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林 鄧兆宇
2023年暑期檔,歷史題材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再次引爆電影市場。在“國漫”光環四射的大環境下,這篇“盛唐情詩”鉤沉文史,作為“新文化”題材的開山之作,通過創新性的敘事,再現國人心儀的盛世氣象和風尚,堪稱一部講述盛唐詩史的鴻篇巨制。
一、盛唐詩人的濟世情懷
在《長安三萬里》中,詩人個人命運沉浮與國家盛衰密切相關。從玄武門事件開始至安史之亂爆發,時和歲稔,國家版圖廣袤、對夷關系緩和、國威遠播,出現了“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盛世景象。片名中的“長安”作為唐詩意象,則是盛世風物集萃之地,也是唐人大展襟抱,實現人生理想和濟世情懷之地,而“三萬里”既表達了對理想之地的贊美和追慕之情,也借指“長安如夢里”,現實與理想天遙地遠,濟世不易。
(一)盛唐氣象與濟世情懷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的盛唐氣象,表現為政治清明,經濟發達,文化繁榮,商賈、知識分子云游四海,文化交流達到頂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科舉穩定發展,為寒門子弟魚躍龍門、躋身上層社會,鳳翥鵬翔,謀求進階提供了機遇。在影片中,李白渴望“為君談笑靜胡沙”,高適砥礪前行,堅信高家槍定將保家衛國,兩人惺惺相惜,共為鴻儔鶴侶,對仕途的渴望反映了盛唐文人共有的濟世情懷。
盛唐氣象和濟世情懷依托唐詩千古流傳。清代《御定全唐詩》收錄唐代詩人達兩千兩百余人,詩歌四萬八千余首,開元詩人中存詩超百首的包括李白、王維、張九齡、張說、蘇颋、孟浩然、高適、岑參、王昌齡、儲光羲、杜甫、李頎12位詩人[1],他們的詩歌或表達匡扶社稷的雄心壯志,或表現塞外風光的邊關險峻,或是躊躇滿志卻報國無門,吟嘆仕途坎坷,又或是寄情山水,抒寫歸隱生活的舒心暢意。唐詩對建安風骨青藍相繼,“永遠是生氣勃勃的,如旦晚才脫筆硯的新鮮,它豐富到只能用一片氣象來說明”[2]。
在《長安三萬里》中,杜甫、張旭、王維、王昌齡、李邕、岑參等蘭薰桂馥,羽儀百代的詩人紛紛亮相,還有樂圣李龜年,名將哥舒翰、郭子儀等亦登場。影片以高適的視角,重點展觀了詩仙李白雖學富五車,書通二酉,文可海立云垂,武能斷蛟刺虎,但報國無門的坎坷人生。影片著重表現了李白人生的三個階段:意氣風發的青年時期、郁郁不得志的中年時期,以及追隨叛軍但幸得赦免的老年時期。青年李白鮮衣怒馬,仗劍天涯,他心有鴻鵠之志,豪言“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篤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在這盛世,你我當為大鵬”。中年時期他囊錐露穎,詩名如日行天,因賀知章與玉真公主的引薦,得以供奉翰林,就日瞻云。然而陪同皇帝吟詩宴樂,做檻花籠鶴根本不是他這個釣鰲客的人生追求,不由得常“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他要安邦治國,以功名取富貴,后終不得用,被玄宗賜金放還。老年李白投靠永王李璘,落得鋃鐺入獄,幸得郭子儀上書求情,得以重獲自由。與之相較,高適長年于梁園清修,雖然三赴長安而不得志,但在垂暮之際被封淮南節度使,得以秉旄仗鉞,賜茅授土。作為自盛唐而入中唐唯一封侯的詩人,早年門衰祚薄、家貧潦倒的高適上下求索的一生可謂勵志。
