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家族生命史的青年視角

本刊編輯部

近年來，探討微觀史與宏觀史關系的研究成為史學、社會學、人類學、傳記學等學科新的焦點。微觀史研究方法，產生于20 世紀70 年代的意大利，與傳統史學以政治史、經濟史、軍事史等宏大主題為核心的研究相比，微觀史關注一個社會現象、一個事件，一個個體、一個家族或一個群體，一個作坊或一個社會機構，一個族群或一個村莊，以具體的人、事、物和生動的細節來講述人類社會發展史上存在過的獨特但具有普遍意義的現象。微觀史的產生是對宏觀史敘事的重要補充，微觀史的視角向下，生動彌補宏觀史宏大框架之下的各個組織結構，使歷史敘事變得有生命力，有溫度，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歡喜，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傷悲，有“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的相見，有“秋寂寞。秋風夜雨傷離索”的別離，從此，作為社會主體的人類的悲歡離合躍然紙上，變成人類文明傳承中有色彩有情感的記憶；從此，我們閱讀歷史有了理解之同情，有了共情與體察，能夠觸摸到遙遠歷史的溫度。

家族生命史是微觀史中一個重要的內容。家族是以血緣和婚姻關系為紐帶而形成的一種社會組織形式，是社會的基本單位。中國歷史上的家族組織，具有“聚族而居”和“累世同居”的特征，其延續性、統一性、包容性，以及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發揮的獨特作用，引起國內外學者的普遍關注，已成為一個多學科的學術研究領域。人類學家、社會學家林耀華的《金翼：一個中國家族的史記》是關于中國家族生命史研究方面的代表性著作。林耀華將在福建農村地區的田野調查和親身成長經歷兩相結合，以傳記敘事手法，生動講述了黃、張兩個家族從清末至抗日戰爭時期三十余年的發展史，細致入微地再現了中國南方農村民風民俗和經濟社會變遷的橫斷面。該著作的主要貢獻是突破以綜述為主的傳統社會學研究方法，打通社會學、史學和傳記學諸鄰近學科之間壁壘，“將生命史與社會結構、歷史發展進程融為一體”，還原社會生活的原初存在形態。這種通過個體生命史展現社會歷史變遷史的著作，是微觀史研究法，屬于史學研究領域，同時也屬于社會學研究領域，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這是用傳記研究法書寫的著作。同類著作，自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尤其是“二戰”以后，不斷產生，并引起廣泛關注，形成學術研究熱點。這些現象充分說明，在講述和研究個體、集體與社會發展史方面，傳記敘事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由此可以呼吁：傳記敘事應包括但不限于個體生命史，超越個體生命史，講述個體生命與時代、社會的多元關系，講述與人類文明息息相關的所有事物的發展演變史。

距《金翼》所呈現的社會，今天的中國已走過了百年歷史，社會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今天的中國家族生命史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今天如何延續家族生命史的敘述？我刊2023 年第7 期特別組織刊發“家族生命史的青年視角”封面專題，在五位“00 后”在讀大學生的講述中走進當代中國五個家族的生命史，傾聽五個家族中個體生命的喜怒哀樂，了解他們不同的生命路程。這五篇文章，是從上海交通大學第二十一屆“文治杯”全國大學生寫作大賽獲獎作品中精選出來的，在一定意義上代表了當代青年視角下的中國家族生命史。當代青年能夠講述百年家族生命史嗎？張靜、裴昭遠、孫芊、翟子涵、蕭天然五位青年學子筆下的家族生命史，從個體見家族，從家族見社會，從社會見家國，以小見大，從微觀抵達宏觀，在細節和情感的雙重張力下生動呈現近百年中國人的精神面貌以及他們與時代社會發展之間多重關系，是一幅幅以時代與人相互作用力為主題的工筆畫，為大歷史提供了鮮活的個人化的歷史細節，是對大歷史的補充和豐富。

20 世紀以來，經歷了一次次人為制造的災難后，人們開始研究記憶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的作用，尤其關注記憶危機的發生及其物質性轉向，由此產生了《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等著作，“文化記憶”被提升到重要的研究層面。中國歷史發展早期即注重記憶傳承的重要性。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了不同形式的記憶傳承方式，如，司馬遷跪在父親司馬談的病榻邊，流著眼淚傾聽父親的臨終遺言：傳承家族的史官使命，續寫家國的光輝記憶，《史記》的誕生是文化記憶的傳承成果；再如，司馬遷在劉邦的家鄉沛縣訪問樊噲的孫子樊他廣，聽他口述祖父樊噲的非凡生命史，開啟中國口述記憶史的先河，如此種種，各種形態的記憶，既是家族生命史，更是家國發展史，在中國歷代文化傳承和發展中一直在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今天，當代青年學子講述家族生命史，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我們需要看到并肯定的是，當代青年學子，正以各自的方式參與到家國發展史的記憶當中，他們有著共同的目標：記錄身邊、生活、時代的每一處能夠被看見、被言說、被體悟的事物，因為每個事物的存在和發生都有其被值得記錄的價值，都是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獨特的記憶。每個人都值得被所有的人看見，每個事物都值得被所有的人聽見，每個人和事物都值得被載入人類文明的記憶，以個體生命史、家族生命史、社會生命史、家國生命史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