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毛毛
美國音樂學家梅納德·所羅門 (Maynard Solomon,1930—2020) 發表于1977年的 《貝多芬傳》[1], 在學術界被廣泛認為是權威性的貝多芬研究著作。 本書具有嚴謹的學術考證, 是二十世紀音樂學興起后, 所有被神化、 被膜拜的作曲家都要還原到所謂的歷史真實的時代背景下所產生的杰作。 該傳記由田園先生翻譯, 于2013年在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早在這本貝多芬傳記出版之前, 所羅門就已經發表了關于貝多芬出生問題、 貴族身份、 波恩時期作品、 家庭危機、 永恒的愛人等論文。 由此可見, 這本 《貝多芬傳》 是所羅門對這一系列問題研究的串聯與融合。 同時貝多芬已經是被西方學者充分研究的課題, 在如此豐碩的前人成果之上創作一本有價值、 有新意的貝多芬評傳是非常困難的, 特別是塞耶[2]早期的鴻篇巨著 《貝多芬傳》, 使所羅門的創作面臨嚴峻的挑戰。 此書中作者用四個時期來描述貝多芬的一生, “第一章波恩” 介紹了作曲家的出生環境、 家人等, 這些都對貝多芬之后的性格、 處事方式和價值觀產生重大影響。 “第二章維也納——早年歲月” 主要介紹了作為年輕作曲家的貝多芬和資助人以及海頓的矛盾關系。 “第三章英雄時期” 闡述了貝多芬在生活與創作中所遇到的危機與其音樂的英雄風格形成之間的種種聯系。 “第四章最后的階段” 由奪侄之爭展開, 由生平展開到音樂創作, 講述作曲家晚期風格的形成與發展。
近年來漢語世界中已有多本貝多芬傳記出版, 羅曼·羅蘭的 《貝多芬傳》[3](傅雷譯) 是一部歌頌式的傳記, 將貝多芬塑造成普羅米修斯式的作曲家; 列維斯·洛克伍德著的 《貝多芬: 音樂與人生》[4](劉小龍譯)、威廉·金德曼的 《貝多芬 (第二版)》 (劉小龍譯), 以及揚·斯瓦福德 《貝多芬傳: 磨難與輝煌》 (韓應潮譯)等。 這些貝多芬相關的書籍拓展了中文語境中, 學者們對貝多芬研究的視野, 也將西方學界對偉大作曲傳記的熱情在國內掀起一波熱潮。
在所羅門的 《貝多芬》 的序言中, 作者認為: “我的書是一種闡釋性的嘗試。”[5]本書建筑在扎實的歷史史料基礎上, 所有的描述與觀點都有其出處, 不做無價值、 無根據的推測。 對于貝多芬的負面觀點, 作者也毫不回避。 本書不是作曲家生平的簡單復寫, 亦非對作品的精細分析, 而是給讀者呈現一個真實的貝多芬, 使其還原成一位褪掉層層光環的 “凡人”。 尤其應當重視的是, 作者并未僅僅駐足于貝多芬的生平事實層面, 而是運用心理學、 社會學等方法, 通過事實對貝多芬的個性、 內心及這些因素對音樂創作的影響進行分析, 從而為貝多芬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維度。
貝多芬具有強烈的偉人意識, 他去世時留下了大量的文獻資料, 這是以往任何一位作曲家所不能企及的。但是, 對于人物傳記寫作而言, 素材匱乏固然可畏, 豐富的素材也會制造新的難題——如何梳理、 整合素材,以便向讀者展示傳主生平中最為真實也最有價值的一面。 如果只是孤立地向讀者呈現貝多芬的生活和創作的代表, 似乎并不能拉近讀者與作曲家之間的距離, 所羅門在書中將貝多芬的一生娓娓道來, 不僅基于信件、 談話簿、 文獻、 手稿等資料的引用, 還在于作者采用了大量同時代人對貝多芬的描述。 