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索緒爾在符號學中提出符號具有能指與所指兩個部分,而書法包含于文化符號中,同樣可以從這兩個方面進行解讀。基于此,對于代表符號形式的能指和代表符號內容的所指在書法符號中可以如何對應和聯系起來,以及以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為具體的研究對象,對其能指和所指的性質在《祭侄文稿》中的具體體現進行更進一步的探究。能指從書法作品的形式,即結體、章法、用筆等方面進行分析,所指則從《祭侄文稿》形式中所傳遞出的情感進行解析,并以此在更深層次上對書法符號的意義做豐富的闡釋。
關鍵詞:符號學;索緒爾;顏真卿;書法
一、符號學與顏真卿書法之間的聯系
在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中,符號是概念和音響形象的結合,音響形象就是能指,概念便是所指。索緒爾認為符號是能指與所指的綜合產物,任何符號都由能指和所指兩個方面組成,作為文化符號的書法,同樣也包含著能指、所指兩個部分。按照索緒爾的定義,書法符號的能指就是書法符號物理性質的總和,即指的是書法作品本身,如線條、字形結構、章法等風格性變化,是書法符號可以直接被審美接受者感知到的部分。不過它不單單是指由筆畫構成漢字的字形結體,還是以藝術性的線條與空間所組合的特殊符號形式。書法符號的所指則是在書法作品背后所體現出的書法家作為書法創作主體所表達的審美、情感、修養、認知等等。本文即結合符號學的方法去賞析顏真卿的書法作品《祭侄文稿》。
顏真卿是盛唐時期的書法家,他的書法面貌既呈現了盛唐意氣風發的民族精神,又體現了自身積極奮進的性格特點。顏真卿一方面繼承了初唐的經典面貌,另一方面汲取民間行書及北方楷書中的特點,此外,他在篆書、隸書方面有著扎實的基礎,因此經過長時間的嘗試與磨合,最后形成了寬博雄渾的藝術風貌。顏真卿的楷體既能體現前人書法的氣韻法度,又不拘泥于傳統,與初唐時的秀麗相反,改用篆籀筆法,由瘦硬的字形轉變為豐腴飽滿,打破了唐代初期書法的墨守成規,創立了一種新的楷書典范,結體寬闊,氣勢磅礴。
顏真卿的書法風貌完美體現了唐朝人重氣象、求氣勢的審美追求。第一,從他的書法特征來看,顏真卿書體的形體、法度、氣勢都是前所未有的。第二,從審美上看,顏真卿的書體不僅字體結構端莊秀美,并且在線條中展現了豐腴但具備力量的陽剛美。一種書法字體給予人多重且豐富的審美感受,實屬不易。第三,把書法風貌和時代背景、道德品質聯系起來,顏真卿的書法風格特征不僅突出了大唐的繁華景象,并且這與顏真卿高尚的品格相輔相成,是一種藝術美和人格美的完美結合。所謂“字如其人”,他一生忠貞的壯舉,更使他在書法界的地位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顏真卿端莊大氣、法度嚴謹的楷書風格正是其一身正氣、剛正不阿的個性體現。反過來說,顏真卿嚴謹、端莊的個性形象也促使他形成了筆力雄渾、氣勢磅礴的書寫風貌,與他的人格形成了完美的契合。
索緒爾把語言符號解釋為能指和所指的結合。他所說的能指,就是符號形體,指圖式本身;所指,即符號內容,也就是符號能指所傳達的思想感情。正因如此,顏真卿的書法作品中不僅僅有他作品形式中所傳達的能指,并且在其書法作品形式語言的背后,我們也能明顯窺見其豐富的情感內涵、人格特征,即所指。透過其能指的表現形式,能反映其所指的內容,即他外拓雄強、寬博勁挺的書法風格和他堅韌不拔、正直貞潔的人格品性相得益彰。
二、能指與所指在顏真卿《祭侄文稿》中的體現
《祭侄文稿》(圖1)是顏真卿創作的行書紙本書法作品,內容是追悼其侄子顏季明。這篇文稿敘述了顏杲卿父子在遭遇安祿山叛亂時,堅決抵抗,并先后遇害之事。全篇用筆情如潮涌,氣勢恢宏,下筆大膽豪邁,氣息貫通。
