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磊
幾乎每位作家都擁有一個獨屬于自己的藝術天地,他們在這塊私人的精神領地中深耕厚植、精雕細琢,竭力傾注自我的情感、思想和想象力以熔鑄文學心魂,亦由此樹立起鮮明的個人創作標識。作為當代“7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喬葉自然也不例外。這位滿載著“散文的饋贈”從中原厚土中脫穎而出的小說家,自20世紀末正式開啟小說創作生涯以來,堅持深入生機勃勃的時代現場,始終扎根于鮮活豐盈的日常生活,用自己獨特的個體經驗、情感體驗和生命體悟,構筑了一個個充滿濃郁人間煙火氣的文學世界。更為重要的是,喬葉的小說并沒有因為這種極接地氣的創作姿態而流于瑣碎、輕淺、貧乏或黏滯;恰恰相反,由于具備了對日常煙火的細節刻畫和堅實的現實根基,她的許多作品得以以小博大,更有力度地向歷史與現實、生活與生存、人性與心靈的深層掘進。
近年來,喬葉相繼發表了《四十三年簡史》《隨機而動》《象鼻》《頭條故事》《小瓷談往錄》《給母親洗澡》等中短篇小說。在這些作品里,喬葉仍然勾勒著塵世煙火,描摹著凡俗人生,訴說著人間情愫,延續著她一貫的細膩、綿密的創作風格;但與此同時,作家又以極其精微的筆觸向生活現場的細部探賾索隱,于日常點滴的幽微處尋找普通人最真實、最深切的情感記憶、生存心態和生活方式,進而從心理與情感的維度剖析當代人的內在精神世界,建構起豐富多元的生命空間。可以看到,人至中年而愈加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喬葉試圖穿透日常煙火書寫“可珍重的人世”,她正努力讓日常生活向更豐富的面向敞開,并在其中探索生命的價值意義及可能。
毫無疑問,喬葉是一位自覺強調故事對于小說之重要性的作家,她表示:“生活在這個故事世界,把這世界上的故事細細甄別,然后把它們改頭換面,讓它們進入小說的內部嶄新成活,茁壯成長,再造出一個獨立世界,我覺得這就是小說寫作的樂趣,也是文學生活的活法。這活法真好。我深信:有人在,就有文學在。有文學在,就有這活法在。它的福澤很綿長,甚至會萬壽無疆。”①而作為一位頗具天賦的“講故事的人”,喬葉尤其擅長講述富有日常煙火氣的人間故事,這明顯得益于個人的生活經驗對其創作的給養,她曾說:“相比于作家的身份,我的第一身份就是生活家。只要活著,人人便都在生活中,人人便都是生活家。這塵世的人都是家里的人。……這個家可以很大,從此至彼,遙遙萬里。也可以小,咫尺之間,呼吸相聞。這真是最寬闊又最狹窄的一個家,最豐富又最單純的一個家,最厚重又最輕盈的一個家,最漫長又最短暫的一個家。”②縱觀喬葉近期的中短篇小說,深諳人間煙火的作家依然著力于日常性生活經驗的文學表達,她將筆墨集中于平凡小人物的現實人生,注重在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場景中不動聲色地展現普通人的生存心態和生活方式,在世俗煙火的最深處呈現人性及生活的底色。
《四十三年簡史》講述了一位普通女性短短四十三年的生命故事:“她”出身農村,少年時代懵懵懂懂并不著意在學業上用功,初三時只是為了在班主任那里爭口氣才發奮讀書,后來竟以全鄉第一、全縣第五的中考成績考上中專;畢業后分配到鄉鎮并很快被抽調至鎮政府辦公室,成為鄉親們口中的“朝廷里的人”;可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在“朝廷”里充當“打雜的小宮女”和“小丫鬟”的憋屈與辛酸,于是深深扎下了“人往高處走”的念頭;她聰慧又勤勉,經過苦心經營,終于如愿乘著鎮黨委書記升任縣委宣傳部部長的東風來到縣報社當編輯,并且在城里安了家;婚后的日子穩定安逸、波瀾不驚,好像一眼便可以望得見盡頭,她也幾乎要習慣于生活的庸常而別無他求;但是經由旁人點醒,她又再次開啟了“向高處努力”的步伐,一個人帶著女兒來到鄭州的一家報社任職,從此長期與丈夫分居兩地;在省城,她獨自撫養女兒、努力工作、運營副業、拓展人脈、提職升遷、賺錢置業、同各色人物周旋,自己有了情人,也與出軌的丈夫分道揚鑣;在人世間闖蕩四十三載后,她已經積累了一筆不小的財富,還為學業有成的女兒安排好了未來;似乎一切都如其所愿,但命運卻偏偏在此時顯示出詭譎殘酷的一面——因為癌癥,她只能倉促地為自己的人生“清場”,其生命也永遠定格在了四十三歲。
