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動天涯

◆李夢游

一

王大媽這幾天心里窩著火，又沒地方發泄出來，感覺特別憋屈。

晚飯后，她獨自來到離家不遠的廣場散心，平時只要跳一場舞，什么憂愁和煩惱都能忘記，然而，今天她不想跳，她就站在人群里看別人跳廣場舞，想自己的心事。

王大媽特別喜歡跳廣場舞，只要家里沒有重要的事情，她每天晚上都會到廣場跳一個小時的舞，三年來，可以說是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她從農村婦女初到城市的羞澀和膽怯，到后來像城市女人那樣渾身洋溢著滿滿的自信，她自己都覺得自己進行了一次又一次人生的蛻變，像一條毛毛蟲經過磨礪終于變成美麗的蝴蝶一樣。

三年前，她從鄉下的老家來到城里領孫子。兒子周祥明是公務員，媳婦小趙是護士，兩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媳婦生周小浩的時候，王大媽就來到城里，伺候媳婦坐月子，待孩子滿月后，她才回到鄉下老家。孩子不到一歲，媳婦小趙產假休滿要回醫院上班，兒子就打電話給她，請她來城里給他帶孩子。她征得老伴老周的同意后，便收拾行李來到了城里。

王大媽一輩子在農村干農活，五十多歲的年紀，還是干農活的壯勞力，因此，她帶起孫子來一點也不吃力，還有時間給兒子兒媳婦做中午飯。兒子兒媳婦樂得清閑，每天都笑瞇瞇的，一家子過得其樂融融，一派和諧安寧的景象。

第一次離家這么久，起初，王大媽心里也寂寞，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想起老伴，想起她在鄉下的家，久久睡不著。睡不著她就打電話給老伴，叫他到城里來看她。第二天，老伴就會準時出現在城里，給他們送來家里的特產，陪她像城里兩口子一樣逛街，做她安排的事情，直到她高興為止。

每天上午，等兒子兒媳婦都去上班了，王大媽就用嬰兒車推著孫子到小區院子里玩，一來二去，她跟小區里的人漸漸熟絡起來，尤其是跟那些從農村里來帶孫子的大媽處得越來越熟，日子也就過得不再那么難熬。

來城里的時間越長，王大媽的膽子也就越大。白天她會推著孫子到離小區不遠的廣場上，在那兒不停地轉圈，轉累了便在廣場的椅子上休息，看那些跳廣場舞的大媽排練。

王大媽發覺那些排練廣場舞的大媽并不全是大媽，有的比王大媽年紀大，有的比王大媽年紀小，四十來歲的有好幾個，年紀輕輕就跳廣場舞，白天也不去做正事，王大媽從心里看不起那些人。

教舞的小伙子更年輕，也就三十歲的樣子，個子長得高，面目清秀，身材苗條，男人長了個女相，而且穿一條紅褲子，說話嗲聲嗲氣的。起初，王大媽一點也看不上他，覺得他沒有男人氣概，后來，看他跳舞跳得特別好，慢慢也就看習慣了，還知道他的名字叫張寶。

王大媽自己也不敢相信，她會去跟著張寶跳廣場舞。

她剛到城里的時候，兒子擔心她住不慣，一有空就陪她在小區、廣場、街道、菜市場等地方轉，買她想買的東西。晚飯后就鼓勵她到廣場上跳廣場舞。她當然不去跳，因為她沒有跳過，更怕城里人笑話。

后來去的次數多了，她就跟在跳舞隊伍的后邊，一招一式地比劃。有一次被張寶看到了，覺得她舞得像模像樣的，有可塑性，就在旁邊教她。從聽音樂節奏開始，到手上的動作，腳下的動作，身段的扭動，臉上的表情等，一一作指點。王大媽學得很快，常常得到張寶的夸贊，便越跳越自信，越跳越有癮，每晚要是不去跳舞，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當然，王大媽也有自身的底子。她初中畢業，在農村也算是一個有文化的婦女。年輕時候的她，長相姣好，身材勻稱，活潑好動，讀書時就是班上最積極的文藝份子，受到老師和同學的喜愛，她曾到縣城參加過全縣的文藝演出，也算是見過“世面”的農村婦女。

孫子一天天長大，學走路，學說話，一點點在變化著。王大媽也學到了許多新鮮的東西，向著她以前想都沒有想過的城市生活，一點點融入進去。環境變了，心態也會發生改變，說的就是王大媽的這種情況。

王大媽的舞跳得越來越好，得到了張寶老師的肯定，跳舞的時候，她從最后一排，被調到了第一排，她對自己的舞技更加自信了。人一自信起來，形象上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首先就是她注重打扮了，一有時間就對著鏡子看這看那，像年輕時候一樣長時間地在鏡子前發呆。鏡子里的自己，相貌還是那么姣好，身子也依然挺拔，只是身材豐滿了一些，一舉手一投足，全是成熟女人的韻味。

其次就是注意了自己的穿著，以前兒子給她買新衣服，她都不要，現在一段時間兒子不給她買，她就會主動提出來，說小區里哪個大媽新買的衣服漂亮之類，兒子只好帶她去買一套。

周小浩三歲多時，被送到幼兒園，忙碌的王大媽一下子輕閑下來，不僅不習慣，而且心里空落落的。

本來這時候，她想到了回家，想到了家里的老伴，并有了回家的打算。但是，兒媳小趙的舉動，一下子就讓她改變了主意。

王大媽最恨“過河拆橋”的事，而這事就在她身邊發生，怎讓她不氣惱。

自從孫子周小浩上幼兒園后，兒媳小趙對她的態度發生了明顯的改變。一是跟她講話不再像以前那么熱情，二是對她做的飯菜總是挑三揀四的，不是說這個菜鹽巴淡了，就是說那個菜鹽巴咸了，買菜不知道節儉等等，讓她聽了氣不打一處來。

王大媽明白兒媳婦的意思，她把孫子領大，如今上幼兒園，不再需要她照顧，她在這兒，影響到兒子一家人的生活了，兒媳婦的那些舉動，明擺著是要趕她走。王大媽心里明鏡似的，但她偏不走，她要看看兒媳婦怎么趕她走。

她還想看看兒子在這件事上是什么態度，看看孫子會不會找她。

二

周小浩上幼兒園后，開支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小趙感到了空前的壓力。這種壓力不只是經濟上的，還有兒子的教育問題，她在考慮要不要給兒子上興趣班的事。

