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不曾受傷一樣

王梓

有一晚，夜很深了，我們欄目的總制片發來一條微信，讓我心生無限感慨。原文是這樣的：“我在人流中，有我不是我。境入無我時，方知我是我。——我年少時在合肥打工，漂泊無依的時候，有一天站在長江路上，茫然四顧，時間好像靜止了，我也好像靜止了，而身邊人流依舊穿梭不止，人們面色匆忙，來來往往，我是他們，他們也是我。一時感悟，心頭涌上這四句話。2007年進入雜志社后，我曾把這四句話寫下來，貼在辦公桌的卡座上。來到這個塵世，你我他，都是蕓蕓眾生，為了度好這一世，都在用心用力修行。人的負累痛苦，幾乎都是來自欲望。沒必要生太多怨恨心和貪嗔癡，只管去愛，去奉獻付出，滋養內心的純真善美，只管用盡心力去打拼、奮斗，覺知當下，過好每一天，盡量完美地完成這一世的角色，走完生命的這一趟旅程。”

我不知道他為何莫名地發這個，也許是為了鼓勵我吧！也許，他多年的感觸在今晚泄洪，一時被自己感動，又無人理解、無人能懂，他只好說與我聽。他說的這些我的確都懂，而且深深懂得，但是前夫去世之前，我沒有這樣的體會。

那是永遠無法讓我釋懷的2021年5月4日，他突然的意外讓我差點崩潰。那段時間，除了天崩地裂和五雷轟頂，我沒有別的感受。悲傷的情緒像洪水一樣向我沖過來，淹沒我。當我漸漸地從生活的懸崖下爬起，各種壓力又讓我喘不過氣，我覺得自己正在走向毀滅。“必須自我拯救！”我這樣告訴自己。于是，我報了開福寺的佛學班，開始潛心研習佛學。我希望佛主無上的智慧能夠傳授給我，幫助我解脫煩惱。

這種蛻變的過程是痛苦的。最大的原因還不是我思念亡夫，而是我和母親之間的矛盾。每當我自覺已經得到佛法的開示，略感高興、沾沾自喜時，母親的憤怒、辱罵和嘮叨就像是一把利劍，將我喜悅的心刺得粉碎。

我和母親的矛盾其實是我們家庭內部的“歷史遺留問題”。她自小就非常要強，但是心強命不強，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觀念，讓她根本無法接受自己一連生了好幾個女兒的事實，她甚至發誓“不生兒子不罷休”。終于，在我13歲那年，我有了一個可愛的弟弟。我媽也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整個人的情緒和狀態都比過去要好一些，但是依然經常怨恨，恨我們三個姐妹都是女孩。而我從小就認為女孩也可以很優秀，并且堅信男女平等。矛盾就在這里顯現出來了。從我剛懂事，我就打心眼里不認可她一心想生兒子的觀念。日后的矛盾可想而知。這么多年，工作之余，我寫詩、畫畫、寫散文，從沒有放棄過自己，可是這些愛好，在母親的眼里一文不值，她從來沒有認可過我，更別說給我鼓勵。有一次我寫詩忘了時間，把水壺里的水燒干了，她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任何臟話都往我頭上加碼，另外說我虛榮，不切實際，活得不食人間煙火。甚至平時我穿的衣服，買的東西，也從來沒有入過她的眼。凡此種種，生活的細枝末節我不好一一列舉。但是我離不開她！這真的很要命。這種飲鴆止渴的方式仿佛是一種慢性自殺。可是我深知，體弱多病的我和無依無靠的女兒都需要她的照顧。

大部分時間我忙工作，她幫我料理家務，接送孩子，我對她是充滿感激的。母親雖然身體很健康，畢竟已到花甲之年，這份辛苦我嘴上不說，但是心知肚明。我給她的回報就是多掙錢給她，幫她還債等等。可是就像一對彼此深愛的情侶或者夫妻，他們難舍難分，但是也會吵架，也會有100次想要掐死對方的沖動。我雖然從來沒有過這么狠心的想法，但是母親有時候發瘋的行為，會讓我想掐死自己。