總體而言,這是一部關注女性生命歷程的小說,但與此前較多表現女性的創傷記憶、心靈困惑、精神蛻變、自我追尋與主體性建構等“女性成長”主題不同,喬葉在這部作品中主要從個體生命的日常性和世俗性出發,勾畫了主人公一生的生命軌跡,描繪了她的俗常人生。小說里沒有曲折離奇的故事,也沒有驚心動魄的情節,作品所觸及的諸如讀書求學、工作升遷、戀愛婚姻、家長里短、人情禮往、關系運作、利益交換等,幾乎全都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人間事與人間情。但喬葉并未回避精神世界對生活世界的介入,而是凸顯了小說主人公的世俗生存心態。布迪厄指出,“生存心態”是“人的社會行為、生存方式、生活風尚、行為規則、策略等實際表現及其精神方面的總根源”③。在他看來,“生存心態”是人在社會中生存的各種習性(如品味、信仰、習慣)的總和,是在個人意識中內化了的來自過去長期歷史實踐活動的經驗因素,而這種已經構成了內在心態結構的經驗因素,又會對個人的行為活動產生影響。在《四十三年簡史》中,“窮”是主人公最為刻骨銘心且一生揮之不去的生命經驗:因為“窮”,年幼時的她從未吃過像樣的零食;因為“窮”,結婚前的她只吃素不吃肉,甚至聞到肉味兒都會惡心,但等到婚后經濟條件好轉卻又對吃肉欲罷不能;因為“窮”,已經衣食無憂的她仍然小心翼翼地節約水電,樂此不疲地搜羅酒店的免費贈品,認認真真地改造舊衣物,無比執拗地保存著那條早已穿得破破爛爛的舊秋褲;因為“窮”,她會不斷地“向高處努力”……顯然,“窮”這一根深蒂固的“心病”影響了主人公世俗生存心態的形成,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主人公內在的主觀精神狀態和外在的社會實踐活動,貫穿著她的整個人生。
因而,小說主人公在那些我們無比熟悉的生活領域處處流溢出世情俗氣的色調,并以此彰顯了人性人情與世態世相的復雜。作品重點表現了這位世俗女性善于抓住生活中稍縱即逝的機遇改變自身的處境,追求情感、財富、生活自由的果斷、堅定以及算計與心機。小說中的“她”似乎不曾經歷“成長的陣痛”,而是一進入社會便迅速告別了青少年時期的懵懂和純真,直接進入成熟、理智、世故的成年狀態,無師自通地洞悉了社會生活表象之下各種事件潛在的運行邏輯,毫無障礙地掌握了世俗人間的規則與潛規則。在鄉鎮工作期間,鎮里和縣里的主要領導同時進行了調整變動,原來的鎮黨委書記升任縣委宣傳部部長,鎮上的同事們大都趕著“拜靠新君”,而毫無背景卻打定主意想要向高處努力的她則每周去縣里登老書記的家門,以給書記孩子輔導功課的名義展開人情攻勢。她精明,熟諳社會上的人情攻略和體制內的尺度拿捏,懂得如何謹守“如履薄冰的微妙分寸”,“小心翼翼地應對著那個愚鈍的女孩兒以及女孩兒背后一點兒也不愚鈍的書記太太”。她深知“絕不能讓這個女人反感自己,這個最重要,不然會功虧一簣”。她也樸拙,因此當然明白耐心付出的重要性,于是每一分努力都是“步步為營的扎實”。經過兩年的穩扎穩打,她最終如愿到了縣里工作。她還擁有著極其強大的社會適應能力,能夠隨著歲月流逝和環境改變,隨時調整自己以適應生活及世事的變化。小說寫到,婚后生活的庸常曾讓她不自覺地回憶起讀書時的初戀,她也一度在回味中嘗到“裊裊的甜”,但初戀男友如今的窮困潦倒很快將這“甜”擊得粉碎。當初戀男友提出向她借錢時,她冷靜地審時度勢,迅速將自己從幻夢中拉回現實,在透視初戀男友的同時也直面并坦承了自己的“俗氣”:
她調整著自己的焦距,不動聲色地透視著他:真丑陋,也鄙視著自己:真勢利。她憎惡自己的勢利。她知道自己和所有那些俗氣的女人一樣,希望面前坐著的是一個高富帥的男人。五哥高是有的,帥也是有的,但只因沒有中間的富,便使左右兩項的得分都消減至零。當然她也知道,如果他真的很富,未見得還想得起她。窮很殘酷。富也一樣殘酷。在這兩樣東西面前,根本無處可逃。
正是世俗生存心態,讓她在日常生活中時刻都遵循著一種“實利原則”而又不會違背自己的內心意愿。到省城工作后,她打算從得了重病的打字社老板那里接手店鋪和生意。對方要價很適中,本沒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但她還是想方設法地利用對方急需用錢治病的心理還價成功。畢竟有些“乘人之危”,所以“她心里喜悅著,又有些愧疚,覺得自己不夠仁義。可是想到又不是自己讓那老板得了病,便又把愧疚填平了”。還是這種世俗生存心態,讓她在與曖昧對象“大貓”的相處中,做到了“不為小甜頭動心,卻會為大好處上床”。本來,她刻意與“大貓”保持著一種看似若即若離實則界限分明的曖昧關系:男人不停地向她發動攻勢,送禮物、打電話、發短信、幫助解決難題,但她內心早有權衡,所以當然不會輕易為此動心。可是后來,為了借助“大貓”的人脈關系在買房時節省一大筆錢,“她動搖著,對他的態度軟下來”,開始給予其回應。于是,“他們吃飯,擁抱,親吻,有條不紊地步步深入”,終于在一次酒后上了床,她也如愿簽訂了購房合同。
需要強調,由于一向秉持著“去道德化”的創作姿態,喬葉在其作品中無意對世俗化的庸常生命進行價值評判、道德說教或方向指引,而是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包容。正如謝有順所言:“有了這種世俗心才有耐心去建構小說的物質外殼——經驗、材料、細節的建構是通過世俗心來捕捉、塑造和完成的”,“小說寫作一旦失了世俗心,掙脫了情與理,作者寫的憤怒讀者不跟著憤怒,作者寫的痛苦讀者不跟著痛苦,作者寫的快樂讀者無法跟著快樂起來,這樣的寫作,就是失敗的”④。喬葉以一顆世俗心和平常心書寫煙火人間,在《四十三年簡史》里以瑣碎、紛雜、欲望與現實相沖突的日常生活為舞臺,盡情地展現著主人公的人際關系、矛盾沖突、內心糾結與喜怒悲歡,在世態人情的層面上,自然而然地講述主人公生命中的溫情歡欣片段以及那些裹挾在煩惱、失落或不幸中的痛苦與無奈:小說中的每一個片段,分明都是我們平生所歷;而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當然也是我們每一個自己。這樣的日常煙火,讓喬葉的小說最大限度地逼近了現實、貼近了生活,卻又并未懸置日常生活的尊嚴。作家得以坦誠地將真實的俗世生活與世俗心態攤開、展平在讀者面前,而人性與世相人心的底色也借助這或暖或嗆的“煙火氣的雙面性”呈現。
喬葉近期的其他作品也充分體現了作家善于從日常生活的皺褶處、細微處著手勾勒俗常人間煙火,展現人物的生存心態及生活方式的創作特點。《隨機而動》里的中年女人格子在日常生活中極其依賴手機,她早已習慣“隨手機而動”的人生,甚至完全受其宰制;《象鼻》里的職場單身女性在現代都市這一“陌生人的社會”明確建立了自我邊界并且絕不逾越,因此拒絕將聯系方式提供給那位“有點兒酷,有點兒帥”“她突然有點兒喜歡”的出租車司機;《頭條故事》里的雜志主編蘇紫才剛初嘗網絡自媒體所帶來的“有些甜絲絲的成就感”,但又很快被網民誤解,遭到“吃瓜群眾”的圍追堵截;《在飯桌上聊起齊白石》里,各色人等往來穿梭于飯局之上,眾人“皆醉”遂反復演繹人情世故從而盡顯俗世生活之“表與里”,而“我”則“獨醒”試圖在眾人真真假假的表演中置身事外,最終甘愿“躺平”;《小瓷談往錄》中的小瓷經歷過人生中的美好與傷痛,如今心平氣和地講述人生經歷,冷靜清醒、豁達從容地反思過往。喬葉并未改變生活的質地和本味,她只是用自己的作品改變了我們的味蕾,讓我們嘗到了更為復雜的人生況味。
