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蕊 劉佳旋 王洋洋
(江西財經大學 會計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指出要“加快建設數字經濟,以數字化轉型整體驅動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治理方式變革”。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企業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加入數字化轉型的浪潮。然而,數字化轉型帶來的技術更新和商業模式創新也可能引發諸多風險。例如,美國通用電氣在2015年重金打造的數字集團由于業務模式存在問題,導致其后續經營業績不達預期,數字化轉型實踐最終以失敗告終,并造成了公司股價的大幅下跌。此外,根據埃森哲發布的《2020中國企業數字轉型指數研究》,我國僅有11%的企業數字化投入轉化為出色的經營績效。較高的數字化轉型風險以及差強人意的轉型效果導致很多企業陷入“不敢轉”“不愿轉”“轉不好”等現實窘境[1-2]。因此,揭示企業數字化實踐過程中可能面臨的問題與挑戰,對于打消企業關于數字化轉型潛在風險的擔憂、推動上市公司數字化建設具有重要意義。
數字化轉型引起的一系列組織管理變革和商業模式創新,在對上市公司管理實踐和財務實踐帶來風險與挑戰的同時,也進一步影響了會計師事務所的年報審計工作。具體來說,數字化技術應用和商業模式創新提升了企業經營業務、組織結構等方面的復雜度[3],導致信息不對稱程度增加[4];然而,與快速發展的新技術和商業模式創新相適應的內外部制度建設具有時滯性[5],為管理層通過操縱年報進行隱秘的“尋租”活動提供了便捷條件。上述影響加大了企業的潛在治理風險與財務風險[6],事務所的年報審計工作變得更加困難和復雜,而事務所的數字化執業水平的不足進一步降低了審計效率[7-9]。有鑒于此,數字化轉型是否可能導致企業年報審計時間延長,甚至出現年報延遲披露的問題?此外,由于投資者難以有效甄別年報延遲披露的真實原因,上市公司推遲披露年報極有可能向市場傳遞企業未來經營業績的負面消息[10]。因此,倘若上市公司的確發生年報延遲披露,那么這一負面信號傳遞到資本市場,是否將進一步引發投資者較差的市場反應,并在資本市場衍生其他風險?這些問題有待深入研究。
為提高年報披露的均衡性和及時性,我國證監會于2002年開始實施年報預約披露制度,即上市公司應在財務報表日前向證券交易所主動預約年報披露的時間,并由證券交易所予以公布。然而,由于重大戰略變革或突發性問題等事件所產生的影響較大,可能致使企業在已經公布披露時間的前提下,無法如約披露年報,這將引發更大的風險。鑒于此,本文擬以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為切入點,深入剖析數字化轉型這一重大戰略變革事件為企業帶來的風險與挑戰。利用2007-2020年我國A股上市公司樣本,本文檢驗結果表明,數字化轉型程度越高,上市公司越容易出現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并且年報推遲披露這一風險信號將進一步引發資本市場投資者的負面反應。該現象的產生包括上市公司與會計師事務所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數字化轉型提升了上市公司業務復雜度,增加了年報審計的難度;另一方面,事務所執業勝任能力不足導致審計效率降低,從而造成年報預約披露推遲。此外,上述由數字化轉型衍生的風險具有持續性,將進一步降低上市公司未來的股票收益率。異質性分析表明,較高的公司治理水平和審計行業專長能夠有效化解數字化轉型造成的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及其衍生的風險。
本文的貢獻包括如下幾點:第一,拓展了企業數字化轉型經濟后果的研究文獻。已有文獻大多關注了數字化轉型對企業價值創造的正向影響[11-12],本文則從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及其引發的負面市場反應視角揭示了企業數字化轉型衍生的風險,為數字化轉型經濟后果引入新的研究視角。第二,豐富了年報預約披露的相關研究。作為我國證券市場的特有制度,現有關于年報預約披露的相關研究較為缺乏。在數字經濟時代的背景下,本文通過考察數字化轉型對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影響及其經濟后果,對年報預約披露的學術研究進行了有益拓展。第三,補充了數字化轉型對審計行為影響的研究文獻。以往研究發現,企業數字技術應用致使審計風險和審計難度提高[7-9],但關于數字化轉型最終是否影響審計結果的研究仍較為欠缺。本文通過探索企業數字化轉型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關系,豐富了數字化轉型對審計行為產生作用的相關研究。最后,對于企業識別和防范數字化轉型風險、推動上市公司數字化轉型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本文通過揭示上市公司在推動數字化轉型的實施和執行過程中可能面臨的問題與風險,對于企業從容應對數字化建設過程中的“陣痛期”問題,以及妥善解決數字化變革過程中“不敢轉”“不愿轉”等現實困境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1.數字化轉型相關研究