在醫院里，幾個護士扯起家長里短的事，對小趙跟婆婆住在一起生活三年多，都表示非常的敬佩，也表示非常的不解。

護士小錢說，我婆婆家在農村，我從來都跟他們家的人搞不來。我生小孩的時候，是我娘家媽幫我帶的，所以我不虧欠婆婆什么，她也不好意思跟我們住在一起。

同科室的小孫姑娘長得文文靜靜的，還沒有結婚，對兩位大姐所說的事，她沒有經歷過，也不敢亂發表意見。小錢就對她說道，小孫姑娘，你以后找對象，可得看看對方的家庭，光看人長得帥是不行的，要經濟條件好才行，這樣可以少奮斗幾年，聽我的沒錯。

小孫感激地對小錢點點頭，又看了看小趙才說，今后請兩位大姐多指點，讓我少走些彎路。小趙和小錢看看小孫的樣子，兩人都笑了。晚上回家，看到婆婆把小浩接回來了，還做好了晚飯，小趙的心里感覺暖暖的，但臉上表現出來的卻是不為所動的冷寞。下班前，丈夫打電話說，單位里有接待，他不回家吃飯了。她先洗了洗手，又叫在那兒翻書的兒子也去洗手，一家人便開始吃晚飯。吃完飯，王大媽搶著把碗洗了，問孫子要不要到廣場上去玩？孫子剛想說去，卻被他媽媽制止了。小趙冷冷地說，去什么去？你爸爸快回來了，到時我們領你去。小浩聽了媽媽的話，也就不去了。王大媽也不跟小趙計較，獨自出了門，來到廣場的時候，張寶正在廣場上調試音響，先來的幾個姐妹站在旁邊，她便靠攏她們。

張寶老師說，今天我選了一首新的歌曲，歌名叫《酒醉的蝴蝶》，大家有沒有聽過這首歌？這首歌非常好聽，跳起舞來也好看。

大家都聽過，還輕輕地跟著哼唱：怎么也飛不出/花花的世界/原來我就是那一只/酒醉的蝴蝶/你的那一句誓約/來得輕描又淡寫/卻要換我這一生/再也解不開的結/春去鏡前花/秋來水中月/原來我就是那一只/酒醉的蝴蝶……

這首歌舒緩、清靈，很對王大媽的胃口，她心里就對舞蹈充滿了無限的期待。

王大媽這三年，跟著張老師和姐妹們學習，已經會跳《小蘋果》《套馬桿》《荷塘月色》《自由飛翔》《等愛的玫瑰》等十多首歌曲，也算是資深廣場舞舞者了。

張寶老師調好音響，他讓大家排好隊，跟著他跳。他手指在音箱上輕輕一按，音樂緩緩響起，他幾步來到隊伍前面，踩著音樂的節拍，翩翩起舞。他后面的大媽便跟著他的動作，一點一點地學，然后是一遍又一遍重復。張老師很有耐心，仔細地糾正學員們的動作，讓她們比劃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像模像樣才行。

《酒醉的蝴蝶》是一首新歌，流傳到小城的時間還不長，還有許多人沒有聽過這首歌，能跳這個舞的更少。因此，張寶他們排練的《酒醉的蝴蝶》舞蹈，吸引了眾多目光，圍觀的群眾愛看稀奇，大家逐漸向張寶這邊集中。

一旁的舞蹈隊被冷落，心里有些受不了，他們跳了一支歡快的舞蹈叫《月亮之上》，把音量調到最大，這是一首高亢的民族風的歌曲，其聲音很快便蓋過了《酒醉的蝴蝶》。

王大媽她們由于聽不到《酒醉的蝴蝶》的音樂，舞蹈動作很快串到了《月亮之上》上。舞蹈無法跳下去，張寶和他的舞蹈隊都非常氣憤。張寶就去找旁邊舞蹈隊的教練王山，要求他把音量調小點。王山不聽，仍然我跳我的，絲毫沒有調小音量的打算。

張寶忍無可忍，終于急了，他過去直接把音響關了。喧鬧的音樂一下子就沒有了，王山先是怔了一下，隨后反應過來是張寶動了手腳，他去開了音響，張寶又隨手關了，王山還開，張寶還關。

終于，這回輪到王山忍不住了。強壯的王山只一推，張寶就連退了好幾步才站住。張寶站住了，也跳過來推王山，王山抓住張寶的手把他摔倒在地上。張寶靈活地爬起來，還沒站穩，又被王山重重地摔倒在地。

見兩個教練打了起來，兩個隊的隊員紛紛來拉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開。看看各自的教練，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兩邊的隊員就相互指責起來，差一點就要動手。這時廣場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勸架的人也越來越多，張寶怕派出所的民警趕過來，不好收場，只好帶著他的舞蹈隊先撤了。

三

第二天一早起來，張寶到鏡子前，看到鏡中的自己，差一點就哭出聲來。這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呀。

他左邊臉破了核桃那么大一塊皮，雖然不是那么痛，但他擔心會留下疤痕。這個擔心，就像一片烏云，一直籠罩在他的心頭。

就這個尊容，上班是不可能的了。臉上傷得這么重，一是影響他在學員中的形象，二是到人多的地方，容易感染病菌，那可是真的能毀了他的臉。他無奈只好打電話跟主管請假，但主管不同意，叫他今天必須去上班，否則要扣一個月的獎金。

去他媽的上班。張寶在心里罵了一句，忍著腳上的痛，一拐一拐地在屋里找藥水涂臉上的傷。藥水涂好后，他開始洗漱，由于不想去上班，他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洗臉和打扮，又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做早點，等他吃完早點，快到十點了。

張寶躺在沙發里，感覺舒服了一些，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回憶起往事來。

張寶5 歲那年，他父母就為他報了金舞鞋舞蹈培訓班，假期間幾乎每天都要進行舞蹈訓練。舞蹈訓練很苦，開始時他一點也不喜歡。第二年，教舞的老師換成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姓何的姑娘，何老師對張寶特別的好，不僅溫柔地跟他說話，還耐心地教他每一個動作，幫他壓腿、扶腰等，在何老師的關心下，張寶在跳舞方面進步很大，實現了要我跳到我要跳的轉變，最后自然而然地喜歡上了舞蹈。

上小學以后，張寶漸漸養成了每天練功的習慣，如果哪天沒有練習舞蹈，他就會責怪自己。從初中到高中，他的舞蹈天賦逐漸顯現出來。每當學校里舉辦文藝活動，他必上臺表演，精彩的節目常常贏得大家無數的掌聲，他很快成為大家心目中的明星，在學校里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張寶，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同學對他更好，不是給他買飲料，就是送他吃的，常常引得其他男同學對他是滿臉的羨慕嫉妒恨，而又拿他沒有一點辦法，因為他的舞真的是跳得太好了。他得過縣里、市里，甚至是省里的舞蹈大獎，僅憑這一點，其他學藝術的學生根本就做不到。