謝有順強調:“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這句話,包含了我對文學的基本看法——文學既要有精細的俗世經驗,又要有深廣的靈魂空間,二者的結合,便是我理想中的好文學。”⑤喬葉也曾說:“(文學)從來都不是喧囂澎湃轉瞬即逝的波浪,而是波浪下面深沉久遠的河床。我們人類那些最基本也最寶貴的情感,那些靈魂深處最黑暗也最頑固的困惑,那些最豐富也最純凈的理想……都是這個河床里的珠寶。”⑥顯然,喬葉并不認為文學只是對于生活的復制或呈現,也絕不滿足于在生活現象的表層撫摩,她執意剝開日常生活的煩瑣外衣,將犀利的筆端楔入其混沌的內核而直抵存在的層面,發掘最為真實、深切的生存體驗,用深入人物靈魂的書寫穿透日常煙火。如果說《四十三年簡史》通過書寫女性的“生命史”還原了現實生活中的卑微、瑣屑與凡庸,那么《隨機而動》《象鼻》《頭條故事》等小說則試圖通過表現生活和生命本身的“內在戲劇性”,在人們早已見慣不驚、習焉不察的生活之流中揭示當代人的心靈黑洞和精神陷阱。
《隨機而動》展示了離異的中年都市女性格子“隨手機而動”的日常生活。格子的一天從手機鬧鈴響起開始:“如果不依靠鬧鈴,她一般不會知道早晨長什么樣兒。”對于前一天的“復盤”,她是以翻看手機備忘錄的方式進行:“按照慣例,去翻昨天的備忘錄,看看哪些事還沒有辦。”與外部世界的聯系,也要靠手機的“飛行模式”功能中斷或開啟:“凡是讓她覺得可以理直氣壯拒絕打擾的時候,她就把那個小飛機的圖標一點,讓它變灰,她也隨機隱身。需要的時候她再一點它,讓它變藍,她也隨機現身。”在接下來的一天里,她用手機閱讀新聞、與男友聊天、打車出行、開會走神、接收快遞、預定外賣、觀看美劇、運作公眾號推送文章幫助姐姐抵抗強拆、與遠在加拿大留學的女兒聊天,最后刷著韓劇入睡……可以說,格子的吃穿住行、工作消閑、情感交流、信息互動等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及其所有環節,都要通過手機來實現,而手機也在不知不覺間滲透至其生活的每個角落,成為一個“溫柔的鐐銬”——“漫無邊際地想著看著,格子睡意蒙眬。恍惚間,她覺得眼前的手機架像一只奇異的胳膊,正虛虛地向自己抱過來。”很明顯,小說極為巧妙地借助人與手機的關系隱喻了當代人在信息時代的精神荒蕪和生活危機,它讓我們意識到,隨著網絡信息技術的飛速發展,功能日益強大的手機固然滿足了人們各種層次的需求,極大地改變了當代人的生活方式,卻也引發了諸多不容忽視的嚴重問題。
作品中的格子極度依賴手機給她帶來的各種便利和獨特的安全感,對于她而言,手機不再僅僅是一個通信工具,而已經成為她賴以生存的生活必需品,甚至牽制著她的感覺、思想和行動。比如,對于自己和男友何的情感關系,格子在許多時候都需要用手機微信來確證:挑明關系后,何每天早上都會在微信里給她發一朵“瘦瘦的,小小的,當然也是免費的”虛擬玫瑰圖片,“前幾年的她一定對此很鄙視”,但“歲月讓她領教了一些厲害,她漸漸沒有了那份心高氣傲”,如今的她認為,“這個男人,每天都能為你這么做,哪怕只是動動手指,也是難得的”。還比如,當得知姐姐家的玉米地遭到強拆后,格子對姐姐的遭遇其實并不十分關心,因為在請何幫忙發送公眾號文章幫助姐姐抗議強拆暴行后,她在意的僅僅是文章的閱讀量:在她看來,閱讀量數據就是一種“交代”——何對她的交代、她對姐姐的交代、姐姐對全村人的交代,而如今超過五千的閱讀量就表明“交代得很漂亮”,“這閱讀量讓她很舒服”。手機本來是服務于人類的,但對于手機的過度依賴卻使格子喪失了本真的主體性,其生活被各種虛擬化、符號化的信息和意識形態所宰制,其活動也不再是自主、自由和自覺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格子不再是手機的主人,而已經淪為手機的奴隸,這與小說中格子的女兒將手機稱作“阿奴”形成了絕佳的反諷。