隨著以互聯網、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為代表的新一代數字技術的快速發展,數字技術與傳統產業逐漸實現深度融合,與此同時,數字化轉型的經濟效應也逐漸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目前,學術界從積極效應與消極效應兩個角度出發探索了企業數字化轉型的經濟后果。首先,較多學者從數字化轉型的積極效應出發,認為數字化轉型作為企業的一種戰略變革,通過數據的高效流動和組織變革改善了企業資源配置,為企業經營發展帶來諸多改觀,減少了外部不確定性對企業的沖擊,賦予了企業新的發展動能。具體來說,數字化轉型通過提高資產使用效率、企業運營效率以及創新產出效率[11,13],有效提升了全要素生產率和股票流動性水平[12,14],并最終對經濟效益和企業價值產生積極影響[11]。其次,部分學者基于數字化轉型帶來的技術更新和商業模式創新對企業造成的沖擊視角,研究了數字化轉型可能給上市公司帶來的潛在風險與威脅。一方面,新興數字技術應用和商業模式創新使得企業經營業務、組織結構、內部管控發生根本性變革,囿于公司管理能力滯后于數字化技術的更新,“大智移云物”等新興技術與企業原有資源和業務難以融合,這致使很多企業雖然花費較大成本進行數字化轉型,卻并無明顯的績效增長[15-16]。另一方面,新舊資源沖突加劇了企業的信息不對稱程度[4],為經理人的“尋租”活動提供了便捷條件,這將導致盈余質量降低[3],代理成本提高[17],最終加大企業的業務風險和財務風險[6]。同時,上述風險將進一步通過年報審計工作傳導至會計師事務所,造成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復雜度提升與審計風險增大,使得事務所的審計工作更加困難和復雜,企業的審計費用也相應提高[7-9]。此外,還有文獻從信息披露角度探究數字化轉型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結果表明,數字化相關信息披露醞釀了股價泡沫,進而增大了上市公司股價崩盤風險[18-19]。
2.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相關研究
已有文獻對影響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因素及其產生的經濟后果展開了探討。關于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影響因素研究,一方面,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可能源于信息操縱或信息藏匿動機等主觀原因[20],企業擇時披露以緩解“壞消息”帶來的負面沖擊。因此,當年被出具非標準無保留審計意見、發生虧損、未分配股利以及業績指標較差的公司往往傾向延遲披露年報[21-22]。另一方面,年報預約披露推遲也有可能源于事務所變更[23]、事務所合并[24]、對審計報告有影響的事項有待解決[21]等客觀原因,多方磨合或業務繁雜導致事務所審計財務報表的時間延長。在經濟后果方面,現有文獻發現,上市公司當年披露推遲的年報審計質量較低[25],并在資本市場引起了較差的短期市場反應[10];從長期影響來看,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將導致企業債務融資成本升高[26]、未來創新產出下降[27]。
綜上所述,數字化轉型經濟后果的文獻頗豐且角度繁多,大多是從企業數字化轉型的積極效應角度出發,肯定了其在改造提升傳統動能、培育發展新動能方面的重要作用。但是,企業數字化轉型過程中存在客觀的挑戰與困境,而現有研究對其負面影響及衍生的風險探索不足。“大智移云物”等數字化技術應用和商業模式創新加大了企業的治理風險和財務風險,給年報審計工作帶來了新的沖擊。那么,上市公司數字化轉型是否可能誘發年報披露推遲風險?作為投資者認知中的“負面信號”,年報披露推遲又將進一步導致企業在資本市場面臨哪些風險?現有研究并未回答這些問題。借此契機,本文擬以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為切入點,就企業數字化轉型帶來的負面影響及其衍生的風險進行深入剖析,以期為上市公司防范化解數字化轉型潛在風險、穩步推進數字化建設提供經驗證據與理論啟示。
1.數字化轉型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
