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問題研究

席大偉　芝春燕　張興娟

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在于“量刑協商”，核心在于“量刑建議”。但實際運行中卻暴露出諸如量刑標準化依據不足、量刑建議不均衡不規范、值班律師實質性作用發揮不夠、量刑建議形成過程缺乏實質控辯協商等問題。因此，有必要從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適用的具體問題出發，從細化量刑建議標準、構建穩定的控辯審關系、建立健全量刑協商程序機制、提高檢察人員專業素養和健全量刑建議配套機制等方面提出完善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路徑，推動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規范化、適當化、實質化、均衡化和精準化，以期對司法實踐給予一定的指導。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適應新形勢，準確及時懲罰犯罪、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舉措，是充分體現現代司法寬容精神、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強化人權司法保障的重要路徑，是推動刑事案件繁簡分流、優化司法資源配置、提升訴訟效率的重要探索。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在于“量刑協商”，核心在于“量刑建議”。

一、認罪認罰量刑建議的實證分析

本文以調研景泰縣檢察院2019年至2021年辦理認罪認罰案件及量刑建議提出情況為樣本，經統計，2019年至2021年適用認罪認罰制度辦理829件1021人，平均適用率82.2%。具體分析如下：

從量刑建議提出率看，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呈現確定型量刑建議逐年提升，但提出率整體不高，幅度型量刑建議逐年下降的趨勢，三年平均提出率為60%。2019年適用認罪認罰案件237件288人，認罪認罰適用率55.4%，起訴202人，不起訴85人，其中認罪認罰案件提出幅度型量刑建議183人，提出率90.6%。提出確定型量刑建議54人，提出率為26.7%。2020年適用認罪認罰案件277件352人，認罪認罰適用率92.4%，起訴250人，不起訴97人，其中認罪認罰案件提出幅度型量刑建議109人，提出率43.6%。提出確定型量刑建議133人，提出率為53.2%。2021年適用認罪認罰案件315件381人，認罪認罰適用率73.6%，起訴237人，不起訴139人，其中認罪認罰案件提出幅度型量刑建議8人，提出率3.4%。提出確定型量刑建議237人，提出率為96.6%。

從認罪認罰案件附加刑提出情況看，其中2019年認罪認罰案件幅度型量刑建議提出附加刑84人，占比45.9%，確定型量刑建議提出附加刑51人，占比94.4%。2020年認罪認罰案件幅度型量刑建議提出附加刑48人，占比44%，確定型量刑建議提出附加刑102人，占比76.7%。2021年認罪認罰案件幅度型量刑建議提出附加刑3人，占比37.5%，確定型量刑建議提出附加刑164人，占比71.6%。

從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采納率來看，檢察機關的確定型量刑建議精準度逐年提高，另外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庭審程序及量刑均從寬的影響下，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上相對較為自由寬松，對檢察機關提出的確定型量刑建議基本上都予以采納。2019年至2021年，認罪認罰案件確定型量刑建議被法院采納406人，采納率98.6%，幅度型量刑建議被法院采納284人，采納率94.7%。其中法院直接采納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701人，占比97%，檢察機關根據庭審情況對檢察建議作出調整后被法院采納31人，占比4.6%。檢察機關調整檢察建議的主要情形包括審判環節退賠獲得被害人諒解以及主動退贓行為。其中，2019年提出確定型量刑建議53人，采納51人，采納率96.2%，提出幅度型量刑建議183人，采納174人，采納率95.1%；2020年提出確定型量刑建議133人，采納132人，采納率99.2%，提出幅度型量刑建議109人，采納104人，采納率95.4%；2021年提出確定型量刑建議237人，采納234人，采納率98.7%，提出幅度型量刑建議8人，采納6人，采納率75%；確定型量刑建議平均采納率均在96%以上。

從認罪認罰量刑建議被采納后的上訴情況看，被告人提出上訴的比率仍然較高，影響了認罪認罰制度適用的整體效果。2019年至2021年，法院采納檢察機關量刑建議作出生效判決后被告人提出上訴82人，認罪認罰案件上訴率為15.7%。其中2019年認罪認罰案件上訴17人，上訴率7.2%；2020年認罪認罰案件上訴49人，上訴率20.2%；2021年認罪認罰案件上訴16人，上訴率6.5%。