盛唐恢弘的氣象也出現在影片中。青年李白初識高適,成為爾汝之交,兩人縱馬曠野,追風躡景,仙鶴盤旋、銀槍閃爍,天高地闊。后來李白和高適二人會于江夏,月掛高空,城中燈火通明,江上煙波彌漫,不夜城的奢靡令人意醉神迷。而長安城中的繁華喧囂,人流來往絡繹不絕,車水馬龍,富庶的盛世圖景更是令人向往。影片運用嚴格對稱工整的全景構圖,盡顯帝都的莊嚴宏闊。
(二)盛唐風尚與唐詩抒寫
《長安三萬里》繪制的大唐浮世繪中,文人墨客多跅弢不羈,自負自信,李白尤甚。他既是詩仙,也是酒中仙,影片極為夸張化地表現他嗜酒如命,“會須一飲三百杯”豪俠形象再現了他報效國家的殷殷之情。李白終其一生所為,代表著盛唐風尚和文人知識分子的人生追求。
盛唐時期開放的經濟生態與文化格局,讓唐人的價值追求始終含有二元雙重的特征。唐代文人士大夫所推崇的,就是“特立獨行的主體人格意識,文武兼備的健全人格構成,功成名就的仕途人生理想”[3]。這種人生價值觀雖然冠袍帶履,“侍奉天子”“報君恩”,為官做宦的情結,但追求豪俠自由獨立人格的理想仍未泯滅。生活不止有建功立業,也有詩與遠方,無論是“卑棄腐儒窮經皓首的書齋生活,投筆從戎,出塞入幕,為游俠大唱贊歌,還是在狂熱的世俗任俠風氣中追求感官的刺激與個性的自由舒張,都被視作一種任俠行為,都是文人士子人格理想的體現和對生活理想的一種追求,在唐代就是一種普遍的社會價值觀念”[4]。體現在生活中,便有李白令力士脫靴、貴妃研墨的軼事傳聞,孟浩然酒醉不赴韓荊州之約的瀟灑任性。體現在詩篇之中,便有李白既追求功名,向往“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為君談笑靜胡沙”,也有糞土王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傲然灑脫。
唐代階層壁壘雖然被科舉打破,但入仕要求嚴苛,名額有限,而且“因循資格”得勢的宗族勢力,常設置障礙,讓大量的考生鎩羽而歸,難成芝蘭玉樹。但舉賢制度為寒門子弟提供了相對寬松的入仕門檻,除科舉和從軍入幕求取功名外,文人們常借助行卷、干謁,或是某些沽名釣譽之舉如歸隱,來叩開仕途之門。如影片中李白身為商賈之子不得科考,倚門窺戶以攀高謁貴的行卷之路也歷經坎坷,常是路長日暮空嗟嘆,“擔雪塞井徒用力”。高適被褐懷珠赴長安,企圖在宴會上舞高家槍大顯身手,贏得賞識,得到引薦,卻只引得玉真公主驚呵。他遠赴塞外,投到哥舒翰幕中任掌書記,欲斬將搴旗,立軍功光耀門楣。而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裴十二,雖然習得裴家劍法,又博學多才,但無奈是女兒之身,無法建功業揚名立萬而為滄海遺珠,讓人嘆惋。