從上市公司方面來看,數字化轉型對企業經營業務、組織結構和內部治理等方面產生了深遠影響[3],加大了企業的治理風險和財務風險[6],進而提高了年報審計的困難程度。一方面,數字化轉型帶來的“互聯網+”、新型商業模式使業務市場邊界變得更加模糊,加大了企業經營業務的復雜性;此外,IT部門以及相應的信息技術人員促使組織產生適用性變革[28],致使組織結構的復雜程度增大[29]。另一方面,經營業務和組織結構的復雜性提升致使企業信息不對稱程度增加[4],同時在數字經濟發展的初期,企業內部制度建設適應商業模式創新具有時滯性,此時管理層可能利用數字化轉型造成的內外部制度缺陷進行關聯交易、舞弊以謀取私人利益[30],這將進一步增加年報審計的困難程度,導致年報審計的時間延長,最終可能造成上市公司年報預約披露推遲。
從會計師事務所方面來看,數字化轉型通過影響客戶會計信息產生、處理和報告的環境與流程,為事務所的年報審計工作帶來了新的挑戰。首先,數字經濟時代,審計的重點從傳統的數據真實性核查轉變為對系統安全性和技術規范使用的關注[7],事務所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施加更多的測試驗證數字化內部控制系統的有效性,增大了上市公司推遲披露年報的可能性。其次,數字技術應用和制度建設的時滯性使得管理層機會主義行為增加,上市公司治理風險和財務風險加大,導致事務所的審計風險提升,事務所需要付出更多努力,增加實質性測試程序,以發現問題并規避風險[8]。最后,數字時代對會計師事務所的人員業務能力和數字化建設水平提出了新的要求。而現階段的事務所普遍存在財會知識與技術操作兼具的復合型人才缺乏、信息化建設相對滯后、數字化建設水平薄弱的問題[8,31],導致年報審計效率降低,客戶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發生的概率提高。
綜上所述,數字化技術應用和商業模式創新使得企業經營業務、組織結構和內部治理的復雜度提升,加大了企業的潛在治理風險與財務風險,造成事務所年報審計工作的困難程度和復雜程度增加,而事務所復合型人才和數字化建設水平的不足進一步降低了審計效率,導致審計人員在年報審計工作中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所以,在上市公司與會計師事務所雙方原因的共同作用下,本文推測數字化轉型可能造成企業發生年報推遲披露的風險增加。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假設1。
H1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企業數字化轉型程度越高,其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可能性越大。
2.數字化轉型、年報預約披露推遲與市場反應
由前文分析可知,數字化轉型上市公司通過數字化技術應用和商業模式創新在助力企業獲取競爭優勢、實現價值創造的同時,也提高了企業經營復雜程度[3],為經理人的“尋租”活動提供了便捷條件,加大了企業的治理風險和財務風險[6]。而上述由數字化轉型帶來的潛在風險,可能通過年報預約披露推遲這一“負面信號”衍生至資本市場,引發投資者的負面市場反應。
具體來說,由于投資者難以有效甄別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真實原因,延遲披露年報極有可能向市場傳遞企業未來經營業績的負向消息,引發資本市場負面市場反應。理論上,年報預約披露推遲行為的出現既有可能源于信息操縱或信息藏匿動機[20]等主觀原因,企業擇時披露以延緩“壞消息”帶來的消極影響;也有可能源于企業數字化轉型等客觀原因,業務繁雜、多方磨合導致年報審計時間延長。但是主觀原因和客觀原因可能混雜出現,當數字化轉型導致上市公司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現象出現時,資本市場利益相關者對此現象的辨別能力可能較為缺乏,其僅能感受到此延遲披露行為傳遞的“企業可能存在問題”的信號。在有效市場下,投資者將基于這一信號對公司的盈利能力和經營風險做出不樂觀的預期,引發資本市場對企業的現狀及未來的經營業績產生負面評價[10],進而產生負面市場反應,增加股票下行壓力。
綜上所述,因上市公司數字化轉型誘發的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將造成資本市場投資者對該公司產生負面評價,進而致使其年報披露的短期市場反應較差。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假設2。
H2企業數字化轉型帶來的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將進一步引發資本市場投資者負面市場反應。
本文選取2007—2020年中國A股上市公司為研究樣本,對樣本進行了如下處理:(1)剔除ST、*ST、PT公司;(2)剔除金融保險類公司;(3)本文僅保留了至少連續5年不存在數據缺失的公司;(4)剔除關鍵數據缺失及異常的公司;(5)剔除年報提前披露的樣本。經過上述處理后,得到25 700個公司——年度觀測值。為避免極端值的影響,本文對所有連續型變量進行了前后1%水平的縮尾處理。本文的數據均來自國泰安數據庫(CSMAR)。
