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類型雜糅的反叛敘事

□ 賀子婷

2023年大年初一上映的《滿江紅》，僅11天總票房就破35億元，成為春節檔最火熱的電影之一，也是迄今為止春節檔的票房冠軍。能取得如此佳績，除了張藝謀的光環加持之外，更重要的是電影在敘事上的成功。該片雜糅了當下最熱門的元素：懸疑、反轉、反差、喜劇，盡管是雜糅，但《滿江紅》雜糅的每一塊風格，都帶有張藝謀近年來代表作的影子。《滿江紅》引發熱議的是張藝謀反叛地書寫歷史，讓秦檜戲劇性地成為《滿江紅》的傳頌者，但他的目標不是打碎歷史真相，而是基于深入人心的善惡觀為歷史做重新演繹。

類型雜糅：用反差克服反差

與張藝謀過往的電影相比，《滿江紅》最獨特的地方在于在歷史題材中加入了喜劇成分，使其成為一部喜劇懸疑片，乍看是歷史，再看又是懸疑探案。在北京首映的宣傳海報上就寫上了“大年初一，懸疑管夠，笑到最后”。喜劇和懸疑，一種詼諧，一種嚴肅，這兩個相互沖突的類型元素卻被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其目的就是為了營造一種反差感。簡言之，就是與觀眾原先的心理預期形成反差，并在層層反差中去達到劇情的反轉，再加上喜劇、相聲演員的助陣，使得作品達到懸疑的效果的同時也不失喜劇的趣味。喜劇當中慣用的反差就是“小孩唱大戲”，在電影《滿江紅》當中就講了個“小孩唱大戲”的故事。編劇陳宇坦言：“我自己不喜歡寫帝王將相，我喜歡寫大歷史時代下的小人物，他們的個人情感、個人選擇，最終呈現一個大的歷史背景、歷史情懷。”[1]影片設定的故事背景在南宋紹興年間，岳飛死后四年，秦檜率兵即將與金國談判。在會談前夕，一名金國使者死在秦檜的駐地中，其所攜帶的關乎國家命運的密信也不翼而飛，關乎國運、尋找密信的重要任務最終卻落到了小兵張大與親兵營副統領孫均等小卒身上。在影片中，張大、丁三旺、王彪、孫均都只是一些無名小卒罷了，但他們卻選擇了成為英雄般的人物，做著驚心動魄的事情。在影片中，張大有一句臺詞是“你們這些大人物全都打著小算盤”，那么反過來小人物卻偏偏打著大算盤，這里實現了第一層反差，即人物身份與任務之間的反差。

相較于陳凱歌充滿詩與幻的浪漫主義傾向，張藝謀更偏向于義與真。因此從一定意義上來看，張藝謀的文學和歷史觀更符合中國傳統文人所說的文以載道，他電影中的人物總是致力于去隱瞞或者揭示某一真相，正如電影中的秦檜不愿公開的密信和孫均引領全軍復誦一樣。《滿江紅》以詞為名，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以孫均和張大為首的這群小人物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將岳飛臨終前的遺言廣散天下讓更多的人知道。影片從一封信開始，這是一封能證明秦檜勾結金人的信，也正是這封信成為矛盾的焦點而推動故事的發展，但直至結局觀眾才明白：根本沒有所謂的密信，而信實則就是與《滿江紅》對應的替身，它在失蹤、藏匿之間反復，最后被秦檜在牢房中銷毀刮去。秦檜想要從唯一的線索張大口中逼問出信的行蹤，一如張大等人想要從秦檜口中得知岳飛在《滿江紅》中所寫的內容，一個希望所有得知信內容的人全部被處死，而另一個則希望將《滿江紅》與岳飛流傳于世，這就形成了第二層反差，即正與邪雙方的反差。