唐人的情志風尚和人生追求藉唐詩而傳唱千秋,唐詩所傳達出跨越時空的情感,一直被后代的人所推崇。《長安三萬里》中誦詩48首,堪稱“唐詩大會”。唐詩成為維系當代觀眾與唐人生活的重要紐帶和媒介,當觀眾面對熟識的《靜夜思》《將進酒》《贈汪倫》《俠客行》《夢游天姥吟留別》《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早發白帝城》《登鸛雀樓》《黃鶴樓》《哥舒歌》《出塞》《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別董大二首》等作品時,心念口吟,共鳴共情,不得不沉迷其中。唐詩打通了觀眾與作品跨媒介層面的情感維系,讓《長安三萬里》和觀眾天然地有了親近感。
《長安三萬里》借助唐詩喚起觀眾對于大唐盛世的憧憬,“當人們腦海中的經典畫面得到重現時,某種在場感與認同感便會油然而生”[5]。導演鄒靖說,創作團隊篩選唐詩的標準,是“最好一念出來,就能喚醒觀眾對這些詩詞融合在血脈當中的感覺”[6]。唐詩的可共鳴性與潛在的互動感,能幫助觀眾在觀影過程中調動更多感官,讓身體在認知活動中高度參與。
二、唐詩意象的華美再現
《長安三萬里》用影像呈現唐詩“意象”,美術置景參考了唐代建筑、繪畫、雕塑、書法等藝術形式,場面大氣華美但不落景觀電影的窠臼,常以典型性的物象、風景、建筑等呈現詩意,使詩歌與電影在敘事層面構成聯動,喚醒觀眾對潛藏心底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集體記憶。
(一)意象再現與去奇觀化
唐詩的意境和物象,構成了影片場景不可或缺的部分。散文電影“講究營造意境,就抒情性鏡頭而言,遠景、全景甚至大全景常常以空鏡頭的形式出現”[7]。《長安三萬里》運用大量的大景別、空鏡頭來表現唐詩意象,使得影像風格磅礴大氣,雄奇壯闊,蕩魂攝魄,勾起了國人對天朝盛世風物的憧憬和向往。
影片選取了大量唐詩中的典型場景,如云山城、黃鶴樓、長安城(胡姬酒肆、曲江池、岐王府)、潼關、揚州、梁園、塞北薊州,幾乎每一處景觀都是針對唐詩的意象表達。如李白江夜行舟,船行前方畫面正中是一輪巨型圓月,于是就營造出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詩意,影片對月亮意象進行了較為夸大化的表現,令人嘖嘖稱奇。再如大雪紛飛的邊關,群山綿延起伏、畫面以暗黃與雪白撞色,凸顯了邊塞詩“積雪與天迥,屯軍連塞愁”“大雪滿弓刀”的肅穆壯美感。還有潼關大戰,水路之上,軍艦整齊排列,構成完美的對稱構圖,營造了“戰艦森森羅虎士,征帆一一引龍駒”的李白詩意象。而橫于江面,低飽和度的江波景色,也暗示了哥舒翰大軍出關后的悲劇命運。
《長安三萬里》作為動畫電影,不濫用夸張化景觀逞怪披奇,與俗套化的景觀電影的大相徑庭。景觀電影通常包括龐大的建筑物,以比例失調的奇觀景致勾人眼球,達到獵奇審美的目的。多部唐史電影中充斥著此類想象,如《狄仁杰之通天帝國》(徐克,2010)中高聳入云的浮屠,《妖貓傳》(陳凱歌,2017)舉行“極樂之宴”的花萼相輝樓[8]。《長安三萬里》對唐朝建筑的描繪是從寫實出發,如長安城雄渾壯美,房舍鱗次櫛比,不夜城火樹銀花,金鑲玉裹,影片都未做奇觀化的處理。
此外,影片多次通過降維處理,化3D為2D,轉立體為平面,以曇花一現的水墨意象入三維景觀,以靜寫動,以新奇的形式緩解長時間觀看三維畫面所帶來視覺疲勞,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現代表達提供了新的視覺表達方式。
