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帆





服飾是文化外化的體現,西夏統治時期,積極吸收中原及其他民族服飾制度和服飾樣式,同時也保留自身民族傳統服飾的特點,這種特點蘊含了多民族間的“多元與共生”。服飾的變遷是歷史發展鏈條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從歷史文獻、圖像資料中找尋其服飾文化特點,從文化特點中管窺黨項民族心理的構建,這是研究西夏歷史文化的重要支點。
西夏主體民族的民族心理及文化建構,呈現出一種多維立體的形式。尤其西夏政權建立后,黨項人的服飾文化的特點更具多元性,這種趨勢是總體上向著更加先進的中原文明不斷靠近,體現了黨項人應用靈活多變的外交政策,在夾縫中艱難立國。在西夏歷史發展進程中,其服飾文化的演變始終與各個時期的意識形態和社會經濟發展狀況相聯系,具有鮮明的時代性。通過對西夏服飾有關特質進行梳理,可以了解黨項人生產方式、審美意趣和政治傾向,結合敦煌壁畫等一些圖像資料,可以進一步發掘其歷史變遷及興衰發展。
隨著西夏學近些年的興起,對其服飾問題的研究也逐漸增多。服飾問題既涉及民族心理,也涉及文化特征。本文以西夏服飾一些特質為研究對象,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對相關文獻和圖像資料進一步梳理,對一些學術爭議問題進行思考并做分析。
一、西夏政權建立前服飾特征
黨項先民最早分布在現四川西北和青海東南部的廣袤草原,從8世紀開始,由于吐蕃的擴張對其擠壓侵占,向內地遷徙。對黨項族而言,這樣的遷徙充滿傳奇色彩,足以改變一個民族的命運。遷徙最終到達農業與畜牧業交錯的地帶,黨項人的生產逐漸得到發展,因而實力不斷增強,進一步向外擴張。中唐以后,大部分黨項人逐漸內徙到今甘肅、寧夏和陜西一帶。隨著黨項內遷后封建政權的建立,各種禮儀制度逐漸完善。縱觀其制度和習俗,既保留了原有模式,又有大量效仿中原王朝的一些特點。
黨項人在政權成立之前采取原始部落制為主的生活方式,衣著材質以動物皮毛為主,《舊唐書·黨項羌傳》記載了當時黨項人“男女并衣裘褐,仍披大氈”。裘、褐都與動物皮毛有關,其實從裘到褐的出現說明黨項人經過改良技術后,可以把動物毛織成布。西夏政權建立前,生產力水平低下,加之黨項先民生產模式是以游牧為主農耕為輔,生產特征對服飾的原材料有基礎性決定作用,所以黨項人用動物的皮毛做成皮裘材質的服裝,便成為他們生活的必需品。楊富學在《敦煌民族史》中對西夏時期河西地區的農牧業有一定的闡述,“毛褐”“氈毯”是西夏境內重要的畜產品,與相鄰地區貿易中此類產品較多,甚至用于貢獻。
氣候因素會直接影響到居民對服飾的選擇,因而生成相對穩定的服飾材質及樣式。從9世紀到12世紀初期,黨項人仍然以動物皮毛衣服為主,西夏建國后廣泛分布在西北地區,所以黨項人在服裝材質的選擇上,一定是保暖御寒為主,尤其是秋冬季節更是如此。哪怕西夏政權建立后,還是在一段時間里沿襲了黨項“衣裘褐”的舊俗,而且與他們混居的漢人也會效仿其穿著,改以動物皮毛為主。這不僅僅是文化的互鑒,更是自然環境地理因素的影響。孟德斯鳩的地理環境決定論認為,地理環境對于一個民族的風俗、性格及精神面貌乃至政治制度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在自然地理環境諸因素中,他又特別強調氣候對人們社會生活的作用。