本文構造了模型式(1)以檢驗數字化轉型對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影響。
Lndelayi,t=α0+α1DTi,t+Control1+Year+Firm+εi,t
(1)
其中,Lndelay為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衡量變量,DT為企業數字化轉型程度的衡量變量,Control1為影響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一系列控制變量,Year為年度虛擬變量,Firm為個體虛擬變量,ε為隨機擾動項。根據假設1的理論預期,式(1)中DT的回歸系數α1應當顯著為正,即上市公司數字化轉型水平越高,越有可能發生年報預約披露推遲。
本文在式(1)的基礎上加入年報預約披露推遲與數字化轉型的交互項(Lndelay_DT),構造式(2)以驗證數字化轉型導致的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對市場反應的影響。
CAR-3,3=β0+β1Lndelay_DTi,t+β2Lndelayi,t+β3DTi,t+Control2+Year+Firm+εi,t
(2)
其中,CAR為根據市場調整模型計算的年報披露前后三天累計異常報酬率。Control2為影響累計異常報酬率的一系列控制變量。其他變量同上。根據假設2的理論預期,式(2)中Lndelay_DT的回歸系數β1應當顯著為負,即數字化轉型帶來的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現象將導致投資者的市場反應較差。
1.被解釋變量
(1)年報預約披露推遲(Lndelay)。借鑒謝盛紋等(2018)[26]、王帆等(2020)[27]的做法,用年報實際披露日減去年報首次預約披露日,加1后取對數衡量上市公司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并將年報提前披露的樣本剔除。
(2)市場反應(CAR)。借鑒Givoly和Palmon(1982)[33]的做法,采用累計異常報酬率來衡量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市場反應,具體選定實際披露日前后三天為事件窗口期,采用市場調整模型計算累計異常報酬率。
2.解釋變量
本文借鑒吳非等(2021)[14]的做法,使用上市企業年報中涉及“數字化轉型”的詞頻數量加1的自然對數來衡量數字化轉型程度(DT)。
3.控制變量
綜合以往文獻,對于式(1),本文控制了如下影響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變量:公司規模(Size)、資產負債率(Lev)、盈利能力(ROA)、市值賬面比(BM)、每股盈余(EPS)、是否虧損(Loss)、前五大股東持股(Top5)、兩職合一(Dual)、產權性質(SOE)、機構投資者持股(Inst)、審計復雜程度(Recinv)、審計意見(Opinion)、會計師事務所類型(Big4)。對于式(2),本文控制了如下影響累計異常報酬率的變量:公司規模(Size)、資產負債率(Lev)、盈利能力(ROA)、市值賬面比(BM)、每股盈余(EPS)、是否虧損(Loss)、前五大股東持股(Top5)、兩職合一(Dual)、產權性質(SOE)、機構投資者持股(Inst)、股票換手率(Dturn)、流通股比例(CIR)。此外,本文還控制了年份和企業固定效應,以排除年度差異、個體差異對研究結果的影響。表1列示了具體變量定義。

表1 變量定義
表2列示了本文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年報預約披露推遲Lndelay的中位數為0,均值分別為0.39,標準差為0.97,與現有研究基本接近[26],表明盡管年報預約披露制度已執行多年,但仍存在部分企業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天數較長。數字化轉型指標DT的均值為1.12,標準差為1.33,說明數字化轉型程度在不同企業間存在較大差異。年報披露前后三天的超額累計異常報酬率CAR、其他控制變量與現有研究基本一致。

表2 描述性統計結果
表3為上市公司數字化轉型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回歸結果。列(1)為只控制年份、公司固定效應的二元回歸結果,列(2)為加入控制變量與年份、公司固定效應之后的多元回歸結果。回歸結果顯示,在控制了年份和公司固定效應后,無論是否加入控制變量,解釋變量數字化轉型水平DT的系數均顯著為正,表明數字化轉型程度更高的企業,面臨著經營業務、組織結構和內部治理方面的復雜程度提高,但事務所存在執業勝任能力和數字化建設水平不足的困境,而這很可能誘發企業年報預約披露推遲風險。根據列(2)回歸結果,從經濟意義上看,企業的數字化轉型水平每提升1個標準差,將導致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天數的自然對數提高約0.03個單位,相當于樣本均值的7.60%(1)經濟含義計算公式:(1.331 9×0.022 3)/0.390 3=7.60%,這說明數字化轉型對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天數的影響不僅在統計意義上是顯著的,在經濟意義上也是顯著的。本文的研究假設1得到驗證。