除了舞跳得好，他的學習也不差，是別人眼里的“別人家的孩子”。高中畢業后，他如愿考上了省藝術學院，在那里輕松地修完了本科。

他原本以為憑他的才藝，在省城找一份自己滿意的工作是沒有問題的，可現實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省里藝術團沒有編制，根本不招人。市里的藝術團也不景氣，據說兩三年沒招一個新人了。他回到縣城，可縣里沒有歌舞團了。

讀大學時，他認為找工作不難，就沒去考教師資格證，所以現在他想去小學當一名舞蹈老師都不能夠。在小縣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健身俱樂部當一名舞蹈老師，這個工作收入高，工作難度也不大，他完全能夠勝任。不好的是不在編制之內，說不定哪天工作就沒了。

工作之余，他會到廣場上教大媽們跳廣場舞，這是他喜歡做的事情，雖然沒有收入，但看到那些大媽們臉上對他崇拜的神情和滿意的笑容，能給自己同時也能給別人帶來快樂，他認為是值得的。

昨天晚上的事純屬意外，那個粗魯的王山，對他新編的舞蹈《酒醉的蝴蝶》產生嫉妒，才會找他的麻煩。王山這人就是個無賴。

張寶輕輕摸了摸臉上的傷，在心里惡毒地罵了一句王山，心情才稍微好一點。

張寶在家里休息了三天，精神好多了，可臉上的傷痕不見好轉，反而因為時間的原因，顏色更深了，看上去更加明顯。

三天前請假，主管并沒有答應，這次還得請假，他只好硬著頭皮再次給主管打電話，主管電話關機。隔了十多分鐘，他再次撥打主管的電話，仍然是關機。

張寶心里就有些納悶，這好好的，白天上班時間關什么機呢？他想反正自己還不能去上班，即使不同意，這假不得不請，關機也就少了一事。

轉眼一個星期過去，臉上的疤脫了，沒留下深的?跡，只是顏色有點暗紅，跟臉上別處的皮膚不一樣，張寶就在臉上涂了大量的遮蓋霜，直到傷疤看起來不那么顯眼為止。早上，張寶喝了一袋純牛奶，吃了一個雞蛋和兩片面包，打扮一番后去上班。他走到樓下，看到俱樂部門關著，上面被貼了封條。他怔住了，不知俱樂部發生了什么事。

他問俱樂部旁邊開雜貨店的老劉，老劉神秘地對他說，你是里邊的健身舞蹈老師，你不知道嗎？你們趙總幾天前攜款潛逃了，健身俱樂部垮了。

垮了？我還有三個月的工資沒領，我找誰要去？張寶著急地說。老劉看他焦急的樣子，安慰他道，公安和法院都出面了，一定會幫你追回損失的，你等著好了。

張寶說，我等著？你說得輕巧，那是我三個月的工資呀，沒有工資我吃什么？我拿什么付房租？

老劉說，你不用急，又不是你一個人的錢遭坑，聽說有一百多個會員都交了年費，你想想那損失有多大？

張寶拿出手機，再次撥打主管的手機，仍然是關機。他又撥打趙總的電話，也是關機。他一下子癱坐在俱樂部門口，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老劉對他說道，張老師，你還不趕緊走？快離開這里，你是里邊的老師，別待在這門口，有難纏的會員找你要錢你怎么辦？

張寶一聽，似從夢中驚醒，他趕緊站起來，看看俱樂部門口無人，也不跟老劉打招呼，一溜煙走了。

四

周祥明看到了老媽的變化，也看到了妻子小趙的變化，她倆的變化都是悄無聲息的，盡管誰也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但他還是感覺出來了。

老媽漸漸習慣了城里的生活，似乎不想回農村了，至少現在不急著回老家，她有了她自己的想法，或者說她對這座城有了牽掛。

妻子小趙也有自己的算盤，兒子上幼兒園了，老媽的作用起來越小，她就想讓老媽回鄉下，然后，一家三人好好過小日子。盡管家務事會增多，但她愿意承擔大部分，除了接孩子放學這樣的事，她不會讓小周做太多的家務活，她相信她有能力把這個小家經營好，過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的生活。

老媽和妻子的想法，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內心深處，他是希望老媽留在城里的，甚至他早就有了把父親也接來一起住的打算，而且私底下他跟父親說過幾次，但父親不肯，叫他不要胡思亂想，過好你的日子就行，不要管我們。

父親和老媽為供他讀書，吃了很多苦，他一直記在心里，總以為自己大學畢業后拿工資了，一定好好報答他們。可惜事與愿違，他剛工作時工資少，勉強能夠維持自己一個人在城里的生活，后來，工資漲了一些，又要買房子，又要結婚，是父母把他們一生的積蓄都拿了出來，才讓他過上了現在的日子。

也許是別人眼里的祖墳上冒青煙，他通過努力，考上了公務員，幾年下來，又當了一個科長。他知道自己的出身，無法跟別人相比，他對當官的事就不是那么上心。他的存在，對別人也不會構成威脅，不會阻擋別人上升的路，因此，他在單位里人緣極好，大家都樂意和他相處，尤其是有飯局的時候，都愛叫上他。

妻子不僅漂亮，而且非常能干，最重要的是分得清家里家外。不像有的女人，一定要把自己的男人踩在腳下，把男人的一切都拿捏得死死的。

妻子有想法，想過三人的小日子，一點也沒有錯。但他想，人不能這么自私，人活在世上，該盡的責任還得盡，特別在孝順父母這件事上，沒有商量的余地。

妻子小趙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知道他是一個孝子，所以心里再有想法，也不敢表露出來，更不敢跟他講。然而，心里有事終究藏不住。一段時間以來，特別是兒子上幼兒園后，妻子對老媽就不再那么熱情，不再那么尊敬，雖然沒到吵嘴的地步，可說東說西，指桑罵槐的事還是有的。好在老媽并不計較，至少臉上沒有表露出來，兩人也就沒有翻臉。

周祥明知道妻子和老媽兩人在暗中較勁，但一個也不跟他講，他也就裝著什么也不知道，靜觀事態的發展。

一天晚上，妻子和他親熱過后，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躺在他的懷里，小鳥依人地跟他說話。

小趙喃喃地說，她們醫院里就數同事錢姐的命好，一家三口在一起，沒有外人打擾，那日子過得就像神仙似的，別說多甜蜜了。

周祥明抱著妻子圓潤的身體，在心里盤算著怎么接她的話。妻子好聞的體香，還有年輕充滿活力的身體，讓他有些暈眩。

他問道，你是不是想過錢姐那樣的生活？妻子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躲進他的懷里說，那樣的生活，誰不想呀！但是各家有各家的情況，各家有各家的生活，各家有各家的幸福。