描述黨項人經濟生活中最重要的材料為黑水城出土的西夏天慶年間的典當殘契,《雜字》中也有相應“皮衣、裘衣”的記載。從這些材料可見,西夏初期服裝材質確實以動物皮毛所織為主,把單純動物皮毛衣織成襖子、裘,這已經是量變到質變,當然與當時生產力技術以及社會背景都有一定的關系。除此以外,第一部西夏文中文雙語字典《番漢合時掌中珠》也出現過“皮裘、氈帽、白氈、馬氈……”等與動物皮毛有關的服裝材質的字眼。
二、西夏政權建立后的服飾特征
據《雜字》記載,西夏服裝搭配有:皂衫、褐衫、披氈、汗衫、襯衫、背心、襖子、草履等。文官裝束沿襲了唐宋,武官考慮到要騎射便捷,還是以原本民族服飾為主。西夏立國初有模仿漢服之風,這里不僅僅為政治表達,也是生產生活方式改善的體現。元昊將服飾制度作為政治制度一個重要的舉措,他在確立各項制度時會考慮到西夏的外交地位,所以對中原服飾的需求是有選擇性的。譬如元昊個人:“衣白窄衫,氈冠紅里,冠頂后垂紅結綬……”而中原帝王則為“袞龍衣、通天冠”。很明顯這跟中原帝王還是有一定的差異。武威出土的西夏時期木版畫中的男性武士形象,同樣是窄袖長袍、氈冠、紅結綬…,武將服飾更是“……金涂銀束帶,垂蹀躞”。明顯文武將還是游牧服飾為主。首先來看服裝材質的變化:
(一)服裝材質
黨項人在李繼遷時期就有“夏、銀、綏、宥、靜五州,緣境七鎮。其東西二十五驛,南北十余驛。”這樣的地理位置促使西夏既有牧業生產方式又有農業生產方式,這種從牧業向農業、手工業的轉化,使得黨項人的服裝質料隨之發生改變,服裝材質從單一的皮毛逐漸轉向棉、麻、絲等多樣性選擇轉化。根據楊富學書中所列,西夏統治整個河西(尤其控制瓜沙地區的時間)的時間應為1067年。從整個西夏的擴張時間線來看,1036~1067年完全占河西走廊。隨后幾乎壟斷了絲綢之路東段的貿易,西夏與周邊多個民族政權都建立了密切的貿易關系。所以很多生活物資可以通過貿易方式獲取。西夏與北宋的貿易往來最為頻繁,西夏百姓從北宋商人那里獲取了大量的絹絲布匹,除此之外,金國也為西夏鄰國,金國所處之地接近中原,同樣夏金貿易中,西夏獲取到了豐厚的絲帛制品。在《金史·夏國傳》中記載:“夏國以珠玉易我絲帛,是以無用易我有用也”。正是西夏積極與周邊地區發生貿易關系,使得自身的生活物資逐漸豐富起來。服裝的樣式以及材質也會不斷變化。而且西夏政權建立后,還從宋朝大量購入漢人服飾中重要的裝飾物,諸如:幞頭、帽子、腰帶等。
黑水城出土西夏時期的文書殘片是研究西夏歷史發展的重要資料。дX02822《雜集時要用字》(亦稱《蒙學字書》)收錄在《俄藏敦煌文獻第十冊》中(圖1),此文本殘片非常能反映西夏先民的日常生活狀況。比如飲食、著裝。本人在文本殘片發現黨項人的服裝材質是比較多元的。
《蒙學字書》中見西夏服裝樣式有皂衫、汗衫等,衣料有綾羅、紗線、金線等多種材質,可謂豐富多彩。石小英在《西夏平民服飾淺談——以ДΧ.02822<雜集時要用字>為中心》一文中對黨項民族各個階層的衣物材質樣式做了細致分類和闡釋,文中列舉了官員貴族及平民服飾內容涉及甚廣。既包括各種絲織品,而且種類有衣、帽、鞋、襪等40多種,35種妝飾物,根據其文章可結合史料及圖像內容獲悉黨項人服飾特色中隱含的民族特質。服飾材質的變化是背后經濟、政治勢力博弈的結果。隨著黨項勢力逐漸擴張,與中原內地區的交流貿易也越加頻繁,尤其是絲織品的貿易逐漸擴大。西夏與宋、金的榷場貿易中主要的商品之一就是絲、絹、麻。通過爬梳《黑水城出土夏金榷場貿易文書研究》中文書內容,可略知西夏與周邊地區的貿易情況。