表3 數字化轉型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回歸結果
為驗證數字化轉型導致的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對投資者市場反應的影響,本文首先單獨檢驗了年報披露推遲的后果,之后再進一步將數字化轉型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交互項帶入回歸模型重新回歸,以檢驗數字化轉型帶來的年報預約披露對短期市場反應的影響。從表4列(1)回歸結果可以看出,年報預約披露推遲(Lndelay)的系數顯著為負;列(2)中數字化轉型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交互項(Lndelay_DT)的回歸系數也是顯著為負。這一結果較穩健地證明,通過年報預約披露推遲,數字化轉型帶來的風險將進一步傳導至資本市場,導致上市公司披露年報的市場反應表現較差,本文的研究假設2得到驗證。

表4 數字化轉型、年報預約披露推遲與市場反應
1.PSM匹配
對于可能由樣本自選擇所引起的內生性問題,本研究采用傾向得分匹配方法(PSM)來解決這一內生性問題。本文根據上市公司是否進行數字化轉型將樣本分為兩組,如果該公司當年進行數字化轉型(年報中涉及“數字化轉型”的詞頻數量大于0),DT_dum取值為1;未進行數字化轉型(年報中涉及“數字化轉型”的詞頻數量等于0),則DT_dum取值為0。將進行數字化轉型(即DT_dum=1)企業的樣本作為處理組,并以公司規模(Size)、資產負債率(Lev)、機構投資者持股(Inst)、事務所類型(Big4)為匹配協變量,將進行數字化轉型的企業(DT_dum=1)與未進行數字化轉型的企業(DT_dum=0)分別進行了1∶3無放回最近鄰匹配、半徑匹配與核匹配,然后利用PSM匹配后的樣本分別重新進行回歸分析。表5列(1)-(3)PSM匹配后回歸結果與主回歸結果一致,即企業進行數字化轉型將提高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概率,表明在控制了自選擇問題之后,本文的研究結論仍然成立。

表5 穩健性檢驗結果(一)
2.Heckman兩階段
本文還采用了Heckman兩階段模型來緩解可能存在的自選擇問題。在第一階段,本文將企業是否進行數字化轉型作為被解釋變量(DT_dum),并選取公司規模(Size)、資產負債率(Lev)、資產收益率(ROE)、上市年限(Age)、前五大股東持股比例(Top5)、產權性質(SOE)、企業所在地區(East)、兩化融合城市(LHRH)、城市互聯網寬帶接入用戶數(BroadBand)和互聯網普及率(Internet)作為影響企業數字化轉型決策的因素,對企業是否進行數字化轉型這一虛擬變量進行Probit回歸,并估算逆米爾斯系數(IMR),再將IMR帶入式(1)進行第二階段回歸。從表5中列(5)Heckman第二階段結果可以看出,DT的系數顯著為正,說明利用Heckman兩階段模型進行檢驗,本文研究結論仍然穩健。
3.工具變量
為了緩解式(1)可能存在的內生性問題,本文借鑒趙濤等(2020)[33]的研究,采用各城市在1984年的郵電歷史數據作為工具變量(IV)。具體使用滯后一期的全國互聯網上網人數與1984年各地級市每萬人固定電話數量的交乘項來衡量。表5列(6)的回歸結果顯示,工具變量與數字化轉型(DT)顯著正相關。表5列(7)的回歸結果顯示,DT仍然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Lndelay)顯著正相關。上述利用工具變量法檢驗的結果表明,本文的研究結論依然穩健。
4.行業時間趨勢效應和地區時間趨勢效應
考慮到企業數字化轉型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關系可能隨行業時間趨勢和地區時間趨勢發生系統性變化,本文進一步在模型中引入行業與年份的交互項、省份與年份的交互項。表6列(1)、列(2)穩健性檢驗結果顯示,在同時控制年份固定效應、企業固定效應、行業或地區時間趨勢效應后,數字化轉型的回歸系數仍然顯著為正,與前文結果保持一致。

表6 穩健性檢驗結果(二)
5.排除企業策略性披露影響