另外,手機也使得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愈加虛擬化,越來越缺乏面對面的真誠交流和心靈溝通,在這種狀況下,人們往往無法辨別對方內心真實的情緒與情感,因而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人自身的孤獨感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愈發強烈。對此毫不自知的格子無異于被困在手機陷阱中的“格子里的人”,這又構成了小說的另一重反諷。的確,格子的日常生活在表面上似乎被手機的各項功能、各種信息填滿,但實際上其精神內核已然被完全抽空,從而喪失了真實的生命質素,格子本人也被手機“捕獲”,陷入一種無根的、懸浮的、空心化的精神狀態和生存狀態。喬葉在這篇小說中通過格子的一天展現了當代人被異化的生活及其“病態”靈魂,彰顯了她對于當代生活的理解力、洞察力和穿透力。
《象鼻》《頭條故事》則主要關注當下社會“時鐘里的人”和“網絡中的人”的精神狀態及心靈世界,同樣探討了當代人主體性的喪失問題,也代表了喬葉試圖穿透日常煙火的文學探索。《象鼻》里的主人公“她”每天都在固定時刻被鬧鐘叫醒,每天都嚴格地按照既定的時間表生活,甚至坐出租車上班也要讓司機遵照她的常規路線行駛,一旦稍有誤差,她就會焦慮無比。事實上,主人公已經被精密卻機械的都市運行法則所規訓,不自覺地身處一個無比精確卻界限分明、周而復始且無法逃脫的“時鐘迷宮”。因而,她只能在回憶中記起自己曾經向往的“詩和遠方”——桂林象鼻山,卻要在現實里被辦公樓的電梯如同象鼻一樣卷起。所以,她只會對萍水相逢的出租車司機產生些許好感,卻拒絕了他索要聯系方式的請求,并將他的名片扔進了垃圾箱。不難想象,她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循環下去:盡管鬧鐘將會在新的一天將她叫醒,盡管日常操勞始終期備的是明日之事,但這明日之事卻會是“永久的昨日之事”⑦。《頭條故事》聚焦于虛實移位、真假不辨、對錯難分的虛擬數字世界,揭示了當代人在網絡狂歡背后的迷失。在虛擬的網絡世界中,現實社會的道德規范與自我規范已不復存在,網絡主體的責任感和道德感也大大弱化,他們自由地創造虛擬身份、隱匿真實身份,按照自己的意愿來設計行為方式,盡情地享受一種別樣的自由。因此,小說中的網民們紛紛化身“吃瓜群眾”,緊緊抓住主編蘇紫在推文用詞上的小小漏洞,肆無忌憚地發言“炮轟”,使一件本來并不重要的小事不斷發酵;他們還受到欲望的驅使,試圖讓自己的某種情緒得到最大程度地釋放,于是很快便轉移了關注的焦點,不再關心如何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辨析事件的是非曲直,從而使理性的網絡討論逐漸演變成一場感性的狂歡表演。在此過程中,許多人只是盲目、被動地跟隨潮流、追逐熱點,他們喪失了自我批判和思考選擇的能力,甚至迷失了自我。小說無疑體現了喬葉對于數字化生存的敏銳警覺、深度憂慮和冷靜反思。
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的存在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護我們不至于墜入‘對存在的遺忘’。”⑧謝有順也指出:“小說還需在心靈世界和靈魂敘事上有新的發現和開掘,唯有如此,小說的維度才是健全的——小說不僅要寫世俗生活中的人情世事,它還要寫人世里有天道,有高遠的心靈,有渴望實現的希望和夢想;有了這些,人世才堪稱是可珍重的人世,文學才堪稱是找靈魂的文學。”⑨毋庸置疑,一個優秀的作家應當永遠懷著對于生活的“溫情與敬意”,探求一種“寬大、溫暖并帶著希望的寫作”⑩,給人類以關愛及啟迪。