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哲
涼州有二怪,挑夫開當鋪,丐幫報飯莊;
同行惡意打壓,新店舉步維艱,另辟蹊徑;
遭受天災人禍,飯莊倒閉在即,乞丐援手;
以德行商,名利雙收;慈悲為懷,天人不欺!
這世上的事,有時候還真不好說。就說松濤村的挑夫李大吧,平日里饑一頓飽一頓,日子過得很凄惶,突然有一天,他在涼州城里開起了當鋪,當上了東家,你說邪乎不邪乎?
李大家住涼州城北五里外的松濤村,村子因緊鄰著名的松濤寺而得名,家中一貧如洗。每天早上,他呼嚕嚕喝完清湯寡水的小米粥后,一邊趕路,一邊啃著菜窩頭,從北門城樓子進城后,靠一根扁擔給城里的買賣字號擔貨物,掙幾個銅板,養活家里的婆姨和娃娃,常常是顧了上頓沒下頓。
這年麥黃時節,正是涼州雨水最多的時候。接連下了七天的大雨,路上泥濘難行,李大沒法進城去找營生,自然也就沒有任何進項。婆姨娃娃只能喝綠乎乎的菜湯充饑,要命的是,從第三天起,家中的鹽也斷了頓。五谷生力,鹽長精神。沒了鹽吃,兩個娃娃有氣無力,病懨懨地躺在炕上,昏昏欲睡。
李大心急如焚,在屋里轉出又轉進,看著院子里雨點濺起的無數個水泡,愁得一籌莫展。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八天早上,老天爺總算開了眼,大雨停了。日頭從厚厚的烏云縫里露出了半張不好意思的臉。雀兒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開始在果樹上嘰嘰喳喳跳來跳去,四處尋覓食物。
李大讓婆姨從炕柜里翻出家中唯一值錢的那件破翻毛羊皮襖,往胳肢窩里一夾,手里提著草鞋,光著大腳,匆匆出了莊門。他一路小跑,火急火燎地趕到了涼州城,來到了北門內的瑞升昌當鋪。李大想當了破皮襖,買一把鹽,剩下的錢再買點兒苞谷面,讓兩個娃娃長點兒精神。
此時,瑞升昌當鋪剛剛開門。李大一腳踏進店門后,也來不及穿草鞋,急忙踮起腳尖,把破羊皮襖遞上了高高的柜臺,道:“掌柜的,當五十文。”
掌柜的姓王,山西人,小眼睛,大鼻頭,兩腮無肉。他早上下炕時,一腳踩翻了放在地上的夜壺,灑了一地的尿,滿屋子全是尿騷味。王掌柜氣壞了,喊來新收的學徒,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因為每天早上的夜壺都該由學徒倒。王掌柜早飯也沒胃口吃,剛從后院來到了前院當鋪,他氣還沒順下去呢,偏偏遇上了前來當破皮襖的李大。
王掌柜瞄了一眼羊皮襖上的七八塊補丁,頓時來了氣,抬手便把破皮襖從柜臺扔了出來,嘴里還罵罵咧咧道:“大清早的,真他娘的掃興。一個光板無毛的臭破爛皮襖,還想當五十文,你想錢想瘋了啊?滾!”
李大像三九天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井水,從頭頂涼到了腳底,一下愣住了。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羊皮襖,道:“你不收就不收,為啥要罵人啊?”
王掌柜沒想到這個窮鬼居然還敢頂嘴,又罵道:“臭窮鬼,你是屬狗的啊,大清早的,眼睛還沒睜開就來掃興,老子不罵你罵誰啊?”
李大一聽王掌柜居然給自己充老子,一下子火了,道:“你少仗勢欺人!告訴你,我要是開個當鋪,別說是大清早拿件破羊皮襖來當,就是把挺了尸的人抬來,我也照收不誤!”說完,拿破皮襖故意往柜臺上使勁地甩打了幾下,轉身走出了瑞升昌當鋪。
這句更加掃興而喪氣的話,噎得王掌柜半天還不上一個字來。他轉身沖著學徒撒起了氣,罵道:“還愣著干啥,趕緊去把柜臺給我擦一遍,再把地掃一遍,一遍不行,掃三遍。真他娘的晦氣!”
