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動蕩的時代,同時也是文人自覺的時期。不穩定的社會環境為文人自覺時代的崛起提供了條件。六朝書論借鑒文論中“品”的概念,逐漸發展出了一套獨特的體系,即書論中關于“品”的概念發展分為“書如其人”觀和“品第”觀,并反促文論、畫論,尤其是明清之際呈爆發式增長的印論的發展。
關鍵詞:魏晉書評體系;六朝書論;書如其人;品第印說
魏晉南北朝時期飽經戰亂,長期的動蕩嚴重阻礙了經濟的發展,士大夫們在此背景的籠罩下,對自身仕途已看不到太大的希望,亦對自己倏忽變幻的人生充滿了恐懼與不安,這就為文人自覺時代的崛起提供了先決條件。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就曾非常直觀地說明過這一時代的現象:“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而魏晉玄學乃是佛教自漢傳入中國以來的第一次創造,且在魏晉混亂的背景下迅速傳播和發展。佛教“無常”的觀念到了魏晉則發展為“超然暢神”的審美追求,這也是魏晉風骨形成的一個重要依據。“常”字本義是裙子,后來衍生為恒定、永恒、固定不變之意。禪宗“無常”即指世間萬物不是亙古不變的,換句話說,世間萬物都在時刻的變化當中。《賢愚經》云:“聚際必散,積際必盡,生際必死,高際必墜。”草木枯榮、月滿則盈、水虧則溢、物極必反即這個道理。士大夫在及時行樂的觀念下,自然帶出了“品”的高級審美觀念。士大夫之間的相互評價成為一種時尚,在這樣的文藝大爆炸時期就直接帶動了與詩、書、畫、文相關的“品評”理論的發展,亦就將品評的審美觀念上升到了意的境界。
儒學影響下的文藝被賦予“成教化,助人倫”的道德教化思想,使得文藝幾乎都要添上政治的色彩,無論是書法還是繪畫都與功利相互羈絆,這樣的文藝是受限且不自覺的。在魏晉南北朝的社會大背景下,禮教統治崩潰,文人士大夫“寫胸中逸氣”的人生態度,使書論至此高速發展。諸多理論百花齊放,其中品評觀最具典型。然而“品”在六朝書論中需要從動詞和名詞兩個方向進行解釋:做名詞之意解釋時,書論是與人本身掛鉤的,即“書如其人”觀;“品”作為動詞在書論中則引申到“意象式評藻”“品第”的概念。本文由“書如其人”“品第”“意象式品評方式”及其對后世印論的獨特影響入手,闡述六朝書論思想,并以“品”的審美思想為重點論述對象。
一、六朝書論中“書如其人”觀和“品第”觀
魏晉南北朝的“書如其人”觀在從多處文獻記錄中有所反映。如《晉書·王羲之傳》對右軍的評價:“尤善隸書,為古今之冠,論者稱其筆勢,以為飄若浮云,矯若驚龍。”《世說新語·容止》同樣記錄了時人對王右軍如此的評價:“飄若浮云,矯若驚龍。”從中可以關注到兩個問題:其一為時人已經掀起了人物互評的風尚。從王右軍書寫時的狀態描述,可以窺探其超然絕俗的隱逸風度,心境拋開了世俗功利的影響,舉手投足間自然顯得灑脫,這也是對當時士大夫集團的一種映射,以個體可映群體。其二,意象的品藻方式已經由文學的先行發展帶動了書論、畫論的發展,“驚龍”“浮云”這一類自然物象開始以一種夸張比喻、自由無羈的形式進入了書論的品藻。這種浪漫主義式品評正是魏晉南北朝思想個性解放的一種有力印證。這種表現手法在“書如其人”的思想觀念中是作為形而上、意象的表達,形而下、以具象的人的身體部位入書論的研究方式在六朝書論中亦屢見不鮮。
