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共情傳播視角看“二舅”視頻的刷屏現象及啟示

□羅崢

在互聯網時代，媒介賦權讓每一名受眾都能參與信息的生產與傳播，公共輿論也開始呈現出情感化偏向。新媒體憑借多樣性、互動性、即時性等優勢蓬勃發展，不僅具備了比肩傳統媒體的議程設置能力，而且借助情感化偏向誕生了諸多現象級傳播實踐。2022年7月25日，自媒體“衣戈猜想”發布了一則標題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網絡視頻，不僅吸引眾多網民觀看轉發，獲得B站首頁推薦，而且憑借極具爭議的社會議題形成裂變式傳播，引發關于“二舅”的廣泛討論。文章引入情感感性和價值理性兼具的共情傳播理論，探討“二舅”視頻緣何在短時內掀起巨大情感力量，以期為互聯網時代的新聞產品積累參考經驗。

共情傳播的提出

共情最早是哲學領域的一種心靈投射現象，在19世紀受到心理學家的關注，并在心理實踐過程中獲得了科學理論支撐。所謂共情(empathy)，是一個人能夠理解另一個人的獨特經歷，并對此做出反應的能力，其觸發機制通常包括“情緒感染”“觀點采擇”“共情關注”三個階段。正是共情能夠站在別人的角度思考問題，并做出利他主義的行動，[1]因而成為心理治療的一種有效手段。

共情能夠處理個體與個體之間的情感關系，這種情感關系的形成過程與傳播具有天然聯系。比如，心理專家同患者進行持續性的溝通交流，觀察患者的心理問題，以此提出針對性的改善措施。此時，心理專家的表達就是一種傳播過程。基于此前提，共情開始應用至傳播學領域，并為互聯網時代的傳播實踐帶來了諸多啟發。當前，共情傳播概念存在較多爭議，但傳播學者至少在兩個層面取得共識：第一，如果說心理學的共情是在描述個體之間的情感關系，傳播學的共情則面向個體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之間的新關系模式。[2]第二，共情傳播并不總是帶來積極的、正面的利他行為，也會引發消極的、負面的社會影響。在此，文章將共情傳播界定為：傳者通過信息傳遞、擴散與共享，在一定范圍內實現了與受傳者的情感共振。

共情傳播視角下論“二舅”視頻的刷屏現象

“二舅”視頻是2022年一則現象級視頻，僅B站累計播放量就突破3000萬。該視頻由曾擔任歷史老師的自媒體“衣戈猜想”發布，展現了其聰慧過人的二舅因年少發生醫療事故而殘疾，爾后自學木工謀生，并通過余力照顧親戚、贍養老人、接濟鄰里的農村生活。視頻甫一上線，相關內容在社交平臺迅速引發反響，網民爭相發起“我的二舅”“殘疾”“精神內耗”等話題標簽。而在一則有關“二舅”視頻的網絡熱詞統計圖中，“人生、生活、好、精神、遺憾、平凡、快樂、感動”屬于排在前列的觀看感受。在情感的大開大合之中，“二舅”視頻爆火有據可循，基本遵循了情緒、認知、行動三個階段。

情緒感染階段。情緒感染是指傳播活動引起了受眾相同或相近的情感變化，進而改變人們對某種觀念的看法。“二舅”視頻成功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受難者形象，并在年輕化敘事策略和人性化視頻素材調動下喚醒了普羅大眾的憐憫之心。

一、受難者人物形象。“二舅”視頻將一個農民遭遇的各類苦難濃縮在11分鐘，悲劇性的人生經歷戳中了受眾的情感痛點。從哲學角度來看，苦難被視作人類永無止境的普遍遭遇以及人類存在的本質困境，因此對苦難內涵及根源的追溯，對苦難救贖和超越的探索，對受難者生存境遇的關懷，一直都是文藝作品表現的基本主題。[3]“二舅”就是該視頻中的“受難者”，年少時聰慧過人，考試常常全校第一，卻因為庸醫打針而終身殘疾，殘疾證也遲遲辦不下來，生活軌跡全部改變。后來，“二舅”又先后經歷了領養子女、未果愛情、周全親戚、贍養老人等家庭瑣事，無論是生理的殘缺、心理的孤獨，還是生活的貧困、身份的邊緣，“二舅”始終背負著命運帶來的個體性悲劇。這種個體性悲劇無獨有偶，受眾既能回憶起中國鄉土文學的經典人物形象，如孔乙己、駱駝祥子、孫少平，又能聯想到個體經驗里中國農民艱苦的生存狀況，由此形成了群體性感動。