前文利用詞頻統計來衡量數字化轉型水平得到的研究結論,可能受到企業策略性信息披露行為的影響。為了排除這種可能的解釋,本文借鑒袁淳等(2021)[34]的做法進行了以下兩個檢驗:(1)企業是否披露與數字化相關詞匯可能受策略性信息披露行為影響,因此剔除數字化轉型程度為0的公司樣本重新進行檢驗。(2)企業在信息披露過程中可能存在夸大正面消息的信息操縱行為,本文選取策略性信息披露概率較小的上市公司排除以上擔憂,即利用深交所信息披露等級為優秀或良好的上市公司子樣本重新回歸。表6列(3)、列(4)報告了相應的檢驗結果。結果顯示,DT的系數均顯著為正,表明排除企業策略性信息披露行為的影響后,本文研究結論依舊穩健。
6.年報預約披露推遲替代變量
本文參考謝盛紋等(2018)[26]的做法,利用啞變量Delay_0、Delay_10重新度量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具體來說,如果年報實際披露日晚于首次預約披露日,Delay_0為1,否則為0;如果年報實際披露日晚于首次預約披露日超過10天,Delay_10為1,否則為0。表6列(5)、列(6)結果顯示DT的回歸系數仍然顯著為正,說明企業數字化轉型會導致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即年報預約披露推遲采用替代變量,結果仍然穩健。
7.市場反應替代變量
主檢驗利用市場調整模型計算的年報披露前3天至披露后3天股票累計超額回報來作為市場反應的衡量指標,本文進一步根據市場模型重新計算年報披露前后三天的累計異常報酬率來進行穩健性檢驗,表7結果顯示,使用市場反應替代變量重新回歸,結果仍然穩健。

表7 穩健性檢驗結果(三)
1.上市公司層面原因:業務復雜度提升
前文分析指出,數字化轉型帶來的新興技術應用和商業模式創新提升了企業業務復雜度,這可能是導致上市公司年報預約披露推遲風險加大的主要原因之一。一方面,數字化轉型導致企業業務復雜度提升,增加了公司管理層與外部投資者之間的信息不對稱程度,管理層進行盈余管理和機會主義行為的空間更大[35]。因此,會計師事務所需要執行更多測試以應對審計風險的提高,這將拉長年報審計的時間,從而造成企業年報預約披露推遲。此外,在數字化轉型提升了企業業務復雜度的情形之下,與數字化配套的內部治理、風險管理等相關制度的建設與完善工作難以一蹴而就,往往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不斷探索與實踐。因此,現有的治理機制可能無法適應和匹配當前經營業務和組織結構的系統性變化[5]。企業內部制度建設的時滯性將導致企業出現更多的內部控制缺陷,為管理層利用新型技術進行隱秘的“尋租”活動以謀取私人利益提供了便捷條件[30],致使企業治理風險和財務風險提高,進而提高了事務所的審計風險和審計復雜度,導致年報審計時間延長。
另一方面,數字化轉型導致企業業務復雜度提高,進而對其會計信息產生、處理和報告的環境與流程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在數字化轉型初期,企業財務人員需要適應業務復雜度的提升以及數字技術的應用,并不斷提高自身技能,這可能影響企業自身及時編制年報的及時性。此外,業務復雜度的提升將引發管理層盈余管理、舞弊等機會主義行為,這將進一步增加年報審計的困難程度。因此,無論從企業自身及時編制年報的主觀能動性,還是從管理層機會主義行為增加年報審計工作量角度,年報披露工作都可能因業務復雜度提升而受到更大的干擾。綜上所述,數字化轉型提升企業業務復雜度將導致審計難度和審計風險進一步提高,事務所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和資源加以應對,這將增加上市公司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風險。基于以上分析,本文認為上市公司業績復雜度提升是導致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原因之一。
為了驗證上述關于業務復雜度的推論,本文使用上市公司年報披露的控股子公司數量作為業務復雜度的衡量指標,將上市公司控股子公司的數量按照行業年度均值分組,子公司數量低于行業均值的樣本劃分為業務復雜度較低組,高于行業均值的劃分為業務復雜度較高組。根據上述推論,本文預測,與業務復雜度低的上市公司相比,數字化轉型對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負面影響及其引發的負面市場反應在業務復雜度高的上市公司中更明顯。表8列(1)-(4)年報預約披露推遲與短期市場反應的分組回歸結果顯示,解釋變量DT和Lndelay_DT的系數在業務復雜度較低組中不顯著,而業務復雜度較高組中,DT的系數顯著為正,Lndelay_DT的系數顯著為負。此結果驗證了上述推論,即數字化轉型對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負面影響及其引發的負面市場反應在業務復雜度高的上市公司中更明顯。這也從側面驗證了在上市公司層面,數字化轉型導致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并進一步衍生資本市場潛在風險的原因是企業業務復雜度提升。

表8 數字化轉型導致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原因