(二)景象展現節制有度
《長安三萬里》較少對皇城生活和復雜儀式進行展現,而是大量摘取尋常生活中的細節及景象來展現唐人習俗,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電影是視覺藝術,視覺影像要為敘事服務,鏡頭語言要為內容表達服務,脫離敘事統一性原則的視覺溢出,與實現敘事無關的景象展示與炫耀,往往被稱為“電影過度”,即超越審美實用主義的“視聽過剩”。[9]在當下中國很多歷史題材電影作品中,過度呈現皇城宮城朱檐碧瓦秩序森嚴的,過濫展示通衢大邑市井繁華生活奢靡的,已司空見慣,因已成陳規套路,故造成視覺審美疲勞在所難免。“尊重古代文化并試圖將其復現是歷史電影對中國古典文化的一大貢獻,但其間亦有矯枉過正之勢。在某些大場面調度中,為了追求視覺奇觀,將鏡頭毫無理由地對焦到群體儀式化的禮儀動作上,甚至杜撰古禮,過于渲染‘中國元素,卻丟棄了處于特殊時代之下的個體呈現。”[10]例如電影《妖貓傳》流暢的運動鏡頭穿梭于長安街坊之間,展現聲色犬馬、夜夜笙歌的不夜大唐景觀;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張藝謀,2006)中聲勢浩大的皇室家宴,成千上萬盆菊花,或是群臣叩拜、將士行禮,均有對皇城生活表現的過度、過濫,淪為景觀電影之嫌。
《長安三萬里》改弦易轍,一改過往歷史片的陳規,對唐詩意象和歷史細節精心考究后予以呈現,這是該片對歷史題材成規的一大突破。例如多次出現的《河岳英靈集》、經折裝古籍、肥碩的馬匹——以昭陵六駿為原型、唐代權貴女性——如豐滿可愛玉真公主、大象——在失火長安和岐王府宴中兩次出現等。除此之外,古琴、琵琶、二胡等樂器亮相歧王府,胡姬標準的柘枝舞伴以鼓樂,與白居易的詩“連擊三聲畫鼓催”相吻合。社會儀式層面,旅店、酒樓都掛有題詩板,影片重現了李白贊嘆崔顥詩句的場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喪葬之時需在茅草上澆米酒,如此等等,令人倍感欣喜。
三、敘事創新:散文式講史
《長安三萬里》在敘事層面推陳出新,打破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式的因果線性敘事陳規,回憶部分以散文電影的敘事手法,展現了大唐由盛轉衰數十年的重要事件和詩壇風貌。敘事形式與思想內容完美契合,兩者相得益彰。
(一)弱化沖突,累積情感
弱化沖突的散文化講史非常適合該片的內容表達。散文電影敘事通常結構松散,不追求戲劇沖突的層層遞進,不強論人物弧光,不著迷于好萊塢沖突律的敘事訴求,而是轉向細節,講求累積情感。在悉德·菲爾德劇作論中,將“沖突律”①作為劇作家必須嚴格遵守的定律。這一堪稱劇本創作的金科玉律,在《長安三萬里》的敘事中則被摒棄,因為時間跨度大,人物繁多的故事,因沒有連貫性,是碎片化的,并不完全適合情節緊湊、沖突激烈的敘事范式。
首先,強沖突的好萊塢電影美學講求情節跌宕起伏,強調絕對的個人選擇的因果辯證關系,人物面對壓力,須作出連續選擇和采取行動,由此推進故事發展,經過幾番曲折的斗爭角逐后進入高潮,經歷大沖突后走向結局。《長安三萬里》故事時間長,如果選擇強情節向的改編,勢必要將故事時間進一步壓縮,故事人物進一步精減,對于致力于多側面、全方位反映盛唐全貌的宏大敘事而言,顯然是方枘圓鑿,齟齬難合。
