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樂君杰
人的能力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基本要素。威廉·配第的著名論斷“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暗含了人在財富創造中的重要作用。斯密在《國富論》中強調了一國居民的后天所獲能力(人力資本)對社會財富形成的重要性。浙江作為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要達成“縮小收入差距、實現共同富裕”的目標并實現高質量發展,關鍵就是要提升人民群眾的長期可持續發展能力。而要提升人民群眾的可持續發展能力,惠及全民的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則必不可缺。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一方面可以擴中(提高個體勞動生產率)和提低(完善社會保障機制),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基礎;另一方面可以通過增加居民消費等促進經濟增長,是高質量發展的必然要求。基于此,本文首先對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內涵進行理論闡釋,并據此構建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統計監測指標,然后在此基礎上實證檢驗普惠性人力資本的地區經濟增長效應及共同富裕效應。
現代人力資本理論興起于上世紀六十年代,舒爾茨(1961,1963)首次明確地提出“人力資本”,之后貝克爾(1962)等人進一步發展了人力資本理論。舒爾茨提出的人力資本概念是指蘊涵在人身上表現為勞動者能力和素質的資本,包括知識、技能、經驗等。舒爾茨討論了五種形式的人力投資行為:(a)醫療和保健;(b)在職人員培訓;(c)學校教育;(d)技術推廣服務;(e)人口的遷移活動。貝克爾給出了一個更廣泛的定義,認為人力資本不僅包括知識、技能和才干,還包括時間、健康和壽命,其中用于增加人的能力并提高其收入的投資均是人力資本投資。
赫克曼在2003 年發表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研究報告《人力資本政策》,對傳統提升人力資本的相關政策提出了挑戰。該報告最突出的貢獻是“赫克曼曲線”,這條曲線描述了生命周期各階段人力資本投資的收益規律(圖1)。赫克曼曲線的含義是:在一個給定能力的個體生命周期中,假定每個年齡段實施同樣的投資,那么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早期人力資本的回報率始終高于晚期。對于該曲線向右下方不斷遞減的原因,作者認為:一是由于早期投資擁有較長的收獲期;再者是由于人力資本蓄積具有“技能集聚效應”,早期投資或是提高了后期人力資本的產出效率,或是降低了后期投資的成本(赫克曼,2003)。赫克曼的研究從公共資金績效的角度出發,為政府教育投入決策向前基礎教育階段傾斜提供了“近乎一場革命”的理論依據。此外,赫克曼還創新性地提出了人力資本投資的“自我豐富性”和“多期互補性”概念。人力資本投資的“自我豐富性”意味著,“生命周期早期階段技能的蓄積在后續階段會自動添加技能的蓄積”;人力資本投資的“多期互補性”則意味著:“如果沒有后期的投入作為補充,那么早期投入也將難有收獲”。赫克曼的人力資本投資思想具有以下三個明確的政策含義:一是指出政府的公共投資要加大對早期(學前)教育的投入;二是早期技能蓄積不能忽視對非認知能力的公共投入;三是人力資本投資是長期性的。

圖1 赫克曼曲線
在赫克曼曲線的啟示下,近年來大量研究圍繞早期教育投入和人力資本積累展開。研究表明:(1)以學前教育為代表的早期人力資本投入將對個體認知能力發展產生積極影響(賈晉等,2018;袁玉芝、趙儀,2019);(2)早期教育投入在個體非認知能力發展過程中也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張鼎權等,2018;龔欣、李貞義,2018);(3)學前教育還對個體學習成績、后續受教育情況、就業、工資等均產生長期影響(Berlinski,2008;Heckman et.al , 2010;蔡秀云等,2022)。除了對早期(學前)教育投入重要性的強調,赫克曼(2003)指出:“非認知能力對于勞動力市場的成功和學校的成功都非常重要”,點明了在重視早期(學前)教育投入的同時不能忽視對非認知能力的公共投入。近年大量研究證實了包括注意力、社交能力等在內的非認知能力對個體勞動力市場前景和未來生活幸福感具有正向作用(樂君杰、胡博文,2017)。除了教育,家庭因素、自身能力存量、文化資本等均會對個體非認知能力發展產生影響①通常使用子女參觀博物館、外出看演出等文化活動參與,家庭藏書等文化資源作為文化資本的指標度量其對非認知能力發展的影響(仇立平、肖日葵,2011)。。綜上,可見無論是從理論還是從實證的視角看,學前教育投入對個體全生命周期的人力資本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另外,在推動人力資本積累的過程中,還應當關注少年宮、圖書館、博物館、科技館等公共文化設施的投入,將早期對非認知能力發展的公共投入轉化為未來經濟社會發展的持續動力。