涼州城里只有瑞升昌一家當鋪,人家不收當,破皮襖就當不出去,意味著一文錢也沒有,家里的娃娃可怎么辦啊?李大一時沒了主意,在街上磨跫過來又磨跫過去,最后嘆了口氣,只能去張嘴求人了。
找誰去借呢?他悶著頭思謀了一會兒,來到了不遠處的一家雜貨店。
李大經常給這家雜貨店挑貨,掌柜的是個心善之人。
掌柜的見李大手里提著草鞋,腳上全是泥巴,胳肢窩里還夾著件翻毛羊皮襖,好奇地問:“大熱天的,你夾件羊皮襖,去哪里了啊?”
李大臉一紅,厚著臉皮,囁嚅著講了一遍自己當破皮襖遇到的事,最后說想借二十文錢,三天后便還。掌柜的聽后,“哎喲”一聲,趕緊拿出了一枚五十文的大銅板,說:“二十文哪夠啊,借你五十文。趕緊去買點兒鹽,再多買點兒苞谷面。人要是不吃鹽,哪還有精神頭啊!”
李大十分感激地說:“等我掙了錢就還您。”
掌柜的說:“不著急,你啥時有了啥時還。趕緊去買鹽吧。”
到了鹽店,李大先買了一大捧粗顆粒鹽,又上糧行稱了一斤苞谷面、半斤小米,手中有了鹽和吃食,他渾身上下頓時有了勁,急急忙忙出了城往家趕去。
李大前腳出門后,婆姨后腳也強撐著出去,挖回來半筐曲曲菜,熬了半鍋菜糊糊。等李大進門后,她急忙打了一碗苞谷面水,在鍋里邊攪邊倒,攪完后,加了幾顆粗鹽粒,翠綠的菜湯便立刻有了五谷的香味,在破舊的屋里彌漫開來。
兩口子各抱起一個娃,左手扶著娃,右手拿著小木勺,吹溫勺里的菜面糊糊,小口喂兩個娃吃。在五谷和食鹽的滋養下,不一會兒,兩個娃的眼神開始清亮了起來。
李大終于長出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渾身像散了架似的。
婆姨急忙給李大盛了一海碗菜面糊糊,端給了他。李大接過后,讓婆姨也趕緊吃。一陣呼嚕吸溜的貪婪聲過后,半鍋菜面糊糊便被兩口子吃光了。
飯罷,李大用手抹了一把嘴,拿出旱煙鍋,坐在門檻上抽了起來。他一邊抽一邊思謀,趁著天氣放晴,趕緊再進一趟城,興許還能找到點兒活干,等攢夠了錢,趕緊把雜貨店掌柜的錢還了。
這時,破舊的屋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進來一個穿著長衫的陌生男人。他一見著李大,便遠遠地拱手作揖,開口說:“李師傅啊,我總算找到您了!”
李大愣了一下,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望著這個陌生的長衫人,一臉的迷糊,問:“您是誰,我不認識您啊。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長衫人卻沒答話,踩著泥濘,一步步走到李大跟前,笑著回答說:“李師傅,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甘州的張東升啊——”
李大仔細一瞅,“哎喲”一聲,想了起來,道:“原來是您啊,瞧我這眼神和記性。快,請屋里坐。”趕緊把張東升讓進了屋。
十年前,李大給南門外的高壩挑了一趟貨,回來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半個月亮爬上了遠處的樹梢,散發著清冷的月光,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顯得格外冷清。為了不讓婆姨擔心,李大抄近路,斜插向西壩河灘,然后往北直奔松濤寺,這樣可以省半個時辰。當他剛來到西壩河附近的一處亂墳崗時,忽然聽到有人喊救命,有人打劫。
李大一把抄起扁擔,順著喊聲傳來的方向跑過去,邊跑邊大聲嚇唬打劫賊:“呔,你們想干啥——”
前面不遠處,李大隱隱約約看見有三個人影在動。等他追近細一瞧,果然是兩個打劫賊,手拿閃著寒光的刀子,一前一后堵住了另外一個人。
眼看他們就要下手打劫時,李大緊握扁擔從斜刺里沖上去,呵斥道:“住手!”
兩個打劫賊一下子愣住了。月光下,他們見李大人高馬大,手中還握著一根五尺長的扁擔,真要動起手來,一點兒便宜也占不了,只好罵罵咧咧悻悻而去。
被救的人叫張東升,是從甘州來民勤縣收甘草的藥材商。兩人結伴走出亂墳崗后,李大不放心,又特意繞回涼州城里,把張東升送到了他落腳的客店。張東升十分感激李大,從肩上的褡褳里摸出兩塊銀元感謝他。李大卻說啥也不收,道:“出門在外,誰也難免遇上難處,相互幫襯一把就過去了,客氣啥啊。您是買賣人,這錢還是留著多收些藥吧。”
回家后,婆姨聽李大講完這件事后,埋怨說:“你救了人家的命,人家愿意給你錢,你就收著唄。”
李大瞪了她一眼,道:“你個婆姨家,就是頭發長見識短。我要是遇上這種事,被人救了,你說我是給錢還是不給錢啊?”