正如張藝謀所言，真正的喜劇感和反差都來源于困境。在影片中，人物的表面動機就是生存，因為他們受命必須在一個時辰內找到罪犯，否則將被處決，而隱藏在這層動機下的最終目的是唱一場“大戲”，即讓奸臣秦檜在眾兵面前傳頌岳飛的遺言——《滿江紅》。表面動機和最終目標對于這些小卒來說都是很難實現的，他們面臨著重重困境難免并窘境百出，由此引牽出局中局、發現案中案，于是在這里就產生了第三層的反差，即喜劇與懸疑所帶來的反差。

懸念的真正意義并不在于片刻的驚嘆，而是在于影片是否將觀眾的焦點對準在人物的命運上，因為只有當觀眾關注人物命運的走向時，才能與劇中人物產生共鳴，影片懸念的效果才能最大化。在這三層反差中，丟失的信件是整個故事的突破口，而宰相駐地中密封大院成為破案的主陣地，用小卒查案辦大事的方式將一個個懸念悉數剝離，以話中話、局中局的形式，從小故事切入，到結局揭開驚天大秘密，在此間插入底層的卑微、忠義正直的情懷，表里的反差就足以喚起情感上的共鳴。這其中情節緊扣，節奏快速，臺詞反復跨越喜劇和懸念之間的界限，讓詼諧和嚴肅相映成趣，以反差的形式打破觀眾的預期，將“笑”和“緊張”之間的分寸拿捏處理得恰到好處，如此設計和布局也使影片整體上具有更多值得品味的地方。

視聽盛宴：色彩與配樂并行

張藝謀的色彩美學一直為人稱道。電影《滿江紅》延續了《影》的色彩美學風格，還是以水墨調為主色調，在配樂上也進行了大膽創新，將豫劇與電子流行音樂進行融合，無論是色彩的直觀視覺感受，還是傳統文化中的意境內蘊，都為觀眾帶來了一場極具東方美學的視聽盛宴。

在色彩方面，電影使用了一種被稱為“中國灰”的青灰色，與建筑群墻壁的顏色十分契合。夜景和日景的燈光產生的低飽和陰影，營造出了黑白灰的層次效果。除此之外，影片中的天空、磚瓦、墻壁、小巷，甚至士兵的盔甲都是青藍色的，從色彩上來看，青色是由藍色與綠色雜糅成的顏色，本來就有著冷靜、嚴肅的意義，在這里張藝謀將色彩的表意作用發揮到了極致，不僅用綠色作為象征中國傳統文化的色彩符號，同時也用藍色含蓄地表達了堅韌而不張揚的民族性格。而在這滿屏的青藍色之中又神奇地插入了一顆紅色的櫻桃，較之張藝謀一貫喜愛的紅色，在《滿江紅》中并沒有將紅色作為影片的主色調，而是作為附著在詭刃和紅櫻桃上的一種顏色，但這一小塊紅色卻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紅色是希望的象征，是無數英雄浴血奮戰的鮮血，寄托了將士們對國家和平的希望，瑤琴手中的紅櫻桃則是作為她與張大愛情存在的見證，也正是這一抹小小的紅色為影片中的陰謀與詭計增添了一點輕松與詩意。紅色還代表著權力，除了瑤琴等三個女子身著亮色服裝，其余人物都穿著暗冷色系的，只有秦檜身上是暗紅色的官服，這也代表著秦檜作為宰相的絕對權威。另外，紅色還象征著誓死抗爭的忠誠，小士卒的鮮血和藍青色的城墻與冰冷的盔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抹看似毫不起眼的亮色最后沖破了籠罩著銀幕的青色，也為結局取得勝利埋下了伏筆。影片中的重要道具——鑲嵌著紅藍瑪瑙的詭刃則巧妙地將青藍色和櫻桃紅聚合在一起，既飽含了犧牲的熱血，也融合了親情、愛情。張藝謀對于色彩的把控總是能做到恰到好處，小塊狀地流動且充滿熱血的紅色和大面積冷靜嚴肅的青藍色造就了《滿江紅》，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結合也成功詮釋了岳家軍的精忠報國的精神內核。