人力資本理論不僅有助于理解經濟增長問題,也有助于理解收入分配問題。在考察人力資本和收入分配的關系時,不得不提一種特殊的人力資本,即阿瑪蒂亞·森提出的可行能力。森(2010)認為,人的自我實現受到生存環境、教育程度、醫療保健等因素的制約,因而需要引入能力、自由等非效用信息,合理的收入分配應基于可行能力平等原則,用可行能力來看待個人利益和衡量平等。森對可行能力定義為“個體實現各種可能的功能性活動組合的實質自由”。其中,功能性活動是指“一個人認為值得去做或達到的多種多樣的事情”,包括一個人處于什么樣的狀態(beings)和能夠做什么(doings)的集合。因此可行能力實際上就是一種人力資本,包括:①個體本身可以或應該達到的能力(營養能力、居住能力、防范死亡能力、接受教育和參與政治等社會活動的基本能力);②由一種潛在轉向現實的能力,個體可經由自身愿望達到一種自我滿意的生活水平的實現能力。影響可行能力的因素有自由、收入財富、基本需求等。阿瑪蒂亞·森力圖在經濟與倫理、效率和公平的結合和統一中以實現分配正義:①在進行社會分配的決策時,強調可行能力需要外在保障(平等社會權利)來實現;②提出分配正義的實現途徑,支持政府實施積極的公共政策行為,加強社會保障、普及教育、就業等措施來提高社會成員的能力。也就是說,個體可行能力建設需要高質量的基本公共服務和民生福利作為保障機制。
基于阿瑪蒂亞·森的可行能力思想,學界圍繞公共服務體系對個體可行能力的影響效應展開了不少的研究。這些研究表明:①要實現每個人可行能力的平等,就是要打破制度性、機會性的不平等,實現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并不斷提升基本公共服務的質量(劉德吉,2009);②個體可行能力的實現與積極的公共政策有著緊密的聯系(方福前、呂文慧,2009);③社會保障、教育、醫療等完善的公共服務體系是實現個體可行能力的有效手段,也是調節收入分配、實現社會公平的根本保障(夏怡然、陸銘,2015)。
梳理人力資本理論可以發現,對人力資本投資的不同選擇,會顯著影響經濟增長和收入分配的走勢。因此,要實現共同富裕和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的目標,選擇合理的普惠性的人力資本投入就顯得非常重要。本文認為,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核心思想就是上述赫克曼的早期人力資本理論和阿瑪蒂亞·森的可行能力平等原則。基于此,我們定義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概念如下: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是以“縮小收入差距、實現共同富裕”為最終目標,以人民群眾的“可行能力建設”和“長期可持續發展”為實現路徑,以“基本公共服務”和“民生福利”為保障機制,以政府公共財政投入和社會組織公益慈善投入為經濟支撐的一個系統性的全民人力資本建設和提升體系。
要實行有效的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還需注重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要注重兒童早期發展,加大對學前教育的投入。如“赫克曼曲線”所示,早期人力資本投資不僅投入少、回報率高,還直接影響成年后的人力資本發展,因此政府應該把更多的資源投入到學齡前兒童,比如嬰幼兒養育設施投入、實施免費的學前教育制度以及免費的兒童醫療服務等。二是要重視對非認知能力的公共投入,增加面向少年兒童的各項素質類教育投入,包括少年宮、圖書館等設施的建設,以及開展各種使用公共財政投入的面向青少年的素質培訓。三是要注重義務教育的質量,特別是要提高農村地區義務教育的教育質量。四是要加強對老年人力資本的投入,主要是衛生健康水平的提高,加強對老年再就業能力的培訓,以應對老齡化社會。五是要提供高質量的基本公共服務,強化社會保障機制,包括完善公共就業服務和職業教育體系,加大社區醫療衛生建設,強化社會救助機制等。
基于上述對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概念界定,本節從客觀和主觀兩個維度來構建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統計監測指標,以用來評價各地區的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及發展狀況。其中,客觀維度包括普惠性人力資本的投入和產出,主觀維度用群眾滿意度來衡量。
