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過的那些“后進生”

潛海龍

最近，聊天機器人ChatGPT火了。我好奇地問：“什么是后進生？”ChatGPT答：“后進生是指在學校中，由于學習成績落后于其他同學，而被認定為需要特殊關注和幫助的學生。”我對這個回答不是很滿意。作為一名初中語文老師，我讓學生用詩來寫寫心中的“后進生”。

就像在山洞里挖寶/很快有人找到很多寶藏/你卻不緊不慢/在隊伍的最后面/尋找屬于自己的“隱寶藏”

（802班王鑫杰）有可能/TA是個勤勞的人/也有可能/TA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還有可能/TA是個動手能力很強的人/只是他還沒有找到“自我”

（802班朱翎嘉）孩子們給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而下面的故事也許會更加顛覆ChatGPT生成的觀點。

一

第一個出場的“后進生”，是坐在路邊鼓掌的孩子。

十多年前，每年都會有一部分初三學生被職高提前錄取。這些學生在校時往往會做一些調皮搗蛋的事，讓老師們頭痛。但有一年，他們走后，我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教室里的桶裝飲用水喝完后，就再沒有換過。原來，這兩年多把幾十斤重的桶裝水一次又一次從傳達室背到三樓的活，全都是“他們”在扛。

更令我意外的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學生離開后，仍在關注班級的事。

他發給我一篇他寫的文章，讓我利用語文課讀一讀。原因是好多女同學最近在鬧矛盾，這樣下去肯定會影響中考，他想讓那些女同學解開心中的疙瘩。還有一次，我要上作文講評課，他特意發來自己的作文，說是可以作為負面典型，讓同學們都吸取教訓，不至于偏題、離題。

其實，他的文筆不錯。后來，我用他的初稿和修改稿上了一堂很好玩的作文點評課，全班同學都被激發出前所未有的學習熱情。

你看，這孩子雖然調皮，但熱心善良，還有寫作天分。他的夢想是去鼓浪嶼開一家書店。而他愛寫作的潛能是我發現的。那年，我開通了網上博客，發動學生一起寫，這個孩子就是主力。他寫班級的趣事，也寫同學和老師的糗事，逐漸找到了寫作的樂趣。

在當老師的二十多年里，我發現了很多有各種潛能的孩子，這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想起2012年浙江省高考的作文題：“媽媽，我不想成為英雄，我想成為坐在路邊鼓掌的人。”這個題目出自作家劉繼榮的文章《坐在路邊鼓掌的人》。文中的女兒成績中等，但幽默樂觀、熱心助人，被全班同學評為“我最欣賞的同學”。

這個女孩，那些背桶裝水的孩子，還有那個夢想去鼓浪嶼開書店的男孩，他們都是所謂的“后進生”，都是一直坐在路邊鼓掌的孩子，而我發自內心為他們鼓掌！

二

第二個出場的“后進生”，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的粉絲。

課間，班上兩個學生李平和肖雄（均為化名）在講臺上翻看《平凡的世界》，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欣賞起里面的“黃色情節”：“兩個人在黑暗中拼命地廝打起來——在這萬般寂靜的黑夜里，李向前要強奸他的妻子了……”

讀過《平凡的世界》的讀者可能記得，田潤葉真正愛的是孫少安，結果陰差陽錯，嫁給了李向前。一開始，他們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于是有了書中的一幕。兩個男生一邊欣賞一邊偷笑，引得好多同學圍觀。

班長跑到辦公室找我，一聽到李平，我心里就冒火。前幾天，他在教室里追追打打，把價值三四千元的液晶顯示器打破了！還有那個肖雄，鬼點子一個接一個。如果我現在把他們叫過來罵一頓，也許他倆會偷著樂。俗話說，“氣急敗壞，教育失敗”，嗯，我得壓壓心中的怒火，不如將計就計。

這兩個家伙不是在看名著嗎？我就給他們布置作業：一個月內把三卷本《平凡的世界》讀完，而且要做讀書筆記，尤其是寫“愛情”的章節要重點閱讀，不僅要有詳盡的分析，還要感悟出自己的“愛情觀”。

這之后，我時不時找兩個調皮鬼聊上幾句《平凡的世界》。有了共同話題，師生關系變得親密了，他們也會捧著讀書筆記來跟我分享。我借題發揮，每天語文課抽出5～10分鐘，給學生解讀這本書，講書里的愛情故事。通過深入共讀，我們對“愛情”有了更多自己的解讀：早戀不美麗，但初戀是美麗的，千萬不可以隨意就使用掉；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在一起，也可以用一生去守護……

時隔八年，再次見到李平，他已經是一家藝術培訓機構的教務老師。《平凡的世界》一直是他的枕邊書，讀高中、上大學都帶著。

三

第三個出場的“后進生”，是一個翻窗而入的調皮鬼。

語文早自修，一個男生遲到了，只見他身輕如燕地翻窗而入。當時，我就站在教室一角。看到我，他的神情有點尷尬，我的神情更尷尬。要呵斥呢還是懲罰？別急，多想想。校有校紀，班有班規。我們的班名叫“蒼狼部落”，而“狼群”最講規則。