從能指的這一層含義上看,首先,在結體上,《祭侄文稿》不同于晉唐以來結體茂密、字形偏長的清秀飄逸的書法風格,轉變成了一種往外擴張的體勢,結構寬博。其次,在章法上,恣情揮灑、渾然天成。字與字之間的間距行氣,隨情而變,不計工拙,在不是特意的安排下反而更自然,因作者情緒悲憤寫得較快而文中有幾處涂抹。其章法自然天成,毫無雕飾。再從全貌上看,《祭侄文稿》寬闊舒展,外緊內松,字形結構大多以平正取勢,顯得端莊大氣,不過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平正中又暗含著一些奇險的意味。在《祭侄文稿》中,個別單字的俯仰變化比較大,而之所以能呈現這一書法風貌,緣由是顏真卿在創作這幅書法作品時內心無意識地對悲憤、沮喪心情的抒發。再次,在筆法上,運用了圓轉遒勁的篆籀筆法,《祭侄文稿》全卷是用禿筆寫出來的,用筆時中鋒鋪毫,再裹鋒使轉,從而去讓點畫更加具備質感和敦厚感,如同綿里裹鐵,使得《祭侄文稿》與晉唐呈現出來的清瘦感不一樣,凸顯出了古樸淳厚之氣。而這種篆籀筆法運用于線條中,用筆圓轉,藏鋒起筆,使得線條的質感遒勁而舒展,渾厚圓勁。最后,在用墨上,《祭侄文稿》的墨色有濃有淡,變化豐富,渴筆枯墨,燥而無潤,嫻熟流暢,揮灑自如,這種墨色干濕濃淡的變化在視覺上加強了觀賞者看到作品時的視覺沖擊力,進而使觀者真切地體會到顏真卿這種將自己悲情國恨付諸筆墨的意境。
用符號學的研究方法來探討書法的藝術特征,最先討論的便是書法符號的能指問題。書法在符號學中的能指,處于共時系統或歷時系統中也許具有不同的闡釋,所以同一書法作品放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世人對它的理解,和在這之前或之后的時代里世人對它的解讀可能會出現差異。也就是說,唐朝的人理解《祭侄文稿》和21世紀人們的理解會不一樣,現代的人以成長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的眼光,可能就從畫面中發現新的解讀。正如在古代書法美學理論中,“筋、骨、肉”“肥、瘦”等這些概念本應是對人的形體外貌的評論,卻被引入書法批評的范疇之中,這些實際上都是被重新賦予意義的形符,均超越了具體的自然形象的原有本義,而在引入之前的時代,人們僅僅以人的外在特點去理解這些詞語。
從符號構成的另一方面,即所指的這層含義上看,能在《祭侄文稿》的行文過程中感受到顏真卿在親人逝去后的極度悲憤之情。全文只蘸了7次墨,卻寫了200多字,第一筆墨寫完寫了53字,筆中無墨仍然繼續書寫,這是其悲痛不能止的情緒在紙上留下的痕跡。文稿中可看出顏真卿思如泉涌,行筆之迅疾,但手不能追上,多次因急切的心情寫錯文字而用筆涂抹,然而正因如此,這幅字才能寫得在沉凝峻澀中又帶著神采,筆勢渾圓雄奇的同時姿態婀娜,不刻意造作而得自然之妙。文稿全篇存在著7處明顯的涂抹修改,這些修改大多是墨已幾乎用盡而不停筆,繼續書寫而留下的枯筆印記,這種呈現出來的墨色變化并非是顏真卿刻意營造出來的書法藝術效果,而是因為當時顏真卿正沉浸在侄兒因抵御叛亂壯烈為國犧牲的悲慟狀態中,他沒有多余的時間和心思去思考如何精心設計書法的要素布局,隨著心情率意書寫,這反而使作品能夠流傳后世,成為一件經典的書法作品,達成了“無意于佳乃佳”的境界。《祭侄文稿》是一種壓抑且蘊含著憤怒的情緒迸發,所以在這件書法作品中流露出了作者強烈的情緒波動,可以說是書法作品中抒發心情的最高典范之一。
從符號學的其他角度去看,比如羅蘭·巴特提出的玫瑰之說,玫瑰只是存在于世界上的一種花卉植物,但是假如將玫瑰贈予他人,玫瑰花就從自然物變成表達情感的一種符號了。因為玫瑰既承載了贈予人的情意,而這情意又是能夠被贈予者所感知到的。這種符號性的情感賦予和認知就是書法圖像符號化意象思維的情感基礎。在《祭侄文稿》中便能充分地從文稿的視覺圖像上看出,因為其文稿中注入了顏真卿充沛的情感而成為一種情感的符號,這也和《祭侄文稿》中所體現的所指內涵有所關聯。
在符號學中,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可以從結體、章法、筆法、用墨等書法作品本身的形式反映出其能指,而對所指而言,其是《祭侄文稿》作品的背后所蘊含的情感內涵并映射出的顏真卿剛正不阿的高尚品格。
三、書法在符號學中的意義
書法能夠通過作品傳遞情感,因此書法也可以作為一種情感符號。它是由書法圖像中蘊含的畫面表現力所構成的,作品中包含能指、所指兩方面,以書法的意指或意蘊的意義變化為基礎,通過書法符號系統的動態本質,即不拘泥于一種書法范式,而能展現出別樣的書法風格,來使書法觀賞者的心里產生不同的審美感受。所以說,書法意義的生成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書法意義的生成過程,也是索緒爾所說的所指生成的過程。在藝術品的能指中涵蓋著所指的基本要素,所指只有和審美接受者產生審美關系時才能展現出來。
