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

張中杰

“吃了嗎？餓了家里還有餃子……”

“今兒立秋，晚上冷，記得穿厚點，加件衣裳……”

風涼颼颼，夜黑沉沉。他沒開燈，發過兩條信息，手機屏俏皮得似星星點點閃爍，兒子星星青春含笑的臉，如在眼前。

“您也保重！”

望著下邊加了心的“你”，他有些迷茫，別扭。這不像兒子的風格。五年前，老伴病逝后，星星和他像哥兒倆，稱呼早在心里揣著了，從不加的。

窗外，夜色墨汁一般又黑又稠，澆在空氣中，壓抑住呼吸。緊張。手微微顫抖，恍惚中回復。

孤單猶若無數條冰冷的蛇，一寸寸擠壓，迫近，抑制，噬咬他的心。

“向太陽奔跑”，他這個剛退休的老交警的網名沒有暮氣沉沉，像暮鼓晨敲，總有一股朝氣呢。

“向星星出發”，刑警兒子的網名自帶職業習慣。夜晚是最好的陪伴。

老伴故去，那個叫“月亮”的已經銷聲匿跡。微信群里，唯有太陽與星星的對話，隔三岔五。

當初，太陽和星星父子倆可互相爭著發光呢。

農業大縣，縣城周邊全是鄉，接合部交通事故頻發。被屢屢通報丟人不說，那老百姓的命可重要呢。尤其是三輪車夫、農機車手缺乏交通安全意識，為省時間干活，工夫不搭路上，總是呼朋喚友，三五成群坐上車，一出事都是大事?？墒牵屯聜兛嗫谄判淖炱つケ〕梢粡埣?，宣傳教育效果像是駱駝群里的一只螞蟻，啥也不顯。他琢磨三天三夜，逐個兒去往三輪車上貼反光貼，警示條變成“防撞條”，讓車在其他開車人那兒“被看見”，黃昏時分非常醒目。事故率像溫度計掉進冰窟窿，直線下降。

星星從派出所被抽到刑警隊，片兒警的活兒因為人少一時脫不了手。兩頭忙，還都想出彩。大案要案發一破一，夠讓人驚喜了，可蹊蹺的是，星星硬是當了和諧小區的“好管家”。是怎么做到的？星星拿小區三分之一住戶鑰匙。那是個郊區遷置小區，孤寡老人、留守兒童多，老人忘性大，孩子們又貪玩，備用鑰匙都讓星星保管。

比賽結果，星星總能勝出一籌。

那次，有小女孩報警說路邊有被遺棄的小貓。星星出警，找不到收養者，自己把它抱回家，取名平安，弄得父子倆藏青色的服裝上總有白貓的毛。

星兒，難道你是會七十二變的齊天大圣，有三頭六臂嗎？披星戴月，腳不沾地兩頭兒跑，熬的是時間，也是命呀。你知道逞這個能有多累嗎？

他心疼地埋怨，也好像是數落自己。

“你的腿傷好點了吧？”

“你的血壓有點高，該上醫院看看了?！?/p>

他耐不住，又在群里發信息。

許久，回答他的是一片空白。

“好了。這個案件忙完就去！”

漫長的無望等待后，一條信息期期艾艾冒出來，像這段時間自己老掉牙的自言自語。

時光可真絕情，轉眼他這個太陽像驟然跌落黃昏的夕陽，再也跑不動了。

溫熱液體蓄在眼窩，停泊一會兒，順著鼻翼兩側悄悄滑淌。他鼻腔瞬間酸酸的，澀澀的，又升騰滾涌到眼角。眼睫毛濕潤了，白花花，茫茫一片，手機屏幕花了，什么也看不見。喉嚨被堵塞，嗚嗚咽咽。黑夜往子夜狂奔的路可不短。

黑洞?？斩?。一切都在寂靜的夜里影影綽綽，懵懵懂懂。

“你和芳的婚事趕緊辦了吧，你媽等不及都走了。聽話?。?！”他嗔怪地又發。

“好，過了元旦就辦。這不有個大案專案緊張，芳在醫院比咱還忙嘛！”

這次回復可真快，那個伸舌頭的小人兒表情真逗，幾乎把他眼角的潮潤一點一滴逼出來了。兩行。

“別給我貧。你小子還欠我個生日宴?！绷畾q，他過第一個生日，兒子像流星一樣藏起來不見，遺憾。

“算了，我知道你總是忙。不用還了，要還就還個擁抱吧?！?/p>

他感覺自己說的是一種奢望，很勉強。又不甘心。

“還，馬上還，你等我?！?/p>

“我欠您的，下輩子一定還。”

這次，居然秒回。最后邊是一串串小人兒的擁抱，似天上星星，數不清。

他關上兩部手機，綿延無助的累，海潮般席卷了無望的疲憊。

餐桌上的菜早已涼透，星星愛吃的餃子盤上還插著兩雙筷子。

他把早滿好的三杯酒灑在地上。

“瞧你那點兒出息！”他暗暗責備自己。曾經那么果敢，眼神那么犀利，如今，雙眸暗淡渾濁，沒有一絲光。

喝畢，他慢慢轉過身，用粗糲的手掌心擦了擦兒子英氣逼人的遺像。汗淚浸濕的手，一遍又一遍。顫顫抖抖。

“喵?！逼桨矎牡厣咸饋恚瑩溥M他的懷里。

其實，他啥都知道。今天，自己早已擦過無數次。

上面，一塵不染。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穿上警服，用手指彈彈灰塵。

又倒了一杯，一個人無聲啜飲，獨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