我心中的怒火漸漸平息下來。我說：“請劉好同學（化名）先從后門出去，然后按照我們‘蒼狼部落的規則，遲到了要喊‘報告，征得老師或班長應答后，方可進入教室。”

劉好同學只得背起書包，按照規則出牌，我則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讓我想一想，別急，多想想。好動、熱血，是男兒的天性，我們不能培養一群“乖乖男”，我們是“蒼狼部落”，但血性不是用來逞能，更不是用來破壞，而是用來克服困難，追求卓越！

沒想到，真沒想到，劉好同學竟然深藏不露，剛才像燕子一樣從走廊的窗口飛入，如此輕功，真是了得！下次學校運動會上的跳高跳遠比賽，咱們班有人才啦！劉好同學好好練，到時拿個冠軍回來！

讓我想一想，別急，多想想。同學們，今天早上我讀到一條新聞：沒想到，真沒想到，滬蘇浙三地同時開考的中考作文題竟然出奇“相像”，上海的作文題是“沒想到，真沒想到”，江蘇南京是“讓我想一想”，浙江臺州是“別急，多想想”。

沉悶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破，同學們都被這“三胞胎”作文題給逗樂了，而后恍然大悟：一起偶發的違紀事件，被老師串起了中考作文題。劉好同學也抬起頭，眼里透出亮光，那是充滿希望的一抹亮光！

劉好同學本身很有故事，他是外地插班生。小學時因表現惡劣，曾被四所學校勸退。入學初，他天天惹是生非，讓我這個當班主任的焦頭爛額，甚至也動過“勸他退學”的念頭，但終究于心不忍。他爸媽離婚，少有管教他，于是逐漸自我放縱。但你叫他去干點活，他很樂意，甚至是得力助手。我用包容來接納他，犯錯了，要批評，但事后絕不另眼相待，更重要的是讓他覺得學習有希望。他記性好，我就讓他把古詩文提前背下來，然后在語文課上一口氣背完，創造了“班級吉尼斯紀錄”。同學們大跌眼鏡，從此對他刮目相看。他喜歡體育，加入班級“跑步團”，競選當上了團長。他體內多余的能量用到了合適的地方，從此惡作劇少了，搞破壞沒了，在運動會上能拿長跑比賽的名次了。

2019年元旦，已經讀高中的他發來一封電子賀卡。他還惦記著我的身體：“老師的腰椎間盤突出好點了嗎？記得以前，老師和疾病對著干，和我們一起在陽光下奔跑，能超過好幾個年輕人。”他說想為寒假準備一些精神食糧，“老師能否推薦幾家網上書店呢？老師對我的影響很大，為我打下了精神家園的基礎，雖然我沒能考上好學校，但‘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他還說，自己最喜歡的電影是《肖申克的救贖》。他將自己比作電影里的安迪，安迪一邊做著監獄的工作，一邊挖掘通向自由的通道，始終沒有放棄過希望。

讀完他的信，我長舒一口氣，我怕他到高中會學壞，看來擔憂是多余的。

四

學校的草坪上有三株楓樹，南邊一株，北邊兩株。南邊那株在三月中旬就發芽了，而北邊兩株一點動靜都沒有。我有點急了，去找懂植物的吳老師。

吳老師說，北邊的兩株楓樹發芽遲，可能跟位置有關系，剛好是在風口上。二十多天后，北邊兩株楓樹終于發芽了，我松了口氣。而等到五月中旬，已經看不出到底是哪一株先發芽的，因為三株楓樹，全都郁郁蔥蔥，生機勃勃！

這三株楓樹很像三個學生，南邊的是遙遙領先的“尖子生”，北邊的是慢吞吞的“后進生”。面對領跑在先的學生，我們會備感欣慰；再看落在后頭的學生，我們會唉聲嘆氣。但如果不走近后面的這些孩子，不了解他們就武斷地下結論，將他們打入“冷宮”，我們將會錯過一個多么美麗的春天啊。

校園里還有很多花草樹木。每一株白玉蘭，開出第一朵花的時間都不一樣；每一株石榴的花期都長短不一；葡萄發芽的時間似乎比去年早；桃花開得特別艷麗，但從不結果。

于是，我有了一個夢想：教育應該與自然相通，每個孩子都應該像植物一樣生長。而我呢，就是一個純粹的農人，不需要化肥、農藥，更不會使用激素，我只是默默耕耘、等待和守護，希望讀懂每一株植物成長的心聲。因為在我眼里，從來沒有“后進生”，他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學生”。

（若子摘自2023年3月20日《杭州日報》，本刊有刪節，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