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婧
網絡社會的崛起,催發了網絡民族主義的誕生。網絡民族主義與現實民族主義具有異質性,網絡的主體是獨立、自由的虛擬主體——網民,虛擬主體的線上聚合突破了傳統意義上的時空限制,網絡通過海量信息和多元認知形成共享的經驗,文化地、政治地建構起人們對民族的想象和對共同體生活的追求。因此,網絡民族主義容易與現實民族主義發生價值錯位,其實二者并不能混為一談。
在媒介變遷、泛娛樂化和文化消費主義的時代語境中,網絡民族主義也在不斷發生變異。從二十世紀末互聯網進入中國開始,隨著網絡技術的進步和網絡主體人群的更迭,中國的網絡民族主義歷經了三次浪潮。許多學者將現階段,也就是第三次浪潮中的網絡民族主義稱為粉絲民族主義,即將國家視為娛樂消費文化中的偶像,希望參與到偶像的建構與養成過程中的民族主義。
2016年的帝吧出征,2019年“飯圈女孩”為祖國偶像“反黑”,2021年帝吧再次出征抗議韓國針對中國的文化剽竊等行動,都是典型的粉絲民族主義活動。除了這些規模較大的活動,在各個亞文化群體中還會不時地出現自發組織的維護民族的舉措,如拒絕“以倭代華”的古裝劇、抗議迪奧時裝文化挪用、抄襲中國馬面裙和反對國內城市舉辦“和風”夏日祭等,粉絲民族主義行為的常態化趨勢以及其與現實民族主義的差別愈發明顯。
粉絲民族主義具備網絡民族主義的大多數特征:虛擬共同體、傳播便捷和情感動員。傳播技術與民族主義之間存在一種“雙向的馴化”關系,隨著新媒體傳播平臺的興起,網絡作為中介能夠更快速、更便捷地傳播思想、價值和觀點,而網絡的“匿名制”使個人褪去現實身份,在虛擬空間實現聚集。脫離現實共同體的制約,虛擬共同體的民族想象和國家認同由網絡進行構建。反過來,網絡作為一個虛擬空間也成為了現實中日常生活展開的場域。粉絲民族主義的傳播往往呈現出網絡與現實互動的循環閉合,人們對網絡的意義賦予也影響了媒體本身。虛擬共同體通過網絡行動確認民族身份和強化民族意識,但是由于網絡本身的特性,網民接收到的網絡民族主義信息以及民族認知框架可能呈現出碎片化的特征。截取式的信息接收可能會造成身份認同和群體歸屬的對立,并且進一步形成族群民族主義的非理性價值取向。
早期的網絡民族主義就存在著情感動員的的傳統,網民們基于樸素的家國情懷形成“道義聯盟”,在近代以來屈辱的歷史集體記憶的影響下和變化莫測的世界局勢的牽動中,通過網絡宣泄悲憤情緒和表達強國建設的渴望。粉絲民族主義的情感動員雖然還是以民族情感受到冒犯,繼而產生的憤怒和悲傷等情緒體驗作為動員的發起機制,但是表達形式卻以反諷、戲謔的調侃為主。
粉絲民族主義區別于過去的網絡民族主義的一個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的泛娛樂化傾向。90后、00后的青年群體的生活方式已經完全由網絡塑造,這使得政治運動、文化活動以及個人建構之間的邊界逐漸模糊。對于青年網民群體而言,政治不再是一件嚴肅的事,政治活動是可以通過游戲、追星等娛樂的表達方式來解決的。粉絲能夠通過相互之間的網絡關系以及與大眾媒體、商業主體建立起來的網絡關系,實現由粉絲到能夠表達政治訴求的從屬性公眾,再到能夠形成議題的常規性公眾的演化。飯圈政治因為粉絲民族主義與新媒體特征之間的契合而逐漸走進公共話語敘事范疇,飯圈邏輯下形成的國家愛豆,以反黑、打投等手段進行的“出征”,也因特殊事件轉變為了粉絲公眾的日常。
組織架構。粉絲民族主義活動直接移用了飯圈的組織架構和具體操作,粉絲對于飯圈模式自然而然的套用反映出其對于飯圈操作的認可以及對其有效性的深信不疑,而背后蘊藏的則是互聯網思維下造星模式的變遷,以及長期以來“唯流量論”對于飯圈數據女工的規訓。而在這種規訓之下,逐漸趨向成熟的飯圈逐漸組織化、規則化和紀律化,飯圈開始具備職能完善的組織結構,下設應援、打投、宣傳、反黑、公益等部門,并且內部存在著管理員、核心粉絲、普通粉絲的等級劃分以及明確的職能分工。在粉絲民族主義的活動中,只是將偶像換做了國家,其他操作并無區別。專門的美工組和文案組負責制作控評材料,參與控評的同時在社交平臺檢索港獨言論并移交反黑站,由反黑站對港獨賬號進行統一舉報,組織者也會不斷提醒參與者注意不要泄露隱私和及時更換“戰場”,整個過程往往都有著較為明確的目標選擇和策略設計。