對喬葉而言,以小說創作呈現自己對于日常生活的獨特感知、真切理解和深刻闡釋,借助關乎人性人心、透視精神靈魂的文學表達穿透日常煙火,通過賦予其特定的精神價值來書寫“可珍重的人世”,正是其不懈的藝術追求。而且她深信,人世間的卑微生命就蘊含著真正“可珍重”的精神品質和理想追求:“這些塵土一樣卑微的人們,他們的身影出沒在我的視線里,他們的精神沉淀在我的心靈里。他們常常讓我感覺到這個平凡的世界其實是那么可愛,這個散淡的世界其實是那么默契,而看起來如草芥一樣的生命種子,其實是那么堅韌和美麗。我靠他們的滋養而活,他們卻對自己的施與一無所知。他們因不知而越加質樸,我因所知而更覺幸福。”因此,喬葉近期的幾部小說也注重表現普通人在煙火人間中彰顯的善良、勇敢、堅韌、頑強、正義和尊嚴,竭力在日常煙火的盡頭發掘“愛”的力量。
《小瓷談往錄》通過主人公小瓷的自述,引出了一位中年女性半生的“生命簡史”。小說重點講述了小瓷的情感經歷與成長過程。出生鄭州的小瓷從小在甘肅姥姥家長大,盡管不在父母身邊,但姥姥、二舅和小姨給予了幼年的她足夠的教育和關愛。小瓷在初三時回到父母的身邊生活,由于3歲時就被送到姥姥家,所以一開始與鄭州的家人頗有些距離,但哥哥在她遇險時的挺身而出又讓其漸漸感到了家的溫暖。高一和大四時,她兩次遇到流氓,好在每次都化險為夷。少女時代,小瓷遭遇了三次單方面的“表白”:被高中同學追求;被大學時的軍訓教官表白;被大學班主任騷擾。此后,小瓷又經歷了兩段極其失敗甚至險些令她喪命的戀愛,最終在第三任男友“神孩兒”那里收獲了圓滿的愛情和婚姻。如喬葉自己所言,與《四十三年簡史》“是悲壯的”,“構成拋物線向下的部分”不同,這部作品“是明亮和開闊的”,“構成了一個拋物線向上的部分”。所以究其半生,小瓷“所經歷的一切暗黑好像都沒有沉淀為她生命里的毒素,或者說,她把毒排得十分干凈,這讓她非但沒有往深淵墜落,反而養出了如玉容顏”。是“愛”,將錘碎的瓷“一片片鋦了起來,且鋦得如此強韌,堅實,美”。
三次正式的情感經歷構成了小瓷“口述史”里最為重要的方面,而這也是促成她成長的最為重要的人生淬煉。小瓷的成長主要表現為對自我的認知和尋找。她的初戀對象是一位與比自己年長14歲的“教父”般的男人,最初的一切堪稱完美,男人無微不至的關心照顧讓小瓷逐漸產生了依賴感,進而漸漸落入愛的陷阱:“那時候,我對他可以說是死心塌地。那時候的我,沒有腦子,因為不用腦子,被養廢了。”但是“教父”對于婚史的隱瞞成為兩人關系的第一道裂痕。此后,在身份、地位、財富、閱歷等方面占據優勢的“教父”更是試圖操控小瓷的精神,他不斷地對小瓷進行批評、貶損、打壓,意欲剝奪小瓷的尊嚴和自信,讓她懷疑自我、否定自我,從而實現自己精神控制的目的。這無異于一場精神虐待和心靈虐殺,小瓷也在此過程中漸漸虛弱下去,“變得越來越妥協和卑微”。終于,無法忍受的小瓷選擇以吃安眠藥自殺的方式尋求解脫,最后萬幸被出租車司機和妹妹及時送到醫院搶救才撿回一條命。但這次慘痛的經歷卻是小瓷重新認識自我、心靈走向成熟的開始,她由此進入一種“良心循環”:“和‘教父’完全結束后,我一門心思地投入到工作里,也接二連三地升職加薪,這讓我工作得更瘋狂,進步得也更快。”
小瓷的第二位男友是一名成長于單親家庭的警察,他具有性格缺陷,想要控制小瓷的身體,甚至還訴諸暴力。很明顯,小瓷在這段感情中表現出更為清醒的自覺和更多的主動性。當警察男友第一次表現出暴力傾向后,她立即就提出了分手;而在男友誠懇道歉和介紹人的勸和說情后,經過短暫的動搖和糾結,小瓷決定再給男友一次機會;然而當男友再次犯錯后,她立即做出徹底分手的決定:“我告訴他,經過這一段時間相處,我覺得咱們倆不合適,很不合適。不如就此一別兩寬,各自心安。”決定分手后的小瓷態度堅決,不僅認為兩人再無溝通的必要,而且面對拿刀威脅逼迫的男友,她冷靜地與之周旋,最終機智地脫身。前后兩段感情,從最開始的妥協和卑微,到后來的果決和堅定,小瓷通過主動反抗逃離黑暗深淵的這一行為本身便是成長的明證。因此,后來“神孩兒”對她說:“我愛你是你。”這“你”,無疑是屢經磨煉完成自我蛻變后獨立自由的小瓷。而此時的小瓷也對愛情和婚姻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對于老公這個人,我想,有他,更好,沒有他,我也能過好。愛情,就是個錦上添花的事。我自己是錦,愛情是花。很多女人把這個事搞錯了,以為男人是錦,自己是花。結果抽走了錦,花就成了流水落花,這是不行的。