周祥明吻了一下妻子的臉說，你說得太對了，各家有各家的幸福，只要自己覺得幸福，何必在乎別人說什么，更不用跟別人去學，你說是不是？

小趙一聽，恨不得自己給自己兩個耳光，恨自己在這件事上硬不起來。她沒好氣地說道，困死了，不早了，睡吧。便關了燈，不再理他，倒頭便睡。

周祥明在黑暗中差點笑出聲來，他感受著身邊妻子的氣息，心里想著無論如何都要這個女人跟著自己過上幸福生活。他幻想著許多種方法，想來想去，竟然失眠了。

五

王大媽晚飯后去廣場，但接連幾天都沒有看到張寶，問以前一起跳舞的人，她們說張寶臉上受點輕傷，在家里養傷，過幾天就來跳舞了。王大媽問張寶的家在哪兒，她想去看看他。遺憾的是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兒，平時也好像沒有人問過他，也沒有人要他的手機號碼，因為平時幾乎每天都能見面，也想不起來要聯系方式。

不知為什么，王大媽心里感覺非常失落，那些伙伴叫她一起跳舞，她搖搖頭拒絕了。見不著張寶，她沒有了跳舞的心情。

王大媽坐在廣場花臺邊上，看那些人跳舞。廣場很大，跳舞的人很多。王大媽在心里數了一下，至少有十伙人分布在廣場的各個角落。跳舞的人多，看舞的人更多，整個廣場來來往往的都是人。

她坐了一會，才發現這個廣場其實挺吵的，舞蹈隊的音響一個比一個開得大，對喜歡清靜的人來說，是難以忍受的噪音。只是跳舞的時候不覺得，她總是認為音樂聲太低，不能很好地帶動她的節奏。

身在事外，她才發覺別人說廣場舞擾民，有一定的道理。如果距離小區太近，音響放得太大，跳舞時間太長，一定會影響到附近居民的休息。她由此想到，在跳舞的時候，音響一定要放小點，結束的時間一定要早點，不能影響到別人。

她們平時跳舞的那個位置，因為張寶老師沒來，只有幾個人在那兒跳，顯得有些冷清。旁邊王山那伙人仍在那兒，跳得似乎特別歡，好像打架的事根本沒發生一樣。王山留著長長的胡子，在前邊扭來扭去，王大媽看著就惡心。她在心里罵了一句“雜種”，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廣場。

十多天之后，張寶老師仍然沒有去廣場教她們跳舞，王大媽心里就有些焦慮，總擔心張老師出了什么事。可她又不知道他住在哪兒，想去看望也不能夠。她也沒心思跳舞了，每天晚上在廣場上轉一圈，看看人家跳舞，就回去了。

兒子發覺老媽晚上回來得越來越早，就問她有沒有去跳舞。她回答說，不想跳。

兒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他猜測廣場那兒一定出了事，而且他可以肯定不是老媽出了事，但這事一定跟老媽有關，或者說這件事對老媽的心情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他決定打聽一下這些天來城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認為這么小的一個城市，沒有什么事能瞞得過眾人。

第二天在單位，閑下來的時候，周祥明問同事老李最近城里有沒有什么新聞。老李先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才說，最近好像也沒有什么新聞發生，我聽老婆說過城里一家健身俱樂部老板攜款潛逃，俱樂部被查封的事。周祥明一聽，眼睛亮了一下，示意老李繼續說下去。

老李看周祥明科長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于是興奮地說道，我們部門的小紅姑娘不久前在那兒辦了張年卡，到那兒健身還沒有一個月時間，人家就關門跑了，你說虧不虧？

周科長說，小紅姑娘愛健身，身材保持得好，只是愛輕易相信人，以后應該吸取教訓才是。老李回應道，是呀，是呀。現在的健身俱樂部有好些都不靠譜，尤其是外地人辦的，像這樣跑路了，連人都找不著，找誰退錢去？所以還是去本地人開的健身俱樂部才放心，而且不要貪小便宜，再優惠的額度都不要辦年卡，最多辦月卡就行。

老李說到這里，見周科長拿起了桌上的文件。說聲抱歉，我接個電話，便走了。

見老李走了，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坐在椅子上想事情。老媽就一鄉下大媽，不可能去健身俱樂部健身，也沒有聽她說起過這事，更不可能去那兒辦年卡、月卡的。可以肯定健身俱樂部關門倒閉，跟她的心情沒有多大的關系。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這三年多來，老媽在城里做得最多的事除了領孫子，應該就是跳廣場舞了，每天晚上，她只要有時間都會去跳廣場舞，幾乎雷打不動。而且每天晚上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莫非廣場舞那邊有她看上的人了？但又不像，每天晚上她都是準時去，準時回來，三年來沒有異常情況發生。

以上兩種情況都不可能存在，只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健身俱樂部的某一個人跟她有關，準確地說是跟她跳廣場舞有關。這兩者之間的聯系，應該就是舞蹈教練。這么一想，周科長的心里就明白了，原來不是什么大事，他便松了一口氣。

他喝了一口茶，繼續想道，健身俱樂部的一個教練到廣場上教廣場舞，老媽就是跟他學的，一學就是三年，相互之間產生好感也是正常的事。現在教練遇到了麻煩，健身俱樂部被封了，教練就失業了。他沒有了工作，也就沒有了收入，因此他會去找工作，可能去了別的地方，去了別的城市，那他就很少有機會回到這個廣場跳舞了。所以老媽連續去了廣場幾次，都沒有看到那個教練，心里非常失望，心情自然也就不高興了。

想通了老媽的心事，周科長在心里笑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文件認真閱讀起來。

六

突然之間，工作沒了，三個月的收入也沒了，張寶特別生氣，他打電話給主管，想好好罵他一頓，可是主管的電話一直關機，根本沒有給他發泄的機會。他想到俱樂部門口去堵他們，但又怕那些交了錢的會員認出他，反而找他退會費，那就更慘了。真的是進退兩難，他快被逼瘋了。

他只好在出租屋里待著，一來養傷，二來躲避由健身俱樂部老板攜款潛逃引來的麻煩。派出所已經來了兩次電話，詢問俱樂部里的一些情況，他都一一說了。可能他只是俱樂部一般員工的緣故，派出所并沒有讓他在規定的時間到規定的地點跟派出所講明情況。

他向民警反應俱樂部欠他三個月工資的情況，民警說他們記下了，一有情況就打電話通知他。他再問民警能不能把逃跑的俱樂部老板抓回來？他的工資能不能追回來？電話那頭民警說，你等通知就好了，不要想那么多，要相信我們的能力。

一個星期過去了，派出所再沒有來電話，沒有向他打聽任何情況，當然也沒有通知他去領他損失的三個月工資。張寶感覺非常失望，他想打電話到派出所去問他的三個月工資，想想又忍住了。派出所不找他的麻煩，已經是謝天謝地了，他怎么能自己找上門去呢？