我們用社會經濟發展指標和人的發展指標來反映普惠性人力資本產出水平。其中社會經濟發展指標對應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最終目標,包括:①GDP 增長率,②收入差距,③就業結構,④就業率這4 個衡量經濟發展水平及共同富裕狀況的二級指標。人的發展指標對應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實現路徑,參照聯合國人類發展指數(HDI),并基于數據可獲得性,選取:①學前教育入園率,②高中入學率,③每萬人口在校大學生數,④勞動年齡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⑤死亡率,⑥人均可支配收入這6 個二級指標,用來衡量人民群眾的人力資本水平和可行能力。其中,學前教育入園率和高中入學率反映基礎教育水平;每萬人口在校大學生數和勞動年齡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反映成人總體受教育水平;死亡率反映各地健康水平;人均可支配收入反映個體收入水平。
綜合舒爾茨、貝克爾以及赫克曼等對人力資本投資的定義,我們用普惠性學校教育投入、普惠性公共素質投入、普惠性技能提升投入、普惠性衛生健康投入這4 個指標來反映各地區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水平。普惠性學校教育投入包括:①教育經費投入,②教育經費投入占地方財政支出比重,③學前教育規模,④學前教育師生比,⑤義務教育規模,⑥義務教育師生比這6 個二級指標,用以衡量各地區在認知能力建設上的教育投入水平。普惠性公共素質投入包括:①文化旅游體育與傳媒經費投入,②文化旅游體育與傳媒經費投入占地方財政支出比重,③青少年宮素質教育投入占地方財政支出比重,④文化設施數量,⑤體育設施,⑥藝術氛圍這6 個二級指標,用以衡量各地區在非認知能力建設上的投入水平。普惠性技能提升投入包括:①職業中學數量,②中職師生比,③技工學校,④技工學校師生比,⑤成人教育,⑥職業技能培訓人次數這6 個二級指標,用以衡量各地區在職業技術教育和成人技能提升上的投入水平。普惠性衛生健康投入包括:①衛生健康經費投入,②衛生健康經費投入占地方財政支出比重,③醫療床位數,④衛生技術人員數,⑤醫療衛生機構數,⑥醫療救助投入,⑦醫療保險參保率這7 個二級指標,用以衡量各地區在醫療衛生健康方面,經費、物、人和醫療保障上的投入水平。
綜上,本文構建的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統計監測指標體系包含7 個一級指標,36 個二級指標,指標具體定義見表1。數據取得上,除了勞動年齡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青少年宮素質教育投入占地方財政支出比重、技工學校數、技工學校師生比、每年新增成人教育人數、職業技能培訓人次數、醫療救助投入這7 個指標的數據需要從對應的主管部門補充獲取(部分地區的統計年鑒里上述數據缺失),群眾滿意度需要通過問卷調查獲取外,其他指標數據都可以從歷年的《浙江省統計年鑒》和各地區統計年鑒、教育事業統計公報、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這些公開信息中獲得①上述指標體系可以使用主觀賦值法或因子分析法等來確定指標權重,并基于權重計算得到各地區的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指數,但基于篇幅本文不再展開,文中也不對各地區的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水平和發展狀況進行具體評價。。

表1 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監測指標體系
本文使用的數據來自2018—2022 年《中國統計年鑒》。基于第一節對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理論考察及概念界定,我們認為教育、健康和非認知能力投入是影響人力資本積累的最核心因素,因此以下的實證分析我們選取教育經費投入占一般公共預算支出比重、每萬人醫療床位數、人均擁有圖書館藏量這三個變量作為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代理變量,來探究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經濟增長效應和共同富裕效應。
