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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密詔

2023-11-20 02:00:53易曉燕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3年6期

易曉燕

大內血滴子,奉命傳詔;土司美圣女,傾心相助;

步步為營,扮豬吃老虎;節(jié)節(jié)勝利,密詔定乾坤;

擊破賣國陰謀,平定叛亂;攜手護衛(wèi)邊土,國泰民寧!

攀住崖沿輕身一縱,馮暗上了最后一道絕壁。

兩條腿如根深質厚的古樹,將馮暗撐在了飛鷹崖的危壁上。穩(wěn)了穩(wěn)身形,機警四顧,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射出餓狼般的機敏,馮暗滑進了飛鷹崖。

剛好第七天,馮暗準時到達了接頭地點:五峰飛鷹崖石寶司。

公元1735年正月十五,湖北五峰境內,暴雪鋪天蓋地。大內軍機處頂層特務機構粘桿處副統(tǒng)領高四衛(wèi)馮暗,長途奔襲七天,順利進入了飛鷹崖,石寶司。

按照路線、方位、圖景,馮暗在大腦中次第過濾,周圍的環(huán)境與血滴子線人提供的資料完全一致。他終于松了口氣。

紛亂的雪花借著風勢四處亂竄,地上已有半尺厚的浮雪,裹挾著若隱若現(xiàn)的腥氣,馮暗知道,那是此處殺過人,大地縫隙里血水的腥氣。他腳尖點地,身形掠起如同靈貓,幾躍便已到了洞內。

馮暗乃大內粘桿處排名前三的殺人王,大名鼎鼎的血滴子副統(tǒng)領高四衛(wèi)。這種暗夜適合他。

雍和宮殺手執(zhí)行任務時,決斷只有一瞬,作為帝王身邊的頂尖高手,用過多時間迂回就等于找死,以最快速度取人性命乃血滴子的基本技能。這次馮暗來到五峰飛鷹崖,趁鄂西大節(jié)隆慶,與朝廷早年安插于五峰境內的大內高手、自己的上司高三衛(wèi)接頭,將一封密令傳給高三衛(wèi),做一件驚天大事。

在此之前,粘桿處已有兩位侍衛(wèi)長提前到達了,如果順利,此時的飛鷹洞內應該有他們放置的信號。

洞口是敞開著的,馮暗走得極其緩慢,每前行幾步便要折身后退,這樣的行進方式令他能探知周圍一切異動。此時的飛鷹崖萬籟俱寂,看上去毫無危險,靜夜就像個熟睡的孩子般干凈,但作為一名殺手,馮暗深知,表面的寧靜一般都是假象,危險可能就蟄伏在某個角落,惡毒地窺視著。

馬兒被安放在百丈崖下,讓它好好歇一歇。他的坐騎追云電是匹汗血寶馬,已奔跑了七天七夜,這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駒,多年來無數(shù)次隨馮暗千里奔襲,完成朝廷的秘密任務,生死一線中,它總能準確找到主人并安全撤離。

地圖、老虎爪、干糧、通關文牒……馮暗快速將身上所帶之物一一取下,順著洞壁左沿摸索著,尋找可藏匿的地方。一路細細搜尋而來,并沒發(fā)現(xiàn)同伴留下的信號。他一邊往里走,一邊思索,腦海中浮現(xiàn)出崖壁下那塊三丈高的石碑:漢不入寨,土不出境。

幾百年來,這八個大字無形中約束著漢族與土家族的地域邊界。到了今時今日,所有的制度該有個新的了結了。

馮暗往洞內多走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愈往里走愈暖和。幾近中腹,猛地豁然開朗,原來這是一個巨大的溶洞,有個天井般的敞口一直向上伸展,天光如銀練瀉了滿地,雪花飄飄悠悠從空中落下,看上去如夢幻仙境一般。馮暗緩緩向前,發(fā)現(xiàn)洞中心還有一汪泉水,從高空投下的天光以及飛雪,令這一汪水顯得如玉一般澄澈,如同無邊黑暗中突然出現(xiàn)的天眼。

盡量放輕腳步,踏雪無痕。馮暗就著泉水吃了點兒面餅,再慢慢往最里間而去。按線報資料里給出的提示,此處已然是飛鷹堡地界了。從此處爬上飛鷹洞,再上百丈絕壁,就能到達石寶司王殿,而此行要接頭的高三衛(wèi),應該就在王殿內。

屏氣凝神,馮暗盤膝端坐。

這是一處干爽的側壁,頭頂如帽的巨石遮住了自己,兩側略微伸出的側翼像一只蚌殼,成了他有效的掩護,身上穿的玄黃圭衣的顏色與崖壁一致,身體緊貼石壁,渾然一體,很難看出有個人蟄伏在此處。

趕緊調勻氣息,閉目休養(yǎng)恢復體力。時間緊,任務重,皇上親自下達詔令,這次接頭若失敗,可不僅干系一族一域之生靈命脈,這次的任務,牽扯著舉國策略。

馮暗閉上雙目,長時間奔走的勞累在這一刻得到短暫的休息,心靈的智慧也在快速修復。

一個時辰過去了,小憩后的腦神經特別敏銳,就在這時,馮暗分明感到有個活物在向自己靠近,氣息是那樣熟悉,從腳墊發(fā)出的微響他判斷出,是追云電找到這里了。它極緩地在向馮暗靠近,身體釋放出的溫熱已離自己不足一丈了。睜開眼的剎那,分明空氣中還有另一種氣息襲來,快如閃電。這種氣息令馮暗的大腦麻了一下,一支利箭從左側攜著呼呼勁風襲向追云電!

有殺氣!電光石火間,馮暗騰空躍起,身體空翻伸出左手抓向來物。很顯然,這是強弩射出的毒羽破空之聲。暗自運力,馮暗借力前翻。

好強的力道!說時遲那時快,毒羽已被他抓在了手中。

殺人氣息從四面八方逼近了。一個黑影緊跟著風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向自己,馮暗右臂包抄,就要抓對方的拳頭,只聽一聲嬌呼:“爾死期到了!”

來不及思考,馮暗雙臂合抱,身體凌空翻轉,下落的一瞬,洞內燃起了一星火光,絲絲光亮連同對方發(fā)出的力,如同天降洪荒,將自己嚴嚴實實罩在一圈波濤洶涌的氣流中。馮暗就勢一滾,腦海里快速理出線索:飛鷹洞果如傳說中一樣,日夜有人值守,來者不善,身手端的了得,是個久經沙場的武林高手。

他正愁找不著上飛鷹堡的路,居然來了個引路人!

大腦中快速分析著,很顯然沖自己呼叫的是個年輕女子。瞬間,馮暗腦海里已構思出數(shù)條計策。

來者一擊不中,哪里甘心,身形如大鵬般掠起,合身撲向馮暗。冷空氣中,一股桂子清香連同一副柔軟的身體落在了馮暗結實的胸脯上。

馮暗哪敢含糊,身體側轉,右臂已摟住來人,將嬌喝之聲壓在了身下。不遠處有火光疾速在靠近,馮暗知道,石寶司的人已經到了,而且不止身下這一人。

運氣下沉,馮暗渾身緊貼偷襲者,令身下的人無論如何都翻不了身,手中的羽箭往來者大腦處送,箭尖抵住身下之人的太陽穴,雙唇對著對方的耳朵輕聲微語:“這么個漂亮女孩,哪有這樣兇的,這是一上來便要殺人嗎?”

“你!”忽明忽暗中,一雙明眸熠熠生輝,飽滿的雙唇,稚氣嬌俏的面容,原本是個絕色美人,只是目光中殺氣熾烈,聲音兇且狠,“你松開!”

馮暗不慌不忙,深吸著女孩身上的氣息,腦海里快速判斷著身下女子的身份。桂花、丁香、麝香、荷葉……,她身上的味道是以桂花為主要原料煉制的熏香氣息,根據(jù)資料信息,石寶司貴族中主子們用的香,就是這種。

左手往前送了送,羽箭的箭尖已貼住女子的太陽穴,馮暗的聲音一直不慌不忙,道:“鄂西土家族秘制的毒,用在身上效果肯定不錯吧!”說罷身體再次往下沉了沉,身下之人已完全被自己掌控,馮暗的雙唇貼住對方的耳朵,雙目射出只有殺人時才有的厲色,“讓你的人退后,離咱倆遠一點兒,否則……”

“東伢,退后!”女子沉聲,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樣。

瞟了一眼近前的火光,光影在緩慢后移,留下一團陰影里的馮暗以及被馮暗壓在身下的女子。四目對視,隨著火光的離去,殺氣在暗夜中迅速膨脹。就在這時,馮暗突然感到左臂發(fā)麻,握羽箭的手在顫抖。

土家族人善使藥。粘桿處小衛(wèi)獲取的情報中著重標明了這一點。為此,馮暗聯(lián)合御醫(yī)研磨了三種藥,他的上衣領縫及布扣里,全都是無形的機關。執(zhí)行任務前,這是最基本的準備,還有一種特殊的藥,是山窮水盡時專門留給自己的,無解的毒藥。但沒想到還是防不勝防,毒性發(fā)作得非常快,正思考著,馮暗的頭一歪,羽箭滑到了地上,整個身體像被抽筋后的巨蟒伏在了女子身上。

“阿佳那!”火光一閃,身形幾乎同光一樣快,先前被喚為東伢的黑影風一般飄至近前扶起女子。地上仰躺著的馮暗雙目圓瞪。剛剛被壓在身下的女子顯然是個主子,她叫阿佳那。那么,東伢應該是她的隨從。

“殺了他!”東伢從腰中拔出一把短刀,看著阿佳那,語氣十分狠毒。

阿佳那緩緩轉過身體,背對著馮暗,她的心怦怦亂跳,有點兒不敢讓火光照著自己。她感到害羞,臉蛋發(fā)燙。

地上這名年輕健壯的男子從哪兒來,他來飛鷹堡要干什么?剛剛他就那樣壓住自己,從聲音上來看,他一點兒也不緊張,而且還怔怔地凝視,嘴唇就要貼住自己的臉頰了,長這么大,他是第一個與自己摟抱的異性。眼前的男子又俊朗又健碩,若非羽箭上有秘制毒藥,可能此時倒在地上的,就是自己和東伢了。

主子沒點頭,東伢刀尖上的光,閃了閃,便消失了。

收了尖刀,東伢一腳踩住馮暗的胸口,俯下身子目露兇光,咬牙切齒道:“若敢再靠近她,挖了你的雙眼,心肝掏出來喂狗!”

“阿佳那,他身子在發(fā)硬,看樣子人已經動不了了,今夜若不解毒,此人便廢了。”東伢狠踢了馮暗一腳,又摸了摸他的身體,走至阿佳那身后,沉聲道。

“帶回后殿!記住,不許讓任何人知道。”阿佳那始終沒回頭,吩咐道。

馮暗被裝進一只軟籃,蒙了雙眼。巨型托籃緩緩上升,十分平穩(wěn),有細細的流風從耳邊經過,一縷細微的桂子香氣時不時鉆進他的鼻孔。閉了雙目,馮暗要賭一把,接下來自己的行動,還得依靠身邊的兩位姑娘。

五峰容美土司的規(guī)制與天險地勢一般,嚴苛且奇詭。邊寨的土家族人剽悍,經過飛鷹崖上王殿,路徑一定在絕壁之上,這種地勢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馮暗要賭眼前的兩位姑娘不會殺他,至少短時間內不會,而且此行還會將他順利帶進土司堡。

雖蒙著雙眼,但頂級殺手馮暗能依據(jù)風向記住路。正當馮暗在為自己的判斷得意,身體勻速上升時,猛地頸窩中了一拳,他便暈了過去。

白雪將石寶司綿延數(shù)里的宮殿華麗地覆蓋著,整個建筑群沉浸在冬季的寂靜中,像一頭熟睡的野獸蟄伏在崇山峻嶺間。

此時寒風怒號,巍峨壯美的石寶司王殿看上去異常寒冷,而地底下的大牢反而暖和一點兒。

黑血滴一路順著石牢門檻徑直往里延伸,仿佛這地牢時時刻刻都在噬咬人肉,撕裂骨骼,吞吸刑犯的血液,看上去陰森恐怖。

受了三天刑罰,暗衛(wèi)杜南被刺鞭抽得皮開肉綻,身上的血順著大腿汩汩地往下流,有的甚至已結成了冰條。他渾身沒有一點兒熱氣,感覺自己熬不過今晚了。憑著忠于朝廷的心,又想著馮暗就快到了,他苦苦支撐著。同為粘桿處的暗衛(wèi),劉九一聲不吭,被關在另一邊的地牢中。劉九只有十九歲,進雍和宮時還是個娃娃,是杜南一手帶大的,劉九的本事大多是自己教的。大內的血滴子有個規(guī)矩,完不成任務就得死,從來還沒有完不成任務還能茍活的殺手。因為只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秘密,而朝廷要暗殺的人往往都是絕密。殺手完不成任務,自己一定會暴露,這個人雍和宮絕不會再用了,殉職后的暗衛(wèi)至少還能保住榮譽,既不給朝廷丟臉,家里還能拿到一筆不少的安置金。

杜南不知大內軍機處中有多少個殺手能像他這樣,四十年來能一直呆在雍和宮。他認識的暗衛(wèi)越來越少了,而新人就像春天里的花兒一樣,一茬一茬地生長著。劉九是他唯一熟悉的新花,杜南像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保護著他!