有學者認為盡管粉絲民族主義活動的組織結構嚴密,但是其動員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這種組織存在的時間也很短,是一種片刻就會瓦解的“快閃式”的行動。其實,盡管粉絲民族主義活動的組織在經歷短暫的動員后會迎來瓦解,但是回歸日常的粉絲個體之間卻是散而不斷的。此前形成的組織和規范更明確地區分出“內”與“外”“我們”與“他者”,粉絲身份與國族身份的重疊更是進一步強化了民族認同。為防止民族感情受到冒犯,飯圈中的日常反黑工作也被移植到粉絲民族主義活動之中,出現了比出征更為常態化的操作——日常審查。
由于任何網絡平臺都存在著針對成員的管控機制,而在網絡群體之間的對抗性越發強烈的趨勢下,實行群體管控的規范及相應的懲戒手段也發生了異化,舉報、投訴成為了可行、便捷且有效的抗議手段,因此展開對于網絡文本的“政治正確”審查也就具備了必要性。在日常的網絡互動中,粉絲逐漸形成了一種在閱讀的過程中進行文本審查的警惕性,越是年輕的粉絲在這一方面越是敏感,標準越是嚴格,他們已經形成了一種審查的慣習。在日常審查中漸進式累積的情緒會在下一次聚集性活動中爆發,如2021年2月帝吧再次出征,討伐韓國偷竊中國文化的行為之前,就有網民發現韓國抄襲中國飲食、服飾、傳統習俗和肆意篡改歷史的行為,并在網絡社區發表韓國文化剽竊的帖子。這些基于審查而成的大量帖子在擴散的過程中成為了情感動員的工具,將散開的粉絲重新聚集在一起。當粉絲憤怒的情緒達到頂點時,他們便會走出審查的日常,再次以組織化的形式表達抗議。
話語與互動儀式。粉絲民族主義活動有著明顯的儀式互動的特征。根據涂爾干的定義,儀式是宗教的基本范疇之一,它是“某些明確的行為方式”,社會成員能夠通過儀式加強對某一集體的歸屬感,從而達到強化集體力量的目的。比如“出征”這一行為的具體表現便是利用格式較為統一的圖片和文案進行大規模的刷屏,是“視覺效果集中于某個時間的洗版”,具有強烈的儀式特征。在整個出征過程中,參與者通過將行動具象化制造出共同的身體聚集記憶,借助同一的語言與符號形成了“想象的共同體”。
虛擬的網絡聚集通過實時的網絡互動和數據展示來實現。第一次飯圈出征時建立的“祖國反黑站”超話至今已有超58萬人關注;關注剽竊中國傳統文化、致力于文化輸出的超話“文化輸出現象”也有著7.4億的閱讀量;針對迪奧服裝抄襲馬面裙事件,網民建立了80余條相關微博熱搜以實時跟進事件。這種虛擬的線上聚集形成一種虛擬但極具參與感的在場體驗。另外,emoji、表情包、顏文字等符號通過模擬、再現各種動作和表情,使人們獲得了替代性的身體。因此,虛擬聚集成為了一種可視的、具象的身體共在,并且通過這種在線的身體展現能夠獲得更充分的情感共享與互動。
語言成為共同體成員劃分“我們”與“他者”的重要工具。飯圈文化的踐行者是熟練掌握互聯網技能的青少年群體,他們具備強大的(亞)文化創造力,擁有一套獨特的話語和符號體系。比如“飯圈女孩”使用的“守護全世界最好的阿中哥哥”“阿中哥哥勇敢飛,中華兒女永相隨”等,以戲謔、搞笑的形式達成表態或說服的目的。除此之外,語言的流動性和多義性使意義很難被錨定在一處,即使是相同的語言可能也需要依靠共同的經歷才能得以理解。這在一定程度上為共同體設立了準入門檻,成為成員辨別和區分內與外、“我們”與“他者”,進而形成群體認同感的重要途徑,比如“宮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等春晚經典小品臺詞被戲稱為鑒定間諜的手段等,大陸網民自發形成了一套網絡表達規則。