二、年輕化敘事策略。“二舅”視頻能夠在大眾層面突出重圍，還在于敘事策略的主動調整。首先，視頻全程采用第三人稱限知視角，被敘述對象二舅始終一言未發，所有敘述內容由創作者“衣戈猜想”完成。這種處理方式一方面剝離了主觀化的情感堆砌，賦予創作者豐富的敘事空間，另一方面敘述者與二舅之間存在明顯年齡差，其晚輩身份更易于年輕人代入，以類同感受去觀察他者。其次，敘述內容發散。“二舅”視頻本質上是農村圖景的一種展示，在農村題材同質化嚴重的情況下，創作者抓取住年輕人普遍存在的社會情緒“精神內耗”，由此實現達成“舊瓶裝新酒”的傳播效果。精神內耗是一個心理學詞語，指的是人在自我控制中需要消耗的心理資源；資源不足時，人就會處于一種長期內耗的狀態。創作者將農村題材和社會問題相結合，把個體問題同全體成員相連接，推動了敘述內容從小眾走向大眾。再次，敘事語言革新。“二舅”視頻之所以能夠打動網友，精雕細琢的文案是一關鍵因素。從大方向來看，創作者有意識地把沉重故事進行淡化處理，“66歲老漢隨身攜帶88歲老母，這個6688組合簡直是酷得要死”；而具體表述中又不斷提煉“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一直在遺憾過去的遺憾”“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爛牌”等金句，實現視頻的價值升華。

三、具象化集體記憶。哈布瓦赫認為，人們頭腦中的“過去”并不是客觀實在的，而是群體或現代社會所共享、傳承和建構的。[4]“二舅”視頻通過影像素材再現了鄉村日常生活，喚醒了受眾對于鄉土中國的集體記憶。在互聯網生態中，數字鴻溝使得農村現狀被精英話語所遮蔽，這種遮蔽使得大眾對于鄉土中國的集體記憶變得非常模糊，人們無法透過數字媒體感知到具體的農村人民和真實的農村生活，以及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的客觀事實。“二舅”視頻跳脫出農村視頻的慣用技巧，而是像紀錄片一樣客觀呈現農村生活。漏水的泥瓦房、骯臟的土炕和灶臺、貼滿標簽的柜子、壓在玻璃下的舊照片，這些具象化的物體填補了受眾有關鄉土中國的單薄想象。更重要的是，“二舅”視頻放棄了對宏大主題的追逐，將影像重點聚焦于人的生活狀態，提升了視頻的情感濃度。

觀點采擇階段。觀點采擇是個體從他人或他人所處情境出發，想象或推測他人觀點與態度的心理過程。[5]“二舅”視頻傳遞出“二舅”和創作者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這種態度贏得了受眾普遍的價值認同。

一、不屈不撓地活著。受難者“二舅”面對命運帶給他的各種劫難，從來沒有輕言放棄，這種被創作者稱作莊敬自強的品質是樂觀的、健康的、積極向上的，因而獲得了多數受眾的肯定。視頻中，“二舅”是一個非常平凡的農民，他并沒有顯現出對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高追求，終其一生不過是為了活著。可以想象，一個成年男性生理殘疾、終生未婚、收入微薄，其遭遇的人生困難要遠超常人，而“二舅”并沒有把這些問題當作問題，不僅學習木工自食其力，還在積極幫助他人。“活著”，自余華的同名小說發表之后，已經具有了一種符號性的象征，它代表的是一種中國人的生存態度、生存方式、生存哲學。[6]二舅正是絕大多數中國人的一個縮影，他們的人生沒有多少傳奇色彩，就是在世事變幻中本本分分的活著。受眾將“二舅”的人生選擇投射到自己身上，正是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依靠對活著的渴望成就了偉大的中華民族。

二、自我心理調節。“二舅”視頻的出現是創作者“衣戈猜想”的一次心理治療過程，通過靠近“二舅”、了解“二舅”、展示“二舅”，結束了自我精神的療愈。創作者沒有具體表達自己的精神內耗是什么，視頻核心內容都在介紹“二舅”的人生，直至后半段創作者才亮明“北漂九年”的身份：我四肢健全，上過大學，又生在一個充滿機遇的時代，我理應度過一個比“二舅”更為飽滿的人生。創作者通過對“二舅”的刻畫提供了對抗精神內耗的一個標桿：生活的強者并不是要多么卓越，能夠接受生活本身就是生活的強者。在外部環境（新冠肺炎、物價上漲、競爭加劇）和內部因素（焦慮、躺平、得過且過）的雙重打擊下，觀看視頻的受眾選擇了和創作者一樣的行為——停止內耗，以此獲得心理層面的精神撫慰。

共情關注階段。在情感和認知雙雙卷入之后，受眾會做出基于共同意志的行動反饋。顯然，受眾對于“二舅”的遭遇既充滿了同情又表達了肯定，紛紛借助社交媒體發聲，突出表現為社交化傳播和爭議性輿論。

一、以B站為特色的社交化傳播。在互聯網生態中，受眾身份產消合一，他們不僅是信息的接收者，也是信息的傳播者。新聞產品則通過激發受眾的互動，讓視頻獲得社交化傳播效果。如前所述，“二舅”視頻首發于B站，以趣緣為底層邏輯的B站提供了獨特的彈幕機制，一種以滾動形式漂浮于視頻畫面的評論內容。彈幕增加了“二舅”視頻的內容要素，提供了情緒釋放窗口，形成了傳播者和接收者的協同生產，讓視頻獲得充分曝光。同時，視頻評論區公開受眾評論，僅前三條視頻熱評點贊數就接近100萬。另外，B站的UGC屬性進一步推動該視頻的二次創作，像“把二舅打殘的那一針，你小時候肯定也打過！”“父女夜談《二舅》：人生的意義就是活著，而不是活得怎樣”等視頻創作豐富了傳播內容。而且，央視網、觀察者網、共青團中央等官方媒體也對該視頻發表正面評論，吸引了大量的B站用戶轉發擴散，全面達成該視頻的人際傳播。