正想著,門外有腳步聲逼近了,杜南突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來者黑羽高帽,墨狐大袍,一副目空一切的霸氣,腰間懸掛著一柄看上去十分華貴的寶刀,他應該就是五峰石寶司的王爺田賈。

“還沒招嗎?”田賈鼓著一雙鷹眼掃過杜南在問話,他身后跟著的幾名侍衛(wèi)兇神惡煞,監(jiān)獄長因緊張顯得有些口吃,就道:“沒……沒有!第……第四天了!”

“滾油!”田賈輕描淡寫地說著話,慢慢走到靠墻的一口大鍋邊,右手抄起冒著熱氣的長勺攪了幾下,油鍋上空頓時升騰起一股刺鼻的濃煙,黑煙四散彌漫,氣味有點兒像被烤焦的豬蹄。

“再問一遍,你二人來此有何目的?主子是誰?”攪了攪,滴著熱油的勺子高舉著,田賈緩步踱至杜南面前,盯著他血肉模糊的一張臉,淡聲問。

“經商,商人。”

杜南氣若游絲,從一開始被俘到今天,他只說了這四個字,而這四個字,就是這次來石寶司的接頭暗號。

“看來,你二人是不想活了!”田賈氣急敗壞,聲音提高了,手里的熱勺已伸向杜南的嘴邊。

應該是五天前,石寶司的巡衛(wèi)在官道上截獲了這二人,正值非常時期,便將二人帶回地牢開始審問,沒想到什么也問不出來,他們嘴硬得很,讓田賈有些心驚膽戰(zhàn),他聯(lián)想到這世上有一種人是不怕死的,那就是大內軍機處的血滴子,粘桿處的殺手。

這二人若真是皇帝派來的人,那么自己頭上的這頂帽子可能保不了多久了,不!不僅是頭上的這頂帽子,就連自己的命可能也保不住了。

年前他做了個決定,與倭寇達成合作,要聯(lián)兵對付朝廷。于田賈而言,這是個驚天大秘密,也是個能要他命的大把柄。

是留還是殺?

看現(xiàn)在的情景,這二人如此硬骨頭,只能破釜沉舟,使出最后一計了。左思右想,田賈想出了個十分高明的法子。他想試一試,若這二人果真是清廷派來的暗衛(wèi),那么在自己的王殿里,一定有內應。

究竟誰是他們的內應呢?他們來石寶司,究竟要干什么?

“拉出去,下油鍋!”

田賈的聲音比屋外的雪還要冷。

鄂西容美土司繁衍昌盛,又數(shù)五峰土家族土司最為強悍。十年前,田賈奪得王位后,殺了許多反對他的族人。朝廷要將土司政權收歸一統(tǒng)的消息,一年前田賈就已知曉。如果乖乖地向朝廷交出石寶司的王權,就相當于把自己的命交到皇帝老兒手上,于田賈而言,他舍不得這強搶而來的王位,還有五峰容美土司大片肥美的土地,以及至高無上的權威。

兩口簸箕大的油鍋已燒得滾開,行刑臺在王殿南端闊大的石臺上,長老田歸息帶著族內大大小小的頭領幾百人,很快就已到石臺之下了。

“此二人乃賊寇,罪大惡極。幾天前,他們悄悄潛進我石寶司,欲圖不軌,幸而千戶長劉昂發(fā)現(xiàn),合眾之力拘之,今乃大節(jié)后的第一日,春之大節(jié),正好上順天意,下承民心,以此二賊之首級,祭列祖列宗,愿上蒼護佑我石寶司生靈昌茂,永享太平!”

田賈高舉雙手,站在石臺中央,洪聲發(fā)話。他想驗證自己的判斷,如果這二人真是朝廷派來的細作,那么這時站出來為二人說話的,就是他們的內應。

杜南抬起頭,看向人群,清晰地道:“經商,商人!”四個字鏗鏘有力,傳出去很遠很遠。

杜南看著臺下眾人,腦海里在想著剛剛從地牢出來前,腳后跟里的竹節(jié)已被推進了他預先摳好的石縫中,若自己真的死了,粘桿處的高四衛(wèi)一定會找到竹節(jié),只要四根竹節(jié)合并,暗號對上,中央一統(tǒng)的計劃就可以順利實施了。

“我說大王啊,春之大節(jié)剛至,怎能亂開殺戒呢?”就在這時,長老田歸息手執(zhí)節(jié)杖,既不行禮又不跪拜,啞聲問道。

一百零一歲的田歸息,是當年力保田賈登上王位的祖爺爺,現(xiàn)在領頭勸說他別輕易開殺戒,這令田賈有些哭笑不得。

“聶梯,這二人乃賊人奸細,必得除之啊!”田賈心中很是失望,卻又不甘心,回答了田歸息后,吩咐道,“將人犯除去衣衫,準備行刑!”

“爬普,我的父神,這二人不能殺呀!天降瑞雪,此乃祥兆,不可濫殺無辜啊!”

一聲嬌呼從王殿左側傳出,來者好快,只三四個起落,便見一個妙齡女子已登上高臺,她呼田賈為“爬普”,那么田賈應該就是她的父親。

來者正是阿佳那。

“阿佳那,我的女兒,你昨晚巡夜守衛(wèi)著飛鷹堡子民的安全,這時為何還不回房歇息,卻來此為賊人說話?”田賈實在沒想到,刑場上為兩個俘虜說情的,竟然都是自己的至親。

“阿佳那說得對!天降瑞雪,若擅開殺戒,恐天神怨怒,大王,饒了這兩人吧!”正在這時,從刑臺下方不遠處徐徐走來一人,著一襲黑袍,步子異常沉穩(wěn)。

來者是個女子,寬大的袍子從脖頸一直垂到雪地上,雍容華貴,氣度不凡。她渾身被包裹著,每前驅一步似乎要用盡全身力氣。她的步伐又慢又穩(wěn),白皙的臉龐上,一雙眼睛射出灼人的火焰,頭上戴著黑白相間的土司大夫人王帽,顯出她身份不一般的尊貴。

她不怒自威,每前進一步,身上的力量就傳遞給刑臺周圍的人們,她的步子比群山還穩(wěn),臉上毫無表情,一雙美麗的鳳眼盯著田賈,一副心有萬千磐石,任何人都無法動搖分毫的模樣。

“大夫人怎么到這兒來了?這么冷,你身體哪兒受得住?”見女子走上刑臺,田賈一改剛剛發(fā)號施令的氣勢,雙手扶住女子的左臂,口里有討好意味,輕聲說道。

“阿捏、阿捏,您今天怎么出來了,太冷了,您快回屋去呀!”阿佳那亦趕緊迎上前,撒嬌地稱此女子為阿捏,勸她趕緊回屋里去。

來者是石寶司的當家主母唐孤如,阿佳那的母親,田賈的結發(fā)妻子,飛鷹堡石寶司上一任大當家唐紳成的嫡女。

“阿佳那,族里的事讓你爬普處理吧,你回房去!”唐孤如凝視著阿佳那的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完,口里冒著白氣。唐孤如白皙的臉上神情凝重,做出的決定看上去毋庸置疑。

“阿捏!”阿佳那祈求地看看唐孤如,嬌聲道,“這二人不是賊子!”

“回去!”唐孤如加重語氣,再次發(fā)話,就像是上級對下級的命令一般,說完便不再看阿佳那。她繞開田賈,向雙手被反綁著的杜南和劉九走去,走得異常緩慢,離杜南一步之距停下了,上下打量了許久,雙目射出隱隱殺氣,“十天后飛鷹堡祭天,這二人,本夫人用得著。”

“夫人!這二人乃……”聽了唐孤如的話,田賈無比意外又有些急切,疾步靠近唐孤如,話只說了一半。

“大王!”唐孤如緩緩地轉過身,這才認真看了看田賈,明眸中閃出一絲柔光,“孤如每天噩夢纏身,我父兄的魂魄常常來這石寶司尋我。唉!孤如罪孽深重,今石寶司偶得這兩個賊子,乃上天所賜,十天后是石寶司大祭天神之日,大王可否將這二人留給孤如,以獻天神,贖妾之罪過?”說完,唐孤如嘆了口氣,將手伸出去,手掌上翻接住雪花,幽幽道,“反正是要處死的,不急于這一時。大王,您說呢?”

刑臺上的唐孤如安定從容,始終不疾不徐,語調平和,沉而有力。

“呃!好!好!”幾乎只思考了一秒,田賈便一把攬住唐孤如的手,熱切地撫了撫,“大夫人從不向本王開口,既是你要這二人,這人情,本王送了!”說完,田賈大手一揮,向后擺了擺,幾個侍衛(wèi)便將杜南和劉九押下刑臺,往地牢而去了。

“夫人,咱們回屋去吧,外面冷!”田賈雙手挽著唐孤如,徑直走下刑臺,臺下眾人跪叩,山呼“大王仁德”!

往王殿議事廳去的路上,田賈胸中波濤洶涌。

十幾年前,也是這樣的大雪,天陰沉沉的,也是石寶司土家族人們熱鬧的隆慶后,他奪王位,絞殺唐家父兄的場景又一次浮現(xiàn)在眼前。作為唐紳成的嫡女,唐孤如在丈夫殺掉父親之后,一病便是十五年,此后,田賈便從未上過唐孤如的鳳床。雖然王殿內養(yǎng)著幾十個女人,但田賈對唐孤如因求而不得心有不甘,從一開始娶她一直到現(xiàn)在,田賈始終得不到她的心。

誅殺唐氏一族之事已過去多年了,田賈對唐孤如的愛意及負疚感令他此刻不忍拂正妻之意。更何況,如今的石寶司,唐家遠親小輩帶兵的厲將占了一半以上,若唐孤如發(fā)起狠來,自己未必是她的對手。

田賈嘆了口氣,看向女兒的住所。

石寶司的后殿離正殿有三頃之遙,后殿建筑群密集而奢華,內里住著田賈的眾多子嗣。有一殿居飛鷹崖的邊緣,與其他殿宇一橋相連卻又獨棟自守,名“塹閣”。塹閣在眾后殿中有鶴立雞群之勢,那便是田賈嫡女阿佳那的閨閣。

一刻鐘之前。

馮暗的左臂腫脹得像燒紅的豬腿,土家族的毒羽厲害,解藥也神奇。迷迷糊糊中,馮暗感到自己被灌下了一碗藥湯,眼睛被蒙住,什么也看不見,隱約中自己被放進一個滾燙的木桶,左臂像是被一只小貓咪吮吸著。疼痛與麻木感隨著熱湯的熏蒸慢慢褪去,湯水的暖香加之連日奔走的辛勞,讓馮暗睡過去了。

醒來時,便聽見屋外田賈高聲要殺人的話以及杜南反復念叨的“經商、商人”四個字,馮暗一躍而起。他看見白雪映照的晨光中,一個纖細女子的背影正立在窗前,就像一幅曼妙的剪影。當馮暗騰地躍起,抓向她背部欲一招制敵時,這女子身形奇快,只一個后翻,便已拉住床榻下的一根粗繩,只輕輕一扯,馮暗便倒回床上。原來,馮暗的雙腿被兩根又粗又有彈性的牛筋繩縛著,粗壯的牛筋繩被結在粗繩上,轱轆轉動,四兩撥千斤,饒是馮暗再厲害,也得被卷回去。

“再敢擅動,我殺了你!”一張雪玉般的俏臉上,盈盈雙眸里射出復雜的神情,阿佳那俯在馮暗身體上空,眼眸墨黑而深邃,聲音低而沉,“老實點兒!”

馮暗大腦飛速運轉:阿佳那如此囂張跋扈,可見她平日在這座飛鷹堡里有著怎樣霸道的權威。那么,她的地位在這飛鷹堡的石寶司,也應該是不可輕視的。

正思考著時,屋外刑臺上杜南凄厲的聲音一陣陣傳來。顧不得許多了,思考的瞬間,馮暗雙手攀住阿佳那的頸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在了阿佳那身上。

“是你救了我?”馮暗盯著已被壓在自己身下的阿佳那,溫情地問。

四目相對,馮暗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的語氣溫軟一點兒,將頭往前貼了貼,二人的鼻尖幾乎就要碰上了,說:“這般貌美的女孩,卻怎地如此兇,你是要綁我在此當夫婿嗎?”

“你……你讓開!”

阿佳那的小臉羞得通紅,她整個身體被罩于一個強壯的男人身下,除了無力反抗外,害羞的她將頭扭向了另一邊。

“外面的人不能死!”馮暗又將身體向下沉了一下,唇對著阿佳那的右耳,輕聲細語,“你知道的,土司大節(jié)殺人犯忌諱,而且屋外的二人是我商隊的伙伴,不是壞人,拜托你救救他們!”

阿佳那恢復了平靜,緩緩轉過臉,目光里射出凌厲的寒光,問:“他們是你的同伴?”

