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真相

練小川

摘 要：美國有許多暢銷書榜，但是最為出版社和作者所看重的，只有《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都~約時報》對其暢銷書榜的編制方法一直守口如瓶，因此出版社和作者一直對《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公正性存有疑問。

關鍵詞：《紐約時報》 暢銷書榜 威廉·彼得·布拉蒂 詹姆斯·帕特森

美國有許多暢銷書榜，例如《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今日美國》《出版商周刊》《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等都有自己的暢銷書榜。雖然對于一個作者來說，入選任何一個排行榜都是寫作生涯的里程碑，但是最為所有作者看重的，是《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

《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對圖書銷售的影響是可以具體衡量的。圖書一旦上榜，書店就會把圖書推到最佳陳列位置，打折促銷的幅度高達40%。斯坦福大學商學院副教授艾倫·索倫森（Alan Sorensen）2004年的一項研究發現，平均而言，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會使一本書第一年的銷量增加13%至14%，而對于首次上榜的作者來說，效果最大，圖書的銷量會增加57%。[1]

西蒙&舒斯特出版公司的前主編邁克爾·科達（Michael Korda）說，一些出版合同規定，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上名列第一的作者可獲得高達10萬美元的獎金。[2]

由于《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經濟價值，為了防止出版商和作者作弊，《紐約時報》對暢銷書榜的編制方法嚴格保密，因此不時引發爭議。

一、《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編制方法

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大標題下有這樣一句話：“按格式和類型排序的美國圖書銷售權威排行榜?！?/p>

長久以來，出版社和公眾都試圖了解《紐約時報》暢銷書榜是如何排序的，是根據一本書的實際銷售數字嗎？

《紐約時報》解釋其暢銷書榜的編制方法：

“暢銷書榜的排序反映的是美國各類大眾圖書銷售商在保密的基礎上報告的銷售冊數。每周，數以千計的不同銷售點都會報告其數十萬種圖書的實際銷售情況。上報數據的零售商種類非常全面，反映了全美數萬家不同規模和不同社區零售網點的銷售情況。”

那些上報數據的零售商是經過《紐約時報》挑選的，并非所有的圖書零售網點都向《紐約時報》上報數據。媒體和公眾都不知道有哪些、有多少書店向《紐約時報》上報銷售數據，這些上報數據的書店是《紐約時報》的商業機密。

怎么會有“數萬家”圖書零售網點？

“圖書銷售網點既有傳統的銷售商，也有新興的銷售商。紙質書的銷售場所包括全國性、地區性和地方性的連鎖店，代表著數以萬計的網點；數以百計的獨立書店；數十家在線和多媒體娛樂零售商；超市、大學書店、禮品店和大型百貨商店；以及報刊亭?！?/p>

盡管數據來自“數萬家”圖書零售網點，但是，《紐約時報》說明，暢銷榜的排序并非嚴格按照上報的實際銷售冊數來決定，為了代表全國所有的銷售網點，并準確反映不同類型銷售網點所占的比例，這些銷售數字經過了統計加權。[3]

換句話說，對于《紐約時報》暢銷書榜而言，不同渠道不同網點的銷售數字有不同的“含金量”，某些渠道比其他渠道更重要。業界一直流傳，《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偏袒獨立書店的銷售數字，如果屬實，那么連鎖書店的權重就低于獨立書店，這樣，一本圖書，同樣銷售了100冊，連鎖書店的100冊就不如獨立書店的100冊，經過如此加權，《紐約時報》可以決定一本書在暢銷書榜上的排名順序，甚至能否上榜。

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紐約時報》在解釋其暢銷書榜編制方法時，并沒有特別注明“銷售數字經過統計加權”這句話，因此人們都以為《紐約時報》暢銷書榜是按照一本書的實際銷售量來排序，排名在前的銷售冊數多于排名在后的，那些沒有上榜的圖書，銷售冊數自然就低于上榜圖書。

事實并非如此。

由于一樁官司，人們才發現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真相，原來《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經過了“加權處理”。

打官司的人是著名作家威廉·彼得·布拉蒂。

二、威廉·彼得·布拉蒂起訴《紐約時報》

1971年，威廉·彼得·布拉蒂（William Peter Blatty）在哈珀&羅出版社（Harper & Row）出版了恐怖小說《驅魔人》（The Exorcist），講述了一位著名女演員的女兒——11歲的芮根·麥克尼爾被惡魔附身，以及兩位牧師試圖驅除惡魔的故事?！厄屇恕繁环Q為“有史以來最恐怖的小說”，在美國售出1300萬冊。