可以這么說,書法符號的意義,一方面生成于書法家的意指過程完成之后,另一方面生成于欣賞者的審美活動之后。符號學家羅蘭·巴爾特說:“意指則可被理解為一個過程,它是將能指與所指結成一體的行為,該行為的產物便是符號。”故爾,對于書法家來講,意指過程是書法符號的意義生成的過程,也是書法家將書法的能指與所指建立意指關系的過程。“書如其人”的說法從古流傳至今,在古代書法理論里便有不少闡述。譬如,劉熙載就曾寫道:“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將書法家的作品與其人格品德相關聯,使書法作品成為其品性操守的佐證。正如顏真卿的書法具有廟堂之象,世人稱這和他赤誠忠烈、正直無私的人品秉性相一致。顏真卿書法作品中所具備的中正端莊的結體、豐腴外拓的線條、渾厚有力的用筆等方面,這些在符號學中是代表能指的性質,而從所指方面去解讀,他的人格品性也就像他書法作品形式中所表現出來的氣勢一樣,剛正不阿、忠貞不屈,這也便和古代書法理論家所提出的“人品即書品”的觀念相吻合。從這個意義上看,書法不光能單純在作品形式、技法上進行賞析,還能進一步透過淺層而表面的書法作品形式,去和蘊藏在作品背后的作者的人格氣質進行聯系。
古代不少書法理論家都對書法的意義闡發過自己的觀點,比如說西漢的揚雄在《法言·問神》中說:“書,心畫也。”這說的是文字可以反映作者的精神面貌,指出了書法具有表意抒情的性質。唐代張懷瓘在《文字論》中寫,“文則數言及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以上都是從書法的功能或意義的角度給予的論述,可以發現書法理論家將書法作品外在形式與其蘊藏的精神內涵相聯結,換句話說,是把書法的意義當作包含了情感的符號特質,由書法視覺形象的能指引導出了精神意蘊上的所指。書法理論家強調書法創作主體的作用,將書法作品中表現出的視覺畫面與書法家本人的性情、品性、情感聯系得十分緊密。
有關語言符號,索緒爾主張分為表音和表意兩種體系。表音就是通過聲音便能傳達其意,而表意和聲音沒有關聯,一個字就表達一個符號,每個字都單獨作為一個載體,獨立表達其釋意。書法的圖像在單字范圍內就足以形成審美意象,正如上文張懷瓘所述的“文則數言及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并可以由點帶面,以單字為基準拓展至字與字、行與行之間乃至整體章法構成中的意象連接。因此,在觀賞書法作品時不應只困囿局部,還應和書法中各部分相關聯著去賞析。書法符號的意義不僅僅只是表達文字本身的含義,還要從圖像中欣賞到獨立于漢字表達之外的書法獨特的美感,能從單字到整體、從細節到全貌地去感受書法的意趣。并且觀賞者能從書法的形式語言中,感受到作品所傳達出來的思想情感。
蘇珊·朗格是符號美學家,她提出藝術是生命的邏輯形式,即藝術是有生命力的。用索緒爾的能指與所指去理解,能指就是符號表面的軀體,所指便是隱藏在軀體背后的靈魂,二者所代表的事物或者抽象意義就是其生命的價值。從生命的這個角度上來看,書法與符號之間的情感表達是互通的。書法家用書法技法去表現書法的形象,用不同的書寫節奏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和狀態,并用作品表現出自己的情感乃至品性,這種極具生命力的表達,將書法符號的能指傳達至所指這種更深層的含義,也是書法作為符號的一種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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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艾紅云,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書法創作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