“對!對!他們是我商隊的伙伴,拜托你發(fā)發(fā)善心,救他們一命!”馮暗身體懸空,雙手稍一用力,扶起阿佳那,“我知道,你有能力讓大王不殺他們。”

阿佳那又緊盯馮暗一眼,口里自言自語“經商、商人”四個字,躍下木床時,她一腳踹向馮暗的腰間,馮暗疼得齜牙咧嘴,不過他笑了。

杜南和劉九應該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

看著阿佳那遠去的背影,她必是從小便習武了,步伐輕盈如風,只略微點地,行動起來就像狐貍般敏捷,她剛剛口中反復念叨著“經商、商人”四個字,難不成?

剛一想到高三衛(wèi),馮暗便馬上否定了。

不!她不是。根據(jù)軍機處給出的信號,高三衛(wèi)潛入石寶司已十五載,而現(xiàn)在的阿佳那頂多十九歲,從年齡上看,她怎么都不可能是大內血滴子的統(tǒng)領高三衛(wèi)。

田賈有些氣急敗壞。

應大夫人唐孤如之請,他暫時饒過了杜南和劉九,原本想著賣了個人情給她,再怎么也能與她好好說上幾句話,又或者,今晚能得到她的允許,住進麟松園,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吃頓晚飯,順便將唐氏的幾位小將軍約來敘敘舊,若是能聚攏唐氏一族,即使真跟皇帝老兒動起手來,力量將會壯大許多,勝算也會多一些。

當田賈提出今晚去大夫人的麟松園時,唐孤如緩緩起身,既不拒絕也不允可,右手搭在貼身婢女茶清奴的胳膊上,稱吃藥的時辰到了,便有禮有節(jié)地退出了王殿。

看著唐孤如徐徐遠去的背影,田賈感到一股無法承受的重壓戳進了心臟,疼得難受。

百多年前,曾祖一代田氏基業(yè)被唐家奪走,田賈忍辱負重幾十年,終于發(fā)動兵變,奪回了一切。不過,在五峰土家族的土司城里,結發(fā)妻子一不可廢,二不可殺,再說,田賈是真心喜歡唐孤如,舍不得殺她。

這十五年來,唐孤如纏綿于病榻,吃齋念佛,幾乎閉門不出,唯女兒阿佳那可以進她的麟松園。

今天,唐孤如居然走出了麟松園,還開口求了他,他自然得賣她這個人情!

“大王,地牢里都已安排妥當,您看……”

正當田賈思緒萬千時,一個精干細瘦、侍衛(wèi)模樣的人疾步走上王殿臺階,抱了雙拳,低聲道。

“嗯。不急。”田賈的目光只在來者頭上掃了掃,而后又看向遠處的山巒,擺了擺手,“龍指揮司,以后這石寶司的里里外外,你得提起十二分精神了!”

“是!”

被稱為龍指揮司的男子身體往下矮了矮,有力地答了個“是”后雙手抱拳打躬,兀自一動不動。

“去吧!那邊的消息一到,即刻上報本王!”田賈揮了揮手,讓龍指揮司退下了。

進入大殿,一名身材矮小、瘦得只剩一包骨頭模樣的中年男子趕緊貼到了近前,哈著腰,跟在田賈身側。田賈坐上王座后,毛茸茸的虎皮的溫度令他心中泛起了一絲暖意,但口里仍長長地嘆出一口熱氣。

“大王,這天兒冷得厲害,現(xiàn)在也無甚要緊事可做,您看要不要請哪位夫人過來給您唱個小曲兒?”枯瘦男子哈了哈腰身,邊整理座上虎皮的絨毛,邊小聲道。

“不!”眉頭微皺了一下,田賈轉過臉,對此人道,“長坤,此事你怎么看?”

“這……”

被稱為長坤的男子,頭稍微抬了抬,面露難色,只答了一個“這”字后便不再出聲了。

“大膽講!恕你無罪!”田賈雙目如電,逼視著這個叫長坤的男子,低聲道。

“呃,大王,奴才認為,那二人必是賊寇無疑,趁著大節(jié)這當口假扮商人,來打探軍情的!”

田長坤是田賈族內的人,人機靈,所以被田賈留在身邊當軍師。

“別繞彎子!說重點!”田賈一揮右臂,聲音提高了八度,嚇得大殿里伺候的女奴全跪了下來。

“爬普!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正當田賈與田長坤二人敘話間,一個肆無忌憚的聲音猛地從殿外傳了進來。

話音未落,從門外噔噔噔地走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身形高大,滿臉橫肉,雙耳上吊著一對亮燦燦的耳環(huán),走起路來左右搖晃,甩開膀子搖晃著踏踏有聲地進了王殿。來人見到田賈后也不行禮,口里只說“殺了他們”。

來者是田賈與二夫人張婉所生的兒子田張貴。

“住口!沒規(guī)沒矩!”田賈見田張貴大剌剌地進入了王殿,如入無人之境,到了跟前既不行禮也不跪拜,開口沒個遮攔,叱道,“成天喊打喊殺的,你帶了個像樣的兵沒有?”

“爬普,您是孩兒們的父神,也是石寶司族人的天,您作的決定怎么可以隨便更改?殺了他們,殺了他們!”田張貴的聲音毫不克制,似乎愈說愈氣,后面兩句幾乎是狂喊著出來的。

“滾下去!”田賈盯著田張貴,厲聲道,“沒腦子的東西!殺人就能解決問題了?”

“爬普!”田張貴幾乎高喊道,“阿佳那,大娘,她們二人一起維護兩個強盜,您得法辦她們。石寶司的刑法是約束所有人的,您不能總袒護她們……”

“啪!”田張貴的話還沒說完,田賈蒲扇般的大巴掌已搧在他的臉上,一聲脆響。田張貴只顧說話,沒料到自己的老子這么不給他面子,說打就打上來了。

田賈一瞪銅鈴般的大眼睛,吼道:“滾回去,剛剛的話再不許說了,否則,你和張氏都得從這石寶司滾回張?zhí)稙橙ィ ?/p>

田賈此時惱怒至極,原本心中就有氣,但是此事復雜,一時間他也理不出個頭緒,心里正堵得慌,這當口,這個平日不長眼不受寵的田張貴撞了進來。

挨了一巴掌,又被田賈大罵,田張貴哪里肯依,口里兀自大叫道:“誰讓你生下我的,當時出生時為何不把我掐死,有本事,今天你就除了我的籍,趕我走!”

田賈氣得拿著茶幾上的瓷杯就砸,這田張貴不是吃素的,一偏頭躲過,還要迎上前去理論,被田長坤一把死死拽住了。殿內的響動早已驚動了門外的侍衛(wèi),侍衛(wèi)們拖拖拽拽,硬把田張貴拉下去了。

“關地牢里去!不許給他吃喝,餓死這個不肖子!”田賈氣昏了頭,大喝道。

田長坤對近前的侍衛(wèi)耳語了幾句,侍衛(wèi)們押著田張貴往地牢方向去了。

“畜生!不許放他出來!不許送飯給他,餓死這個逆子!”田賈一揮雙臂,將王座左右的茶幾全掀翻在地,叮叮當當一聲聲脆響,他徹底發(fā)怒了,大聲喝道,“誰都不許為他求情!沒有本王允可,不許放他出來!”

田長坤唯唯諾諾,大氣都不敢出。

田賈的狠毒人人都知道的。十幾年前殺岳父唐紳成一門,老老少少八十一口,他連眉頭都不皺的。

只有一個人是他的軟肋。阿佳那,石寶司的圣姑,是他唯一的女兒,他絕不允許任何人詬病她。

馮暗雙腿被牛筋縛住,雙手還可以靈活自如,人不能離開木床,整個身體還能翻轉。

馮暗仔細打量著自己被困的小房。房內很精致,家具是用紅木打造的,陳設很簡單。一扇木門緊閉著,旁邊有兩扇闊大的雕花紅窗,一眼便可看見窗外有雪的亮光投影。房內保持著適宜的溫度,說明這間房內應該連接著王殿墻群的保暖設施,在土家族,這是只有王族才能享用的,說明這房內的主人品階十分高。細看這房內,不像是正房,像是偏殿。看到這些,馮暗想到了被喚作東伢的女子,她與阿佳那是主仆關系,那么,這間房應是她的吧。

看樣子,此時的自己應該已到了石寶司王殿核心了。

馮暗心中暗喜,下意識抬了抬左臂,還好,左臂除了有點兒腫脹之外,已無大礙。眼下,他這位朝廷軍機處特務機構的二把手,以暗渡陳倉之計,成功地進入了石寶司核心區(qū)。

要找到接頭人高三衛(wèi),尚需冷靜分析后再行動。

之前聽見房外刑臺上的動靜,居然不止一人在為杜南和劉九說話,那么他們暫時應該性命無憂,這點是可以肯定的。可,誰是高三衛(wèi)呢?

“你這個蠢貨!”

馮暗腦海中正推演著屋外刑場上幾位講話者的身份以及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狀況,一聲嬌喝飄了進來,紅門只開了一扇,拳頭夾雜著寒風便襲了過來,馮暗本能地躲過一拳,來人又兇又勇,緊跟著便撲了上來,左拳已擊中了馮暗的腦袋。當然,作為頂尖殺手的馮暗,在他接下來的計劃里,這一節(jié)已然想到了。

土家族人驍勇中帶著原始部落的野蠻氣息,飛鷹洞內他已見識過兩位女將的身手了,此時被襲擊不是什么稀奇事,作為一名殺手,身陷囹圄,什么狀況都有可能發(fā)生。被綁在做工考究的木房內,馮暗得多動腦筋才能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此行接頭的目標,對上暗號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怎么就是蠢貨了?”重重地挨了一拳,馮暗看清了來者。果然是東伢!看來,這位阿佳那的貼身侍衛(wèi)東伢在石寶司的地位不低呀,脾氣也不小,這種霸道脾性是因平時生存的地位和環(huán)境養(yǎng)成的。馮暗此時只能示弱,他假意用手捂住腦袋,一副貪生怕死萬般委屈狀。

東伢雙手抓起馮暗的上衣領口,將他提起來,沉聲喝道:“趕緊給我從這兒滾出去,別弄臟了我的床。”

“喂喂!誰想呆在這里?我可是你們抓來的呀,誰想睡你的床啦!快!快!趕緊將我放了!”馮暗一副受委屈的模樣,雙腿連蹬,弄得牛筋繩呼呼作響,他沖著東伢大聲道。

“再嚷就殺了你!聽著,你有雙手,難不成還要本姑娘替你解開?”東伢勒緊馮暗的衣領,目光里射出殺氣,惡聲道,“若再敢騷擾阿佳那,你的死期就到了。一會兒自己滾蛋!”

東伢不知哪兒來的蠻力,對付馮暗這壯如公牛的殺手,就像拎只小雞崽兒般容易,眼睛射出來的光又毒又冷。

莫非她是高三衛(wèi)?

剎那間馮暗作了多種設想,不過,此時的他得解決眼前的難題。馮暗軟下身子,口里嘟嘟囔囔道:“走,我當然是想走啦!不過,我的同伴被你們抓了,我要去救出他們才行,要走讓我們三個一起走!”

“聽著,若想活命,今夜就從這外面的小路快滾,否則,哼!”東伢死死盯著馮暗的雙眼,話說完,狠力將他推倒,一陣風似的又出去了。

她是誰?是誰讓她來傳遞的信息?阿佳那?難道她就是自己要接頭的高三衛(wèi)?

想起阿佳那,馮暗心靈深處有股熱乎乎的暖意在游走。這個女孩身上的清香,以及她溫潤的雙目,天真無邪的眼神,讓人沉迷……

馮暗努力想甩掉某種想法,但他是個男人。他從小生長在雍和宮,養(yǎng)他帶他的都是一等一的頂尖殺手。粘桿處里有十位頂尖高手,他們研究了一門課程,是專門針對異性的。雖然這種課程不多,但天賦極高的馮暗早已明白,三十六計里的美人計并非只有女殺手能使用,作為殺手的血滴子,每天都在刀尖上行走,師傅萬雙福告訴過他,可以用美人計的精髓,將執(zhí)行任務的時間與殺戮降到最低。

阿佳那飽滿圓碩的胸脯,柔軟的細腰,玉一般的俏臉,發(fā)絲里游走的暗香令人魂牽夢縈,尤其是那雙明眸里射出來的光,任性里漾滿羞澀,有一刻馮暗的心就要化掉了。

但一個殺手應該有的定力,讓他尚能把持,并且利用自己俊朗的外表,反向挑逗阿佳那。

馮暗想盡量減少對阿佳那的想象,但越是這樣,阿佳那的影子越發(fā)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突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一個男人居然在利用一個大山深處純凈女孩的感情,從昨晚深夜到現(xiàn)在,他的美男計一次又一次發(fā)揮著作用。

下作!