張寶不僅不敢到派出所打聽事情，他連出租屋都不太敢出，他怕他教舞蹈的那些會員遇到他，向他要辦卡的會員費。所以，他能不出門就盡量不出門，即使出門也會戴帽子和口罩，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以前是怕人家不認識他，現在是怕人家認出他來。

飯是不能出去吃了，只能點外賣，但外賣的錢太貴，又不好吃，點了幾天，再看看卡上的余額，他就下決心停了。晚上去超市買了一箱泡面，他決定以此打發日子。

第一天吃泡面，那味道特別濃烈，口感也好，吃得特別爽。然而，第二天、第三天就不一樣了，接連三天時間的泡面吃下來，他吃得差點吐了，一聞到那股濃烈的味道，他就沒有一點胃口，一沾著泡面就反胃，一口也吃不下去。

到晚上十點的時候，他又餓得慌，起來找零食吃，可房間里什么零食也沒有，他想燒點開水喝，結果水桶里沒水了。他拍打著空水桶，空桶發出“咣咣”的聲音，他瞬間就破防了。

張寶想起自己而立之年一事無成，房子沒有買，車子沒有買，婚也沒有結，混得慘不忍睹，加上饑餓的折磨，他坐在沙發里輕聲哭了起來。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罪，兒時盡管家里窮，但父母都很愛他，有好吃的都讓他先吃，從來不會讓他挨餓。讀書時，父母更是省吃儉用，一心供他讀書。

工作后，他的工資不算低，除給父母寄一部分，剩下的他可以買好的衣服，買好的化妝品，吃好的食物，盡可能提升自己的檔次，讓自己活得更像一個成功人士。所以，幾年下來，張寶并沒有攢下錢，都是現苦現吃。

俱樂部三個月不發工資，讓他一下子陷入了困境，他卡上存的錢不多，按以前的生活標準，他現在連吃飯都成問題，更不用說談房租。好在還有三個月房租才到期，他有一個找工作的緩沖時間，這一點稍微讓他安心了一點。

父母年老多病，他已經三個月沒往家里寄錢了，也不知他們過得怎樣？一想到父母，他的淚水再次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他就那么在沙發上斜躺著，任由淚水在臉上流淌，擦也懶得擦一下。

哭了好一會，張寶終于收住眼淚，他把擦眼淚的衛生紙扔進垃圾桶里，看到垃圾桶里那些擦眼淚鼻涕的紙，差不多把垃圾桶都裝滿了，他詫異自己怎么會哭得這么狠，哭得這么久。

他把桌子上剩下的半瓶礦泉水喝下，感覺好受了一些。再次坐到沙發上時，他決定明天就去找工作。這個想法一產生，他莫名地興奮起來。這些天來，他只想著丟了工作，還有三個月工資被老板賴掉的事，生活也是被錢逼得狼狽不堪，一地雞毛，想不出辦法，竟然忘記了他可以重新找工作。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自己不打垮自己，什么事都可以從頭再來，只要出去找工作，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很快能夠站起來。

張寶計劃著明天找工作的事，漸漸進入了夢鄉。

七

王大媽去廣場的次數明顯減少了，每次充滿期待地去廣場，她在那兒找來找去，仍然見不到張寶，心里就非常失落，自然也就沒有心情跳舞。即使不跳舞，她仍然會在那兒坐一會，聽著讓人腳板發癢的音樂，感覺非常親切，但她極力克制著不去跳，只坐在那兒觀看，權且把自己當做一個不會跳舞的觀眾。

她也不再怨恨那個長得五大三粗的教練王山，她隱約覺得張寶不來跳舞，原因不只是他跟王山打架那樣簡單，背后可能有更重大的原因，也許張寶遇上了更大的難事。可這一切都只是猜測，幾乎天天來廣場跳舞的張寶，突然像水份一樣在人間蒸發了，一定是遇到了突發的事情，要不就是到別的地方工作了，離開了這個城市。

在王大媽心里，她寧愿張寶去別的城市了，也不愿意他遇到解決不了的難事。她和張寶相處了三年，跟著他學跳舞，是他教會了她跳舞，是他讓她一個農村老太太樹立了人生的自信，能在城市的舞臺上展現自己，僅這一點她從心眼里感激張寶張老師。

王大媽還有一個喜歡張寶的原因，就是張寶的年紀比她兒子還小，瘦高的個子，乖巧的長相，穿著打扮時尚洋氣，講話很溫柔，又會體貼人，教舞蹈的時候從來不發火，耐心好，還會撒嬌，特別是他“娘娘”的性格，讓跳舞的大媽都喜歡。

周祥明見老媽總是整天悶悶不樂的，就問她是不是病了？她連聲說沒有。兒子又問老媽，這幾天好像沒見你去跳舞？老媽說，跳舞的張老師不來教，跳起來沒勁，等張老師回來又說吧。

兒子問，你們的張老師去哪兒了？回家了嗎？老媽說，我也不知道，他沒有跟我們說，突然就不來教我們跳廣場舞了，我們每晚都去等他，希望他早點回來。

兒子說，你們可以找一個新的老師，張老師也許有事，不來了呢？老媽說道，我們已經習慣跟著張老師跳舞了，跟別的老師怕不合節拍，我們寧愿等張老師回來再跳。

老媽的話說到這里，兒子也不好再多說了。

晚上，浩浩睡了，周祥明靠在床上看書，見妻子小趙在鏡前梳理頭發，便跟妻子小趙聊起老媽喜歡跳舞的事。小趙轉過頭說，跳廣場舞是有癮的，她從進城幫我們領浩浩，老媽前前后后應該跳了三年的舞，你說這癮該有多大？這舞癮一上來，什么都不管了，你沒有見這兩年她晚飯后，洗了碗就去廣場，也不帶浩浩玩，也不要我們跟著去，她跳她的舞去了。

周祥明說，老媽才來的時候，我怕她住不習慣，我就帶她去廣場，讓她跟那些大媽學跳廣場舞，但是她死活不肯學，說跳不慣。后來，我也就沒有怎么管她。想不到她自己去廣場，學會了跳廣場舞，而且成了一種愛好，更重要的是堅持下來了，這一點特別可貴。

妻子小趙梳了幾下頭發，又扭過頭說，你還別說，這廣場舞還是有作用的，你看老媽來的時候，整個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村老大媽，話也不敢說，任何事都不敢自己作主，樣樣要問我們。你再看她現在的樣子，已經有點城里人的氣質了，穿著打扮，言談舉止，跟才來的時候有了天壤之別了。

周祥明看了穿著睡衣的妻子一眼說，跟你談戀愛的時候，你還不是一個農村丫頭，穿得土里土氣的，還好我看上了你，經過這幾年生活的磨練，還有我的調教，這不也像一個城里人了。