2.事務所層面原因:執業勝任能力不足
會計師事務所的執業勝任能力能夠顯著提升審計效率[36]。因此,執業勝任能力較弱的事務所在審計數字化轉型客戶的年報時,較低的審計效率導致其客戶發生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風險較大。首先,上市公司進行數字化轉型會帶來新興技術應用、組織結構變革、商業模式創新等一系列變化,事務所需要投入一定的人力、物力和財力研發大數據等數字化審計技術,方能有效地適應客戶的新變化。與“大智移云物”等新技術應用方面已經具備一定實踐經驗的事務所相比(2)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近年來投入了大量資金、資源研發大數據等數字化技術,例如普華永道與硅谷公司合作開發的人工智能系統“GL.ai”、安永智能自動化審計工具EY Smart Automation等,在數字化審計方面已經具有一定的實踐經驗。,數字化審計執業勝任能力較低的事務所在“科技強審”方面存在不足,這將增加數字化轉型客戶發生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概率。其次,除了在數字化審計方面的執業勝任能力,在提供專業化服務方面的勝任能力也能夠對審計效率產生影響。具體來說,由于招聘門檻、員工培訓以及資源投入等方面的不同,會計師事務所在專業勝任能力方面存在一定差異。與專業勝任能力強的事務所相比,專業勝任能力弱的事務所對數字化轉型客戶的審計效率較低,客戶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發生的可能性也隨之增大。基于以上分析,本文認為事務所的執業勝任能力是導致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及引發投資者負面市場反應的主要原因之一。
為了驗證上述關于會計師事務所執業勝任能力的推論,本文將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作為執業勝任能力較強的代表,非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作為執業勝任能力較弱的代表,分組檢驗了數字化轉型對于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及短期市場反應的影響。表8列(5)-(8)年報預約披露推遲與短期市場反應的分組回歸結果顯示,在非“四大”審計組中,解釋變量DT的系數顯著為正,Lndelay_DT的系數顯著為負,而在“四大”事務所審計組不顯著,此結果驗證了上述推論。即與事務所執業勝任能力更高的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相比,其他會計師事務所審計的數字化轉型客戶發生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風險較大,進一步引發資本市場負面反應的風險也較大。
前文分析指出,年報預約披露推遲行為的出現既有可能源于信息操縱或信息藏匿動機[20]等主觀原因,企業擇時披露以延緩“壞消息”帶來的消極影響;也有可能源于企業數字化轉型等客觀原因,業務繁雜、多方磨合導致年報審計時間延長。在散戶投資者比例較高的中國股票市場中,當數字化轉型導致上市公司年報預約披露推遲時,投資者辨別年報推遲原因的能力較為缺乏,其僅能感受到此延遲披露行為傳遞的“企業可能存在問題”的信號。這將引發資本市場對企業產生悲觀預期,導致投資者對上市公司股票的估值和交易意愿降低,從而推動上市公司股價下跌,并偏離其均衡價值,最終致使企業未來股票收益率下降。綜上所述,本文預計,數字化轉型衍生的資本風險具有持續性,將降低企業未來的股票收益率。
為檢驗數字化轉型導致的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對未來股票收益率的影響,本文首先單獨檢驗了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后果,之后再進一步將數字化轉型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交乘項(Lndelay_DT)帶入回歸模型式(1),以檢驗數字化轉型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交互項的結果。從表9列(1)回歸結果可以看出,年報預約披露推遲與下一年度股票收益率的回歸系數顯著為負;列(2)中數字化轉型與年報預約披露推遲交互項與下一年度股票收益率的回歸系數也是顯著為負。這一結果較為穩健地證明,數字化轉型導致年報預約披露推遲這一現象衍生的風險在資本市場持續存在,將進一步降低上市公司未來一年的股票收益率。

表9 數字化轉型、年報預約披露推遲與股票收益率
1.基于上市公司治理水平的異質性檢驗