二、圍繞“二舅”引申的輿論場爭議。雖然“二舅”視頻涉及的是一個農村殘障人士，但背后指涉的社會話題十分廣泛，至少包括生物學、社會學、歷史學、傳播學、經濟學等，而每一個社會話題又能吸引大量受眾參與，由此獲得贊成和反對的多重聲量。“二舅”視頻發布僅一周，微信公眾號就出現了《罵二舅三天，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二舅根本治不了年輕人的精神內耗》《“二舅”刷屏，平臺和創作者賺翻了？》多篇10萬+熱文。無論受眾是否關心“二舅”，由“二舅”引發的多領域探討總能切中某類受眾的痛點。而“二舅”視頻的創作過程也頻頻出現反轉，包括創作者并不是“二舅”的親外甥、“二舅”的時間線存在偽造、“二舅”的殘疾證真偽存疑等。盡管視頻發布2個月后，創作者“衣戈猜想”發布了長達39分鐘的澄清視頻做出回應，但一個客觀事實是視頻發布后，創作者B站粉絲數量從90萬攀升至250萬，其對外廣告報價已然翻倍。隨著這些社會話題的出現，“二舅”視頻也引來了大量質疑。

共情傳播視角下“二舅”視頻的啟示

《咬文嚼字》編輯部發布2022年十大網絡流行語，“精神內耗”就在其中。回看“二舅”視頻的共情傳播過程，基本遵循了從苦難事實出發，正能量觀點升華，多方主體爭相參與。這種傳播活動一方面充分利用了新媒體的傳播特點，另一方面切中了精神內耗的時代情緒。然而，隨著“二舅”視頻在互聯網生態中接受審視，爭議和謾罵紛至沓來。視頻出現半年后，“二舅”幾乎已經被所有人遺忘，而創作者依然在輸出新的視頻。事實上，選擇什么樣的信息，通過怎樣的方式，達到什么樣的情感傳播效果，才是更值得思考的問題。

個人化敘述，營造沉浸式體驗。政治傳播學者學者仙托·艾英戈曾做過一個研究，研究同一個現象，一種報道是給你講故事，另一種報道是給你統計數據。研究發現，個人性的敘述或者故事性的敘事，可以加強故事的可靠性與真實性。[7]個人化敘述關注具體的生存境遇，通過構建敘事場景讓受眾獲得一種沉浸式感受，從而讓相似的情感經驗在傳播主體和傳播受眾之間快速建立。在“二舅”視頻中，創作者自始至終沒有讓“二舅”發聲，這種方式對敘述對象的主體性是一種傷害，但經過加工的“二舅”形象顯然更符合受眾期待。共情傳播內容首先應盡可能地接地氣，充分考慮受眾共性滿足最大公約數，以個人化敘事擴大情感波瀾。

共識化認同，傳遞主流價值觀。在互聯網時代，大眾傳播和人際傳播的界限漸漸模糊，而媒介環境的流量傾向和媒介素養千差萬別，受眾接受共情傳播實踐的角度容易出現偏差，甚至走向極端主義。為此，新聞產品應牢固樹立正確的價值導向，運用共情去傳遞社會主流價值觀，進而影響受眾的認知與行為。“二舅”視頻能夠獲得廣泛認同，恰恰就在于他選擇的“活著”是絕大多數中國人的真實寫照，由此獲得了最強烈的價值認同。而當受眾聚集在擁有價值認同的虛擬社群（B站）中，會圍繞這個價值認同及權益在新媒體發聲，讓情感價值體系傳播得更遠。特別是在互聯網生態中，青年群體受新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消費主義等社會思潮沖擊，消極、厭世、焦慮等情緒逐漸抬頭，因此在共情傳播中傳遞主流意識形態尤為必要。

融合化傳播，保持情感對話機制。共情傳播致力于達成群體認同的傳播效果，而實現這一效果的有效方式是互動交流。這是因為群體與群體之間往往會存在不信任的歷史，或是刻板的印象，甚或激烈的沖突，共情受制于這些歷史性、社會性的體驗。[8]唯有加強不同主體之間的互動交流，才能真正減少信息偏差。“二舅”視頻一直飽受真實性爭議，創作者通過接受采訪和自制視頻，承認了視頻內容存在一定的放大和修飾。一方面應利用新媒體優勢，在共情傳播過程中嵌入互動技術，根據平臺特性和用戶偏好實踐互動理念，讓雙向溝通成為常態；另一方面，應及時回應受眾提問，借助主流媒體和意見領袖，有意識地將焦點問題引導為價值認可，最終轉化為行為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