妻子小趙回懟道，你才是個土包子哩，連戀愛都沒談過，啥子都要我教你，要不是當時我眼瞎看上你，你一定到現在還是個單身狗，哪里來的家？哪里來的妻子？哪里來的兒子？你還當人家的兒子哩。

周祥明對妻子小趙的回懟也不惱，他笑著說，我記得談戀愛的時候，你特別溫柔，哪像現在這么潑辣，這么得理不饒人。

妻子小趙躺到丈夫身邊說，還不是被生活逼的，生活和時間最能改變人了，我們還沒過幾年，你看我都老成啥樣子了。

周祥明抱著妻子說，哪有你說的那么嚴重，你還像以前那樣年輕漂亮，一點也沒變，要說變，那就是更像一個女人，更有韻味了，也更迷人了。

妻子小趙小聲說，別說了，這么肉麻，擔心浩浩醒了聽見。丈夫說，怕什么？男子漢大丈夫說的話，說話算話，聽見也不怕。

妻子小趙阻止他說，小聲點，別真的把他吵醒了。

他倆相擁在一起，沒有再說話，彼此體驗著對方的心跳，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談戀愛的時候。

八

一個月過去，張寶沒有到廣場跳舞。兩個月過去，張寶沒有到廣場跳舞。眼看著三個月就要過去，張寶仍然沒有出現在廣場，而且一點消息也沒有。王大媽非常失望，甚至到了絕望的地步。

她想，可能再也見不到張寶了，他一定到別的地方工作了，可能他走得太匆忙，來不及跟跳舞的大媽們道一聲別就走了。好好的一個人就這么突然消失不見，也不說一聲，她的心里一時難以接受，她多么期待像以前一樣，晚飯后，張寶穿著紅紅的褲子，娘里娘氣的教她們跳好看的舞蹈。

張寶說話做事，包括跳舞都有點“娘”，但是王大媽她們喜歡他的就是那份“娘”。正因為他的“娘”，讓她們覺得作為一個女人受到了尊重，這種感覺是在其他人那兒，從來沒有獲得過的體驗，這就是她們喜歡和親近張寶老師的原因。

廣場上人來人往，每天都一樣，跳舞的人也總是那么多，并沒有因為張寶沒來，也沒有因為她王大媽沒去跳舞，受到絲毫的影響。熱鬧還是那個熱鬧，喧囂也還是那個喧囂，只是王大媽的心情已不是那個心情。

三個來月沒有跳一場舞了，王大媽連自己都有點懷疑自己能夠這么長時間不跳一次舞。看來人們說得好，跳舞不能當飯吃，廣場舞也不是她的命，不跳舞真的不會死人。

望著眼前起勁跳舞的那些大媽們，王大媽突然在腦海里作出一個決定，她決定回鄉下老家去，離開這個城市，離開眼前這個環境，清清靜靜地跟老伴過小日子去。

王大媽心里藏不住話，回家見兒子在那兒看電視，兒媳也沒有去上夜班，就把她明天要回鄉下老家的事說了。

兒媳小趙一聽，與丈夫對視了一眼，急忙問道，老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要急著回鄉下？王大媽說，沒事，我就是想家里那些小雞小豬了，我都出來三年，小浩浩都長大了，我要回去了。兒媳小趙說，家里不是一直有老爸在管嗎？他管得好好的，時不時給我們送蔬菜、水果和雞鴨魚肉來，你就在城里幫我們帶浩浩，浩浩還小，他離不開你。王大媽說，小浩浩上學了，只是早上送晚上接有點麻煩，你和祥明輪換著接送，完全能夠做好，我在這兒也是多余，回鄉下，我還可以自家種地，還可以去果園幫別人干活，增加家里的收入。再說，這城里我住不慣，我都不知道這三年是怎么熬過來的。

兒媳小趙見勸不轉她，著急地說，反正我說不過你，但是不管怎樣，你都不能這么回去，我和祥明商量著還要把老爸也接到城里，一家人在城里生活，不用相互牽掛，那才是一家人過的日子。

王大媽說，我們還60 歲都不到，怎么好讓你們養？我們有手有腳的，還干得動農活，你們的孝心，我們記著，等我們老得做不動了，你們再把我們接到城里也不遲。

小趙見說不過她，只好對丈夫說，你快勸勸老媽呀，她要走你，你，你沒有聽見嗎？

周祥明說，我聽見了，我想問一下老媽，你真的是鐵了心要回鄉下了？

王大媽說，老娘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你也不用勸我，誰勸我都不管用，我就要走。

周祥明說，這樣也好，這些年老爸一個人在老家，我時常擔心，老媽回去后，兩個人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我也就放心了。浩浩慢慢在長大，我們當父母的也不能光靠老人，也要擔起自己的責任，以后我們會好好撫養和教育浩浩，一定會讓他有出息。特別要感謝老媽這些年對浩浩和我們的支持，你們的恩情，我們永遠不會忘，我們會報答你們的。妻子小趙說，別說了，整得像作報告一樣。這是在家里，誰聽你的長篇大論，你倒是好好勸勸老媽，讓她不要回鄉下去，這才是正事。

見丈夫不語，她又對王大媽說，老媽，你就這么回去，村里人還不說我小趙虐待你，容不下你，那我不成了惡媳婦，所以我不答應你回去。

王大媽說，是我自己要回去的，哪個敢嚼舌頭，看我不罵死他。小趙動情地說，老媽，前些日子，我的確有讓你回去的打算，我想和你兒子、孫子過一家三口的小日子，醫院里的姐妹也是這么勸我的，但你兒子不同意，我也就沒有堅持。那段時間，你也可能感覺我對你的態度有些改變，我就是想讓你感受到我對你的意見，然后逼你自己回去。老媽對不起，我錯了，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后來，我想通了，你在這里才是我家的幸福，你在，你兒子高興，你孫子高興，我當然也高興，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那比什么都好。

聽小趙這么說，王大媽抹了抹流出來的眼淚說，兒媳婦，你是難得的好人，人漂亮，又能干，又孝順，能娶到你，是我家祥明的福氣，也是我們周家的福氣，我代表老周家感謝你。

小趙也動情地說，老媽，你別這么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是希望一家人開開心心在一起，希望一家人永遠健康快樂。你不要走了，等有時間，我們把老爸也接到城里來，他種了一輩子地，也該享享福了。

王大媽說，你們的孝心，我們領了，說一千道一萬，我還是要回鄉下去，都說落葉歸根，老了我們就不出門了。你爸是一個“老腦筋”，愛鉆牛角尖，又是一個傳統的人，都說故土難離，他沒有出過遠門，在城里肯定過不習慣。鄉下是我們的衣胞之地，我們在那兒生活了幾十年，已經離不開那兒的土地，離不開村子，離不開鄉里鄉親，離不開那兒的一切。我們喜歡鄉下自由自在的生活，你們不要牽掛我們，過好你們的日子就行，你們過好了，就是對父母最大的孝順。