其次,強情節的敘述極易表現出“魔改”的癥候。影片中高適和李白結識于青年時代,兩人維持了一生的友誼。從正史記錄來看,二人初識卻應在中年時期,是李白、杜甫云游之際在梁園遇到了高適,三人樽酒論文。②若是情節性進一步加強,需要大規模地“改寫”史實以保證敘事暢達,如此無疑將破壞對眾多歷史本事的準確表達,迫使影片淪為商業類型電影敘事套路下的模式化作品,有悖該片繪制五光十色的大唐歷史畫卷,囊括十多位歷史名家逸聞軼事,譜寫盛世華章的初衷。
再者,散文電影敘事通常有去反派化的特點,在一定程度上會削弱電影的戲劇性表達。散文電影“以情緒為‘基軸,沒有外在的強烈矛盾沖突,甚至無反派或者自始至終的反派,很多沖突都被輕描淡寫或者被隱藏起來了,通過刻意留白,減弱了戲劇性。”[11]《長安三萬里》在盛唐轉衰的背景下,強調個人命運同國家治亂的緊密聯系,影片模糊了沖突對象,最大的反派力量應當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中描繪的社會險惡[12];是李林甫、楊國忠小人當道,冠屨倒施的時局;是唐玄宗因老年昏聵而為陵夷之君的朝政——他誕于酒色,聽信讒言,錯殺名將高仙芝、封常清,逼哥舒翰出潼關迎敵致全軍覆沒,造成整個國家文恬武嬉,烽火遍地,動亂頻仍。邊塞苦寒,契丹虎視眈眈,高適見到的卻是“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但是這些造成了詩人們悲愴人生的“反派”,都被影片有意無意地設置成時代背景,而非某一個具體的人。就此而言,該片的矛盾沖突是不甘平庸的個體與由盛而衰的時代沖突,自許龍翰鳳雛的李白時乖命蹇,壯志成灰的悲劇命運就不可避免。
散文敘事淡化了時間的流逝,摒棄了宏大敘事的視角,“其大的時代背景在記憶中被置于幕后,留下的只是與個人生活密切相關的平凡瑣事,流逝在歷史長河中的故事不再慘烈和悲壯得令人怒發沖冠,一切都變得情緒化、單純化、溫情化,唯美而又令人感傷”[13]。影片通過高適的回憶口述大唐盛衰史和詩人命運沉浮史,以詩篇來烘托情感的抒發,回憶線不以激烈的大矛盾和大沖突來結構故事,而是用彌足珍貴的小事件、小沖突、小際遇累積情緒,來釀就最終情感高潮。
李白、高適二人在盛世中邂逅,在亂世中惺惺相惜,每次相遇,人生的境遇都發生了變化,短暫相聚后,又不得不為生計和理想各奔東西。影片通過時間的流逝表現青春易逝,壯志難酬的抑郁傷感,通過境遇的變化,渲染出“物是人非事事休”悲切之情。個人雖發揚蹈厲,愈挫愈勇,卻每每上進無門,英雄失路,壯志成灰。因此影片處處充滿著無奈與嘆惋。李白被賀知章呼為謫仙人,以“詩仙”美名立于大唐詩人之巔,榮耀當時,光照千秋。然而電影以其所負盛名與仕途蹭蹬作對比,傳達出嘆惋之情。青年因是商賈之后干謁被拒;壯年之際詩作名揚四海,卻只能供奉翰林,成為寫腴辭的侍宴之臣;晚年他投靠永王,想為“東山謝安石”,為國芟夷大難,卻明珠暗投,德業不臻,落得一個階下囚的命運。情郁于中,必然要發乎于外,影片或是讓腹飽萬言的李白以夸張的動作來表現內心的不甘,或是讓眼空一世的李白借由詩句直抒胸臆,或是以空鏡頭和奇幻鏡頭表現李白詩意。例如李白青年時邂逅高適,意氣風發,兩人縱馬狂奔;干謁權貴時行卷被拒,當街舞劍以發泄悲憤;江邊失意醉酒,吟誦《將近酒》時眾人乘鶴遨游太空;夜郎流放放還時站立船頭吟誦《早發白帝城》,鶉衣鵠面,華發散亂,長袖飄飄等,此類抒情場面在片中比比皆是。