布拉蒂隨后撰寫了電影劇本，并擔任同名電影的制片人。電影《驅魔人》于1973年12月上映，打破了當時的票房紀錄，并成為第一部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恐怖片，布拉蒂獲得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在電影史上，《驅魔人》被視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恐怖片之一。

1983年6月24日，西蒙&舒斯特出版了威廉·彼得·布拉蒂的恐怖小說《群魔》（Legion），這是《驅魔人》的續集，與《驅魔人》一樣，故事也涉及惡魔附身（該小說于1990年被改編為電影《驅魔人 III》）。

小說《群魔》首印75000冊，第二次印刷25000冊。根據西蒙&舒斯特的數據，《群魔》銷售了84000冊。出版社認為，這個銷量足以使《群魔》進入《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但是布拉蒂卻沒有在《紐約時報》的榜單上看到自己的書，他感到不公，于1983年8月26日在美國加州初級法院對《紐約時報》提起訴訟。這項訴訟稱，盡管《群魔》的銷量很可觀，但《紐約時報》卻因疏忽而將其排除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之外，從而阻礙了《群魔》的銷售。

《群魔》已經登上了《時代》雜志、《出版商周刊》和《洛杉磯時報》的暢銷書榜，但是，布拉蒂說：“登上其他全國性榜單并不重要。影響書店銷售的只有《紐約時報》的暢銷榜。如果你不在《紐約時報》的榜單上，人們需要用顯微鏡和福爾摩斯才能找到你的書。”

布拉蒂要求《紐約時報》支付100萬美元的實際損失賠償和500萬美元的懲罰性賠償。

三、布拉蒂的指控

布拉蒂的訴狀稱，《群魔》是他的一項資產，能夠為他帶來銷售收入。書店推銷時下流行的小說、讀者購買時下流行的小說，主要的原因正是因為這些小說被《紐約時報》列入其暢銷書榜；許多書店對列入《紐約時報》排行榜的圖書打折，并將這些圖書擺放在比未上榜的圖書更顯眼的位置。因此，上榜圖書的銷量遠遠高于未上榜的圖書?！都~約時報》暢銷書榜上的一個位置對圖書銷售和推廣至關重要，而且還會影響到以后的平裝版本版權和電影版權的銷售。

布拉蒂的訴狀指出，《紐約時報》知道其榜單具有這種影響力。由于這種影響力，上榜圖書的作者在圖書營銷和最大限度提高圖書銷量方面擁有“重要經濟價值的潛在商業優勢”?！都~約時報》向作者、書店和公眾明示和暗示，其暢銷書榜單是對美國各地區2000家書店每周圖書實際銷售情況的客觀、公正和準確的匯集?！都~約時報》在做出以上陳述時已知道這些陳述是不真實的。《紐約時報》明知其榜單對圖書銷售商和普通公眾具有重大影響，而且明知布拉蒂的圖書將因榜單遺漏而被剝奪預期利益，但《紐約時報》“故意或魯莽且無理由地”拒絕將布拉蒂的圖書列入榜單。《紐約時報》的行為使布拉蒂蒙受了損失。

此外，布拉蒂的訴訟還指控《紐約時報》“蓄意疏忽”，因為幾周前，布拉蒂的出版商西蒙&舒斯特的宣傳總監曾致電《紐約時報》負責暢銷書榜單的編輯，詢問《群魔》上榜的可能性，暗示《紐約時報》的疏忽。布拉蒂的律師認為，《紐約時報》公布這份榜單，“實際上是在告訴全世界，《群魔》不是暢銷書，這是對產品的貶低”，因此布拉蒂進一步指控《紐約時報》對《群魔》進行商業誹謗。

在布拉蒂提起訴訟后，《群魔》在《紐約時報》的排行榜上曇花一現地出現一周，排在第15位。

《紐約時報》的法律辯護很新穎，他們的律師告訴法庭，《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是編輯的產物，并不是對哪本書銷量最高的嚴格統計。由于《紐約時報》暢銷書榜是在其編輯判斷的基礎上編制而成，代表了編輯對哪些書籍最暢銷的看法，因此，《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屬于受到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的“言論自由”，《紐約時報》有權拒絕將《群魔》列入榜單，不應該承擔布拉蒂預期經濟利益受損的責任。