從值班律師的參與情況看，2019年至2021年，檢察機關適用認罪認罰817件1019人，值班律師參與776人，占辯護人和值班律師總數的76.2%。值班律師申請閱卷的比例不到10%，大部分值班律師僅作為見證人參與認罪認罰告知和具結書的簽署，參與案件事實和證據審查并提出辯護意見的比率較低，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絕大部分均由檢察機關根據案件事實自主作出，律師參與質效不高。

二、認罪認罰量刑建議的困境剖析

（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量刑標準化依據不足

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存在不規范的原因之一是由于涉及認罪認罰從寬的法律法規比較少。法律層面有《刑事訴訟法》《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原則性的規定了認罪認罰案件適用從寬處罰的制度。原因之二是有關認罪認罰制度的規定主要集中在司法解釋和部門規范性文件。比如“兩高三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及各省的實施細則，規定了認罪認罰從寬的程序、內容、要求等但未明確從寬處罰的量刑幅度范圍等內容。原因之三是目前有關量刑的法律法規較少，只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補充八種常見犯罪量刑指導意見二》和各省的實施細則，量刑規定僅僅涵蓋23種常見犯罪，涵蓋罪名的量刑不夠明確細化，無法滿足認罪認罰覆蓋全部犯罪類型的量刑要求，尤其缺乏對認罪認罰案件從寬幅度范圍和從寬邊界參考，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仍然適用一般案件的量刑范圍，同時對于認罪認罰與坦白自首并存的從寬幅度，認罪認罰與緩刑、累犯等特殊制度并從的處理，部分認罪、選擇性認罪或認罪不認事實等問題涉及還不夠深入細致。

（二）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不均衡不規范

認罪認罰量刑建議在司法實踐中發揮了積極作用：一是有助于公訴機關全面把握案情，提高公訴質量；二是有利于法院簡化訴訟程序，提高司法效率；三是促進了被告人及其家屬主動賠償被害人損失，也讓當事人之間的矛盾盡可能得到化解。但是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存在一些問題：一是量刑建議不夠規范。一方面是由于現有的法律法規和制度規范對于認罪認罰案件量刑規范化不夠全面標準，難以滿足認罪認罰案件的發展需要，影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統一適用。另一方面受限于檢察人員的認識和能力水平，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量刑建議制度的理解不一、認識分歧導致規范化程度不高。比如，實踐中量刑建議文書呈現多樣化狀態，包括起訴書、量刑建議書、認罪認罰從寬具結書三種量刑建議的載體。又比如提起公訴的案件調整量刑建議具體方式不夠規范，有的庭前出具調整書，有的當庭發表意見時調整，有的通過量刑建議書調整；對于量刑建議的調整是否需經檢察長同意，也存在不同做法。二是量刑建議不夠適當均衡化。這種不適當不均衡性主要體現在量刑建議的提出或畸輕或畸重或較為模糊。根據《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規則》規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檢察機關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但實踐中檢察機關量刑建議針對主刑的量刑建議不夠均衡，針對罰金和緩刑的適用提出的量刑建議還不夠精準，甚至較為模糊，一方面是由于認罪認罰的量刑建議是在法定框架內控辯雙方協商合意為基礎，一定程度上加劇了量刑不均衡化，另一方面是由于檢察人員對認罪認罰量刑建議工作的專業能力不足。不少法官表示，實踐中雖然采納了量刑建議，但裁判結果與自由心證得出的結論存在或多或少的差異。

（三）值班律師的實質性作用發揮還不夠到位

有效的法律幫助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程序正當性的核心問題，也是量刑建議獲得公平性和真實性的重要制度保障。雖然《刑事訴訟法》規定了值班律師制度，明確了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的范圍，提出法律意見的權利，《指導意見》甚至進一步明確了值班律師會見閱卷權利，但是實踐中值班律師大多是配合檢察機關協助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并未通過閱卷會見訊問等方式為犯罪嫌疑人提供實質性法律幫助，部分值班律師對案件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量刑適當與否關注不高。造成上述問題的原因一方面由于制度設計不夠完善，另一方面也有值班律師保障不高，供給不能滿足案件需求的原因。多年的司法實踐看出，只有辯護律師全程參與、及時指導，被追訴人的辯護權利才能實現，前者是后者的基本保障。客觀上值班律師職能定位不清、作用發揮有限、關注參與不高、供給保障不足等問題都影響著值班律師值班履職從形式向實質轉變，也制約著認罪認罰案件認罪協商量刑建議規范運行。