婆姨便不吭聲了。
此事已經過去十年,李大都快忘了。不知張東升眼下找來,所為何事?
張東升進了屋,在板凳上坐下后,婆姨忙給他倒了一碗白開水。張東升告訴李大,這些年他做生意掙了點兒錢,半個月前來涼州城辦事,想順便找到李大報答上次的救命之恩,誰知卻趕上老天爺下雨。雨停后,他一路打聽才找到了松濤村。他見兩個娃娃在炕上睡著,不由得問:“李師傅,娃娃們怎么了?”
李大說沒啥事。一旁的婆姨卻眼眶一紅,說出因老天爺連下了七天大雨,李大沒法出去尋活干,大人娃娃被困在家里缺鹽缺吃的事。
張東生聽后,從懷里掏出了一張銀票,道:“李師傅,我沒想到您日子過得這么難,這五十塊錢您別嫌少,給娃娃們買點兒吃食吧。”
誰知,李大一邊后退,一邊擺手說:“張老板,您的心意我領了,但這錢我不能收,您留著做買賣用吧,家里還扛得過去。”
婆姨在一旁使勁地沖李大擠眼睛、使眼色,他卻裝作沒看見。
張東升見李大執意不收,只好作罷。和李大東拉西扯,又閑聊了一會兒,喝完碗里的開水后,便起身告辭了。
婆姨數落起了李大:“人家誠心誠意來謝你,你倒好,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給你使眼色,你還跟我裝。我看你能裝到啥時候!”
李大道:“你就是把眼睛擠爛,我也沒看見。”說罷出門,一把抄起立在一側的扁擔,進城尋活去了。
半個月后的一天后晌,張東升突然再次來到了松濤村。他見到李大后,二話不說,一把拉起李大出了莊門,坐上了停在門外的一輛馬車。
李大問:“張老板,您這是要干啥啊?”
張東升卻呵呵一笑,回答說:“去了您就知道了。”
車把式駕著馬車,很快便來到了涼州城西大街的一家鋪子前。停車后,兩人下了馬車,張東升指著一家沒有字號的鋪面說:“李師傅,從今天開始,您就是這家當鋪的東家了,別再去挑貨了。”
李大一下子驚呆了,不解地望著張東升,問:“您這是啥意思啊?”
張東升笑著說,他見李大家里衣食不保,卻一點兒也不貪財,思謀來思謀去,決定替他尋摸個穩妥的買賣,好養活家里的婆姨娃娃。張東升在涼州城里轉悠了好幾天,發現城里只有一家當鋪,覺得干這買賣應該不賴,便拿出五百塊銀元盤下這家鋪面,改成了一家當鋪,想送給李大。
李大聽后,連忙擺手道:“這哪能行,我天生就不是做買賣的料啊。”
張東升卻拉著李大走進了當鋪,笑著說:“李師傅,您就把心放進肚子里吧,這一點我早就替您安排好了,掌柜的也給您請了過來,您只管安安心心當您的東家。”說完,他沖著里面喊了一聲,“陳掌柜,請您出來一下。”
聽到里面有人應了一聲,很快便走出來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客客氣氣地叫了一聲:“張老板。”
張東升介紹說:“這位就是我說的李東家。你們認識一下。”
陳掌柜沖著李大雙手一拱,客客氣氣叫了一聲“東家”。
李大心里一陣熱,看來張東升確實是真心實意想幫自己,如果再拒絕的話,就有點兒不近人情了。他思謀再三,道:“張老板,這樣吧,我呢,干慣了苦力,您讓我一下子啥事也不干當東家,說實話,我坐不住,也閑不住。我還挑我的貨,當鋪就交給陳掌柜經管,我不插手。等將來掙了錢,連本帶利把您墊的本錢還給您,我這算是借本開店,您看這樣行不行?”
張東升滿口答應:“行,就這么定了。李師傅,哦,不,李東家,您得給您的買賣起個字號啊。”
李大撓了撓頭,咧著嘴笑道:“我是個大老粗,半個字不識,您讓我起字號,這不是難為我嘛。還是您來起吧。”
張東升呵呵一笑,點頭說:“那就叫興隆盛吧。祝李東家的買賣興隆昌盛,財源滾滾!”