在配樂的選擇上，宋詞，尤其是南宋的詞，可以形象地與豫劇或洛陽方言聯系起來。張藝謀在過場的片段當中大量穿插了改編自《穆桂英掛帥》《下陳州》等經典豫劇唱段，一方面豫劇與京劇、越劇一同作為中國戲曲三鼎甲，編曲結合了中國的民族器樂琴、箏、蕭、嗩吶等，同時融合賦有現代氣息的電子音樂，這種將豫劇搭配當下流行樂加以改編的創作方式更易于讓年輕受眾接受。張藝謀特意要求豫劇這些唱段的改編“要有搖滾風格的河南話老戲段落，節奏激烈，聲音高亢，每段時常4句到6句，千萬不能慢”。[2]另一方面岳飛祖籍就是河南，“豫劇”在這里也是“岳飛”的能指，憑借豫劇實現一種跨越時空的想象，營造了“缺席的在場”。豫劇在影片中起初聽上去是比較滑稽的，充滿喜劇性的，但隨著劇情的發展，再次聽到則不由心生崇敬之情，似乎能從中感受到岳飛雖蒙冤但依舊不屈服的精神。編劇陳宇認為影片最難到達的不是反轉，而是在反轉帶來的戲劇化基礎上所要暗含的岳飛身上那種家國情懷。《滿江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文化積淀下來的一種形式，影片以一段宋詞結束，并在此達到一個高潮，其核心是全軍誦讀片段所傳遞出來的民族情感。這樣的視聽呈現的意義在于，它表達了“無名小卒，胸懷大義，可以義薄云天；位高權重者，以權謀私，反而心胸偏狹”的主題。

揭露人性：高反轉與高概念的結合

“小而滿”可以說是張藝謀近幾年作品的特色，《滿江紅》與去年的春節檔影片《狙擊手》都是由編劇陳宇完成的，自然能看到相同之處：戲里戲外時間的統一，概念上的封閉空間，一個時辰內的緊張對決，決定生死的重任無一例外都是落在了小人物的身上，集體主義與家國情懷的精神底色。不同的是，《狙擊手》更多的是普通人的恐懼與抉擇，而《滿江紅》則是在恐懼與抉擇的基礎上，更深層次地達到“精忠報國”的精神洗禮，是一首精神史詩的現代化傳承。

既然是一部典型的商業性質的類型電影，也決定了《滿江紅》的劇情必須高度密集，而反轉則成了影片最關鍵的環節。編劇陳宇認為《滿江紅》和以前的古裝片對敘事性的要求是完全不同等，它非常強調敘事性，是一個不斷反轉的影片。[3]對于不斷反轉的情節設計，這是編劇與觀眾的一場友好的智力競賽。[4]編劇陳宇延續了《狙擊手》的創作理論，嚴格按照三一律的原則創作了《滿江紅》的劇本，即在時間、地點和情節三者之間保持一致性，即讓故事發生在24小時之內，選取一個地點作為主陣地，所有的故事情節都旨在為一個主題服務，將戲劇矛盾沖突貫穿其中，實現反轉直至高潮結束。影片呈現了一個迷宮般的游戲場景——山西大院，游戲時間是一個時辰，游戲任務是找到殺害金國使者的兇手和丟失的密函，游戲輔助道具是宰相府的通行令牌、御賜金牌等。在這場游戲中，秦檜則是手握生殺大權的游戲設計者，而在銀幕前的觀眾則是游戲的旁觀者。電影剛開始時，觀眾和人物之間是有著一種強烈的疏離感，觀眾仿佛在看一群人在玩一場探秘的劇本殺。隨著劇情的發展，游戲的趣味逐漸慢慢變淡，特別是在得知張大要刺殺秦檜時觀眾也逐漸意識到，對游戲里的玩家來說，這并不是一場游戲，而是當下的人生抉擇，是為了生存的抉擇。“玩家”被淘汰，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場生死之戰，觀眾的情感也從“好笑”變成了“崇敬”，這是影片中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反轉。