(二)限制性視角,講述極具懸疑跳躍性
在散文敘事電影中,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可以用畫外音這種形式呈現給觀眾,因此在敘事上大都會出現一個‘講故事的人——可以是主人公,也可以是與主人公關系密切的人”[14]。以視點受限的人物進行敘事,故事只能講述人的所聞所見,所思所想,故讓觀眾不能了解故事全貌,只能隨著講述人去揭秘。故事因為懸置顯得神秘,會引發觀眾好奇心,由此吸引觀眾。該片以高適的視角講述,李白及大唐詩人群的故事被“固定”在高適的口述回憶中,高適與李白每次相會離別后,李白人生的下一個階段命運如何?觀眾也會和高適一樣產生焦灼的期待。影片通過李白、高適二人如社燕秋鴻般的“一年之約”“十年之約”來結構故事,把控觀眾的情緒,使得影片雖長,但因為這種高妙的懸疑敘事不覺其長。
《長安三萬里》講述李白人生際遇的同時,又“用墨如潑”,概述了大唐的詩人群像風貌。影片將一部長篇小說,或者說數十集電視劇的體量,濃縮在一部兩小時四十分鐘的電影之中,難度很大。但因選擇跳躍性的散文敘事,以第一人稱展開講述,創造性地解決了這一難題。該片頗有構筑鴻篇巨制的雄心,故事跨度長,本失歷經唐朝三位皇帝,其中涉及十多位歷史名人,李白、高適、王維、杜甫、李龜年、常建、孟浩然、賀知章、張旭、崔宗之、哥舒翰、郭子儀等人悉數亮相,各如其面:李白的灑脫、高適的沉穩、李龜年的氣派、張旭的癲狂、郭子儀的驍勇、賀知章的仙氣,杜甫孩童時靈氣,成年后莊重等,如此種種,傳神寫形,各盡其妙。該片將開元名人盡收其中,并對各自的生平命運有所交代,繪制了一部人物眾多,關系復雜,體大思精的歷史畫卷。
《長安三萬里》通過講述人高密度、快節奏地解讀唐史,在一定程度上可消除觀眾因歷史知識欠缺而導致的觀影壁壘。幾十年的盛唐史和詩史被濃縮到一部電影中,若不懂唐史,沒有讀過燦若星辰的詩人列傳,在觀影時必然會遇到認知盲點,產生不理解人物行止,看不懂故事內涵的情況。“守潼關”“安史之亂”“吐蕃之亂”“永王盤踞”等大事件作為李白生命歷程的時代背景被拼接在一起,不但人物繁多,頭緒繁亂,且各個事件聯系性不強,而講述因果始末都是點到輒止,語焉不詳。也只有第一人稱的跳躍性夾敘夾議,才能使故事講述枝繁葉茂而不雜亂。
《長安三萬里》作為一部全齡向的商業動畫,走向市場,被公眾接受認可,需要從內容到形式考慮觀眾的文化水準和觀影期待。就該片而言,跳躍性的講述雖說可以濃縮歷史,給冰冷的歷史賦予講述者的情感和溫度,但若表述不當,就會削弱歷史本身厚重感和嚴肅性,甚至因過度背離史實而陷入“魔改”的陷阱,所幸該片對史實裁剪得當,取舍有法,再現了歷史正劇的恢弘大氣,厚重嚴肅。
此外,高適來自村野,他大半生為功名而奔走,但郁郁不得志,淪落社會底層。故而若以他作為敘事人,便使影片敘事具有“平民視角”,為普通觀眾提供了共情基礎。同為大唐才子,在出身富商和世家的李白的映襯下,高適不僅具有“平民”屬性,更有草根精神。他雖“學成文武藝”,卻不能“貨與帝王家”,他的境遇是眾多上進無門,被階層固化所限制的年輕人的境遇寫照。但他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直到中年晚期仍身材健碩,能在相撲中輕松戰勝李白,其自強不息的精神更能引起觀眾的共情。