記得有一次，北陽臺被她堆放了太多雜物和垃圾，愛整潔的我準備好好整理一下，把有用的東西歸位，無用的扔掉或是賣掉，沒想到徹底觸動了她心底敏感的神經，她說我不切實際，跟她對著干，發瘋般地蹦起來罵我，而且臟話無比難聽，我解釋了幾句，隨后關上房門痛哭了一場。從小到大，類似的經歷已經有過數次，我逐漸沒有那種歇斯底里的傷痛了，但還是難以接受。在我的想象里，我應該有一個知性優雅的媽媽，隱忍包容，溫和慈愛，給予我肯定和鼓勵，是我遇到風浪時永遠可以歸宿的避風港。但是現實真的很殘酷，她總是不停地指責、抱怨、辱罵，各種否定我、打擊我……以前我不理解，也不能接受，所以痛苦總是如影隨形，甚至一度有輕生的想法。學習了佛法之后，我明白了世事無常，人生無常，人要接受各種變故和糟糕的處境，而且不執著，不念過去，不畏將來，活在當下，感恩，利他，這是一種智慧。

后來，我漸漸理解了母親，她是愛我的，那些難聽的話不過是她錯誤的表達方式。她的嘮叨和辱罵，無非是心疼我過得辛苦，無非是希望我活得務實，用她認可的方式獲得常人都能夠獲取的幸福。當她得知我工作賺了錢，我的詩文發表，我的畫作變成銀子或者去參展，她還是為我高興的。我知道，她只不過是一位強勢的農村婦女，而又恰巧是我的母親。

現在我們還住在一起，她平日里依然牢騷滿腹，我卻學會了充耳不聞。我轉移了注意力，把眼睛和大腦都放在了美好的事物上，每天依舊打扮自己，用心工作，閱讀，帶孩子，做家務。只要心中有佛，哪一件事不是在修行呢？屏蔽掉身邊的負能量，生活好像被過濾了，留下的都是開心愉悅。

在工作和交朋友的事情上，我也改變很多。電視欄目現在越來越難做，跟客戶打交道，很多時候是在做無用功。有時候客戶明明答應合作，可是過兩天又變卦了，而我從不生氣，也并不覺得浪費了時間。我認為這是我獲得工作成績的一個必然的步驟。佛說，做人做事，“因上努力，果上隨緣”。若干年前我交朋友，有時苦于朋友不能像自己一樣真誠付出，現在我明白，是自己要求的太多了，何必去計較那些呢，只要自己是真誠的，問心無愧即可。別人好，我珍惜，不好，我遠離，沒必要去難過。如果非要糾結，生出貪嗔癡，就是愚蠢的做法了。嫉妒你，嘲笑你，輕視你，甚至出賣你，算計你，也許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會遇到一兩個這樣的朋友，請反過來感謝他們吧！因為有他們，我們更懂得真誠的可貴，友誼的可貴，我們更懂得這樣對待他人是多么地殘忍。《大學》里有這樣一段話：“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意思是你厭惡某人的某種行為，那么千萬不要用同樣的行為對待其他人。總之不管我們經歷了什么，都應該讓我們變得更善良、更真實，也更美好。所以，“只管去愛，去奉獻付出，滋養內心的真善美，只管用盡心力去打拼、奮斗，覺知當下，過好每一天，盡量完美地完成這一世的角色，走完生命的這一趟旅程”。寫到這里，淚水已經打濕了我的眼眶。我想起一首詩：

艾佛列德·德索薩的《去愛吧》：

去愛吧，像不曾受傷一樣

跳舞吧，像沒有人欣賞一樣

唱歌吧，像沒有人聆聽一樣

工作吧，像不需要金錢一樣

生活吧，像今天是末日一樣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