與貝多芬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人的言辭更加生動貼切, 也更具有歷史代入感, 能夠使讀者置身當時的歷史語境中。 例如書中所羅門說到貝多芬父親對兒子的音樂教育粗暴而又專橫時[6], 讀者便已然走進了他的生活圈。 在談到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音樂時, 所羅門引用了多位權威人士的評論, 并分別引入了歌德、 施波爾、 柏遼茲、 霍夫曼以及二十世紀評論家的觀點。 由貝多芬同時代人到二十世紀, 所羅門的筆觸猶如一個伸縮自如的鏡頭, 他用時代的眼光來體察貝多芬的創作, 并不局限于任何一種觀念之內, 以客觀的態度引導讀者去認識一位 “當時的” 作曲家。
對原始素材進行提煉并加以分析和引導, 而非簡單羅列素材, 這突出體現在本書對于貝多芬書信的運用上。 傳記中引用書信乃是常事, 但過多引用對讀者來說卻并不總是有益的。 所羅門在此書中大部分是概括提煉信的內容, 在摘錄原文時所羅門則為讀者做了十分精細而又謹慎的引導。 例如書中引用了貝多芬1801年6 月29 日著名的致波恩的韋格勒的書信中, 所羅門在引文上方就給出了自己的詮釋, 通過對現實生活的考證和心理學分析, 他認為貝多芬此時藝術生涯特大豐產的表面之下, 內心的沖突正聚合成一次更大的危機。 在信中所羅門插入了對下文閱讀的方向性指示, 提示讀者關注貝多芬語氣的轉換。 在準確再現貝多芬生平的基礎上, 傳記作者本身也努力做出一些闡釋性的嘗試。
作為一部新的貝多芬傳記, 所羅門努力嘗試對其個性及創作中的未解之謎進行探討, 本書最大的突破點在于對 “永生的戀人” 這個重大課題的探討。 這是貝多芬研究中遲遲未解的謎團, 為世人所知是因為在其死后,人們在他的遺物中找到他單身生活中唯一沒有附言的情書, 信里有無法控制的熱烈情感、 欣喜若狂的語調、 混亂的思維。 貝多芬生命中唯一一次找到了一位女性, 回應了他的愛情。 然而這封信無論是年份、 地址或是收信人都一無所知, 所羅門羅列了前人的研究結果, 基于權威人士的推測, 考證分析了所有史實推翻了以往的猜測。 之后又分別對寫信時間和收信人進行考證, 最后得出致 “永生的戀人” 的信是在特普利采 (波希米亞) 于1812年7 月6 日或7 日寫的, 投遞的地點是卡爾斯巴德。 這個謎團接近解開, 只剩下收信人的身份, 經過排查, 所羅門斷言, “永生的戀人” 的名字是安東妮·布倫塔諾。 謎團已經解開, 所羅門并未就此停筆, 利用反證法, 把證明安東尼·布倫塔諾的論據根據此前提出的條件進行了檢視。 所羅門利用了各種直接和間接的證據編織成一個網, 向讀者展現清晰的推測過程。 作者在真實再現貝多芬生平的過程中, 努力勾勒、 還原一個邏輯上相互關聯的貝多芬, 不停留在史實記錄的表面, 而是往前多走了一步。
貝多芬多以英雄形象出現在人們的印象中, 但他作為一個普通人出現在社會和家庭群體中時也會有和常人一樣的缺陷。 與其說是人格的缺陷, 不如說是人性復雜與多樣性的體現。 多數貝多芬評傳都側重于褒獎他的英雄精神和創作天賦, 說到缺陷只會是生理上的疾病, 并不會深入探討其精神上的問題。 所羅門在本書中做了重大突破, 建筑在扎實的歷史史料上, 毫不回避貝多芬的人格缺陷, 和自己的負面分析。 然而這些所謂的缺陷直擊作曲家內心最深處, 無死角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貝多芬在 《海利根施塔特遺書》 中, 他甚至設想他比自己的實際年齡年輕三至五歲, 并拒絕承認他洗禮證書的有效性。 