四、結構創新:雙敘事線相互生發
雙敘事線結構是該片的一大特色。一條線是回憶線,就是困守孤城的節度使高適,給監軍太監程公公講述他與李白相識相交的往事。另一條線是現實故事線,即高適施展欲擒故縱的驕兵之計大敗吐蕃軍。現實線是實線,采用的是戲劇沖突強烈的懸疑敘事,講述的是關系大唐國運的一場鏖戰,殘酷激烈;回憶線是虛線,采用跳躍性很大的散文化敘事,講述詩人往事,浪漫瑣碎。兩條線相互交織,虛中有實,以實涵虛,相互生發,回憶使得現實大戰情勢發展不斷延宕,控制了觀眾的情感。而回憶所講述故事過程不斷插入現實情勢,使得回憶不斷被打斷,這對回憶故事起到了斷章的作用,通過這種間斷式的跳躍講述,便于在兩個多小時的片長中濃縮過去幾十年發生的故事,概述眾多詩人、政治人物、軍人、音樂人的逸聞軼事和生平命運,從而使該片在一定程度上兼具史詩電影的規模和體量。
雙敘事線雖然相互交織,但這兩條線搭載的兩個故事本身在時間上是前后相繼的,因此兩個故事的主人公也有不同。其中現實線的主人公是高適,而回憶線上的故事是“雙男主模式”,主人公為李白和高適。雙主視角在劇作架構上對應著雙線敘事。《長安三萬里》從安史之亂講起,程公公率監軍入帳,要求高適講述他與李白一生的故事,因而全片以現實線、回憶線并序展開。現實線中,吐蕃大軍壓近,唐軍寡難敵眾,高適卻毫不慌張,約定三個時辰,盡述李白與自己的往事。這一設定作為戲劇鉤子,一直牽著觀眾的情緒。
盡管雙敘事線適合于該片謀篇布局,能滿足創作者講述盛唐氣象的雄心,但影片在人物塑造上仍有白壁之瑕。特別是對李白形象,流于表面,并未真正深入到他的內心,對他仕途失意的個人原因未做深究,而是歸之于外因,雖然省事,但卻使李白驥子龍文的形象表現缺乏深度,失之單薄和臉譜化。
歷史題材作品創作不僅為記錄和表現過去發生的事,發問、反思和分析才是其旨歸。歷史題材作品不只是為了還原正史,而是要帶著問題深掘歷史。不僅要回答“是什么”,而且探究“為什么”以及“應該怎么辦”[15]。就此而言,如若影片能就李白的命運悲劇探賾索隱,從他個人政治軍事才能的缺憾深度回答“為什么”,則該片無疑會更為厚重深沉。
此外,該片諸多角色的人設存在定位不準。如“飲中八仙”的酒局嬉戲中,各個領域的翹楚都恰似小丑一般,惺惺作態,舉止乖張為表現李白桀驁不馴,恃才放曠的性格,影片用夸張過度的動作、浮夸隨意的臺詞表現李白的“才”與“狂”,以致人物自始至終舉止輕浮,身形飄乎,老年時期更是雪鬢霜毛,大腹便便,油膩猥瑣,成了扁平的漫畫人物,缺乏文豪和俠士岳峙淵渟的涵養氣度和玉樹臨風的灑脫。
結語
《長安三萬里》是歷史題材動畫電影中的大手筆,講述了李白才華橫溢卻不得志的悲劇命運,及高適坎坷的求仕人生。在對盛唐氣象的表現上,影片抓住了渴望建功立業的時代風尚,在敘事層面推陳出新,以散文電影的敘事手法講述了盛唐詩壇風貌,采用高適的平民視點,以雙主敘事和雙敘事線結構,讓觀眾能共鳴共情。但影片白璧有瑕,未能深度探討李白人生命運的悲劇的個人原因,在人設方面亦有瑕疵紕漏。然而瑕不掩瑜,該片選題上突破常規講述詩史,敘事上勇于創新,在中國動畫發展史上具有鑿空拓荒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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