數字化轉型帶來的新興技術應用和商業模式創新可能使得上市公司信息不對稱程度加劇,為經理人的“尋租”活動提供了便捷條件,導致企業年報預約披露推遲。而較高的上市公司治理水平能夠保證企業經營效率和效果。所以,本文預計,較高的公司治理水平可以有效抑制管理層的機會主義行為,降低數字化轉型過程中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及負面市場反應出現的可能性。為此,本文按照上市公司治理水平的高低進行分組檢驗。具體來說,借鑒現有文獻,選用高管薪酬、高管持股比例、獨立董事比例、董事會規模、機構持股比例、股權制衡度、董事長與總經理是否兩職合一這7個指標,運用主成分分析法構建公司治理指數,將高于公司治理指數行業年度均值的樣本劃分為公司治理較高組,反之則劃分為公司治理較低組。表10(篇幅所限,留存備索)回歸結果顯示,解釋變量DT和Lndelay_DT的系數在公司治理水平較低組顯著,而在公司治理水平較高組不顯著,表明較高的公司治理水平能夠對數字化轉型導致的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及其衍生的負面市場反應具有抑制作用。因此,企業在數字化轉型過程中應注重提升公司治理水平,以降低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和負面市場反應發生的概率,有助于防范化解數字化轉型潛在風險。
2.基于審計行業專長的異質性檢驗
具有行業專長的事務所通過對某一行業進行專門化投入,積累了豐富的行業知識、行業審計經驗和行業審計技能[37]。因此,這類事務所在對數字化轉型的企業進行審計時,因其擁有相應的業務經驗,更有利于其識別審計風險來源、設計和實施審計程序、搜集審計證據,其客戶發生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可能性較低。本文分行業-年度計算出各個會計師事務所審計收費的市場份額,市場份額占比最高的事務所,則為具有審計行業專長的事務所,其他事務所為缺乏審計行業專長的事務所。根據事務所是否具有審計行業專長將樣本分為兩組,分別檢驗數字化轉型對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及短期市場反應的影響。表10回歸結果顯示,解釋變量DT和Lndelay_DT的系數在事務所缺乏審計行業專長組顯著,而在事務所具有審計行業專長組不顯著。結果表明,當上市公司聘請的會計師事務所具有審計行業專長時,可以有效緩解數字化轉型導致的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及其引發的負面市場反應,降低企業數字化轉型衍生的風險。
不同于以往主要關注企業數字化轉型積極效應的研究,本文以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為切入點,探索上市公司在數字化轉型過程中可能面臨的風險與挑戰。利用我國A股上市公司2007—2020年的數據進行實證檢驗,所得結論如下:首先,數字化轉型將導致上市公司發生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風險加大,并且此風險將進一步傳導至資本市場,引發投資者負面市場反應;而且,上述由數字化轉型導致的風險具有持續性,將降低上市公司未來的股票收益率。其次,數字化轉型提升了企業業務復雜度,使得事務所的審計工作更加困難和復雜,加之會計師事務所當前數字化執業勝任能力相對較弱,因而造成上市公司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并衍生資本市場潛在風險。最后,異質性分析表明,較高的公司治理水平和審計行業專長可以有效抑制數字化轉型造成的年報預約披露推遲及其引發的負面市場反應。
根據本文研究結論,本文啟示與建議如下:第一,上市公司在利用數字化技術應用和商業模式創新實現價值創造的同時,也應當對數字化轉型帶來的負面影響及其衍生的資本市場潛在風險給予密切關注。只有在實施數字化建設的過程中兼顧收益創造與風險防范,企業才能更好地利用數字化轉型助力自身獲取競爭優勢。第二,較為完善的公司治理機制能夠有效防范企業數字化轉型帶來的潛在風險。因此,為破解當前數字化轉型過程中面臨的“轉不好找死”“變革陣痛期”等現實困境,企業在優化常規內部治理機制的同時,也應當加快建設與數字化轉型配套的治理機制,以適應和匹配數字化變革中業務模式、風險點和控制方式的系統性變化,從源頭上降低企業數字化轉型的潛在風險,提高轉型成功的概率,實現“鳳凰涅槃”。第三,本文發現,具有數字化執業能力與行業專長的會計師事務所審計的客戶發生年報預約披露推遲的概率較低。基于此,在上市公司數字化轉型初期,為防范化解數字化轉型衍生的資本市場風險,企業可以優先聘請執業勝任能力與數字化建設水平較高或者具有行業專長的事務所,以保證企業平穩渡過數字化變革初期階段。第四,數字化轉型不僅是企業的“必修課”,也是關乎會計師事務所生存和長遠發展的必由之路。因此,信息化基礎較為薄弱的本土會計師事務所也應當積極加快數字化建設進程,借鑒國際“四大”事務所在數字化基礎建設、跨領域復合人才培養方面的經驗,助力自身實現數字變革,提高執業效率,方可在數字時代的激烈競爭中得以生存并發展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