這些反轉來源于那些人們本以為的到最后都會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比如電影里的三個大人物，每一個人都有一件象征著他們超凡權力和身份的特別物品。總管何立，手中有一把詭刃，上面鑲嵌著的紅寶石、藍寶石分別代表著尖刃回縮、一刀封喉，即生與死。武義淳手中拿著的是御賜的金牌，這說明他的背景非同一般。在整部影片中，秦檜的身份是最高的，是一只被關在牢房中的“烏鴉”。“烏鴉”實際上并不是一只烏鴉，只是由于羽毛顏色太黑，所以大家都認為那是一只烏鴉，但并沒有人真正關心它的真實模樣。“烏鴉”在劇中之所以特殊，僅僅是因為它是皇帝給秦檜的賞賜。但可笑的是，他們手中的寶物最后卻成了別人用來擒拿自己的利器。在這層層反轉中，人物的身份在案件的發展中不斷顛覆著，推動案件進展的關鍵性人物也一個個都被殺了，每次都以為案件到了絕境時，反轉又讓人有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感。影片中有一個場景，馬夫劉喜未能殺死何立而被俘，張大、孫均、武義淳三人聞訊趕來，都被認為是劉喜的同伙。何立提議玩一場游戲，讓三個人一起用匕首捅劉喜，不能下手的便是劉喜的幫兇。張大因為有遲疑，被何立質問，為了洗脫嫌疑他不得不在劉喜身上連刺十多劍，離開院子時張大靠在墻上痛哭流涕。電影里的人物一直都在為自己的伙伴們送行，張大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愛人瑤琴死在自己的面前，孫均為了贏得秦檜的信任親手殺了張大。不論是張大還是孫均，他們都因環境所迫而殺害自己人，因為“使命”必須有人去完成，這些義士逐漸從游戲角色變成棋子，最后轉變為觀眾所共情的英雄。也正是因為他們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命運才造就了游戲規則的偏離，讓故事發生了多重反轉。最后，即使是秦檜的替身也不愿再繼續當秦檜的影子，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慷慨激昂地誦讀他在夢中背誦了無數次的《滿江紅》，這一刻他終于做回了自己。至此游戲也徹底結束了，角色才算是正式創建完成。

《滿江紅》作為一部懸疑喜劇題材的電影，它的劇情發生了多次大反轉，正如導演所說，一部懸疑電影如果僅僅是為故事的反轉而去刻意反轉，只會引起短暫的驚嘆，甚至會因為處理得生硬而讓整部影片大打折扣。但是《滿江紅》中的反轉是具有藝術性的，是圍繞著人物來反轉的，影片從困局中去表現人物的掙扎，所有的懸疑鋪墊、人物身份的反轉、故事情節的突轉都是為了實現深層次對“人性反差”的一次揭露，并最終以一首詞來結尾起到藝術的升華。《滿江紅》顯然在電影文本中不僅僅有文學價值和文本價值，蘊含在其中的是有著時間密碼的集體無意識。

結語

《滿江紅》以“懸疑+喜劇”的文本范式，融合了新歷史主義但又不偏離正確的歷史觀的形式，最終在2023年春節檔的票房上拔得頭籌，根本原因還是源于導演對影片敘事策略的創新。《滿江紅》披著喜劇的外殼，以“惡人認罪”的故事形式，用忠義、犧牲與愛情作為輔料，填充了歷史空白的模糊。張藝謀說：“他們的喜好，你就看電影票房，看那些數字，就知道他們喜歡什么。”[5]作為一部賀歲檔影片，《滿江紅》的人物設定和故事內容的確能夠讓人在寒冬里感受到熱血，同時也給未來國產電影的創作注入一劑強心劑，也鞭策未來的電影人要從優秀的傳統文化中去尋找素材，講好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