加州初級法院支持《紐約時報》的觀點，駁回了布拉蒂的訴訟，但是加州上訴法院支持布拉蒂，恢復了這一訴訟，稱布拉蒂有權進行法庭審判，以證明《紐約時報》是否虛假地將其暢銷書榜表述為公正準確。

《紐約時報》上訴到加州最高法院，辯稱《紐約時報》發布暢銷書排行榜并不是為了謀求商業利益，而是為了發表一篇“新聞稿”（statement of news），目的是為讀者提供信息。如果法院支持布拉蒂，將對新聞自由產生寒蟬效應。布拉蒂起訴《紐約時報》，并不是因為《紐約時報》說了《群魔》的壞話，而是因為《紐約時報》說了其他書的好話?！都~約時報》警告說，如果布拉蒂的訴訟得到支持，將來新聞出版機構在為政治候選人背書時不提及對手，或者在報道某家企業時不提及其競爭對手，都可能會遭到訴訟。[4]

加州最高法院維持初級法院的判決，支持《紐約時報》，布拉蒂一直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但是最高法院拒絕審理這個案件，因此加州初級法院的裁決仍然有效，即《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是編輯內容，而非客觀事實，《紐約時報》有權決定事實上哪些圖書應該上榜，這個決定屬于受憲法保護的“言論自由”。

雖然《紐約時報》勝訴，但在布拉蒂一案之后不久，《紐約時報》在解釋其暢銷書榜的編制方法時，加上了“銷售數字經過統計加權”這一行字。

不過，由于出版社和作者無法將自己的銷售冊數與上榜圖書的銷售冊數進行比較，人們不知道《紐約時報》的“統計加權”是否合理。

2004年，BookScan開始在美國圖書銷售網點收集紙質書的實際銷售冊數，迄今，BookScan的數據覆蓋了美國80%的紙質書銷售，BookScan的數據來源包括亞馬遜、巴諾書店、獨立書店、沃爾瑪等主要圖書銷售渠道。與布拉蒂的時代不同，現在通過BookScan，出版商和作者不僅可以看到自己圖書每周的銷售冊數，也可以看到其他出版社和同類圖書的銷售冊數，于是，《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上每本書的銷售冊數一目了然。出版社和作者時常發現，其圖書的銷售冊數超過了《紐約時報》的上榜圖書，卻被《紐約時報》的“統計加權”擋在暢銷榜以外。一經比較，就有出版社和作者不服氣，要向《紐約時報》討個說法。

四、雷格尼出版公司質疑《紐約時報》榜單

2017年9月4日，雷格尼出版公司（Regnery Publishing）總裁瑪吉·羅斯（Marji Ross）向媒體宣布，公司將不再承認《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這意味著雷格尼出版公司旗下的上榜作家不能再以“《紐約時報》暢銷書作家”自居，雷格尼出版公司將不再在圖書上印制“《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圖書”的字樣，不再將這些信息納入市場營銷。羅斯還表示，登上《紐約時報》榜單將不再作為作者獎金和簽約的依據。

雷格尼出版公司成立于1947年，主要出版美國保守派理論家的圖書。2017年7月31日，雷格尼公司出版了一本批評美國左翼陣營的圖書《大謊言》（The Big Lie），根據BookScan的數據，這本書在一周內賣出了12000冊，比當時《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上任何一本書都要多，然而，這本書在榜上僅排名第七。

羅斯說，《紐約時報》經常低估雷格尼出版公司旗下保守派作家的銷量，而且這種低估越來越嚴重，雷格尼出版公司忍無可忍，決定不再承認《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

羅斯呼吁大家使用《出版商周刊》的暢銷書排行榜，這個排行榜使用更透明的BookScan的數據來衡量圖書銷售情況。

羅斯說：“與《紐約時報》不同，《出版商周刊》沒有計算榜單的秘密公式。任何暢銷書排行榜都不應該是一篇社論。暢銷書排行榜應該只是一份直截了當的銷售報告?！?/p>

《紐約時報》表示，他們的榜單是公平準確的：“我們的目標是讓榜單反映真實的暢銷書（authentic best sellers）。作者的政治觀點與我們的榜單排名沒有任何關系，那種認為我們會出于政治原因操縱榜單以排除某些書籍的觀點簡直是可笑之極?！盵5]