從西夏境內出土大量北宋的錢幣可以看出西夏對宋朝有一定的經濟上的依賴。西夏一方面通過榷場貿易與宋朝的“歲賜”獲得大量絲綢,另一方面逐漸也發展自己的絲織業,西夏的織造工具中的文獻及實物留存并不多。西夏武將確有一些不同,他們身著蕃服更有利于戰場需要,平民的服裝材質就不似那般精致,《番漢合時掌中珠》和《天盛律令》中均提到了平民服裝材質以皮、毛、麻為主。通過對《天盛律令》有關內容的解讀,可以看出元昊稱帝后意在使西夏更具有獨立性。即便宋夏關系得到了緩和,宋廷賜予的華服源源不斷送往西夏,元昊卻有另一番見解:“皮毛衣,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當王霸耳,何錦琦為!”西夏首領對服飾的選擇態度能體現出與宋的政治態度,元昊希望黨項人保存其民族特征,衣著及其它風俗有意與宋劃清界限。
(二)服飾顏色特征
黨項人還在部落時期,社會形態并不是封建化的,服飾表現中并無高低貴賤之分。而內遷后建立封建化政權,服飾的顏色、式樣就成為用來區分封建等級的關鍵要素。服飾色彩體現社會屬性,也能凸顯民族的審美,是一個民族審美最基本的形式。元昊建立西夏政權以后,服飾制度不斷完善,服飾色彩去區分封建貴賤等級。說明服飾顏色西夏是搬用了唐宋服制的規定,又有其特點。
西夏文獻中對服飾顏色的記載很多。《番漢合時掌中珠》中印染材料中就有“沙青”“柴皂”“銅綠”之說。西夏服飾的色彩對比很明顯,經常出現紅配綠.黃配紫。色彩的運用具有明顯的民族性,有強烈的視覺對比感。如黑水城出土的摩利支天卷軸畫,畫中女供養人高髻上插鳳釵,外著窄袖褙襖,內著裙褥,均為紅色(外深內淺)。從服飾特點可判定此畫為西夏民眾創作,體現了西夏貴婦女性的形象。
西夏歷史發展中,服飾顏色是越來越凸顯封建化,服飾制度也在不斷完善。西夏平民服飾以青綠為主,官員則以紫色、緋色為主,但實際上西夏官員有著青綠色的案例,黑水城藏品一水月觀音圖中貴族像其實為西夏官員,他身披綠色斗篷,并不是平民裝扮,這就是一個奇怪的現象。此現象待進一步研究,筆者將收集材料另述一文,在此不做贅述。
西夏僧侶的地位一向不低。據《天盛改舊新律令》描述,西夏繼承了從唐代遺留下的給佛、道中職位較高者“賜衣”的規定(其實為“賜紫”“賜緋”),后又增賜“黑”“黃”。僧人地位高,賜黃、黑、緋、紫色中,會有一個疑問,哪個品級最高?崔紅芬老師研究認為僧道賜紫衣者,應該為級別最高,但不代表有一定的官職和品級。
(三)袍子、領身
袍服和領子樣式最能體現其服裝的特點。從服裝的領子來看,西夏時期的官服采用圓領,便服為交領。表現袍服領形的圖像資料很多,各類圖像資料中只要涉及世俗人物服飾的都有此特征。其實圓領應該為西北少數民族的衣飾,有別于漢族的交領。“圓領”在漢魏時期出現在西域,與中原交領有一定的區別。后圓形衣領在南北朝時期傳入中原,為中原所用,為官吏常服。閻立本《步輦圖》中唐太宗的形象威嚴莊重,皇帝為圓領裝,吐蕃來使所著圓領裝,唐朝文官皆是圓領裝。唐代的圓領裝一般不用襯領,頸項是完全顯露出來的。然而五代以后的圓領是有一個立領作為襯領的,西夏文官服裝多采用唐宋文官樣式,更加接近于宋朝,領式與唐代是有一定的區別。唐代受胡人文化影響頗深,唐朝民族政策相對寬松,故中原地區無論貴族還是平民著胡服是一種潮流的象征,服裝樣式會融合多一些的“胡風”因素。而西夏本為民族政權,受宋的影響頗深,對比自己先進的文化模仿和借鑒成分較高,故在其發展中逐漸摒棄“胡化”傾向于“漢化”,這種民族心理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西夏人的便服卻是交領為主。《西夏譯經圖》(圖2)中反映出西夏翻譯佛經的場面。根據畫中題記,可知右下側為西夏第三代皇帝秉常。上部中央是主譯、上部兩翼有助譯17人,秉常對面是秉常之母梁太后。圖中清晰可見皇帝袍服為交領,而官員袍服為有的是交領,有的是圓領。梁太后為寬袍袖袍服,腰間有玉佩。仔細辨認,秉常交領寬袖,袍長及地。可見秉常時期的“寬袖長袍”與元昊時的“衣白窄衫”有一定的區別,秉常所著服飾與中原王朝皇帝裝更為接近。