馮暗心里罵了自己一句,徹底清醒了,執(zhí)行任務的總時間只有十日。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高三衛(wèi),先將暗號對上,再將印信交付,再宣密詔,將起兵奪權的時間傳回雍和宮,僅十日,也就是說,留給馮暗的時間只有三天了。

想到這兒,馮暗雙手撐住床沿,將身體挪至床尾,看著縛于腳踝處的牛筋繩。這種鐵環(huán)扣住腳踝,粗壯的繩子綁住的結套,對普通人來講,想打開它比登天還難,但對于一個殺手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馮暗拉了拉繩索,他的手探向腰間,腰帶上有根銀絲,只要抽出來就能很快打開這牛筋繩了。

就在右手摸向腰間的一剎那,馮暗分明感到有幾雙眼睛正緊盯著他。他忽然驚覺,恐怕此時他的一舉一動,正處于石寶司人的監(jiān)視之中。若自己順利地打開牛筋繩,下一步該如何繼續(xù)偽裝?試問一個普通的商人,哪有能耐打開石寶司用來羈押強敵的牛筋繩?

“哎喲!哎喲!”

探往腰間的手改為捂住腹部,馮暗低呼著,而后在床上打起滾來。當身體趴在床頭時,馮暗的舌頭輕舔了領口第一顆紐扣,瞬間大汗淋漓。馮暗痛苦地在床上來回翻滾著,牛筋繩上的鐵環(huán)叮當作響,木床也被壓得不斷晃動。

“阿佳那!”東伢一聲呼叫。門開了,東伢想攔住木窗外一直注視著馮暗的阿佳那,可哪里攔得住,阿佳那早已破門而入,迫不及待地扶起馮暗。

“端熱湯藥來!快!他體內的毒沒清干凈!”阿佳那命令東伢。

東伢的手一揮,小房內走出來兩個身材矮小的女婢,一碗熱騰騰的湯藥端了上來,阿佳那坐在床沿扶住馮暗,將湯藥喂進他口中。

喝下熱湯藥,馮暗似乎感覺好了許多,不再呼叫,不過額頭上的汗仍不停往地往外冒。阿佳那命人添了棉被,絞了熱巾,為馮暗擦去汗水。

馮暗渾身癱軟,頭無力地歪在阿佳那的肩上。東伢怒視著馮暗。

房間內十分溫暖,阿佳那身上的香氣幽幽傳進馮暗鼻中,馮暗的額頭還在往外冒汗,不過,他為自己的正確判斷而高興。

石寶司的夜來得特別早。麟松園唐孤如的臥室早已漆黑。晚飯時田賈來過,唐孤如并未拒絕這位石寶司的大王留下來用晚膳,只不過,唐孤如沒吃兩口便咳嗽不止,婢女茶清奴欲扶她回房休息,她推了推茶清奴的雙手,示意她去陪正喝著悶酒的田賈。幾個小婢伺候唐孤如去后殿臥閣歇息去了,這并不影響田賈進餐的心情。他飲酒飲得愜意,有年輕貌美的茶清奴陪著,酒色是一樣醇香的。

王殿后院的嶺王閣是一處極清靜的去處。這里是田賈處理大事后獨自清靜、不受干擾的雅居,就在書房后排,居于整個王殿的制高點。全套紅木設施,又干凈又喜氣,地上鋪著從大食國以物易貨換來的西洋地毯,雪白的長絨上繡著若隱若現(xiàn)的紅荷,潔白的絨與干凈的紅相互映襯,顯得這種奢華有些異于常態(tài)的高貴,這令田賈感到徹頭徹尾的舒心和尊貴。

茶清奴每次見到田賈,就會露出一副害羞的模樣,這令田賈心蕩神搖。石寶司飛鷹崖內從來不缺女人,但唐孤如身邊的親衛(wèi)就這一個,三年前當田賈對唐孤如表明要帶走茶清奴時,唐孤如沉寂的眸子里閃過了一叢小火,隨后默默地為茶清奴披上了一件青袍,送她與田賈出了麟松園的大門。

“去,好好伺候大王,盡本夫人未盡之責!”唐孤如拉著茶清奴的手,左手大拇指在她手心里輕按了一下。

茶清奴順理成章地成了田賈的人,田賈多次要為茶清奴賜名分,都被她拒絕了。她說,現(xiàn)在她暫伺候著大王,大王有一日厭倦了,她還可回到大夫人身邊去。

嶺王閣里溫暖如春,茶清奴如同被剝了殼的雞蛋,渾身雪白,被田賈摟在懷中,云雨清歡后的田賈完全像個最普通的田舍男人,他細細地撫著茶清奴的長發(fā),憐愛地道:“這飛鷹崖的日頭太毒,看把你的小臉兒曬得,原本你也是個粉白的小嬌娘呢。”

茶清奴羞澀地一笑,道:“奴婢自小為奴,習慣了。”

田賈又對茶清奴許諾,等到今年秋天,東南新建的宅子便賜給她,無論她去不去住,以后茶清奴便是這飛鷹崖石寶司的主子了。

茶清奴笑而不答,只安靜地伏在田賈的懷里。臨走時大夫人交代的暗語,茶清奴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又一遍。

十五年前,自己還是個沿街乞討的孤兒,是大夫人將她父母的尸骨合葬,又把自己接到規(guī)矩森嚴的石寶司,暗地里教自己武術、韜謀,還告誡自己要善良,心中有大義。大夫人教過她太多東西,比如,這時候蜜人兒般躺在窮兇極惡的田賈懷里,讓他以為自己就是他的人。

纏綿了一會兒,田賈問了唐孤如的現(xiàn)狀,每日還咳嗽嗎,有沒有出去接觸過什么人,唐占、唐印、唐癸幾兄弟經常去麟松園嗎?

茶清奴老老實實地細聲作答,她的回答令田賈十分滿意。一個病了十五年的女人,還能掀起什么風浪?祭天,那只是她的自我安慰罷了。

嶺王閣內,男歡女愛的情事正如火如荼地燃燒,而另一場驚心動魄的謀劃,卻在王殿一黑暗居所內上演著。

麟松園后寢深處,唐孤如一身漆黑,雙目如電,手持一柄利劍,正凝神思索著。屋內比較封閉,過了四道閣門才進入最后一道暗門,到盡頭才達此處。室內有微弱的光,一個細瘦的蒙面男子跪在地上。

唐孤如一邊拭劍,一邊看著墻上密密麻麻的牌位,輕聲道:“算起來,他們走了也有十五年了吧!”

“大夫人,只待您一聲號令了!”跪地的男子頭也不抬,沉聲道,“今年的節(jié)氣快到了吧?”

“嗯,你只需看好他,別出什么亂子。這次的行動若有一丁點兒紕漏,這石寶司可就要全毀了。”唐孤如始終緩慢地擦拭著手中的寶劍,沉聲說道。

精瘦男子離去后,唐孤如扔了披風,露出一身緊俏的黑衣,蒙了臉,束了長發(fā),整個人一改白天暮沉持重之氣,吹熄燈,輕盈地向饑責獄方向而去。

馮暗被阿佳那灌了幾口帶腥氣的湯藥,精神逐漸好轉。夜幕降臨時,他竟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海碗白米飯,還有大坨大坨的鹿肉。東伢始終對他惡狠狠的,送完飯食后離開了小屋。

房內分外寧靜,但第六感告訴馮暗,在某個角落,還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憑殺手的直覺,這石寶司的幾個女子一個比一個厲害。這些人里面有高三衛(wèi)嗎?

在雍和宮,馮暗只從軍機處里像傳奇一樣聽說過高三衛(wèi)。十幾年前,聽說大內派了頂尖暗衛(wèi)前往各省的容美土司潛伏,目的是及時掌握地方政權信息。五峰飛鷹堡的石寶司內,朝廷派遣的就是高三衛(wèi)。高三衛(wèi)潛伏在飛鷹堡,竊取情報從未失手,而且來無影去無蹤。高三衛(wèi)在石寶司有個很隱秘的身份,馮暗只知道高三衛(wèi)在王殿核心區(qū)潛伏,其他的信息一概不知。

腦海里一條一條分析著,馮暗想找到突破口,盡快啟動第二步計劃。

東伢出門去后,這臥房內沉寂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能聽見風聲和雪粒砸在門檐邊發(fā)出的輕響。不過,就在這時,馮暗感到有股不易覺察的氣息來來回回流走于小房內,敏銳的馮暗分辨出,這是阿佳那身上的氣息。

“喂,有沒有人?哎喲,我要出恭,哎喲哎喲,不行了!”馮暗高呼道,“哎喲哎喲,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痛,哎喲哎喲!”

“你小點兒聲!”果然,木床背后,暗門打開,走出了阿佳那。很顯然,阿佳那已沐浴更衣,她穿著白里透紅的水袖長裙,長發(fā)及腰,豐滿勻稱的腰身散發(fā)出土家族女孩健碩強壯的迷人氣息。

奔到馮暗面前時,馮暗只看了她一眼,便頭朝天,雙腿向上蹺起,道:“我要拉肚子,不行了!”

背對馮暗的阿佳那一改白日的凌厲,她很快解開了牛筋繩,見馮暗風一般地跳下床,似乎真的很著急,便不再似從前那樣兇狠地對馮暗,用手向門外指了指,說了聲:“出門向左。”

“哎呀,痛死我了!”馮暗彎下腰,看了一眼阿佳那,便迅速朝門外而去。到門外的一剎那,馮暗才發(fā)現(xiàn)事情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雪光中,門外一排渾身漆黑的侍衛(wèi),個個手執(zhí)鋼刀,立在風雪中,一動不動,就像地獄里的黑鬼衛(wèi)士。而東伢亦站在房檐下,穿著厚厚的棉衫,手中握著一柄短刀,一副全神貫注的戒備神情。

怎么?難道有大事要發(fā)生么?

馮暗的頭皮直發(fā)麻,情況比他預測的要糟糕很多:高三衛(wèi)至今不知身在何處,看石寶司這種守備情形,田賈要干大事了!

想到這兒,馮暗直挺挺地向前行,被身手敏捷的東伢一把揪住,低喝道:“往左走!”

僅一瞬,馮暗看見各條道上都分布了密密麻麻的侍衛(wèi)。順勢往左走,走了兩百米后看見一條小巷,再左拐,嗅到了隱隱臭氣,這里應該就是侍衛(wèi)們的出恭之所了。

紛亂的雪花借著風勢四處亂竄,像情緒不受控制的瘋狗,舔在臉上刮骨一樣疼。站在里面方便時,馮暗故意把動靜弄大,同時左左右右看了看。

廁所在絕壁之上,只能容得下兩人站立,有個通風的窗戶,四四方方大約有兩本書的長度。于一個殺手而言,窗戶相當于生門。

馮暗用手搖了搖木窗,他心里已有了計較。白天從刑臺飄來的聲音已讓他確定杜南和劉九被關押的方位,地牢應該就在離廁所不遠處,那么,今夜,就是行動的最好時機。

憑多年執(zhí)行任務的經驗判斷,馮暗感到阿佳那的閨閣應處于飛鷹崖頂端的邊沿線,所以命名為塹閣。

一個女子的閨閣,卻取了如此戾氣重的名字,也應合了容美土司五峰土家族人的野蠻剽悍之氣。因長年抵御外敵的需要,這飛鷹堡的石寶司人人皆兵,那么,田賈的子女應該個個都懂武功吧?

細窄窗戶外吹進來的風啃得馮暗渾身如剝皮般酷冷。憑幾束微弱的光線以及天光,馮暗幾乎肯定了此時自己就站在飛鷹崖頂端,據(jù)經驗判斷,墻裙外應有幾寸寬的地方可落腳。想到這兒,馮暗從墻縫里摳動了一塊小石子,順著窗墻擲下,果然聽見了結實細微的聲響。

是了,看似毫無破綻的天險防御,卻在塹閣這一排臨淵的建筑上,露出了最大的缺口,這不易察覺的漏洞于粘桿處的殺手而言,便是兵書中所說的生門。在生與死的搏殺中,只要不是死局,哪怕僅有一線生機,血滴子都能全身而退。

發(fā)現(xiàn)了這些,馮暗感到很興奮,他緊了緊皮襖,全身衣物他看都不用看,早在他昏迷時應該已被徹底搜查了一遍,好在一般人絕不會發(fā)現(xiàn)破綻!

撒了一泡尿,馮暗用手攏了攏凌亂的頭發(fā),推開薄薄的廁所木門,原路返回。

適應了黑暗,馮暗記下刑臺的方位以及塹閣這一排房屋的高度,推測尋找杜南和劉九被關押的地方。臨崖的這排房屋高矮不一,矮點兒的估計是自己剛剛被拘著的房子,應是主子的貼身侍衛(wèi)所居之所,而高一點兒的應是阿佳那的閨房。據(jù)此推斷,阿佳那應該就是石寶司大王田賈之女。

馮暗邊哼著小曲兒邊拍肚皮,大大咧咧往塹閣而去,黑黢黢的侍衛(wèi)丈距一個,立在黑夜中,就像天兵天將,兀自矗立一動不動。

“哎呀!舒服!舒服!”