然而，對于作家詹姆斯·帕特森來說，無論出于什么原因，《紐約時報》肯定在操縱榜單。

五、詹姆斯·帕特森質疑《紐約時報》暢銷書榜

詹姆斯·帕特森（James Patterson）不是一個普通的作家。2020年，帕特森的收入達到8000萬美元，居《福布斯》雜志美國作家富豪榜之首。2023年4月，詹姆斯·帕特森又創下一項新紀錄：自從2004年BookScan開始記錄美國紙質圖書銷售冊數以來，他成為美國第一位紙質書總銷量超過1億冊的作家（排名第二的是蘇斯博士，自2004年以來，蘇斯博士的紙質圖書已售出8300萬冊）。

帕特森也是《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專業戶。

帕特森的美國出版商阿歇特圖書集團宣稱，帕特森迄今一共出版了179種成人小說和非小說類圖書，其中有100種書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上排名第一。對于帕特森來說，他每出版一本新書，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上榜卻是不正常的。最近，他的一本新書卻落榜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公正性再次成為話題。

帕特森在今年2月出版了他的最新作品《漫步藍線》（Walk the Blue Line），這本書記錄了警察每日的危險工作，是警察向帕特森口述的真實故事。上市第一周，《漫步藍線》在《紐約時報》榜上無名，帕特森覺得奇怪，便去查看BookScan。

根據BookScan記錄的銷售冊數，對比《紐約時報》榜單上的15本書，《漫步藍線》應該排在第二或第三，而且《漫步藍線》的銷售冊數超過榜上后面7本書至少20%，但是《漫步藍線》卻不在榜上。帕特森為此致信《紐約時報》編輯，提出質疑。但是《紐約時報》拒絕刊登帕特森的來信，于是帕特森訴諸于社交媒體，在推特上公開了此事。

帕特森在推特上說：“我最近給《紐約時報》寫了一封信，說他們在暢銷書榜上做了手腳。但他們告訴我的出版商，他們的榜單并不僅僅依靠‘原始的銷量，而且他們拒絕刊登我這封信。但是，親愛的讀者，你可以在這里讀到這封信，請大家廣泛轉發?！?/p>

帕特森在信中質疑《紐約時報》：“問題出在你們所說的‘銷售數字經過統計加權，以代表并準確反映不同類型銷售網點所占的比例。因為這句話暗示你們的榜單編制方法在統計上是嚴謹的。但它根本不嚴謹。多年來，全國的書店和出版社都知道——并且可以證明——你們的榜單毫無可信度。事實上，即使現在我們有了電腦和廣泛可用的數據，你們榜單中的圖書銷售數據經常不真實?！?/p>

“我知道有人會指責我在這里追求私利。他們沒錯。我是個作家，喜歡登上國內任何更受關注的榜單?！都~約時報》的榜單為上榜圖書帶來了更多的知名度，吸引更多讀者。榜單對作者和出版社來說具有實際的經濟價值，當然也可以毀掉新作家的職業生涯。也許我很愚蠢，因為我認為‘暢銷書反映的應該是最受購書者歡迎的圖書，而不是《紐約時報》對圖書的價值判斷?！?/p>

“我請求你們停止這種做法。榜單也許只影響到一個小小的圖書行業，但你們這種缺乏嚴謹性的做法也損害了《紐約時報》的聲譽，我一直認為《紐約時報》是世界上最熱愛真相、最有影響力的新聞媒體?！?/p>

讀了帕特森的推特和公開信，文化娛樂網站OutKick的一位名叫羅伯特的記者致信《紐約時報》，提出一個問題：“如果原始數據不是唯一的衡量標準，那么你們的暢銷書榜使用的是什么衡量標準？”

《紐約時報》一位發言人回復了OutKick：

“羅伯特你好，

感謝你與我們聯系。以下是我們的答復：

我們已回復了帕特森先生，告訴他我們非常重視他提出的問題，并告訴他我們一直在審查我們編制暢銷書榜的方法，以確保我們能為讀者提供最好的服務。

我們的暢銷書榜單是基于對各種零售商、數以萬計的各種規模的實體店以及眾多在線圖書銷售商的圖書銷售情況的詳細分析，以保證最好地反映全美的銷售情況。有關書店的上報程序或圖書如何上榜的更多信息，請參閱我們對暢銷書榜的說明。

我們一直在關注帕特森先生的最新圖書，并將繼續這樣做。在過去15年里，帕特森先生的圖書在我們的暢銷書榜的上榜次數超過4000次。”[6]

（作者單位系美國佩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