東晉女書法家衛鑠,后人尊其為衛夫人,其在理論著作《筆陣圖》中云:“初學先大書,不得從小。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骨”“肉”“筋”即為形而下的物象概念。骨為何?何為字骨?這是人們在習書時普遍產生的疑問,當“墨豬”的概念為之引入時,就會引發人們無限的遐想,肉豬慵懶,其肉松垮,精神即欠佳,“墨豬”之意與之契合,容易讓人注意寫字時的書寫狀態對字精神的影響。這正是衛夫人書理的一大貢獻,亦可稱之為創新點。以人體的結構喻書是書論高速發展的一大標志,亦是衛夫人的首創。這種意象式的品評方式對宋代書法家蘇軾影響至深。蘇軾在其《書論》中有言:“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其在衛夫人的基礎上又加上了“神”“氣”“血”的概念,將物象與意象統一。“書如其人”的觀念在禪宗的審美觀念影響下,將六朝書論推向了又一大高峰。
“品第”的觀念在六朝書論中亦占有極大的比重。元代鄭杓著《衍極》,卷三《造書篇》中有“古今《書品》,其效尤班固《人物表》與?”一論句。同時代劉有定給其注釋云:“品第之作,蓋始班固《漢書·古今人表》,分為九品,庾肩吾、李嗣真《書品》并效之。李嗣真益以逸品為十等,張懷瓘《書估》第為五等。又《書斷》分神、妙、能三品。鄭昂之修《書史》也,亦作《人品表》,又分能品為上、下。”劉有定對“品第”一詞的起始,至后代書論是如何發展“品第”這一概念的整體脈絡,都有了十分明確的認識。由此可以看出人物品藻之淵源始于班固的《漢書·古今人表》。在書法品評的角度上,習慣認為把書家分為不同的等第始于王愔、王僧虔、袁昂、庾肩吾等人。李嗣真《書后品》云:“其議論品藻,自王愔以下,王僧虔、袁、庾諸公已言之矣。”
人物品藻換句話說就是按一定的標準給書家劃分等級,受“九品中正制”的影響甚深。庾肩吾在其《書品》中首次按文字演變發展的規律,并根據書體于時代的風靡程度,對書家劃分等級:“惟草正疏通,專行于世。其或繼之者,雖百代可知。尋隸體發源秦時,隸人下邳程邈所作,始皇見而奇之,以奏事繁多,篆字難制,遂作此法,故曰隸書,今時正書是也。草勢起于漢時,解散隸法,用以赴急,本因草創之義,故曰草書。建初中,京兆杜操始以善草知名,今之草書是也。余自少迄長,留心茲藝。敏手謝于臨池,銳意同于削板。而蕺山之扇,竟未增錢;凌云之臺,無因誡子。求諸故跡,或有淺深,輒刪善草隸者一百二十八人,伯英以稱圣居首,法高以追駿處末。推能相越,小例而九,引類相附,大等而三。復為略論,總名《書品》。”庾肩吾對草書和隸書兩書體研究的領域造詣極深。而由于社會精英引領的風尚總會帶動全社會的審美觀風向,所以在草書盛行的時代,被譽為“草圣”的張芝,自然位居上等。
六朝書論關于“品”的理論體系已較為完備。在文論、畫論的影響下,印論作為一門后啟的文藝理論,依附于六朝書論逐漸發展起來,并在演變中具有其特殊性。
二、《印說》中意象式批評的淵源
早期的書論是古茂樸素的,往往是較為直白地敘述一個觀點,不加雕琢。這與印論發展的萌芽期有著密切的關系。放在歷史的視野中審視,任何一個藝術門類,愈向前追溯,就愈發古意十足。
元代以降,文人逐漸參與篆刻,此時正處于印論發展的起始期。元代吾衍在其印學理論著作《學古編·三十五舉》中論述:“科斗(蝌蚪)為字之祖,象蝦蟆子形也。今人不知,乃巧畫形狀,失本意矣。上古無筆墨,以竹梃點漆,書竹簡上;竹硬漆膩,畫不能行,故頭粗尾細,似其形耳。”
《學古編》是學界公認最早的一篇印論。吾衍認為蝌蚪書為字之鼻祖,“蝦蟆子”即為我們日常所熟知的蝌蚪。其以最簡捷的比喻可最直觀地讓讀者迅速定位蝌蚪書的外形,后面則補充“漆膩竹硬”的書寫工具的特殊性,及其造成蝌蚪書“頭粗尾細”的緣由。不繞彎子,寥寥數字,還淳返古,符合早期印論特征。然而自吾衍《學古編》問世,確立其首篇印論的歷史地位以來,印論的發展就陷入了低迷期,其間似有些許印論的露頭,亦如星星雨點,激不起太大的漣漪,其影響力遠不及前者。直至明代萬歷年間,周應愿《印說》成書,沉寂多年的印論呈爆發式增長,迅速發展到頂峰,其所用比擬思維之廣超乎想象,與早期印論形成鮮明對比。周應愿《印說》為印章品評的典型代表,對印章的品藻方式直接來源于南朝梁袁昂《古今書評》的評書方式,這種借自然物象加以品評的評書方法被稱為“意象式批評”。
