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面對“成癮”？

馬汝軍

最近，武漢大學一份名為《農村留守兒童手機沉迷問題調查與對策建議》的研究報告（參見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辦《田野來風》二0二二年第三十二期）引起社會關注。研究發現，農村留守兒童手機成癮問題愈發嚴重，“玩手機時間增多”“觸網年齡提前”成為突出問題。留守兒童一般由村里的祖父母來照顧，年齡較大的祖父母往往對照顧孫子女力不從心，“把手機丟給孩子”，讓手機起到“保姆”的作用。報告顯示，“看短視頻”占比69%，“玩游戲”占比33.1%，成為留守兒童主要的手機娛樂方式。67.3%的家長承認自己的孩子有沉迷手機的趨勢，21.3% 的家長認為自己的孩子嚴重沉迷手機。

其實，成年人成癮問題也極為嚴重。在線購物、短視頻、游戲、社交媒體甚至大尺度視頻都只需輕輕一按，就可以讓我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數字化時代的人類心理健康統計數據更是令人震驚：世界衛生組織數據顯示，二00五至二0一五年，全球抑郁癥確診人數增加了18.4%，而同期世界人口增長只有12.7%，全球抑郁發病增長速度明顯超過人口增長速度。而這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因為成癮行為引發的心理問題。

我們的世界已經從一個生活方式單一、物資匱乏的狀態發展成了一個充斥快樂與物欲的世界。為了追逐想要得到的舒適，我們不惜一切代價尋求快樂，多巴胺這種神經遞質為這個尋求快樂的世界提供了燃料。隨著我們的快樂閾值被不斷拉高，曾經讓自己感覺快樂的物質或行為慢慢難以滿足自己，我們內心感覺無比空虛、落寞，于是在尋求快樂的過程中漸漸迷失了自我，反而感受到了痛苦。為什么會這樣呢？到底哪里搞錯了？我們原本追求快樂，為什么卻以痛苦告終？

美國斯坦福大學醫學院成癮問題專家安娜·倫布克博士，在過去二十五年一直在治療沉迷于從海洛因、賭博和性到電子游戲、肉毒桿菌等各種事物的患者。她的新作《成癮》一書，主要講述了一位名叫雅各布的患者，因極度成癮而感到無比痛苦，持續半世紀的成癮行為的戒斷經歷。

雅各布已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 他從兒時就開始自慰，十八歲時他利用自己大學學習物理和工程的特長制作了一臺自慰機器。雅各布每天沉湎于無與倫比的快感的同時，內心的負罪感又讓他下定決心戒掉性癮。這對他來說并不容易，他總是把機器拆了裝，裝了拆，如此循環。結婚生子后，雅各布似乎戒掉了性癮，但在他四十二歲時，因為有了互聯網， 他沉迷于在線色情影片，滿足自己過度的欲望。久而久之這種心里的困苦讓他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雅各布曾經走上了陽臺并試圖跳下去……雅各布的妻子在發現了自己丈夫的成癮行為后， 暫時離開了雅各布。在經歷了幾年的性癮戒斷后，六十五歲的雅各布由于看到了人體彩繪又故技重演。

面對雅各布的求助，倫布克博士指導雅各布把機器和所有的零部件整理打包，全部放進垃圾桶里。在經歷了多次內心掙扎后，雅各布開始保持禁欲，他不再接觸色情作品、聊天室和自慰機器，不再看電視、電影和美國女排比賽等能刺激他感官并使他興奮的節目?，F在的雅各布狀態很好，著裝合體，膚色健康，他的一切都是和諧統一的。他的妻子也回到了他的身邊。雅各布在極度成癮中一度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在精神醫生的指導下，經過多次反復，雅各布終于找回自我，重新回歸平淡而美好的生活。

成癮問題不僅困擾著普通人，作為一個研究成癮問題的專家，倫布克博士自述也曾長年受小說成癮的困擾。在四十歲時，她在看完《暮光之城》這部超自然愛情小說后，一頭扎進了吸血鬼愛情故事中，然后又看了有關狼人、仙女、女巫、時間旅行者、占卜師等的愛情故事。再后來，一般的愛情故事已經無法滿足倫布克，她開始閱讀描寫男女相愛的大尺度小說。她還專門買了一臺Kindle，方便她在任何場合閱讀。為了看這些書，她既不社交，也不做飯，甚至連覺也不睡，忽視了丈夫和孩子，甚至在給病人治療的間隙讀小說。一年后的某個凌晨，在看完《五十度灰》后，倫布克突然意識到這種靠看大尺度小說來愉悅自己的行為并不是她想要的消磨時間的方式，她要積極尋求戒斷成癮行為。

作為一名精神科醫師的倫布克博士，多年的從醫經歷使她在成癮患者身上發現了這樣的惡性循環：他們服用藥物企圖彌補自我關愛的不足，然后將藥物的副作用歸咎于精神疾病，因而服用更多藥物，這樣，毒藥變成了維生素。也正是由于這一原因，倫布克博士提出了非藥物的自我約束策略等有效解決方案。在自我療愈的過程中，倫布克和雅各布都充分發揮了主觀能動性，認識到了成癮之害，并以一種長期堅持、非藥物的方式完成了自我救贖。