具體變量設置如下:(1)被解釋變量:GDP 增長率、人均GDP 及城鄉居民收入差距。使用“GDP 增長率”和“人均GDP”作為經濟增長的代理變量,使用“城鄉居民收入差距”作為共同富裕的代理變量,用城鄉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之比作為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變量;(2)核心解釋變量:選取“教育經費投入占一般公共預算支出比重”“每萬人醫療床位數”“人均擁有圖書館藏量”作為教育投入、衛生健康投入、公共素質投入的代理變量。教育經費投入占一般公共預算支出比重的定義為“省份本年度教育經費支出占本年度一般公共預算支出的比重”;每萬人醫療床位數的定義為“省份本年度醫療床位總數/總人口(萬人)”;人均擁有圖書館藏量的定義為“省份本年度圖書館藏總量/總人口(人)”;(3)控制變量:包括各省的三次產業GDP 結構、15-64 歲勞動年齡人口占比、進出口總額的GDP占比,以及每平方米商品房平均銷售價格。
本文使用面板固定效應模型分析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地區經濟增長效應及共同富裕效應。
表2 和表3 給出了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對地區經濟增長影響的回歸結果。回歸結果顯示,教育經費投入占一般公共預算支出比重每提高1%,GDP 增長率提高1.033,人均GDP 增加1556.8 元;每萬人醫療床位數每增加一個單位,GDP增長率提高0.002,人均GDP 增加718.2 元;人均擁有圖書館藏量每增加一個單位,GDP 增長率提高0.104,人均GDP 增加458.29 元,且都在1%、5%或10%的統計水平上統計顯著。該結果表明,教育、醫療、公共素質等方面的人力資本投入增加,有助于促進各地的經濟增長。

表2 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對GDP增長率的影響

表3 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對人均GDP的影響

表4 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對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影響
表4 給出了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對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影響效應。回歸結果顯示,每萬人醫療床位數量和人均擁有圖書館藏量的提升,均有助于縮小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每萬人醫療床位數量增加的共同富裕效應尤其顯著。教育經費投入增加對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影響盡管在統計上不顯著,但就影響方向而言,也有利于縮小城鄉居民收入差距。該結果表明,增加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將有助于進一步縮小城鄉居民收入差距,促進共同富裕的早日實現。
本文基于赫克曼早期人力資本理論和阿瑪蒂亞·森的可行能力平等原則,對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內涵和概念進行了理論闡釋及界定,并據此構建了具有實際可操作性的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統計監測指標,最后實證檢驗了教育、健康、非認知能力等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的經濟增長效應和共同富裕效應。
本文的分析表明,普惠性人力資本投入具有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作用。要讓改革的成果惠及每一個人,保障所有人都可以無歧視無例外地享受制度紅利,一是要不斷提高對學前教育和義務教育的投入,保障人力資本提升的起點公平;二要強化勞動者技能提升,緊密結合產業發展需求,拓展職業培訓和成人教育空間;三是在非認知能力上,加強公共文化和綜合素質的投入,加快公益性文化和體育設施的開放使用,促進城鄉居民參與文化活動,享受文化福利;四要推動健康領域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健全醫療保險制度,逐步縮小城鄉、地區、人群間健康服務和水平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