（四）量刑建議形成過程缺乏實質充分的控辯協商

控辯雙方之間平等充分的實質性協商既是保證認罪認罰自愿性的要求，也是對檢察權客觀公正正確行使的要求。實踐中，提出量刑建議的主動權一般掌握在檢察機關，辯方處于相對被動的地位，造成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提出過程中控辯雙方的協商流于形式，缺乏實質性的控辯協商的原因在于：一是由于律師辯護并未實現全覆蓋，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參與度不高，甚至缺乏對案件的基本了解，犯罪嫌疑人無法獲得實質性的有效辯護，導致雙方地位不夠平等；二是由于犯罪嫌疑人的法律專業水平和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渠道和能力有限，甚至對認罪認罰制度一知半解，導致量刑建議處于被動接受局面，無法提出于己有利的量刑意見。三是由于控辯雙方協商程序規定不明確，程序不完善，導致實踐中控辯雙方的協商不夠深入嚴謹，出現認罪認罰后反悔、上訪等問題。控辯雙方地位不平等、信息不對等、專業知識不對等等原因一定程度上制約著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規范化、正規化的發展。

三、認罪認罰量刑建議的完善路徑

（一）細化量刑建議標準，推進量刑建議規范化

量刑標準化規范化是提高認罪認罰制度適用的參照，是實現案件公正辦理的重要保證。雖然目前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兩個量刑指導意見，涵蓋了常見的23個犯罪罪名，也對量刑事實證明標準進行原則性確立，但是學界普遍認為量刑程序與定罪程序的證明標準有所不同，因此需要進一步區分定罪事實和量刑事實的證明標準，同時量刑指導意見對于認罪認罰從寬的幅度標準規定不詳細，并未從認罪階段、認罪內容、認罪認罰與法定量刑情節交叉存在等情況加以區分處理。因此有必要從總結法理和實踐的角度出發，從科學立法的角度進一步細化量刑指導規范，明確量刑建議的證明標準，以更高法律規范層面建立科學的認罪認罰從寬評價體系，從認罪階段、認罪內容和認罪態度等方面出發，一是區分認罪的訴訟階段給予量刑階梯減讓，設置不同訴訟階段的從寬幅度，激勵犯罪嫌疑人盡早認罪，進一步節約司法資源，簡化訴訟程序，提高訴訟效率。二是進一步明確從寬制度和坦白、自首、立功、重大立功、退賠退贓等法定酌定量刑情節交叉存在的處理規則，從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的角度排除重復評價因素，同時規定量刑從寬上限，從合法適度的角度確定最終罪責刑相適應的量刑建議。三是明確科學合理合法的量刑計算體系，增強認罪認罰量刑建議的規范性、準確性和均衡性。

（二）構建穩定的控辯審關系，促進量刑建議適當化

認罪認罰量刑建議適當化需要控辯審三方進一步秉持同一司法理念、同一標準辦案，需要進一步主動邀請人大代表參與控辯審監督，共同推動認罪認罰穩定運行。一是進一步明確三方的主要職責，尤其要推動控辯雙方關系平等，明確辯方的合理合法權利，強化控方的義務，促使控辯雙方認罪認罰協商能夠平等規范運行。二是進一步發揮控辯審三方作用，檢察院在認罪認罰制度中發揮指控犯罪的主導作用，但需要通過法院的居中裁判，充分保障辯方訴訟權利，通過發揮實質化庭審的作用，推動認罪認罰量刑的精準規范性。三是聚合三方力量，充分發揮大數據服務司法工作的能力，推動公檢法律職業共同體協同作用的整體發揮，共同為努力實現懲罰犯罪、保障人權的司法價值追求。