婆姨得知張東升給男人盤了個當鋪,當上了甩手東家,十分高興,道:“這個張東升,還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李大卻嘆了口氣,道:“人情不是債,砸鍋都得還啊。記住了,不許你到鋪子里動一文錢。”
婆姨嘴一撇,不屑地說:“你就是八抬大轎請我去,我還不稀罕去呢。”
李大請人擇了個黃道吉日,興隆盛當鋪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開業了。張東升了了一樁心事,安安心心地去外地接著收他的甘草了。
瑞升昌的王掌柜聽說西大街新開了家當鋪,趕緊打發學徒去打聽,這家當鋪是誰開的。很快,學徒打聽完后回來了,他告訴王掌柜:“掌柜的,興隆盛當鋪的掌柜是甘州人,姓陳,本金是五百塊銀元。東家是本地人,家住城北的松濤村,名叫李大,聽說是個給人挑東西的挑夫。”
王掌柜一下子驚呆了。
李大不正是上個月來當翻毛破羊皮襖的那個挑夫嗎?一個賣苦力的窮挑夫,一下子哪來這么多的本錢開買賣啊?王掌柜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對勁,經過一番仔細打聽后,才知道李大開當鋪的本錢是一個甘州老板出的。王掌柜心里不由得嘀咕起來,涼州城里可干的買賣多了,李大為啥偏偏要開當鋪呢,他這不是明擺著沖著瑞升昌來的嗎?
王掌柜搖著蒲扇,躺在躺椅上思謀了一會兒,鼻孔里輕蔑地“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看來,這個生瓜蛋子是來者不善啊,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這天后晌,李大給西門的一家綢布莊挑完貨后,看天色還早,便來到興隆盛,想看一看最近的買賣怎么樣。
陳掌柜是個精細人,當鋪買賣雖然一般般,他卻經管得有條不紊,丁是丁卯是卯,李大對此十分滿意。每到月底,他還請來李大查閱賬目。李大笑著說:“陳掌柜,您知道我不識字,這查賬的事就免了吧。我信得過您,該干啥就干啥,您只管放手干就行。”
進了柜房,落座后,陳掌柜對李大說:“東家,昨天瑞升昌的伙計四處放話,說他們當鋪從即日起,兩塊銀元內的活當,只收一半的利錢。看來,瑞升昌這是想跟我們興隆盛搶客源啊。”
李大聽后,問陳掌柜:“那依您之見呢?”
陳掌柜回答說:“東家,要不我們也和瑞升昌一樣,照著葫蘆畫瓢?”
李大思謀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俗話說,挑蔥的見不得賣菜的,這很正常。我們不和瑞升昌對著干,沒啥意思,搞不好反而還真成了冤家對頭。要不這樣吧,干脆關幾天門,正好利用這幾天的空閑時間,把柜臺改一改,改成三尺高。您覺得行嗎?”
陳掌柜一下子愣住了,連忙擺手說:“東家,不和瑞升昌對著干,歇幾天業,這我都沒啥意見。只是改柜臺的事,您再考慮考慮。據我所知,自打出現典當這一行當以來,全國各地的當鋪柜臺都是六尺高,主要是為了防止壞人搶劫,這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改不得啊!”
李大卻不以為然,說:“規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我是個窮苦出身,說實話,原來一進瑞升昌當鋪,看見那么高的柜臺,我心里就直犯怵,為啥啊,這不就是店大欺客嗎。您想想看,我們興隆盛是吃開門飯的,上門當東西的又大多是窮苦人,我們能不能不擺這個高架子,把柜臺改低一些,和窮苦人平起平坐,多好啊。至于搶劫,鋪子里也沒啥可搶的值錢東西,誰來搶啊?”
