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可欣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流行語更是時代的一面鏡子。在互聯網興盛的浪潮下,網絡流行語真實地反映出人們的心理訴求和社會現實問題,也是新網絡時代青年亞文化的形象表達。“后亞文化理論”興起于20世紀末,這一階段的研究將注意力放在了新網絡時代的虛擬性特征和青年身份的流動性與自主性之上。本文將以《咬文嚼字》2008—2022年度熱詞為基礎,從傳播驅動力、心理訴求和社會效應三個方面研究青年亞文化視角下的網絡流行語。
強勢模因。英國學者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最先對模因進行了論述,其核心思想是認為模因是文化領域的基因,符合進化論的進化規律。模因論以達爾文進化論為基礎,將模因定義為文化傳播的最小單位,研究文化演進規律。十大流行語的語言本身就可以理解為一種模因,在不斷的復制、表達與傳播過程中區別于其他詞匯成為強勢模因,逐漸流行開來。道金斯指出多產性、長壽性和保真度是判斷強勢語言模因的三個重要特征。[1]現根據這三個特點對十大流行語進行分析。
一、多產性。多產性是指模因出現頻率高,寄宿性強,被人們廣泛使用傳播,是強勢模因最主要的特質。2020年“內卷”一詞在十月份迅速刷屏各大社交媒體平臺,到了2021年熱度依然不減,表現出極強的自我復制傳播能力。此外,語言的套用也是模因的重要功能,繼“打工人”之后,“XX人”語式衍生出了一系列詞語,如“尾款人”“干飯人”和“早八人”等,可看出“打工人”也具有一定的變形能力。“打工人”還被娛樂圈和新聞媒體所采用,進一步加速了傳播范圍的擴大。
二、長壽性。傳播時間長,熱度持續,不被人們輕易忘去的模因符合長壽性的要求。模因長時間留存在腦海中大體取決于兩個要素:使用頻率和簡易程度。據觀察,越經常使用的和越簡單的語言更容易被人們長久記住。2019年流行語“檸檬精”一詞指有羨慕、嫉妒情緒的人,而“檸檬”本身就是生活中的常用詞語,其酸性的特點也與羨慕、嫉妒的情緒不謀而合,類似于傳統使用的“吃醋”,故而通俗易懂,更讓人容易理解和接受。2018年“確認過眼神”出自于歌手林俊杰的歌曲《醉赤壁》,在音樂旋律的加持下更是讓人們常常想起,具備長壽特質。
三、保真度。保真度指模因在傳播過程中,其基本含義保持不變的程度。強勢模因一般都具有高保真度,有些流行語如“神獸”“奇葩”和“土豪”等雖然顛覆了原義,但新的意涵一旦確定也不會輕易改變。2013年流行語“奇葩”到今日也經常作為形容某人某事某物離奇古怪的意義使用;“土豪”在今天日常出現時也基本上脫離了鄉村地主惡霸的含義,而用以形容一個人家產豐厚。此外,在一些由流行語衍生出來的表情包、段子和鬼畜視頻中,流行語的基本意涵也不會輕易改變,如2020年流行語“凡爾賽”,無論是仿寫還是其他音視頻傳播符號中,都沒有脫離“以低調的話語進行炫耀”的話語模式。
由此可見,十大流行語是符合多產性、長壽性和高保真度屬性的強勢模因。模因論認為,在模因復制和傳播過程中也符合優勝劣汰的進化規律,強勢模因會淘汰掉弱勢模因生存下來,但這也是一個動態演進過程,強弱模因總是處在相互轉化的過程之中,并朝著先進的方向發展。
社會文化環境變遷。流行語屬于上層建筑,也是反映社會時代變遷的一面鏡子。近年來,我國流行語的迅速發展,離不開政治經濟的發展,也離不開多元文化的交融和互聯網媒介技術的騰飛。
一、政治經濟變遷。語言是衡量社會環境的一把尺子,不同時期流行的語言一定與當時社會的大發展息息相關,反映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國改革開放進入新時期,以習近平總書記為核心的黨中央提出了一系列新理念和新舉措,不少出現在官方講話文件中的國家話語也成為民間廣為流傳的語言,如“人民至上生命至上”“文明互鑒”“區塊鏈”“命運共同體”“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等。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我國經濟經歷了高速發展,現已步入新常態平穩發展時期,但是地區發展不平衡、貧富差距問題等一直存在。伯明翰學派認為亞文化是社會結構出現矛盾下的產物,不少流行詞都反映出由經濟發展不平衡引發的社會矛盾問題,如帶有自嘲抵抗意味的“打工人”,諷刺非理性競爭的“內卷”,不公正的“996”工作制以及表達拒絕內耗,隨遇而安態度的“佛系”,突顯城市買房壓力的“蝸居”。青年是創造和使用流行語的主力軍,他們在步入社會后常常陷入經濟生存壓力、社會地位不受重視等現實與理想的落差之中,轉而選擇用話語的方式借以自嘲狂歡,反抗傳統,宣泄不滿,進行批判。