（三）建立量刑協商程序機制，推動控辯協商實質化

有效的法律幫助和平等的控辯協商是確保量刑建議整體正當性不可或缺的配套制度和程序機制，也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問題之一。面對實踐中值班律師的困境，需要進一步明確值班律師的角色定位，強化值班律師的辯護權利保障，落實經費保障，運用科技手段豐富值班形式，通過整合區域資源等方式充實值班律師力量。同時需要細化量刑協商規則，一方面明確基本的量刑協商機制，在構建提出初步量刑建議、告知辯方并詳細說明理由，聽取辯方意見，根據辯方合理意見調整量刑建議，達成一致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等量刑協商，另一方面建立分類處理機制，區分案件難易程度，從量刑建議協商時間、答辯時間、協商次數等方面進一步區分簡單輕微案件和復雜疑難案件的協商程序，協商過程應保障辯方對案件證據材料、量刑計算方式、法律規范的知情權和平等商議、表達意見的機會和時間，同時應當保障被害人參與協商程序的權利，在民事賠償諒解的基礎上量刑協商，促進社會矛盾正向化解。

（四）提高檢察人員專業素養，促進量刑建議均衡化

認罪認罰案件中的量刑建議具有司法上的剛性約束力，因此對檢察人員的專業能力和素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目前檢察官在量刑建議方面存在釋法說理不充分、綜合分析能力不足等問題，無法適應認罪認罰案件量刑精準化的高要求。一方面需要從固強補弱方面人手，通過專家講授、專題培訓等方式加強業務能力建設，提高提出量刑建議尤其附加刑精準化的能力，另一方面需要加強對量刑建議的釋法說理，增強法院和辯方的可接受率和采納率。同時應當從案件質量和量刑建議提出精準均衡方面綜合評價檢察官工作業務，適當引入人大代表等外部監督力量參與檢察官業務考核工作，以考核促提升，推動檢察人員綜合業務能力和量刑建議精準均衡性雙提升。

（五）健全量刑建議配套機制，確保量刑建議精準化

認罪認罰量刑建議配套機制從以下幾個方面建設：一是完善社會調查評估制度。通過與公安機關的溝通配合，借助社會調查報告制度，全面收集案卷中未反映出犯罪嫌疑人的證據，包括成長環境、家庭關系，親友關系、經濟能力和工作情況等，同時進一步明確辯方對于社會調查報告的查閱權利，通過量刑答辯和協商進一步促進刑事和解，提高量刑精準性，實現罪責刑相適應。二是充分保障值班律師的實質參與量刑協商的權利，而非簡單的聽取值班律師意見。“意見聽取式”模式存在明顯的缺陷：如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沒有實質性的量刑協商，被追訴人便無法明確知道其是否得到了真正的從寬以及具體得到了多少量刑優惠；即便是檢察官真正給予了量刑優惠，因信息不對稱或者缺乏律師的有效幫助，被追訴人可能也會不滿意甚至會引發上訴。三是借助量刑輔助軟件提高量刑建議的精準度。通過引入同案同判系統、量刑建議系統等信息化智能輔助辦案工具，為檢察官的精準量刑建議提供數據分析或大數據參考。

“倘若你和我組成了一個犯罪團伙，而某日我們不幸被抓獲。如果你供認不諱，而我拒不認罪，那么你將被釋放，而我將被判無期徒刑，反之亦然。如果我們都不認罪，我倆都將被釋放；但如果我們都認罪，則會被判個適中的刑期。奇怪的是，對我倆來說，最好的策略居然都是認罪，”這是著名的“囚徒困境”。同理，認罪認罰量刑關鍵在于控辯協商，通過控辯協商達到各自利益的預期，尤其是辯方要在平等關系下達到確定預期，否則認罪認罰從寬將不能發揮真正的作用。量刑建議由于其追求價值的多元化，考慮因素的多樣性導致其本身工作具有復雜性。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制度的具體建構，應當避免僵化的量刑規范、不充分的量刑信息來源、低標準的證據規則以及形式化的量刑建議審查機制所帶來的結構性風險，應當保持量刑建議機制必要的開放性和量刑結果的可預測性，并且嚴守量刑公正的底線，盡量減少不必要的量刑偏差，以此確保認罪認罰量刑建議工作行健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