馮暗拍了拍肚皮,一邊自言自語地叫著舒服,一邊走向木門處,見東伢站在門邊,故意湊過去朝她臉近處看了看,又做了個鬼臉,進屋了。

兩名小婢將房門關了,又插上門閂,輕聲讓馮暗向后走。這時,馮暗瞧見原本單薄的木床上已添了白底紅花的棉被,厚厚的褥子散發(fā)出好聞的香氣,牛筋繩也不見了。

跟著兩名小婢向后走,轉過兩道雕花木門,便見一個闊大的浴池,水面冒著蒸騰的白霧,池中浮動著顏色不一的花瓣,整個屋子被熱氣熏蒸得仿佛仙境一般。兩名小婢低眉順眼地輕聲細語,意思是讓馮暗把衣服脫了沐浴更衣。

“這就不麻煩兩位姑娘了吧!”

看見房內的情景,饒是馮暗見多識廣頓時也有些臉紅。他一個黃花大閨男,怎能讓幾個女孩看自己的裸體呢?更讓他摸不著頭腦的是,自己一個被俘的“賊人”卻被奉為上賓,這也太離譜了不是?

馮暗這樣想著,又擔心起自己的衣物來。畢竟,從飛鷹洞被藥暈到這飛鷹崖上,他能用的殺人武器都藏在飛鷹洞內了,而自己身上僅剩的都是保命的暗器……

想到這兒,他猛地發(fā)現(xiàn)一個身影從門背后一閃不見了,立刻警覺起來。那應該就是東伢。是呀,此時若不脫衣服,一會兒讓這野蠻的女子來對付,那情況就更不妙了。

“麻煩二位姑娘出去一下,你二人在此,在下怎好除去衣衫?”馮暗面露難色,對兩位小婢輕聲道。

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兩名小婢抿嘴一笑,轉身出門去了。馮暗猶豫了一下,還是一咬牙,將身上衣物脫了個精光,跳進了浴池中。

水溫剛剛好。馮暗閉上雙目,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剛剛去廁所每一寸所見之處,計劃出一條去地牢的路線,而后,以怎樣的速度將杜南和劉九救出來,三人合力找到高三衛(wèi),迅速將皇上的密詔傳出去。

再睜開眼時,馮暗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竟然都不見了,他的鞋也被拿走了。這種情形讓他想到在雍和宮接受訓練時,師傅們講到美人計、美男計時,強調絕對不能犯的忌諱,便是將重要的籌碼放在衣服鞋襪里,那等于拱手為敵人準備了一條置你于死地的線索。

“喂!喂!我的衣服呢?我洗完了,我要上去呀!”馮暗假裝驚惶失措,夸張地朝雕花木門大叫道。

“你在大叫什么?”

一個極其溫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馮暗轉過身,看見了一個絕色水潤的女孩,她長發(fā)如緞,粉白長裙,宛若仙女下凡,正從浴池另一端走了出來。

正是阿佳那。阿佳那身后,跟著繃緊著情緒的東伢。

“喂!喂!我的衣服呢,我……”馮暗揮動雙臂拂開花瓣游向阿佳那,語無倫次地邊用雙手護住前胸,邊急切地道,“我要起來,總不能讓我一直光著身子吧?”

“你住口!”東伢柳眉倒豎,對馮暗大喝一聲。

阿佳那右手揮了一下,東伢向后退了兩步,不再作聲了。

“哪里會讓你不穿衣服?”阿佳那滿臉緋紅,聲音極其溫柔,在這間熱氣蒸騰的浴室內,此刻的她如同一顆成熟的蜜桃,水靈靈泛著紅暈,她眼睫低垂,輕聲說了一句,“別那么大聲好不好?”

已有兩名小婢手中托著個大紅盤進來了,上面有一套純藍色的棉衣,還有裘皮的外套。

馮暗心中有點兒打鼓,看來,她仍沒對自己放下戒心,那么,自己的衣物呢?扔了?洗了?

馮暗快速思索著,又見浴池邊亭亭玉立地站著幾位姑娘,很顯然,此時自己不能露出任何心虛之態(tài)。算了,先不管那些了,順水推舟,依計而行。

“我要穿衣,煩請幾位姑娘先出去吧。”見到托盤上的新衣,馮暗對阿佳那抱拳道。

淺藍的棉衣帶著溫熱的暖香包裹著馮暗,他伸了個懶腰,臥在木床上,倒向睡枕的一剎那,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臟衣服就在不遠處的茶幾旁,鞋也還在。這令馮暗感到有些欣喜,這些衣物暴露不出任何破綻,她們應該一一查探過了。

躺在床上,馮暗擁住棉被,腦海里思索著這一切。正在這時,一陣叮鈴鈴的響聲傳來,只見東伢手中挽著一根鐵鏈進來了,她速度好快,剛一進來便抓住馮暗的雙腿,“咔嚓”一下,牛筋繩已套住了馮暗。

“喂,我是好人,干嗎捆我啊?我來石寶司經商,飛鷹崖這么多人進行交易,你們偏偏抓住我不放,憑什么呀?抓了你就查呀,又查不出什么,還綁著我,莫不是要綁我做夫君?”馮暗扭動著身體,瞪著東伢,夸張地大叫道。

“啪”,馮暗的左臉頰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老實點兒!再不老實,小心一會兒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東伢說完話便轉身出門去了。

就在這時,從側后門走出了阿佳那。她坐到床邊還未開口,馮暗撲上去一把抱住她,用力將她壓住,不讓她有反抗的機會。

“動不動就打人、綁人,這是什么規(guī)矩啊,石寶司就是這么沒王法的嗎?”馮暗幾乎歇斯底里地對這位驕傲、年輕、心思深得如一汪碧潭的女子道。

“你是不想死的,對不對?”阿佳那并不反抗,雙目毫不回避,凝視著馮暗,“若想活命,這幾日你就老老實實呆在塹閣,哪兒都別去。你若出去了,外面的人會將你撕個粉碎,扔進飛鷹崖里喂狼。我不想你死!”

從阿佳那的目光中,馮暗感受到她不是在說謊。聽到最后一句話,他雙手變得溫柔,迎上前去,吻住了阿佳那的雙唇。

溫熱的香氛,柔軟飽滿的身體,一江清水般的雙眸,烏發(fā)若瀑,馮暗感到自己徹底淪陷了。三十多歲的男人,荷爾蒙正淋漓地噴發(fā)著,他無論如何都難以控制愛情與欲望。

此刻他吻住阿佳那,與十幾年前吻住李千絕完全不一樣。李千絕是殺手,她似乎只是雍和宮突然閃過的風景,他們的愛情剛剛開始,李千絕便不見了,如同雨夜里的曇花,嬌艷地綻放,流螢般逝去,后來在軍機處連檔案都消失了。

她們太像了,一樣嬌美艷麗,一樣性格如烈火,一樣深不可測。

雙手欲進一步貪婪時,馮暗被阿佳那輕而易舉地壓在了身下。阿佳那滿臉緋紅,雙手摟住馮暗的脖子,極低聲道:“別出門,七天后,我送你下山,無論你是誰!”

阿佳那留給馮暗最深最甜的親吻,而后離開了,此時的夜也陷入了最深邃的黑暗中。馮暗感到有些眩暈,他想留住阿佳那,欲起身的一剎那,雙腿被牛筋繩縛住,令他像頭困獸跪在了床上。

目下自己還是人家的囚犯,有資格去愛她嗎?

馮暗瞬間變得清醒,看了看床幾上的衣服,撫了撫散亂的長發(fā),躺在床上,閉目,不一會兒,木床上響起了鼾聲。

下半夜,萬事萬物困極了,與瑞雪一同沉沉入睡。北風呼呼地刮著,有點兒像天界中的群狼在爭奪食物,憑直覺,馮暗知道窗外已人走燈滅。

屋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靜得只能感覺呼吸在游走。

馮暗的身體輕得沒有一點兒聲響,側耳聽了聽,全都睡著了,憑著記憶,他用棉被一層一層隔離牛筋繩上的鐵環(huán),變魔術般從發(fā)絲上解下一段銀環(huán),慢慢捊直,輕車熟路,牛筋繩很快被打開了。穿上自己的衣服下了床,一連串動作又熟練又敏捷。阿佳那準備的外套竟與自己的身材合襯得天衣無縫,馮暗將土司貴族男人的皮襖罩在身上,既為保暖防寒,也為了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另類。

從門邊攀上屋檐,馮暗幾乎沒費什么力氣,他的身體輕得如一片飛雪,落地無聲。

還有兩個時辰天就亮了,人在這個時候身體處于最困倦的狀態(tài),睡眠是最深沉的時候,殺手一般都會選擇此時動手。

饑責獄門口只有一盞昏黃的燈還亮著,馮暗像只夜鷹,從屋頂來來回回三個回合,一招制敵。門邊只有兩名昏昏欲睡的看守,得手十分順利。輕而易舉拿到鑰匙,進入石牢,馮暗解開蒙面圍布,他要正大光明地去提審杜南與劉九。

很顯然,重要嫌犯關押之處應在最里面的石屋,一直往里走,墻壁上寥寥幾盞燈就像耄耋老人的眼睛趴在墻壁上,渾濁而枯黃。除了進門處有兩名看守外,一路幾乎暢通無阻。憑著那身貴族的外套,馮暗很順利地到達了最里面的石屋。守衛(wèi)大概把他當成了田賈眾多兒子中的一個了。

當馮暗一腳踏進鐵門時,突感牢房里的寧靜完全不正常,潛意識里覺得身后正有一張大網等著他。

明白得實在太晚了。當馮暗欲轉身退出石屋時,厚重的鐵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馮暗緩緩轉過身,心里明白,自從杜南與劉九被抓,田賈就在等他們的同伙來營救,今夜的一切都是田賈的陰謀。石寶司的大當家田賈,果真如狐貍一般陰險狡猾。

“我的貴客,你來得好早啊,哈哈哈哈!既來之則安之,你先在里面好好想一想,該如何對本王交代,潛入我石寶司王殿核心,到底有何貴干啊?哈哈哈哈!”

鐵門外,一顆斗大的頭顱在說話。此人頭發(fā)朝天炸開,滿臉絡腮胡子圍著一張厚厚的嘴唇,牙齒又長又黃向外突出,一雙眼睛暴突地盯著石牢里的馮暗。他隔著鐵門往里看,顯得萬分得意,說話間還不經意地打了幾個哈欠,隨后又暢快地哈哈幾聲大笑。他惡毒地看了馮暗兩眼,隨后帶著一眾隨從,揚長而去了。

牢房里陰冷而潮濕,地上還有斑斑血跡,也正是這些從大門處一直向內延伸的血跡,才令馮暗深信杜南與劉九被關押在此處。但一切都晚了。

刑具都在,一口油鍋已變得冰冷,地上大塊大塊的血印透出陰森森的黑紅,在這種人間煉獄里,杜南和劉九很顯然飽受折磨后被轉移了。

此時的馮暗非常安靜,他想不出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站在空曠灰暗的石屋里向外看,整個地牢通道昏暗一片,很多地方都沒有燈光,唯獨此處有醒目的光亮,若非他救友心切,又怎會對這種景象不起疑心呢?

馮暗心里頓時抽了一口涼氣。

看今夜石寶司雪夜里侍衛(wèi)值守的架勢,這田賈要干什么?莫非雍和宮即將采取的行動他已知曉?不!朝廷中央一統(tǒng)的政策早已布告天下,這不是什么秘密,但要連根拔除容美土司取代霸道的地方政權,這是天大的秘密。

今年四月,鄂西部族,尤其容美土司政權要被取消,所有邊民都要由中央統(tǒng)一管轄了,許多地方土司都將換新主子。按道理說,田賈并不知道這個時間,就連杜南和劉九,或者說大內潛伏在石寶司的高三衛(wèi)也不知這次接頭的實質性任務是什么,密詔只有等馮暗與三人會合,將信物拼在一起,用高三衛(wèi)手中獨有的解密方法,才知道內容。

依此推斷,田賈布了重防,難道是事先有什么預謀嗎?又或者……

一想到另一層,馮暗的大腦“嗡”地炸了一下。如果田賈事先預知了朝廷將實施漢邊一統(tǒng)的政策,他要自保,企圖保住他在五峰容美土司王的地位,那么他會去找誰求助?

這樣一想,馮暗的心揪得更緊了,不好!田賈一定是在籌備一場兵變,他的合作伙伴,應該是大清與邊民共同的敵人——倭寇!

臨走時,皇上親自對馮暗宣了口諭,若土司內有人勾結倭寇欲謀反,就地斬殺,不用上報。

馮暗快速理清了思路,對!田賈一早就有防備,這次杜南和劉九以及自己被擒,按照這個思路那就都順理成章了,因為田賈正在謀劃著一起驚天的大事變。那么,他的軍事防御是早有準備的,能抓住自己,就太不稀奇了。

“喂!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馮暗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番思索后,他使勁兒拍打著牢門,像個怕死的無賴狂吼道,“關我做什么?我是商人。經商、商人!”

這四個字,馮暗是歇斯底里地叫出來的。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告訴高三衛(wèi),他,中央軍機處的高四衛(wèi)已經到石寶司了。

“老實點兒!死到臨頭了,還叫什么叫?”一名獄卒又高又壯,用手拍了拍牢門,不耐煩地大喝道,“再叫割了你的舌頭!”

馮暗果真不叫了,他討好地降低了聲音,裝出一副貪生怕死的商人模樣,道:“大哥,你行行好,放我出去,我有錢,我給你錢好不好?”