外界說貝多芬是普魯士國王的私生子, 他似乎想默認這種 “家族傳奇” 的說法。 所羅門認為, 貝多芬對自己出生年份的錯覺和拒絕否認有關他國王身世的傳言, 為我們開辟了通往他內心情感的小徑。 面對殘暴和無能的父親, 貝多芬幻想著一位崇高者來代替他。對于創造性的天才而言, 貝多芬很難將自己的才能與自己的出生相協調, 他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和偉人意識, 也迫使他把自己想象成國王出身來滿足他對崇高的喜愛及對偉大的渴求。 所羅門分析了種種可能, 最后得出這一切都來自貝多芬內心深處, 未得到回應的, 一個孩子對父母愛的呼喊。
書中多次提到貝多芬的愛情, 然而他的愛人大多是“不可企及的”, 已婚少婦或是貴族小姐, 貝多芬將這種愛情關系看作是對委托給他的創造性任務的阻礙, 這些年輕人的社交圈子看似成了他創新成果必要的先決條件。 與朱列塔的三角關系中, 我們可以發現貝多芬俄狄浦斯的戀母情結。 所羅門在分析了他的多段感情后, 認為貝多芬的愛情, 雖然有過, 但是一直沒有得到回應。每當他受到傷害, 總采取一種防御的、 割席絕交的態度。 書中提到為了 “結婚計劃” 設法獲取他受洗證書抄件時, 貝多芬自1801年以來第一次寫信給科布倫茨的韋格勒, 在這封信中可以看出貝多芬對 “結婚” 這個現實十分恐懼, 他更想生活在理想的世界里, “啊, 多美啊, 生活, 然而在我來說永遠不堪忍受”。 然而這種對婚姻愛情所產生的矛盾與沖突, 在與 “永生的戀人” 的關系中得到最終考驗。
兒時的家庭環境和成長過程, 讓貝多芬對婚姻、 對父親的角色望而卻步,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拒絕婚姻和家庭, 在他的內心又是對其充滿無限渴望。 書中詳細論述了1815年至1820年間發生的復雜而費解的 “奪侄之爭”, 他多次想結婚的打算失敗后, 弟弟的死為他成為一家之長提供了機會。 他絞盡腦汁想象自己是卡爾的父親, 并以某種神秘的方式獲得一種幻想的婚姻, 為自己創造出一個理想的家庭。 經歷了這樣一個幻想家庭的形成和解體, 貝多芬此時的音樂創作也涉及了人世間的現實情感題材, 如歌劇 《菲德利奧》、 藝術歌曲 《致遠方的愛人》 等。 這段危機似乎是貝多芬內心情感的終結,走向平靜, 隨后出現一個 “漸入老境” 的作曲家。 貝多芬由此進入了創作的晚期, 告別凡俗的人世, 回歸內心, 與上帝對話。
所羅門曾是美國心理學雜志 《美國意象》 (Amerian Imago) 的副主編, 這本雜志是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856—1939) 和漢斯·薩克斯在1939年創辦的。 在書中所羅門多處運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 并結合社會學分析, 詮釋多維、透徹的貝多芬。 書中多次運用此方法, 不停留在現實層面的具象推論, 而是探求他個人行為和創作目的的深層意圖。 貝多芬的創作過程和風格轉變的論述中, 精神分析學說為所羅門提供了重要的支柱, 早中晚期的兩次風格轉變也伴隨貝多芬的兩次生活危機。 例如, 晚期風格形成的推力之一是貝多芬經歷的關于侄子卡爾撫養權官司, 此事件的背后深藏貝多芬錯綜復雜的心理障礙和矛盾的解決。 卡爾和貝多芬輪番以父親、 兄弟、 兒子的角色出現, 這也是人格結構的三個部分: 本我、 自我和超我, 他們相互關聯中彼此制約著。