榆林窟第29窟為西夏時期開鑿洞窟,其中南壁西側為女供養人,而東側為男供養人,此窟內南壁東側的男供養人像(圖3)很能體現西夏武將服飾的特點。如圖所示,此三位并排供養人中第一位供養人(根據排列次序由左至右)頭戴云鏤冠,身著圓領長袍,長袍有束帶,下身著烏靴。根據壁畫中西夏文題記,可推測第一位供養人是西夏武官趙麻玉,曲小萌《榆林窟第29窟西夏武官服飾考》中描述,壁畫三位供養人排序是根據家族身份地位及親屬關系大小來定的,推斷出第一位供養人即趙麻玉,為該家族中位高年長者。元昊建立西夏后,文武官員的服飾不盡相同,文官服飾與中原漢服更為接近,而武官服飾頗具黨項特色。壁畫中的趙麻玉身著赤色圓領窄袖裥袍。圖中男供養人服裝顏色均為赤紅色系,也可能為時間久遠壁畫出現一些氧化的結果。曲曉萌認為圖中三位武將領襟為左衽,此觀點是取決于領側下方結構線與領緣相接,左側衣紋線未閉合,而且衣襟重疊,可推測為左衽。但圖中并沒有詳細繪制衣襟上方領緣處的系結,應該是畫師繪畫手法問題,畫中領形衣襟樣式還是不能就確定為“左衽”。早在楊富學《文殊山萬佛洞西夏說獻疑》一文就圖像資料中的西夏人物像“左衽”“右衽”問題進行了分析闡述,迄今為止在西夏人物服飾特征中未尋到“左衽”之例。
關于“左衽”“右衽”,在榆林窟第29窟有很多供養人像,有男有女。(圖4)是榆林窟第29窟西夏貴婦像。圖中貴婦身著紫、紅、綠等交領右衽窄袖開衩袍,交領處有小翻領內衣及抹胸,袍身上有形狀各異的團花,腰下兩側開衩,內穿百褶長裙,腰側垂綬,裝扮華貴大氣。西夏僧人的地位一向很高,很多文本、圖像資料中皆有表現。同是榆林窟第29窟,西壁門側位于男供養人周圍的國師像從裝扮明顯看出為西夏地位較高的僧人(圖5),其右上方題款為“真義國師西壁智海”,可斷定他身份為西夏真義國師。“真義國師”頭戴山形冠,交領短袖內衣,右衽。楊富學認為“山型冠蓮花帽”非西夏獨有,從冠型是無法確認為西夏特質。文殊山萬佛洞上師像,畫面有些渙漫不清,該圖中僧人帽型也為山型冠,但領襟處為左衽。黑水城出土卷軸畫《不動明王圖》中的西夏高僧像,其身著圓領黃色內衣,暗紅色僧袍,交領右衽,上文《西夏譯經圖》中的高僧像也為交領右衽,那么“右衽”應為西夏服飾一個典型的標志,暫時找到的圖像資料顯示如此。那么關于“文殊山上師像”的服飾特征問題,就有了更多疑點。不過單從對襟大領長袍,去判定人物所在的年代是不準確的。
通過上面的闡述,筆者總結出:壁畫人物造型、服飾是判定人物年代的一個依據,但不是唯一的例證。而且考察人物年代甚至石窟斷代,本就是一項非常復雜的工程,涉及問題較多,不可以點概面,也不可一葉障目。脫離石窟去談斷代也是不客觀的,要看窟內壁畫整體的分布構造,即洞窟空間性的布局。當然更應結合相關民族史的材料,才能更立體全面地理解特定年代特定具體人物造型背后的深刻歷史內涵,研究服飾文化亦是如此。
綜上所述,黨項人在其壯大的過程中以地緣和政治為紐帶,其族源是多元化的,應屬一個部落集群體。黨項的眾多習俗文化,與北方諸多民族息息相關。西夏服飾文化是隨著西夏政權的建立發展而形成特有的一種范式,黨項人服飾變化史隨著自身歷史的演變不斷吸納新的元素,這種變化與民族融合息息相關。黨項人建立的民族政權在與宋、遼、金對峙中存在時間較長,并沒被完全征服,與其民族心理逐漸成熟有很大的關系,這種民族心理的“趨同”性既模仿又獨立,這種服飾文化現象確實值得繼續深入研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