獄卒有點兒顯擺道:“省省吧!大王都等你好多天了!”

看來,一切如馮暗推演的那般,田賈在謀劃著一場更大的局。馮暗有些灰心,這該死的田賈一定是嗅到了朝廷的決策,他要提前動手了。

“省省吧,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都來啰!”正當馮暗裝出一副灰心喪氣的模樣,另一間房里傳來一個肆無忌憚的男聲。

這時,馮暗才仔細看了看自己所在的這間牢房。原來,這是兩間套在一起的房子,他站的地方是外面一間,隔著個小窗戶,里面還有一個小間。而聲音,正是從里面發(fā)出來的。

馮暗走到窗戶那兒,看見像癱爛泥般躺在一張木床上、身著華麗裘皮襖的男子,他們中間,隔著一道薄薄的墻,還有個小窗戶。

馮暗壓根兒沒注意到這間石牢還有個里間,里面還有一個人!

這人的聲音有點兒幸災樂禍,口里更有一種不甘心的挑撥。

馮暗好奇地走到窗口,看見田賈之子田張貴蹺著二郎腿,仰躺在一張破舊的木床上,身上的厚皮襖幾乎要被他滿身肥肉脹破了,胸口敞開了一道很不雅的縫隙,愈發(fā)顯得他放浪不羈。木床的地上有一個碗,碗里的食物看上去還不錯,但一動未動,看樣子已經凍成冰坨坨了。

“喂喂,你是誰?誰該死?誰又不該死?”見穿著水豹毛領厚皮襖的田張貴,馮暗繼續(xù)假扮著商人的角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大大咧咧地問道。

“甭管我是誰,你先告訴我,你是犯何事被抓進來的?居然還與小爺關在一處,切!”田張貴翻動著厚厚的雙唇,斜了斜魚泡眼,不屑地盯著馮暗道。

“嗨,別提了,晦氣!晦氣!”馮暗計上心來,看著里面躺著的人,那架勢也是個不好惹的主兒,便唉聲嘆氣地道,“聽人說這里臨三界,貨物好出手,我便來這石寶司天鷹堡行商,沒承想被這石寶司的一個很兇的小娘子抓來了,還說我是賊人!”虛虛實實,以話引話,馮暗一副氣餒萬分之狀,對田張貴道。

“哼!小娘子?是不是頭昂著不可一世模樣的那個?呸,一定是阿佳那,哼!”田張貴的頭往上抬了抬,氣哼哼的模樣,頭別向里墻不再言語了。

“別提了別提了,誰叫我倒霉呢?我說公子您,看上去可是個不一般的人物,為何也被關到這兒來了?”見田張貴這身穿戴,馮暗心中已猜了個六七分,想套一套他的話,于是又問道。

“放心,小爺只是臨時栽了個小跟頭,不過一定比你先出去!哈哈哈!這老東西,能拿我田張貴如何?”田張貴從床上滾下來,幾步就到了窗戶跟前,歪著頭得意地對馮暗道,“到時候你掉腦袋時,小爺替你接著。”胖肉球般的田張貴斜著眼說著陰損的話,看了看馮暗,又道,“你居然也穿著田家的皮襖,哪兒來的?”

田張貴說話時眼睛滴溜溜地直打轉,盯著馮暗的皮襖子看。

“只許你穿得,別人就不能穿?”進一步試探地答著話,馮暗也做出一副吊兒郎當?shù)哪樱贿呎f著話一邊不經意地看向田張貴住的這間石房,猛地發(fā)現(xiàn)靠床頭的左下角,有一塊石頭似乎往外凸出了一點兒,像是被誰摳出來了再塞進去的樣子。

“小爺我是主子,當然能穿。我叫田張貴,田賈老東西是我老子!”田張貴沒什么城府,直兜兜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啊呀呀!失敬!失敬!”驗證了自己的推測,馮暗雙手抱拳,一副久仰大名相見恨晚狀。

“相信我說的話了吧?切!”田張貴用手指戳了一下馮暗的額頭,厚唇一撮,輕啐一口,又道,“今日我二人在此處相逢,也算緣分,小爺看你這人也是個有志氣的,有什么要小爺相助的,但說無妨!”

聽田張貴這樣夸海口,馮暗心中有了計較,他腦海里轉得飛快——若石寶司大王田賈真有什么圖謀,他的這個兒子不可能一絲信息也不知道,得先穩(wěn)住他,盡量利用他把田賈要做的事掌握清楚,再圖明日。

“大哥!”馮暗當即雙手抱拳一拜,口里呼道,“今日在下受奸人陷害,入了大牢,能碰見您這位大貴人,實乃小人三生有幸,請受小弟一拜!”馮暗說罷雙膝跪著,匍匐在地,拜了起來。

在雍和宮受了二十幾年熏陶,馮暗明白,于一個殺手而言,若能順利完成任務,于大局有益,于朝廷有利,用何種手段去做事,又有什么重要呢,關鍵時刻,該演戲還得演!

“哎喲喲!”田張貴口中夸張地大呼,身子像陀螺般旋轉著,隨著鐵門處一陣嘩啦啦地響,他居然輕而易舉地打開了鐵門,從里面走出來了。

“兄弟!兄弟!起來起來,使不得使不得!男兒膝下有黃金!”田張貴滿臉堆笑,似乎從未有人對他如此禮敬過。他雙手扶起馮暗,猛一拍胸脯,“今日,爺認你這個兄弟了!以后,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放心,爺來想法子,只要爺能出去,也能撈你出去!”

二人在牢房石屋里稱兄道弟,早已驚動了外邊的獄卒,那獄卒從門外往里看了看,見是田張貴與馮暗聊得熱絡,便一語不發(fā),轉身就要離開。

“站住!”田張貴叫住獄卒,“小四兒,去,弄點兒熱酒,爺要與我兄弟喝一個!”

“這……”名喚小四的獄卒面露難色,杵在鐵門處一動不動。田張貴往口袋里一掏,丟過去一個錢袋,沉甸甸的,叱道:“辦好點兒,以后爺出去了,有你的好處!”

小四拾了錢袋唯唯諾諾地出去了,很快弄來了酒菜。

田張貴擺開陣勢,與馮暗大有相見恨晚、不醉不休的架勢,一壇酒,田張貴說喝便喝,仰著脖子,一個人幾乎喝了一大半,馮暗謊稱自己不勝酒力,只沾了沾雙唇,但他也佯醉著。

當獄卒小四過來添菜時,馮暗從衣服內里摸了一把,向酒碗里抖了抖,激將田張貴說:“小四乃守夜的侍衛(wèi),怕是不能飲酒的。可惜了,掃興啊!”

田張貴一聽這話,讓小四當著二人的面喝下了一大碗熱酒。

田張貴與小四二人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這時,似乎所有牢房的人都睡著了,不時從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

馮暗從小四腰間解下鑰匙,扒了他的衣服互換,大搖大擺地從獄里往外走。饑責獄乃石寶司王殿內設置的家牢,縱深約十丈,一溜排的房間并不多,可見這里是關押重要犯人的所在。透過長廊,馮暗仔細察看著其余各房,杜南與劉九人影都沒見著,那么,這二人應該已被人轉移了。

是田賈?不!不是他。他既已答應了大夫人唐孤如,暫時留著二人的性命祭天,那么就不會再費力氣弄走二人。

那么是誰提走了這二人?難道是族長田歸息?不!更不可能。阿佳那?不不!最有可能的,應該是石寶司的大夫人唐孤如。她深夜秘密提走二人,到底要干什么呢?

思索著,馮暗正欲往饑責獄大門處行,便聽見數(shù)人踏步而來的聲音,他甚至聽見了田賈粗獷渾厚的男中音。馮暗身形飄忽,只幾個起落,便已到了最里間的石屋,又將衣服換過來,倒在刑具房,用酒淋濕了脖頸,口里又用酒猛漱了幾口,歪在墻角,一副醉酒后的酣然入睡狀。

“大王,您看這兒!”是田長坤的聲音。

“殺了他!這種守衛(wèi),留著也是個禍根。”田賈一揮袖袍,惡狠狠地道。

聽聲音,已有人將睡夢中的小四拖走了。這時,很慢很慢的腳步聲正向馮暗一步一步逼近。

“此人是何時到飛鷹崖的?”田賈沉聲問。

“大王,這人應是圣女夜巡帶回來的,這賊子今日才自投羅網。”田長坤謹慎地答道。

“圣女是在替本王巡山才抓了此賊,沒來得及上交,勿要多言,多言者殺!”田賈的聲音里透出殺氣,似乎又看了看室內的情形,又問,“那二人呢?”

“應是大夫人要親審,提走了!”田長坤更加小心翼翼地答道。

“嗯!那是她要的人,要提走,隨她去!只是,備戰(zhàn)的事,一個字都不許透露,這小子,你們先審著,注意,不許他跑了,更不許讓阿佳那知道!我的阿佳那,你什么時候能讓我省心吶!哼,至于阿貴這個逆子,餓他兩天。”田賈氣咻咻地哼了一聲,走出門的一剎那,說,“從外面來的人,不可放走一個!”

一陣喧囂過后,牢房里是地獄般的死寂。

小四被殺了,人頭掛在刑臺最高的那根木柱上,令值夜的獄卒心中都感到恐懼。

折騰了一晚上,又累又困,廊道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也是行動的最佳時機。此時,馮暗完全可以逃出去,但他卻起身走向反綁田張貴的那間石屋,想看看墻角邊怎么會有一處凸起的印痕。

作為一個殺手,最基本的素質是對事物細致入微的觀察。輕輕挪開那塊雞蛋大小的圓石,里面確實有個小洞,但很遺憾,馮暗并沒發(fā)現(xiàn)小洞內有什么,他蹲在地上,閉著眼睛思索了一會兒,他在想如果此時木床上睡的人是自己,要被抓走,想給同伴留消息的話,他會……

聲東擊西!

木床的底板下!

馮暗的大腦一陣興奮,探手過去一寸一寸摸排,果然,在木床橫梁的間隙里,厚布包著一個小圓筒,這個小圓筒夾在兩塊厚木中間,馮暗使了好大的勁才將其抽了出來。

打開布包,馮暗看見了一個精巧暗黃的橢圓形軟竹筒,與自己的那個一模一樣。拿到這個物件,馮暗很高興,去外間再尋,結果怎么都沒找著另一個。這個圓筒是杜南和劉九二人中其中一人留下的,他有可能已扛不住刑具的酷厲,又或者,他是在等同伴回來取,又或者他留下這點兒生機,如果自己能活著回來,既能保住項上人頭,又能保證這重要的接頭暗號不丟失。

那么另一個接頭暗號呢?馮暗想,杜南和劉九二人,一定有一個人將暗號帶在身上了,一旦被田賈的人搜出來,他扛不住酷刑,這次的接頭就前功盡棄了。想到這兒,馮暗快速整理了自己的衣物,又將長發(fā)認真梳理了一遍,他正襟危坐,睡意襲來。他想,過不了多久,他也將接受容美土司石寶司里最殘酷的刑罰,這場苦肉計若能成功,將比此時逃走再盲目尋找高三衛(wèi)事半功倍。

天剛蒙蒙亮,饑責獄里就換了一批獄卒,新來的看守們因聽說了小四的死因,審訊時十分賣力。五花大綁的馮暗被撕開了皮襖,連內衣也被扒開了,皮鞭抽得馮暗脖頸、胸脯處的鮮血順著大腿一直淌到地上,形成了他一開始進石牢看見的黑紅。

馮暗昏死過去后,田張貴才被一陣刀槍劍戟聲弄醒。關他的那扇房門已被釘死,田張貴殺豬般大叫:“該死的,你們這群不長眼的狗奴才,他是小爺?shù)男值埽粼俑覄铀幌拢葱斘也徽D了你們九族!”一陣號叫完畢,田張貴又趴著窗戶對馮暗痛聲道,“放心,一會兒等我出去了找到我阿捏,她會管住老東西,我阿捏要揭發(fā)這老東西不可見天日的陰謀!”

隱隱約約,馮暗聽見田張貴的話,他感到自己已無力開口了,嘴巴只張了張,便垂下頭去。

早起不見了馮暗,又見刑臺上高懸的人頭,阿佳那便意識到馮暗已被關進了地牢饑責獄中。顧不了那么多,她帶著東伢和塹閣里她親手培養(yǎng)的二十名死衛(wèi),直奔饑責獄而來。

沒有石寶司大王田賈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提走馮暗。

但阿佳那不是任何人,而是石寶司的圣女,也是飛鷹堡軍隊的指揮使。她的到來免不了一場打斗,阿佳那不殺自己的士兵,她卻可以讓這些獄卒失去還手之力,一場正面交鋒后,阿佳那到了石牢最深處,看見被綁成大字形的馮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見到哥哥田張貴正趴在窗戶上狂喊亂叫。

東伢及侍衛(wèi)將馮暗架出去了,田張貴仍憤聲大呼:“他是我兄弟,該殺的,你們要帶他去哪兒?不許殺他,否則我饒不了你們!哼!”田張貴怨毒地看著阿佳那,歇斯底里。

“不勞你操心,還是管好你自己吧!”阿佳那斜了一眼田張貴,離開了石牢。

“阿佳那,不要胡鬧!”田賈早已得信,匆匆趕來將馮暗與阿佳那堵在刑臺處,壓低聲音,“你是我容美土司的圣姑,怎可如此沒分寸,為何要救一個素不相識的賊人?”