欲愛人者先自愛,這是小瓷的半生所悟,然而她對“愛”的理解其實并不完整。喬葉在這篇非虛構小說的最后進行了補充:“愛自己,愛生活,愛一切所愛,以及,被所愛而愛。”的確,小瓷之所以沒有在生命的泥淖中淪陷,還與家庭的溫暖與支撐緊密相關:姥姥的教育、二舅和小姨的關愛、父母的包容、哥哥的保護、妹妹的情誼,為小瓷提供了永遠的避風港。不僅如此,這些日常生活中可親的、可感的愛,這些燭照煙火人間的光和熱,也成為喬葉小說最為牢固的基腳和最為堅實的支點:《給母親洗澡》里,已是中年的女兒在給母親洗澡的過程中一點一滴地淘洗出母親的人生印跡,小小的浴室也由此氤氳出無盡的親情暖意與生命感動;《合影為什么是留念》中,一對母子通過“合影”這件人們早已司空見慣甚至有些不以為然的小事,更為深刻地理解了歲月流逝的無情和血脈共融的真諦……在喬葉的筆下,一個個身處塵世的凡夫俗子于日常生活的一隅或一刻,紛紛凝結成種種蘊含著豐富生命信息的具象,它們漸漸匯聚為生活的涓涓細流,緩緩地流淌著人世間的共通經驗,折射著人性和生活的底色,反映著本真的生存狀態,彰顯著“可珍重的人世”的愛與美。顯然,這種穿透日常煙火的寫作值得繼續拓展深化,也讓我們對喬葉的創作充滿期待。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文化自信視野下的新世紀河南長篇小說創作新變研究”(項目批準號:2019-ZDJH-711)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喬葉:《小說寫作的活法》,《名作欣賞》2021年第1期。
②喬葉:《生活家》,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35頁。
③高宣揚:《布迪厄的社會理論》,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6頁。
④謝有順:《小說的物質外殼:邏輯、情理和說服力——由王安憶的小說觀引發的隨想》,《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3期。
⑤謝有順:《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關于文學寫作的通俗講演》,《花城》2007年第1期。
⑥喬葉:《文學,我相信》,《文藝報》2011年6月1日第3版。
⑦馬丁·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王慶節譯:《存在與時間》,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452頁。
⑧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小說的藝術》,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3頁。
⑨謝有順:《小說的物質外殼:邏輯、情理和說服力——由王安憶的小說觀引發的隨想》,《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3期。
⑩謝有順、高旭:《學術研究是一種自我覺悟的方式——謝有順教授訪談》,《當代文壇》201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