陳掌柜聽李大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他想起張東升臨走前的交代,李東家雖是個挑夫出身,卻是個明事理識大體的人,今后要多聽聽他的建議和意見,便點頭答應了。
三天后,興隆盛重新開張。涼州城里的人忽然發現,興隆盛把柜臺改低了,去當東西時,再也不用踮著腳尖仰人鼻息了,柜臺高度和雜貨店、酒館等地方一模一樣,都覺得十分新鮮,紛紛過來瞧稀奇。他們還發現,當鋪的陳掌柜和瑞升昌的王掌柜不一樣,不管是誰來當東西,都是客客氣氣笑臉迎送。再加上興隆盛給的當金也比較合適,從不亂壓價,更不會狗眼看人低。一傳十十傳百,自然而然,興隆盛的客人便漸漸地多了起來。
消息傳到了王掌柜那里,他開始并不信,親自去了一趟西大街,站在興隆盛門口往里瞄了幾眼,還真如眾人談論的那樣,柜臺改得和雜貨店的一般高。王掌柜心想,看來這個挑夫還是有兩把刷子的,竟然能想出這么個辦法,來化解自己故意壓低利錢搶客源的招數。于是,他也照著葫蘆畫瓢,把當鋪的柜臺改成了三尺。但是,來瑞升昌當東西的人卻并沒增加多少。
王掌柜心里不服氣,自己在涼州城里開了十幾年的當鋪,哪能讓個當挑夫的門外漢把買賣說搶就給搶走了啊,不行,得思謀出個更好的辦法,擠垮興隆盛。
一天早上,興隆盛還沒開門呢,奇怪的是,門前卻聚集了不少前來當東西的人。陳掌柜出門仔細一瞧,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門道,這些客人手里拿的全是些破棉襖、破銅爛鐵之類的東西。他一問才知道,他們全是瑞升昌的伙計鼓搗過來的,說西大街的興隆盛給的當金高,利錢也很低,十分劃算,讓他們去那兒當破爛東西。大家一聽,多好的事啊,全來到了興隆盛。
陳掌柜十分生氣,瑞升昌怎么能干這種事呢?他有些為難,收吧,都是些不值錢的破爛東西;不收吧,傳出去會影響興隆盛的聲譽。陳掌柜猶豫再三,不敢自作主張,趕緊打發伙計去了趟松濤村,請來了李大,問這事該怎么辦。
李大卻滿不在乎,說:“收!怎么能不收呢?我們干的就是當鋪買賣,只要客人看得起興隆盛,東西差不多就全收了,當金也要給足。”
陳掌柜想說這樣會鉆進瑞升昌的圈套,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只好“嗯”了一聲。
半個月下來,興隆盛后院的庫房里便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破爛當品,而賬上的本金卻很快見了底。
陳掌柜坐不住了,照這樣下去,鋪子非得關門歇業不可。他背著李大給遠在甘州的張東升寫了封信,把大致的情況講了一遍,問他該怎么辦。張東升看完信后,二話沒說,準備了一百塊銀元,打發了個靠得住的伙計,連夜送到了興隆盛。賬上有了錢,興隆盛算是勉強撐過了這次難關。
李大知道后,覺得自己不該一意孤行,讓陳掌柜為難不說,還讓張東升又破費了一筆錢,人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而是辛辛苦苦掙來的。李大心里十分過意不去。
誰也沒想到的是,興隆盛的這一做法,卻歪打正著,換來了涼州城里窮苦百姓的好口碑,都說興隆盛的李東家是個好心人,比瑞升昌的王掌柜實在、厚道。因此,他們手頭只要有了活錢,都按時拿著當票來贖當。漸漸的,興隆盛的人氣居然超過了瑞升昌。
王掌柜也沒料到,他挖空心思思謀出來的主意,不但沒有擠垮興隆盛,反而成全了李大,讓李大銀元掙著了不說,還落下了個好名聲。眼看著瑞升昌的買賣日漸冷清,而興隆盛呢,雖談不上生意興隆,但比瑞升昌的買賣要好很多,照這樣下去,他遲早會敗在李大這個門外漢手里,他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呀!
“不行,絕不能輸給這個窮挑夫!”王掌柜心里暗自發狠說。
入秋后,老天爺又接連下了三天大雨,西門外的石羊河河水暴漲,沖毀了兩岸的不少農田。
初一上午,王掌柜照例去西郊的海藏寺燒香拜佛,回來路過警察所時,見門口圍了不少人,不知道在看啥熱鬧。他心中有些好奇,吩咐伙計把馬車停在了路邊。下車后,王掌柜擠進人群往里一瞧,忽然掉頭往回走。
來到馬車跟前時,大伙計好奇地問:“掌柜的,出啥事了啊?”
王掌柜卻一臉慍怒道:“問啥問,趕緊走。大清早的,真他娘的晦氣!”說罷踩著板凳上了馬車,鉆進了車廂。
路過西大街時,王掌柜特意掀開車簾,瞥了一眼路北的興隆盛當鋪。他忽然想起李大當破羊皮襖的那天,兩人唇槍舌劍說過的那幾句氣話,心中不由得一動,隨即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笑。
回到瑞升昌,王掌柜在柜房喝了一碗茶后,仔仔細細又思謀了一遍,覺得沒啥問題后,大聲喊來了大伙計。
大伙計進門后,問:“掌柜的,有啥事?”