“爬普,女兒要帶走他,他不是賊人!”阿佳那語氣堅定,手中一把寶劍橫在胸前護住馮暗,對田賈大聲道。

“你!你和你阿捏一樣,都是倔脾氣!他與你素不相識,你哪里知道他是什么人,快放下他,回屋去!”田賈欲上前攔住阿佳那,見阿佳那橫著長劍,只好壓低聲音耐心勸道,“女兒,聽話啊,放下他,回屋去。”

就在這時,只見田長坤帶著一大隊侍衛(wèi)朝這邊過來了。田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田長坤又將侍衛(wèi)們引開了,很遠地看著阿佳那與田賈對峙著。

“爬普,這個男人是我的,我要定他了!”阿佳那目光堅定,一邊護著馮暗一邊往塹閣退,一邊對田賈大聲道。

“成何體統(tǒng)?”田賈怒目圓瞪,手一揮,身后的侍衛(wèi)向前擁了過來,就要包圍東伢和阿佳那。

“爬普,若再讓侍衛(wèi)上前一步,女兒就死在您面前!”阿佳那長劍一橫,劍鋒已抵住了雪白的脖子。

“女兒,你這是干什么啊?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你要與我作對嗎?”田賈連連擺手,眾侍衛(wèi)又向后退去了,田賈近乎無奈地哀求道,“女兒啊,聽為父的話,留下他,回屋去!”

“爬普,女兒并非與他素不相識,實則,實則,他已經是女兒的人了!”阿佳那說出此話后滿臉緋紅,又低低地道,“他若死了,女兒也不活了!”

“天哪!天哪!”田賈雙手向天,猛地一揮,向王殿奔去了,身后的田長坤及侍衛(wèi)跟著他走了。

還好都是皮外傷。塹閣的女婢十分細心,用溫水協(xié)助阿佳那洗凈馮暗胸部的條條血痕,又敷了草藥,便都退下了。

塹閣內溫暖如春,松軟馨香的床上,馮暗徹底醒了。就在這時,阿佳那俯身要為馮暗撫一撫發(fā)絲,馮暗一把握住她的手,吃力地笑了一下,微弱地道:“莫不是怕我死了,舍不得么?”

阿佳那羞得滿臉通紅,掙開馮暗,端起柜上的一碗湯,一勺一勺地喂給馮暗喝。

“有這樣的娘子,我馮大壯今生有福了。”馮暗抿了一口湯,用了個假名字,不忘調笑了一句。看著阿佳那白皙暈紅的俏臉,一雙明眸里轉動著淚光,心里疼得不行。這是他的真心話,此生若有一位像阿佳那這樣的女子做夫人,夫復何求啊?

看著阿佳那,他又想起十幾年前的李千絕,這二人何其相似,一樣的傾城之貌,一樣的有勇有謀,一樣的有情有義。可有一天,李千絕從他的生命中徹底消失了,仿佛她從沒到過雍和宮一樣。十幾年過去了,杳無音信,馮暗再也沒遇見過心儀的女子,直到現(xiàn)在。

“別瞎說,好好養(yǎng)傷,再不許出去了!”阿佳那輕聲說了一句,將最后一勺湯送到馮暗口中,正準備起身離開,一下又被馮暗抱在了懷里。

阿佳那輕輕掙扎,馮暗便叫了起來:“啊喲!別!別動!別動!疼!疼!”

就這樣,阿佳那像只小鳥兒一樣被馮暗抱著,窗外的雪花紛紛落下,正月十七的清晨,一場又一場殺戮后,塹閣迎來了難得的寧靜。

愛情來得猛烈又突然,如同天神賜予的禮物,僅一次擁抱一個親吻一眸凝視,阿佳那與馮暗快速墜入了愛河。

擁著心愛的阿佳那,馮暗的心中計劃著今夜的另一場行動。在朝廷決定一統(tǒng)天下之際,這瞬間的美好,如同天地間漫天的大雪,給即將到來的一切增添著無窮的力量和希望。

夜深人靜時,馮暗在腦海里反復演練著今夜要查探的幾個去處。

臥在暗香幽潛的木床上,內心深處,馮暗又感到自己的行為很卑劣。他為自己利用苦肉計讓阿佳那從石牢將自己救出來感到不齒,有時馮暗甚至看不起自己,他認為自己褻瀆了阿佳那純潔的愛。但作為朝廷中央軍機處的副統(tǒng)領,血滴子的指揮使,身負皇命,此行至五峰飛鷹堡傳皇上的密詔,關系重大,非一人一族生命可比,在大義面前,馮暗不得不使出非常手段。作為一名殺手,任何兒女情長都將成為致命的死穴。

躺在床上,腦海里翻騰,阿佳那純凈而執(zhí)著的愛意令馮暗感覺自己要失控了,那是一種無比圣潔、至高無上的感覺,是令這位殺手心里冰雪融化的火種。

搖了搖頭,馮暗翻了個身,胸口隱隱作痛,敷了上好的草藥,鞭痕消腫很快,帶血的口子也在愈合。于一個殺手而言,這點兒皮外傷實在不值一提。

阿佳那與東伢早已睡覺去了。看看從窗外滲進來的昏暗,馮暗判斷著,時間已到子時了。今夜應是行動的最后時機!

人人都以為他馮暗被打殘了,更何況此時圣女已將人從大王手中救走了,那么對馮暗的監(jiān)管已變得不再那么重要了,或許以后在這座飛鷹堡,馮暗的存在便成了田家的家事了。沒人蠢到去蹚這趟渾水。

在地牢里時,馮暗想起自己迷迷糊糊中聽見的田張貴狂呼亂叫,他揚言他母親會救他出去。她母親姓張,叫張婉,莫非她知道些什么?

另外,大夫人唐孤如那兒也要走一趟,杜南和劉九應該就在她手上,如果不及時去,那么往神殿送密詔的事可就愈發(fā)兇險了。這次的密詔是四份,朝廷為了安全考慮,只有將四份暗語湊在一起形成的詔書才有效,光憑馮暗一人手上的這個可不行。再說,他到現(xiàn)在還沒摸清高三衛(wèi)在哪兒。

到了石寶司神殿,也許一切都有答案了。

馮暗出了塹閣才發(fā)現(xiàn)門外的守衛(wèi)都撤走了,他提起真氣,一溜煙奔向王殿方向。

從昨夜至今日,馮暗很機敏地記住了石寶司塹閣附近的地形,住在塹閣時,他無話找話地問出了石寶司神殿與大夫人唐孤如的住所。憑著敏銳的嗅覺與判斷力,馮暗先向王殿最高的那幢建筑掠過去,那里應該就是神殿。

當下第一要務是找到高三衛(wèi)。若在這之前皇上已派大內細作與高三衛(wèi)取得過聯(lián)系,那么,這幾日高三衛(wèi)就會在神殿佛像前放置粘桿處的信物。

深夜的雪下得又細又密,馮暗蒙了臉,渾身漆黑,只幾個起落,便已到了神殿大門處。門虛掩著,這種狀態(tài)令馮暗嚇了一跳,他縱身一躍,上了神殿二樓,根據(jù)多年探路的經驗,沿一道樓梯緩緩向下滑行,如一條黑蛇般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側門潛入了神殿的大殿里。

過去在雍和宮訓練時,清廷大內的暗衛(wèi)們在執(zhí)行任務時都有一套心照不宣的接頭程序,先是取中,再取直,后取側。這種行事風格沒寫進血滴子訓練的教科書里,但早已成了殺手們達成共識的接頭方略。

高三衛(wèi)既然是朝廷軍機處十幾年前便布下的暗棋,那么按常規(guī)潛伏程序,這么多年朝廷應該一直有線人與其聯(lián)系,而高三衛(wèi)是從粘桿處出來的人,也應該知道這次接頭的時間。地點自不必說,神殿之內應該是接頭去處,也就是說,軍機處的高三衛(wèi)這段時間,應該每天都會來神殿一次。據(jù)塹閣的小婢女們說,石寶司神殿平時是禁地,除了祭天儀式或大年的祭神大典,平日里什么人都不許進。

但馮暗已察覺到門并未上鎖,很顯然,此時的殿內已經有人了。

馮暗蓄滿內力,繞著大殿上空的房梁一陣游移,他的這種攀援功夫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無一絲聲響,尋常人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馮暗急切地要去佛像金身前一探究竟,若高三衛(wèi)真的已到了,那么象征血滴子暗衛(wèi)的軟竹節(jié)應至少會有一節(jié)在供盤中。

大殿內,只有一盞長明燈昏昏地亮著,寬闊深邃的神殿大堂內,這點兒熒豆小光如同暗夜里的一粒小星,眨巴眨巴的,孤單且毫無生氣。適應了漆黑的馮暗朝著佛像金身背部滑了下來,整個人像壁虎一樣貼到大殿中堂。這時,一豆燈光在微微跳動,馮暗依著佛像金身看向托盤,終于看見一個漆金的供盤下側,小段蠶蛹般的竹節(jié)擱在極不顯眼的一角。

馮暗想,必是高三衛(wèi)已經到了。他一個長身,人已到了托盤處,伸手便探向托盤。

就在這時,脖頸處冰水般涼,電光石火間,一柄利刃已架在了馮暗的脖子上,緊接著一個極其低沉的聲音道:“干什么的?”

馮暗心中大驚,他自信輕功當今世上已無人匹敵,但沒想到,就在這僻遠的飛鷹堡,竟還有人能勝他一籌。此人身法詭異速度奇快,到身后時自己竟然毫無察覺。

“經商、商人。”馮暗將右手舉起,三根手指向天,也以極低的聲音回答道。

這是粘桿處最高行動組的機密接頭暗號,如果對方是高三衛(wèi),應該識得。

“來石寶司做什么?”

來人十分機警,利刃再向前送了送,殺氣已籠罩了大殿。

“經商、商人。”

馮暗仍只答這四個字。這四字乃此次傳密詔首要的接頭暗號,四個字一個字不能多,一個字也不能少。馮暗右手三根手指往上又舉了舉。

“高四衛(wèi),久仰了!”

利刃撤去,說話間,來人將手中一支亮黃的竹節(jié)輕輕放在托盤上,同時,取走了剛剛那個小的。是了,剛剛的小竹節(jié)只是仿造的誘餌,馮暗轉過身,看見了一身漆黑裝束,身著夜行衣的石寶司的大夫人唐孤如。

“高三衛(wèi)?石寶司的大夫人,您就是高三衛(wèi)?”馮暗壓低著聲音與唐孤如對話,“杜南和劉九呢?”

正在二人說話時,幾個黑影悄無聲息從遠處如蝎子般近了,馮暗渾身緊了緊,他從腰中一探,一柄尖刀已握在手中。

“劉九活不了了!”唐孤如冷聲看著兩個黑衣人架著的劉九。杜南站在一邊,劉九已經被折磨得頭低垂著,像是要死了。

“不!他有暗書,他的暗書在此!”馮暗從懷中一掏,拿出剛剛從地牢里獲得的竹節(jié),應該是劉九放在那里的。

“高四衛(wèi),你打開看看。”唐孤如的聲音依然很冷,對馮暗道。

馮暗拔掉栓蓋,這時有人已點著了一根小火捻,湊近馮暗。拆開的瞬間,馮暗的手就在顫抖,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是偽造的竹筒,外形與暗書一模一樣。抽出里間的薄頁,馮暗幾乎就不敢再看了。

“高四衛(wèi),劉九都招了,他盜走了杜南的暗書,留下這份名單,目的是等這場兵變結束,如果咱們輸了,這將成為他給田賈的投名狀,也是他的保命符,而很多人將為此送命,包括杜南、你、我!”

馮暗長嘆一聲,將竹節(jié)捏得粉碎。

“高四衛(wèi)和劉九、杜南的暗書,本使都已拿到了,都放盤里吧!”

微光中,只見唐孤如變戲法似的從手里展出竹節(jié),連同馮暗的那份一起放進托盤。唐孤如拿出個小瓶,滴入透明的溶液,慢慢地,四塊小絹匯成了一張金色的整書,字跡在慢慢顯現(xiàn)。唐孤如將托盤小心翼翼地端過來,讓杜南和馮暗細看,看見了已經出現(xiàn)的“中正仁和”四個大字,這是皇上的親筆。

“劉九,你為何要背叛朝廷?”馮暗上前一把托起劉九的臉,狠聲問道。馮暗知道這時問劉九顯得很可笑,更不是時候,但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懣與悲涼,他心里無論如何無法原諒隊友如此出賣自己,更何況,這個劉九還是自己力薦進軍機處,是他與杜南精心栽培的年輕干將。

劉九痛苦地閉上眼睛,囁嚅道:“我只是厭倦了每次出任務,都無法預料生死的日子了!”

