.陳存儀并不以為毒販真正探到了警方的虛實,他說不排除棄車也是毒販的一種試探。(《女記者與大毒梟劉招華面對面》)
例26由語境可補出“不排除”小句的完整條件命題,說話者賦予命題“6個黨派聯合執政”的真值度介于推論與推測之間,即“如果荷蘭下屆政府仍未達到法定組閣議席數量,那么有可能6個黨派聯合執政”。例27“不排除”小句中的虛擬事件“棄車也是毒販的一種試探”沒有任何前提條件,其真值度下降到略高于50%,是說話者對毒販行為的一種推測,即“可能棄車也是毒販的一種試探”。
推論義“不排除”的句法位置比較固定,往往只出現在推論結果之前。而推測性“不排除”的句法位置可以游移。如:
例28a.不排除俄羅斯將來加入北約。(1994年《人民日報》)
例28b.俄羅斯不排除將來加入北約。
例28c.俄羅斯將來不排除加入北約。
上例中,“不排除”句法位置的可游移性表明命題事件的真值度降低,即說話者的不確定性增強?!安慌懦齒P”為表達推測情態的虛擬式。
綜上所述,“不排除”經歷了從動詞短語到情態成分的語法化歷程,即從概念包含的動詞短語演變為結論包含的條件推論情態,再到直接虛擬的推測情態。從句法結構上看,“不排除”后成分類別的擴展——“NP→VP的可能→VP”觸發了其情態化的開端。從語義內容上看,當進入條件命題“如果P,不排除Q”時,“不排除”彰顯情態義,結論命題是說話者在反預期情況下作出的一種高信念度推斷。條件隱含式“不排除Q”被賦予“定性功能”,即自覺觸發邏輯上的條件關系;在此基礎上,當結論命題的真值下降,由“結論”變為“猜測”時,“不排除”由推論義弱化為推測義,發展為表達言者推測的情態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