二、多元文化交融。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和表現形式。自改革開放以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兼收并蓄,與外來文化相互學習交流。許多流行語的誕生都與外來文化密切相關,主要可分為兩類:一是直接照搬或諧音翻譯外語而來,如“打call”、“創客”(maker)、“硬核”(hardcore)、“霸凌主義”(bully) 和“hold住”;二是我國本土文化受到國外影視文化、娛樂文化等的影響而新出現的現代漢語詞匯或句式,如“吐槽”一詞來源于日本漫才語言類節目中類似中國相聲中捧哏的角色;“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則很可能出自對美劇《老友記》中的臺詞“什么船永不沉沒?友誼的船”的反向使用;“萌”一詞本來自于日本動漫愛好者形容可愛的事物,受日本動漫文化的影響,在現代漢語中也漸漸具有了可愛、討喜的義項。
三、互聯網網絡環境。平等開放包容是互聯網的首要屬性,為流行語的誕生提供了特殊的語境。如“我太難/南了”出自快手土味視頻,“錦鯉”則來自支付寶官方微博抽獎活動,“主要看氣質”出自網民的微博評論。此外,媒介技術飛速發展,互聯網以其全時空、全媒體、全連接的特性為流行語快速而廣泛地傳播搭建了便利的傳播平臺。豐富多元的社交媒體平臺坐擁巨大的用戶量,是流行語傳播的關鍵渠道,網絡熱詞一經誕生便可通過微博、微信、小紅書和抖音等新媒體平臺達到裂變式的傳播效果。語言為使用服務,互聯網求新求快的特點也促使許多流行語誕生于簡潔高效的使用目的,如“高大上”縮寫自“高端大氣上檔次”,“圍脖”諧音自“微博”,因其位于輸入法的首端而應用開來。
社會心理訴求。青年是流行語言的主要創作者和使用者,流行語的誕生、走紅都受到青年心理狀態因素的制約和驅動。進入Web2.0時代后,尤其是以微博為代表的社會化媒體時代的到來,加速了話語生產主體的更迭,從媒體生產內容到用戶生產內容,大眾逐漸把握住了文化話語權。
一、抵抗與補償心理。我國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許多社會結構性不平等問題依然存在,例如貧富差距、房價問題、不合理的工薪制度等都使得如今剛步入社會的青年人深感理想與現實的落差而出現“習得性無助”心理。因此,他們依托于互聯網開放共享的語言環境,借以自嘲、諷刺或調侃的語言宣泄自己苦悶、焦慮和無力的心情,表達對現實的反抗態度,如“打工人”“內卷”“被就業”“小目標”和“佛系”便暗含著一些消極反抗傳統經濟和工作壓力的心理傾向。但同時也有研究指出,大量、重復性地使用這類詞語,反而是對安全需求和社交需求的一種心理補償。[2]巴赫金的狂歡理論認為,大眾的快感通過冒犯的方式運作,是對社會秩序躲避和拒絕式抵抗的快感。[3]加入到互聯網語言的狂歡之中,青年暫時脫離了社會定義和控制,通過游戲式和創造性的自由快感,排遣舒緩自身的焦慮感和無力感,獲得一種心理上的補償與安慰。
二、認同與歸屬心理。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將擁有相同文化和情感的群體稱為共同體,文化研究學派認為亞文化群體最核心的特征就是身份認同,是對于某一共同的興趣、意識形態和情感的認同,其中又包括集體認同和社會認同。[4]因此,青年創造和使用網絡流行語也是他們逐步探索尋求認同感和歸屬感的過程。如“凡爾賽”“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官宣”以及“雪糕刺客”等新語言形式,只有懂得并恰當使用其新的網絡含義才能融入這個群體,獲得集體認同感,反過來又加速了流行語的傳播。伯明翰學派明確了亞文化即是通過風格對主流文化進行儀式抵抗,從而建立文化認同的附屬文化的內涵。青年渴望得到主流社會尊重與承認,因此許多青年使用的流行語都與新時代國家建設和社會正能量事件相關聯,如天津港爆炸事件的“逆行者”和新冠期間的“大白”都一度成為人民英雄的代名詞。
三、求新求異的娛樂心理。喜新厭舊、追求新鮮感是人類的本性,在強調風格和標新立異的現代社會中,則體現在語言詞匯的個性化使用之上。追求個性和自我是現代社會的重要特征,很多流行語都具有時尚性,如用“懟”表示互相嗆聲的含義,“贊”字用作稱贊認同。同時,許多出自影視劇、綜藝節目中藝人的言論都以一種娛樂調侃話語的形式廣為傳播,比如《中餐廳》中黃曉明說的“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和《流浪地球》中的臺詞“道路千萬條”等,因其迎合了青年娛樂搞怪、輕松有趣的心理需求而深受喜愛。