馮暗聞言愣住了,心如死灰地放開了他。

“我們的麻煩就要到了!高四衛(wèi),先宣詔吧!”唐孤如盯著馮暗,將托盤給他,沉聲道。

一位精瘦男子又點亮了兩盞長明燈,大殿內頓時亮堂起來,“中正仁和”背面就是皇帝的手書。

金箔如掌席,亮黃亮黃的,字字清晰:

五峰飛鷹堡石寶司統(tǒng)領安撫司田賈,任用奸佞,勾結倭敵,殘害忠良,實不堪用。春月正好,軍機處副都統(tǒng)李千絕執(zhí)王事,與軍機處副都統(tǒng)高四衛(wèi)馮暗精誠合圍,誅田賈,取而代之,一統(tǒng)土司。欽此!

馮暗沉聲念著詔書,念完大驚失色,唐孤如伸出雙手跪接王詔時,馮暗一把抓住唐孤如的雙手,驚問:“你是千絕?”

“有人來了!先解決他們吧!”唐孤如話剛落音,一揚手,幾盞長明燈被打滅了。神殿內頓時一團漆黑。

就在這時,大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肆無忌憚的聲音道:“主子,剛剛他就是往這邊跑了!”是東伢的聲音。

大殿內猛地亮了起來,一眾婢女手中的火把點亮了整個神殿。馮暗與唐孤如、杜南一眾人全伏在佛像底座下,看著阿佳那修長的身影向佛像而來。

“出來吧!我不怪你!無論你是誰,無論你來石寶司做什么,我都不怪你,出來吧!”

阿佳那的聲音又脆又柔,她急切地呼喚著,聲音在大殿上空來回旋轉,顯得無比明快。

“哼!再不出來,一會兒把你碎尸萬段!”東伢抖了一下手中的長刀,她十分警覺地前后左右看著,口里狠狠地道。

就在這時,唐孤如像一陣旋風,穩(wěn)穩(wěn)地貼在東伢背后,簡直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她不能留了!”

口里的話剛落,手中的匕首迅捷如閃電,唐孤如只一揮,東伢的喉嚨便被割斷了,身體就像抽了筋的蛇軟了下去。

“阿捏!怎么是您?您為什么殺了東伢!啊!東伢!”阿佳那雙膝跪地,就要去摟東伢。

“她一次又一次地出賣你,你還要護著她嗎?”唐孤如聲音比冰還冷,說話間扔給阿佳那一個包裹,包裹是阿佳那的,里面有阿佳那訓練侍衛(wèi)的計劃以及寫下的所有日記,還有關于她見到馮暗的前后經過。

“醒醒吧,東伢是田賈的人!”唐孤如看著阿佳那,沉聲道,“她利用你找到高四衛(wèi),接下來就是將田賈引過來,今夜,要將我和你的情郎一網打盡,哼!田賈勾結的倭寇也應該快到飛鷹崖了吧?”

“阿捏,您在說什么?女兒聽不懂!”被唐孤如一席話弄得云里霧里,阿佳那撲上前,雙手扶著唐孤如的雙臂,大聲道,“誰是高四衛(wèi)?”

“出來吧!”唐孤如對著佛像呼了一聲。

一眾人緩緩地走出來了。

“田指揮長,你、你、你不在爬普身邊,怎地也在此?”看著精瘦的田長坤也出來了,阿佳那連連后退了兩步,驚愕地問道。

“圣女,我是石寶司軍隊的最高指揮官,不是田賈的人,我始終是朝廷的人。”田長坤一改往日的卑微模樣,雙手抱拳,正聲答道。

“那你是誰?”阿佳那的手在發(fā)抖,轉身指著馮暗,語無倫次地道。

“阿佳那!”電光石火間,馮暗大喝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阿佳那對著馮暗講話時,門外射進一支羽箭,馮暗一把摟過阿佳那避開毒箭,這支毒箭直直地射入了劉九的胸口。

唐孤如雙手一展,身后的披風如大鵬展翅掃開幾支毒箭,大殿內的人迅速向佛像后撤離。馮暗摟住阿佳那,隱在一根大柱后面。阿佳那還要掙扎,馮暗將雙唇貼于她的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出了令她震驚的話:“田賈已謀反,朝廷的軍隊已在路上了,今夜后,石寶司將由你母親唐孤如主政,站在哪邊,你得想好了!”

“不!”阿佳那一聲尖叫,她拼盡全力掙脫馮暗的懷抱,撲往大殿中央。

這時,田賈率著的大隊人馬已到了門口,神殿大門已被圍得水泄不通,明亮的火把將大殿照得分外明亮。阿佳那俏麗的身影站在大殿中央,像一只落單的小雀,絕望地看向田賈。

“阿佳那!我的女兒!乖!過來!”田賈緩緩地向阿佳那走來,聲音里透著極具耐心的溫柔,“你母親背叛了我,背叛了石寶司,你不要與她呆在一起,快過來!哼,茶清奴的嘴倒是硬得很,不過,她每次給你母親的情報,都被本王安插在麟松園的小貴子看過了。哈哈哈哈!”

“不!”阿佳那一聲厲叫,大聲道,“爬普,為什么?您是不是投靠倭寇了,告訴女兒,是或不是?”

阿佳那一步一步走向田賈,她的身體在劇烈抖動。在她明凈溫暖的心里,完全無法承受這種突如其來的劇變。一夜之間,父母成了絕對的敵人,或許立刻就要刀戈相向,而她傾心相許的戀人,竟然就是朝廷派來的大內密探,是要置父親于死地的高四衛(wèi)!

“現(xiàn)在三言兩語的,為父無法與你說清楚,總之,你先過來,不要與你母親呆在一處,她是個陰狠毒辣的人!”田賈伸出右手,召喚阿佳那。

“田指揮長,還愣著干什么?快將唐孤如捉拿,趕快出來!石寶司的將軍們都到了,出來吧!”田賈對阿佳那說完話,又看向后殿,高聲呼喚著田長坤,“所有人等,只要誠心歸順,本王以神的名義起誓,絕不追究,如若不然,情同此女!”

就在這時,兩名高大的侍衛(wèi)押著一名女子出現(xiàn)在明晃晃的大殿內,是茶清奴。只見她渾身是血,人已被折磨得血肉模糊,長發(fā)披散,形如煉獄里走出來的冤魂。

田賈抽出佩刀,手起刀落,茶清奴的人頭落到地上,鮮血濺了一地。

“別做夢了!”唐孤如心如刀絞,迅速站了出來,她的身旁跟著石寶司指揮官田長坤,“田賈,束手就擒吧!別連累了你的女兒!”

“你在說什么?”田賈右手顫抖,指著唐孤如狠聲道,“你到底為了什么?難道你連我們的女兒也不認了?你為了朝廷,要與整個石寶司,與飛鷹堡作對嗎?”

“你殺得了茶清奴,卻殺不了邊民歸順朝廷擁護中央一統(tǒng)的心!田賈,你這只惡狼,為了個人私欲,竟與倭寇勾結,你就不怕下地獄后祖宗不認你嗎?今日你若識相,趕緊從此門中退出去,聯(lián)合朝廷滿旗軍殺退倭寇,本使留你性命,否則,你將和田氏滿門死無全尸!”

唐孤如義正辭嚴,擲地有聲,對田賈大聲道。

“大王!你身邊就這幾個人了,回頭看看吧!”田長坤沉聲對田賈道。

田賈狐疑地看了看田長坤,又看向殿外,只見玉階下火光沖天,黑壓壓的軍隊列著整齊的隊伍,手搭強弩站在階下,他們是飛鷹崖最厲害的首甲軍。

“怎么,長坤,就連你也要背叛本王嗎?本王可曾有一絲虧欠過你?”看著殿外陸續(xù)集結的軍隊,田賈索性長刀一抖,指著田長坤高聲道,“別忘了,你也是田氏家族的一員!”

“大王,醒醒吧!中央一統(tǒng)是國策,十五年來,高三衛(wèi)李千絕大人歷經千辛萬苦,潛伏在石寶司經營,就是在等今天!”田長坤一揮手,大殿兩旁的侍衛(wèi)手中的尖刀全對準了田賈。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好得很啊!”站在神殿大門口,田賈像一個被雷火擊中的村夫,滿臉黑紅,他又用尖刀指著田長坤道,“誰?你說誰?誰是李千絕,誰潛伏了十五年?她嗎?大夫人唐孤如?”

田賈的手在發(fā)抖,用尖刀指著唐孤如,厲聲道:“你這個下賤的女人,這么多年,本王對你禮敬有加,唐紳成那老賊從未將本王放在眼里,本王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本王雖恨極了唐氏一族,但好心留你一命,畢竟,你是阿佳那的親娘啊!”

“你錯了!”唐孤如緊上前幾步,她身后其余人都在慢慢向大門處靠攏,馮暗穩(wěn)穩(wěn)地站在阿佳那的身側,用右臂摟住了她顫抖的身軀,“本指揮使是朝廷的將軍,不是你的大夫人。真正的唐孤如早在十五年前就已自縊身亡!”

此時的黑衣唐孤如,聲音比堅冰還冷,只見她緩緩向田賈走近,右手在臉上一抹,一張人皮面具拿在手中,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竟然是個絕色的女子。此時的她柳眉倒豎,雙唇飽滿紅潤,一雙眼睛露出殺人的戾氣。

“你!你!你是清廷派來的?怎么會?怎么會?”瞬間,田賈被徹底擊垮了,他踉蹌一下,自言自語道,“孤如!孤如!你在哪兒?你去了哪里呀?”

“別惺惺作態(tài)了!”年輕女子又上前一步,“十五年前,本將軍身負皇命至五峰飛鷹堡,潛入石寶司,那日正好見唐孤如吊在房梁上,已氣絕身亡。這于本將軍是個絕佳的機會,于是我以人皮易容喬裝打扮,加之你色膽包天,石寶司內女人無數(shù),才幫了本將軍的大忙,這一來就是十五個年頭了。”

“千絕!千絕!”摟住阿佳那的手在發(fā)抖,馮暗緩緩放下阿佳那,走到李千絕面前,“我尋你尋得好苦啊!”

“高四衛(wèi),你的任務完成得不錯!往事已矣,我輩當以國事為重,阿佳那是我看著長大的,即使我非她親娘,我想,作為帶兵的將軍,大是大非面前,她應知如何選擇。”

“不!不!”阿佳那早已泣不成聲。

大殿里,只聽阿佳那長聲哀號,她已拔出佩刀,抹向自己的脖頸。馮暗眼疾手快,縱身向前,將阿佳那緊緊摟在了懷中。

“田賈,別再作無謂的抗爭了!”李千絕上前一步,逼視著田賈,一字一句地道,“若你能痛改前非,引誘野圭太郎進石寶司,與朝廷軍隊里應外合殲滅倭寇外敵,算你立功一件,本將軍許你將功折罪,你田氏一門,都可自由活著,安穩(wěn)地住在飛鷹堡。現(xiàn)在就看你的選擇了!”

“哈哈哈哈!想我田某一生縱橫,這五峰容美土司,哪里不是本王說了算?皇帝老兒憑什么想收就收,想要便要?呸!休想!你這個惡毒的女人,竟在我飛鷹堡一藏就是十五年,本王居然毫無察覺,哼,今天咱們便同歸于盡的好!”田賈話剛落音,人便撲往神殿大門處要拉門環(huán)。

“不好!”李千絕一聲驚呼,人已拔地三丈,從頭頂一擊而下,手中的利刃已將田賈的右臂當場斬斷。神殿內,響起田賈凄厲的慘叫聲。

“爬普!”阿佳那發(fā)瘋般撲向田賈,歇斯底里地吼道,“拿藥,快拿藥,救救他呀!”

李千絕從容地點了田賈頸窩、腋下兩大穴位,醫(yī)官到了,將田賈抬往王殿包扎。田長坤給田賈的雙足戴上了重重的腳鐐。

第二天,雪停了,太陽出來了,經過一夜救治,田賈已恢復了知覺,只是他像變了個人,癡癡呆呆的一句話也不肯說,長時間呆呆地看著門外,口里默默地念叨著:“孤如、孤如!”

根據(jù)田張貴和張婉提供的情報,馮暗帶領五峰飛鷹堡所有軍隊,假意與倭寇野圭太郎接頭,誘敵深入,與朝廷八旗軍勁旅里應外合,與倭寇進行了長達半個月的較量,最終,將從南海奔襲至五峰邊貿口子鎮(zhèn)的野圭太郎部剿滅,全殲倭寇七千人。軍機處李千絕順利接替了五峰石寶司政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fā)動飛鷹堡軍民,撤寨立郡。

雍正十三年,李千絕被授命為五峰州長,馮暗為大將軍。有感于皇上親賜的“中正仁和”四字,加之在長期抵抗倭寇時,飛鷹堡軍民團結一心所向披靡,李千絕上報朝廷,將石寶司飛鷹堡更名為“仁和坪”,其義為中正仁和,人心歸聚,永遠和平之意。

三年后的正月十五,也是大雪紛飛,仁和坪的飛鷹洞披紅掛彩,迎來了大戰(zhàn)后的第一樁喜事,李千絕主婚,馮暗將年輕的新娘迎入了將軍府,掀起紅蓋頭,人們看見羞紅了臉的阿佳那。

在眾人的吆喝聲中,馮暗將新娘阿佳那抱上了喜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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