聽到這兒，小趙已泣不成聲，不停地抹著眼淚。

周祥明見了，心里也酸酸的，他控制了一下情緒，對妻子說，爸媽有爸媽的生活，我們做兒女的不好過多干涉。孝順，孝順，一個是孝，一個是順，只要他們高興，我們就順著他們。好在爸媽都不到六十歲，農活也做得起，完全能夠自己照顧自己生活，只要我們不給他們添負擔，他們就會過得更輕松。何況老家離城也不遠，家里有什么事，用不了一小時就能回去。

小趙擦著眼淚說，話雖這么說，但我跟老媽朝夕相處都三年多了，有了母女般的感情，一說到要分開，我這心是一時接受不了。再說浩浩跟奶奶最親，如果老媽走了，浩浩會不適應，會舍不得她走，會哭鬧的。

丈夫說道，浩浩那兒我會跟他解釋，你也想開點，又不是生離死別，你要是想老媽了，晚飯后的時間，我都可以開車拉你去看她，一點也不會耽擱你的工作。

聽丈夫這樣說，小趙的心里輕松敞亮多了。

王大媽見小趙的思想做通了，就對他們說，我明天就走，你們上你們的班，不用送我。

兒子趕緊說，老媽不用走這么快，今天星期三，我們星期六送你，我們也回去住兩天。明天我抽時間帶你去買一些吃的用的東西帶給老爸。另外，我給你買一個音響和一個新手機，這樣你就可以在村里跳廣場舞，既鍛煉身體，又可以打發時光。

聽說買音響，王大媽的眼睛亮了一下，嘴上卻說，音響太貴了，不買了，我們用手機放音樂照樣能跳舞。兒子說，一點也不貴，也就幾百塊錢，不買太大的，買跟行李箱差不多大的那種，平時可以拖到這里，也可以拖到那里，移動起來非常方便。而且這種音響可以插U 盤點歌，可以跟手機連接，放最新的網絡歌曲，可以唱卡拉OK，可以放跳舞的伴奏，時尚得很。小趙興奮地說，老媽這次回去，比村里人洋氣多了，你組建一個舞蹈隊，每天教她們跳舞，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讓城里人都羨慕。

聽兒子兒媳這么一說，王大媽心里的激情被瞬間點燃，她說道，這三年來，我在城里也沒有白待，除了領孫子小浩浩，我還抽空學了十多個舞蹈，我想回村里組建我們村的舞蹈隊，我教她們，十多個舞蹈，一定能打敗全鎮所有的舞蹈隊。說到這里，王大媽臉上充滿了向往的神情，她恨不能飛回村里，跟大家一起在村頭大榕樹下跳舞，本村的、外村的人都來看，黑壓壓一片，都給她們鼓掌叫好，她們成了大明星。

九

王大媽如愿回到村里，她沒有去看地里的莊稼，也沒有跟老伴老周到地里干活，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成立舞蹈隊。

丈夫老周是村民小組組長，種莊稼是一把好手，頭腦也靈活，就是平時話少，跟老婆形成鮮明的對比。老周不愛多說話，做事卻是有板有眼，說一不二，村里的人對他都很敬重。

如何把村里的文化娛樂搞上去，一直是老周的一塊心病。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基本上是老人和小孩，像他們這種近六十歲的人就算是年輕的，而且也是現在村里的主要勞動力。年紀比他們大的，已經干不起什么農活，年紀比他們小的，尤其是年輕人，都不會種莊稼了，有的甚至跟城里人一樣，分不清韭菜和麥子，更不用說讓他們過“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了。

種了一輩子的地，他們不想折騰了，雖然年輕時候也有遠大的理想，也想到外邊闖一闖，也想見識見識外邊的世界，但他們終于被土地牽絆著，被家里雞毛蒜皮的瑣事牽絆著，沒有邁出改變他們命運的那一步，他們就像他們的父輩一樣，跟土地、跟村莊融入到一起了，甚至成了土地和村莊的一部分。正是他們的存在，才使日漸荒蕪的村莊，還有炊煙在飄蕩，還能看到莊稼的生長，還能聽到雞豬和牛馬羊的叫聲，而不致讓村莊從此破落下去。他們堅信，只要他們活著，村莊就不可能死去。

既然一輩子在這村里生活，搞一個舞蹈隊是必要的，鄰村老王他們的舞蹈隊建立兩年了，自己村也不能太落后。這回妻子回來，想搞一個舞蹈隊，正合他的心意。妻子買回了音響，村里可省一筆錢，村頭大榕樹下有一塊空地，那兒人家少，跳起舞來也不會太擾民，只要控制好跳舞的時間，不會有多少人反對。

村里原來也有幾個人在農閑的時候，聚在村頭跳舞，只是沒有音響，用手機放音樂和視頻，也沒有人教，自己跟著手機里的視頻跳，跳得就不那么整齊，也就是單純圖個樂。

當《紅紅火火》的歌聲在村頭響起，許多老人以為是村里要像以前那樣放廣場電影了，就相約著往村頭走去。他們好多年沒在村頭看廣場電影了，想起以往的歲月，滿是皺紋的臉上又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等他們趕到村頭，看到了老周，還有老周身邊嶄新的高檔音響，都問老周你是不是發財了。老周大聲說，發啥子財？是我老婆買的，村里老娘們跳廣場舞就方便了。

王大媽今天特意換上了在城里跳舞的粉紅色衣服，頭發是回家前才燙的卷發，像波浪似的披在肩上，一身的城里人裝束。農村里的這些老頭們哪見過這樣的打扮，一個個都“嘖嘖”地稱贊，都說才進城幾年，就跟城里人一樣了。這些老男人盯著王大媽看了過夠，再看自己的女人，就覺得土里土氣的，要多土有多土了，可在臉上不敢表露出來，怕遭老婆一頓臭罵。

王大媽讓老周先把音樂停了，并吩咐老周，她一比手，他就放《今天是個好日子》。她學著張寶的樣子，拍著巴掌把跳舞的人召集過來，編好了隊形，并叫她們在后邊跟著她跳。

王大媽眼睛望向老周，見老周正看著她，便朝他一揮手，做了放音樂的手勢。老周慌里慌亂地按下鍵，隨著音樂，宋詞祖英高亢的歌聲便在村頭響起。

“唉/開心的鑼鼓敲出年年的喜慶/好看的舞蹈送來天天的歡騰/陽光的油彩涂紅了今天的日子喲/生活的花朵是我們的笑容/唉/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今天是個好日子/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