首先，面對成癮，自我約束是第一步，也是最為重要的，盡管這也是最困難的。雅各布反復扔掉自慰機器的行為，就是在自己和成癮物質之間制造物理障礙，以緩解強迫性過度消費的問題。制造這種物理障礙的關鍵是在自己尚有自主選擇能力之時約束自己。雅各布在面對心愛之物時，通過制造物理障礙的形式對成癮行為按下了暫停鍵。雅各布不再看電視、電影和美國女排比賽等能刺激他感官并使他興奮的節目的行為則是采用將成癮物質按類型歸類的方法，“眼不見為凈”，這種方式很好地幫助了他。雅各布認識到他必須避開任何可能讓他成癮的大腦感覺愉悅的東西。

倫布克發現自己多次閱讀《暮光之城》后，那種愉悅感嚴重下降，再也找不回第一次閱讀時的那種感覺。她發現自己對《暮光之城》產生了耐受性，想要獲得起初那種愉悅感只能再尋找新的替代品。雖然只需輕輕點擊一下愛情小說就唾手可得，但倫布克選擇了扔掉Kindle，為自己和成癮行為中間制造人為物理障礙，想要看書時只能強迫自己去圖書館或書店。倫布克沒有選擇逃避成癮行為，她選擇了直面困難。她將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用正念的方式來抵御難以自控的愛情小說成癮。隨著時間推移和長期堅持，她從正念中受益，發現自己不應該過于分心，應該活在當下，放開自己的意識。倫布克將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中最有價值的地方，即全身心投入到與病人的交流中，自己也得以擺脫閱讀愛情小說成癮的問題，在戒掉成癮的同時自己的事業也大有起色。

其次，面對成癮，誠實會對戒斷成癮行為起到重要作用，盡管有時候“講真話是痛苦的”。

作為一名成癮戒斷醫生，倫布克并不忌諱講出自己的成癮經歷。她保持激進誠實，在交流中告訴自己的學生，自己經常熬夜讀書，并想改變這種狀況。在經歷了焦慮和失眠等低程度的戒斷反應后，倫布克感覺自身狀態好多了。但是在一次戒斷反復后她看清楚了這種成癮行為的本質，即讓自己達到對成癮物質足夠放縱、“自我毀滅”的狀態，進而使自己慢慢對成癮物質失去興趣，這幫助她更好地完成了對愛情小說的戒斷。

雅各布也一直努力做到激進誠實，尤其是對妻子。有次妻子發現浴簾上少了個掛鉤，面對妻子的追問雅各布內心提醒自己說謊會破壞夫妻間的信任，雅各布勇敢承認一年前他曾利用掛鉤制造了一臺自慰機器。結果妻子不但沒有離他而去，反而感謝雅各布的誠實并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雅各布的坦白得到了妻子的理解和信任，這也反過來鼓勵雅各布繼續堅持激進誠實，形成了正向的循環。

此外，面對成癮，成癮者之間的互相監督，也起著積極的作用。在堅持戒掉性癮過程中，雅各布加入了性成癮匿名互助協會，根據該組織十二步戒癮步驟要求，雅各布需要接受組織成員監督并監督別人，如果復發就需要更深度地參與其中，這也迫使雅各布嚴格遵守協會的戒癮步驟，長期自律，堅持日復一日的戒斷。

講完倫布克博士和雅各布的成癮療愈過程，再回到留守兒童手機成癮問題上。在規范兒童使用智能手機方面，倫布克博士表示，兒童不應該在十歲之前在無人監督的情況下使用任何設備。家長要盡早幫助兒童樹立自律觀念，幫助他們建立健康習慣，教他們適度使用手機，并告訴他們使用手機的風險、成癮的風險等等。家長應當用約束策略來解決孩子手機成癮的問題，為孩子制訂切實可行的手機使用控制計劃，控制孩子手機使用時間，只保留一些適應孩子成長需要的必要軟件，購買功能簡單的手機，讓孩子在家長的監督下使用手機等。約束的目的是幫助孩子擺脫手機成癮，讓手機在伴隨孩子成長中起到正向的意義。

有一本暢銷書叫作《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如果套用這個書名，《成癮》一書也可以叫作《雅各布先生去看精神醫生》。從雅各布成癮行為戒斷的漫長歷程看，成癮戒斷不是一勞永逸的，而是一個持續的、反復的、動態的過程。健康的生活方式需要長期養成，也許今天我們的努力沒有得到回報，但是依然要積累積極的力量，從量變到質變，未來的某個時刻健康的生活方式一定會對我們有所回報。讓我們堅定信念，從自我約束開始，用倫布克博士提供的方法，來應對今天這個過度刺激、快樂飽和的世界，找回真正屬于自己的快樂。

面對成癮，我們無須選擇逃避，而是首先停下來，然后轉身積極面對。

（《成癮》，［美］安娜·倫布克著，趙倩譯，新星出版社二0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