社會情緒的“疏導劑”。美國社會學家戈夫曼認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就像演員的舞臺表演一樣分為前臺和后臺,人們會選擇運用特定的符號——語言、神情、行為等進行自我呈現,進行自己前臺的表演,以便管理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塑造理想的人格形象。[5]網絡流行語的發展受到青年心理狀態的影響,而又與社會現實環境息息相關。青年群體面對現實生活的壓力,困于煩悶、焦慮的負面情緒中,于是通過自嘲、戲謔的方式轉而在互聯網上表達自己無所謂、玩世不恭的人生態度,進行網上的自我表演與偽裝,疏導自身的負面情緒。例如,在“打工人”一詞的運用中,“打工人,打工魂,打工人都是人上人!”“早安,打工人!”等話語的出現,流露出青年對現實無可奈何下的玩世不恭的思想情緒。游戲式的話語背后實際上是對自身負面情緒的嘲弄和舒緩,亦是一種溫和式的抵抗,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現實沖突。
青年亞文化的“萬花筒”。時代發展賦予青年亞文化新的內涵特征。在全球一體化和消費主義盛行的大環境下,20世紀末“后亞文化理論”興起,旨在探究新的亞文化群體在網絡時代和文化符號消費時代的身份混雜現象。網絡流行語言是網絡青年亞文化一系列的文本實踐,“套路”“主要看氣質”“我反正信了”等網絡流行語展現出了網絡青年的獨特性,并將現今青年亞文化群體對社會現象的嘲弄態度滲透其中。網絡流行語以及由此出現的表情包和視頻等的生成與傳播豐富了網絡青年亞文化的風格內涵和文化審美。與此同時,亞文化作為主流文化之外的附屬文化,是對主流文化縫隙的填補和粘合,反過來又促進了文化的活躍和創新發展。
社會現實的 “放大鏡”。本文以《咬文嚼字》2008年至2022年評選的年度熱詞為研究對象,其評選標準中包含一條:具有一定社會價值。網絡流行語的產生依賴于特定的社會環境,又反過來作用于社會現狀。一方面,共享網絡流行語有助于促進主流文化與亞文化群體之間的相互理解和情感認同,如網絡流行語吸納了“供給側”“中國夢”“命運共同體”等國家語言,顯示出其尋求身份認同和情感共識的屬性;而主流媒體積極回應和使用“天花板”“躺平”和“教科書式”等網絡流行詞,展現出主流文化極強的包容性。另一方面,網絡流行語也是青年群體參與社會生活的一種話語方式,體現出他們對話語權的爭奪,蘊藏了他們對一些社會現狀的情感與思考,這不僅增加了青年的社會參與度,也促進了主流社會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解決。
語言隨時代變遷而不斷創新發展,誕生于互聯網的流行語層出不窮,由于青年是網絡流行語的主要使用者,而上一輩人卻并不精通于使用網絡流行語,話語壁的出現極易形成溝通屏障。共享流行語和情感的網絡青年成為了內群體,其上一輩或主流社會都成為了外群體,就此意義上講,網絡流行語阻礙了社會不同群體間的良好交流。
語言的使用對使用者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用,部分流行語潛藏著社會精神的信仰危機,容易消解掉社會正能量的價值理念,造成話語環境失范,難逃被主流文化收編的命運。例如,“葛優躺”一詞中潛藏著“喪文化”中消極悲觀的遁世態度與頹廢的思想感情,表達出青年對拼搏奮斗、積極向上的傳統社會價值觀念的抗拒。短期來講,這種得過且過的態度的確有利于青年們的情緒疏導和自我調適,但若從長期發展而言,一味地采取遁世、逃避的態度并不利于自我成長。
網絡流行語是網絡青年亞文化的一項重要表征,互聯網獨特的開放性、虛擬性和包容性為其搭建了廣闊的舞臺。一方面,網絡流行語作為強勢模因,具有多產性、長壽性和高保真度的特點,極易廣泛流行傳播開來;另一方面,時代生活的變遷以及全球多元文化的交融也為網絡流行語提供了創新素材。作為新的一代,青年們更加渴望表達、抵抗現實困境、求新求異,他們自主創作的網絡流行語充分體現了亞文化的風格性和抵抗性。網絡流行語在社交媒體上形成病毒式的傳播,在疏導社會情緒和豐富青年亞文化的同時,也可能造成不同社會群體間話語溝通的斷裂以及話語環境的失范現象,因此難逃被主流文化收編的命運。
本文研究的樣本主要來自于《咬文嚼字》2008—2022年公布的年度熱詞,由于資料豐富度和個人主觀判斷的固有局限性,無法完整分析網絡青年亞文化視角下的網絡流行語的傳播特征、亞文化風格、社會心理訴求以及社會影響,希望在以后的研究中進一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