伴隨歡快嘹亮的節奏，王大媽率先下場，她先來一個漂亮的入場式，接著是一連串舒展優美的動作，行云流水般地跳了起來。其他的人見了，趕緊跟著比劃動作。

也許是第一次跳這樣的舞，又是第一次配合，有兩個大媽只顧手上的動作，腳下跟不上。另三個大媽則只顧腳下的動作，手上忘了比。她們手上和腳上的動作不協調，整個舞蹈有些零亂，但在高亢的音樂襯托下，她們還是完成了舞蹈，鄉親們也給予她們熱烈的掌聲，因為這畢竟是村子里這些年來最大的響動了。

村頭擠滿了人，住在村里的人，能來的基本上都來了，上了年紀的人聚在大榕樹下，小孩子則圍在他們的身邊，也許村頭多年沒有這么多的人，多年沒有這么熱鬧了，小孩子平時也不到這兒來玩，因此，他們在這兒，一時不知該做什么，只好守在老人的身邊。

孩子們在那兒站了好一會，膽子大的小男孩開始到空地上玩耍、做游戲和打鬧。小女孩則跟在舞蹈隊的后邊，一招一式地學跳舞，就像當年王大媽在城里廣場上初學跳舞那樣。

那些老人坐在大榕樹底下，看著村里女人跳舞，看著孩子們玩得開心，看著眼前熱鬧的一切，他們的心一下子就興奮起來，過了這么多年死寂般的生活，他們認為村子永遠就這么死氣沉沉了，想不到一個歡快的舞蹈，讓他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熱鬧的歲月，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如果再年輕幾歲，他們也會高高興興地去跳舞。

因為一個舞蹈隊的存在，村子又活過來了，這也許就是開會時領導們常講的精神文明的力量，老周這么想著。

十

王大媽把她學的十多個舞蹈都毫無保留地教給村里的姐妹后，半年的時間就過去了。這半年來，她們購置了統一的服裝，幾次參加鎮里的匯演和比賽，都上了縣里的電視臺，更有網友錄了她們舞蹈隊的視頻傳到抖音平臺，她們精彩的表演贏得了眾多的好評，在鎮上都小有名氣了。王大媽也因此成了幾個舞蹈隊爭搶的教練，成了鄉村舞蹈界的“紅人”。

再沒有新的舞蹈教大家，王大媽又想起了她的舞蹈老師張寶，大半年了，她不知他在哪兒，在做什么，也不知他過得好不好。一切都不知道，這是最讓王大媽覺得傷心的地方。如果她能見到張寶老師，一定要再向他學幾個舞蹈。

王大媽從城里回家的時候，兒子給她買了一部智能手機，還為她注冊了微信和抖音等平臺，并教她怎么使用。王大媽是一個愛趕時尚的人，雖然文化水平低，但她愛學習，一來二去，她基本上學會了發朋友圈，還有發抖音等技巧，在差不多六十歲的農村婦女中，稱得上是佼佼者。

最初時，王大媽對這些特別感興趣，一出門看到好的景色，看到好看的花朵，還有每次舞蹈隊活動她都要拍照片、拍視頻，及時發在朋友圈，還發到抖音平臺，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查看，看有沒有人點贊，有沒有人評論。

王大媽白天做些農活和家務活，吃過晚飯后碗也不洗就去跳舞，她發朋友圈和抖音時大多在晚上。一躺到床上，她會先看那些白天拍的照片和視頻，有好的照片就發朋友圈，有好的視頻就發抖音。發朋友圈還快一點，發抖音就比較慢，她會一遍又一遍地選音樂，一遍又一遍地寫文案，還要反復征求丈夫老周的意見。

丈夫老周最煩妻子的就是發抖音這事，她一天到晚地跳舞，可以鍛煉身體，雖然耽擱時間，但也誤不了什么事，所以他也沒有意見。他對她發抖音就特別反感，一個農村老婆娘有什么事要天天發的，每天美顏一開，那視頻中的形象不僅別人不認識，就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而她對美顏特別滿意，只要美顏一開，感覺特別自信，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候。差不多六十歲的人了，還像小姑娘一樣，整天活在美顏當中，也不知道害羞兩個字怎么寫。

最讓老周煩不出來的是，她發抖音就發抖音，自己發就好，可她偏偏要問他這問他那，一會問配的歌給好聽，一會又問文案怎么寫，最可氣的是她寫十個字，可能有五個字要問他，要教她，而且態度必須好，回答稍微慢了點，或者臉上稍有不耐煩的神情，都會引來一頓責罵。有時候還會莫名地引發她的壞脾氣，反復嘮叨地說些他不愛她，他不重視她的話。如果老周態度還不好，那就會引起她翻舊賬，她會一件一件擺過去他對不起她的事，讓老周言不得，語不得，生怕哪句話不對，引來她更大的火氣。

老婆愛跳舞，還愛發抖音，在這兩件事上，老周別無選擇，他吸取了經驗教訓，只能由著她。王大媽就越發得意，越發樂在其中，不能自拔。

有一天，王大媽像往常一樣刷抖音，突然就刷到了張寶，看到張寶穿著一身紅衣服在跳舞。王大媽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揉揉眼睛，仔細一看，的的確確是張寶老師，只不過他的旁邊站著一位姑娘在唱歌，歌聲清脆明亮，不僅好聽，還有氣場。姑娘唱歌，張寶跳舞，配合默契，真的是好看又好聽，點贊的人有1200 多，粉絲也多。

王大媽反復看了這個視頻三遍，張寶老師的笑臉還是那么親切，動作還是那么嫻熟，似乎一點也沒有變，如果真要說變化，那就是他更成熟了。盡管張寶老師的臉上也有了一些歲月的滄桑，但看上去更加迷人。

王大媽看到抖音號名字是“舞動天涯”，她加了關注，又翻看了他以前發的視頻，可以確認“舞動天涯”就是張寶老師。他的視頻，記錄的是他在各地跳舞的情形。

王大媽想，難怪這么長時間沒有他的消息，原來他去做抖音了。從視頻上看得出，他跳舞的地點隨時在更換，那就說明他是到處跑的。他的粉絲有50 多萬，一定能夠靠流量賺不少的錢，至少比他當教練強吧。

王大媽這么想著，心一放寬，這段時間的所有擔憂就一掃而空。原來張寶老師過得很好，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他有了一個漂亮的搭檔，或者說是女朋友，人生也算沒有什么缺憾了。王大媽的心愿就是祝張寶老師過得更好，一生美滿幸福。

王大媽想到了要跟張寶老師學幾個舞蹈的事，她想私信給他，先問他好，讓他談談離開他們這段時間的經歷，以及怎樣走上拍抖音這條路的？然后再問他給有時間？能不能到她的家鄉來教她和她的伙伴們跳廣場舞？

王大媽猶豫了許久，終于放棄了發私信給張寶老師的念頭。她想，張寶老師這么忙，就不要打擾他了。如果有緣，一定會再相遇，到時再討教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