宗白華認為,中國美學源于魏晉人物品藻。然魏晉的人物品藻之風氣又源于戰國秦漢以來的“相術”。《增孔子·執節篇》記載魏安茵王問子順,拜馬回為相合適否,子順答曰:“長眼豬視者詭詐。”由此可看出“相術”為通過觀察分析人的形體外貌、精神氣質等特征來評判人的秉性與命運的一門學問。這種在貴族中盛行以評判人的風氣在曹魏時期發展為“九品中正制”,依據等級來評判人優劣的“品第”意識深入人心。此時的“品”尚有濃厚的政治功利化色彩。直至魏晉內戰外亂,在南北動蕩不安的社會背景下,受老莊思想的影響,玄學“清談”風氣盛行,以期逃避現實的黑暗。意象式批評伴隨魏晉風流之風時刻影響著書論、文論、畫論等文藝理論,印論亦是如此。
書法家叢文俊在《袁昂〈古今書評〉解析》一文中提出,在書法的領域里,關于書法意象批評在漢魏時期有兩大突出特點,其一即以自然美為主:“天地萬物的道理形勢均可以拿來做喻示比擬,時或雜以哲理、傳說而馳縱想象夸飾,有時近乎神奇的幻境,強調審美主體的感受。”《印說》中隨處可尋這類充滿浪漫主義色彩以自然物象比擬、強調審美主體感受的例子。
印論中“模糊語言”的概念在書法家、篆刻家陳國成《元明印論研究》中始被提出,即指印論中出現的一些玄而又玄、形而上的描述。這在《印說》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其常將自然萬物、仙風道骨作為依托來表現印理,意境是美而深遠的,若能結合讀者的人生閱歷,涵養與創作實踐產生共鳴且不論,若未能如此,則會予人一種玄幻飄渺、琢磨不定、千人千面之感,是否能與周應愿著論初衷相神會,仍然存在一定的概率。這即印論中的“模糊語言”、《印說》中的意象式批評方式。就此不論,將印論中的批評方式上升到“意”與“神會”的高度,帶動讀者的參與,是史無前例的,也不失為一種創新,這恰是《印說》的獨特魅力所在。
印論中可歸納出空靈、秀美、寬博、笨拙、飄逸五大審美風格,在《印說》中劃定的審美標準亦未嘗不歸屬于這五種,給印章創作與審美標準建立了一套十分豐富的參考體系。如:“僧道家印,如云中白鶴,洞里青羊。”僧人與云中白鶴、洞里青羊給人的第一印象即仙風道骨的飄逸之感。許慎《說文解字》云:“飄,回風也。”飛揚之意。賦予印論以人格化的意義,即賦予印論“印如其人”的含義,使讀者展開豐富的聯想,與僧道家印審美交臻,見之如浮云驚龍、鵠峙鸞翔。再如“隱士家印,如泉石吐霞,林花吸露”,隱士給人一種無欲無求、遺世獨立之感,追求空靜絕俗的意境美。周應愿以“泉石”與“林花”比喻隱士家印,讓人可以想象其審美特點為空靈之感。《印說》采用的這種批評方式弊端也尤為明顯:太過注重華麗的詞藻修飾,過多夸張比擬,往往會丟失印論撰寫的初衷,使后人摸不清頭腦,難以理解其內涵。但細品其積極一面,即思路暢達,就事言事,擅于舉一反三,排比類推,觸類旁通,發人深省。
三、結語
六朝書論中,“品”的地位是不可忽視的,這不僅是受魏晉南北朝時期“清談”之風的影響,還在“書如其人”觀、“品第”觀的兩大角度完善了書論中關于“品”的體系。這為后世的文藝理論奠定了基礎,讓具有依附性、獨特性、后啟性的印論中“意象式品藻”方式有據可依。周應愿的印論著作《印說》是印論發展至頂峰的代表,其中以自然物象喻印理的方式極大程度地借鑒了六朝書論中袁昂的《古今書評》中的評書方法,這是打破前期樸素印論的標桿、前無來者的。《印說》的出現瞬間將印論的發展推至一個新的高度,并確立了印論在文藝理論中的獨特地位,使印論與詩、文、書、畫文藝理論齊名。這側面突出六朝書論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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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亞明,別署三篤,河南孟津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