認同模式。卡斯特將認同定義為行動者自身的意義來源。認同建構的材料來自歷史、地理、生物,來自生產和再生產的制度,來自集體記憶和個人幻覺,也來自權力機器和宗教啟示。社會行動者根據他們的社會結構和時空框架中的社會要素和文化規劃處理這些材料,并重新安排它們的意義。網絡社會最重要的認同是具有充分的自主性,完全獨立于支配性的制度與組織的、具備網絡邏輯的抗拒性認同,而非合法性認同。
傳統的國族身份認同的建立機制參考的是合法性認同的邏輯,即由單一的、符合統治階級意志的機構、制度生產出占支配性地位的認同并將其合理化,而隨著傳統的時空架構被打破和以血緣為基礎的固定的傳統生活消逝,民族身份的生產機制也發生了變化。社交網絡技術的發展、消費主義和商業機制的推動以及亞文化群體的壯大,流動的粉絲身份使“自我”和“他者”之間的界限模糊,形成了一種更具靈活性和變通性、游離式的民族認同建構。這種認同模式是以粉絲公眾共同的消費模式、興趣愛好以及文本經驗為基礎,在不斷的互動協商和意義重構中形成的。不過,也有學者認為這種以身份構建為目的形成的民族認同,具有明顯的自我表演的特征,其訴求不是與“他者”平等對話,而是展示中國文化優越性的“自嗨”,這是尚未擺脫其他國家“他者”凝視的表現。
文化特質。粉絲民族主義相較于其他網絡民族主義而言,更具備一些女性氣質。以往的民族主義憑借其強硬的表達方式凸顯出明顯的男性氣質,而人們對不同性別公共形象的刻板想象,總是認為男性的才是理性的、政治的,而女性的代表著感性的和去政治化的,這種對于年輕女性粉絲群體的刻板印象是隨著粉絲民族主義的實踐發展被打破的。隨著粉絲民族主義逐漸走入公共敘事空間,女性粉絲群體展現出的優秀的媒介素養、政治知識和組織能力也得到了肯定。
在粉絲民族主義打破這種二元對立以后,一些女性氣質的愛國話語得以展現,這一方面表現為粉絲民族主義活動中行為的軟化,即沖突性話語的減少和游戲性、戲謔性成分的增加;另一方面表現為對于嚴肅的政治和軍事主義的解構,將政治民生議題拉入消費主義的語境中,利用被轉換為帶有明顯粉絲文化、商業文化特質的國族話語,以“聊天”的形式代替對抗,在想象層面“用‘愛’與‘意志’代替‘戰爭’與‘陰謀’的國際政治博弈”。
綜上,盡管粉絲民族主義具備網絡民族主義的大多數特征,但是粉絲民族主義的日常性和娛樂性特征更加突出,其發動和運轉的過程自有一套邏輯。
首先,它具備一套嚴密且流動的組織架構,能迅速地圍繞觸動大眾民族情感的事件形成動員。在全球化背景下,跨文化的文本審查逐漸成為網民在網絡互動中的慣習。日常化的審查行為為粉絲民族主義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情緒和民族情感在這些素材中發酵,并最終促使網民走出日常的審查活動,形成組織化的動員行為。
其次,粉絲民族主義通過一套獨有的話語和互動儀式形成網絡世界的民族認同。粉絲民族主義在日常行動中主要發揮著身份建構的作用,除了能夠劃定“我們”與“他者”界限的組織形態,獨特的話語和儀式特征也有助于通過打造在線的身體聚集和暗號般的網絡表達規則形成“想象的共同體”。其主要訴求往往不會很嚴肅,多是為了在陣營對抗中進行情緒的發泄和通過外界的價值認可接納自身標簽。但是在身份建構的過程中,不斷的協商、互動和意義重構,尤其是跨越國家網絡空間邊界的行為,促使粉絲公眾形成了一種更具靈活性、變通性和游離式的民族認同。
最后,相對于傳統的網絡民族主義,粉絲民族主義更具女性氣質,其愛國話語更具粉絲文化和商業文化特質,主張規避沖突,強調平和對話,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網絡民族主義傳統的性別二元對立,也有利于年輕女性群體參與政治。
粉絲民族主義雖然彰顯了愛國主義,但也存在著許多批評和質疑,比如通過嘲笑“他者”對于“我們”的表達規則的不適應來獲得自我滿足的行為,或者單純為了傳播而傳播的情況,是否僅僅是一種展現優越性的“自嗨”行為。以此形成的民族認同可能并不利于跨文化間的溝通對話,反而會加劇不同群體間的沖突與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