心理學的方法和社會學方法大多時候是密不可分的, 社會學方法的滲入使傳記書寫不局限在音樂領域,所羅門在書中努力將貝多芬研究輻射到音樂以外的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 走向更廣的學術領域, 如歷史、 政治、 文學、 戲劇、 宗教等。 在闡述貝多芬音樂創作的心理動機以外, 所羅門還關注其音樂形成的社會原因; 在探討音樂藝術價值的同時, 還關注音樂表現是否還具有某種社會指向性; 貝多芬的音樂創作在滿足自身個體價值訴求外, 是否巧妙地折射出大眾的意識形態等。 站在社會公眾的視角對藝術本身做出判斷, 為我們塑造了全方位、 立體、 多維、 深刻的貝多芬肖像。
相比其他傳記, 讀者會覺得此書中對音樂作品本身的研究過于籠統, 全書上下幾乎沒有出現譜例。 淡化貝多芬音樂在技術上的分析, 對于具體作品的介紹往往也是簡單地給出一個結論式的觀點。 所羅門在書中呈現的是一個邏輯清晰的音樂學家、 創意的批評家和寬厚的文化詮釋者。 作為音樂學家, 所羅門多次觸及了音樂的根本問題, 如音樂的表達無法轉移成文字、 風格的定義和劃分等。 所羅門看似平淡的話語, 卻是對貝多芬音樂精辟的總結。 譬如說到最后階段的音樂時, 他對貝多芬不同尋常的晚期風格特征給出了具有極高學術價值和學理高度的概括。[7]
在追求實證主義和歷史邏輯性的同時, 所羅門也不忘去做一個創意的批評家, 有看法、 有詮釋, 給此書增添了亮色。 例如所羅門將 《迪亞貝利變奏曲》 定義為“貝多芬最后一部偉大的鋼琴作品”, 因為這部作品 “貝多芬成為了袖珍畫大師, 他能夠迅速以幾筆勾勒出極不同的心境”。 這樣精彩的評論伴隨著書中提到的很多作品, 作者大膽、 創意的批評, 有些觀點雖不能完全贊同, 但也使得本書有其自身獨一無二的價值。 生平與創作的融合, 使得音樂作品闡述不那么突出, 所羅門所提及的作品都是貫穿在一個大的歷史社會背景, 用前后聯系的歷史眼光來關照貝多芬所留下的每個音符。 音樂活動是社會、 時代等共同推動的, 沒有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 沒有民族解放和人類自由的信仰, 沒有對哲學和宗教的思考, 何以成就偉大的貝多芬。
縱觀全書, 所羅門善于布置語境, 讓作曲家作品與生活、 生平與時代發生關聯, 教我們看出貝多芬是如何在這些 “時代” 作品中建立他的創意個性。 將貝多芬個人生活和創作作為內線, 個人行為以外的社會環境作為外線, 由貝多芬的個人時代延續輻射至同代人的時代;敘事上高度跳躍的選擇性和結構上調度自如的畸輕畸重, 都使得本書充滿了一種由非均衡的張力所營造的美學效果。 在細節上所羅門更是一絲不茍, 有時或許有些過度詮釋的傾向。 在一些問題的闡述上, 讀者面對復雜而漫長的推論過程不免為之頭暈目眩。 不過, 作曲家傳記的真正考驗在于, 其音樂是否變得更加清楚, 它敘述的生平是否有助于我們以一種不同的方式詮釋該作曲家的音樂。 這本 《貝多芬傳》 做到了, 我們從書中感受到了貝多芬的音樂如何從他個人精神的最深處浮現, 他的音樂形式與風格都有其個人根源和社會根源。 閱讀所羅門的這本傳記, 我們了解了一個勢必如此的貝多芬: 他永遠是一個英雄, 但也是一個真實的人, 令人敬佩, 而且平易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