王掌柜招了一下手,示意大伙計走近把耳朵湊過來,然后,他在大伙計耳邊小聲交代了幾句。
大伙計聽后,一臉驚愕道:“掌柜的,這樣干不合適吧?”
王掌柜一下子來了氣,道:“叫你去你就去,天塌下來也有我這高個子頂著呢,你怕啥啊?!”
大伙計一臉的不情愿,耷拉著個腦袋,慢吞吞地走出了柜房。
第二天一大早,興隆盛剛一開門,王掌柜便大搖大擺邁了進來。陳掌柜正拿雞毛撣子在撣柜臺上的灰,聽見咳嗽聲,扭頭一瞧,愣了一下,忙笑臉相迎,道:“喲,是王掌柜啊,您可是稀客。快,請坐。”
王掌柜“嗯”了一聲,在靠墻安置的茶桌旁的圈椅上坐了下來。學徒立刻端來了一碗三炮臺茶。
陳掌柜陪著坐下后,笑瞇瞇地問:“王掌柜今日登門,不知有何見教啊?”
王掌柜呵呵一笑,回答說:“陳掌柜,我今天來你們興隆盛,是想當一件東西,就是不知道陳掌柜作不作得了這個主啊?”
陳掌柜心中一愣,問:“王掌柜,您想當啥東西啊?”
王掌柜左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后,眉毛往門外一挑,用嘴努了努,說:“我要當的東西就停在門外。陳掌柜,你出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嗎?”
陳掌柜覺得王掌柜說話有些陰陽怪氣,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啥藥,只好說了聲“好”,起身走出了當鋪門。只見門外停著一輛馬車,車上放著一件東西,卻用席子裹著捆了起來。他問站在一旁的瑞升昌大伙計:“車上放的是啥東西啊?”
大伙計臉上露出一副很不自在的表情,啥話也沒說,而是打開了捆席子的繩頭。席子“嘩”的一下崩開了,里面竟然是一具泡得浮腫的死尸,驚得陳掌柜一下子倒退了好幾步才站穩。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大伙計,轉身“噔噔噔”進了當鋪,一臉憤怒道:“王掌柜,你也算是行里的老人了,怎么一點兒規矩也不講啊?對不住了,我這兒不當死尸,請你立即拉走,不然就別怪我對你下逐客令了!”
王掌柜卻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后,笑瞇瞇地說:“陳掌柜,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和氣才能生財啊。是這樣,昨天我路過警察所門口時,見那兒貼著張告示,說這具死尸是在石羊河里發現的,有人撈上來后送到了警察所,但一直無人認領。我聽涼州城的人議論,說興隆盛的李東家是個大善人,我就越俎代庖,替別人代領后送了過來。我剛才就說了,陳掌柜你作不了這個主,那就把李東家請來吧,他一定會收我這個當。”
老話說,伸手不打笑臉客。陳掌柜知道,王掌柜今天明擺著是沖著李東家來的,他只好強忍著心中的怒氣,打發伙計趕緊去請李東家。
伙計急急忙忙出了北門城樓子,往松濤寺趕去。走了沒多遠,在半路上遇到了扛著扁擔準備進城的李大,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東家,掌柜的讓我來請您去趟鋪子。”
李大見伙計一副著急忙慌的樣子,問:“出啥事了?”
伙計回答說:“出……出大……事了!”
李大心中一驚,大步流星地趕到了興隆盛。他見鋪子外面停著一輛馬車,還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便湊過去瞄了一眼,頓時吃了一驚。當李大走進當鋪看到喝茶的王掌柜時,心中頓時明白了。
王掌柜見到李大后,蹺著二郎腿,慢悠悠地說:“李東家,我今天來當門外停的那件當物。你當初說,你要是開了當鋪,把挺了尸的人抬來,你也照收不誤,你不會說話不算數吧?”
沒想到,李大卻呵呵一笑,回答說:“我好歹也是個爺們兒,當然吐口唾沫砸個坑。只是不知道王掌柜想當多少錢?死當還是活當?”
王掌柜以為李大不敢答應,到時候就可以當眾羞辱他一頓后,拉著死尸埋到西壩河的亂墳崗上。沒想到,李大居然答應了。
王掌柜站了起來,沖著李大伸出了兩根手指頭,說:“也不多,就二十塊銀元,七天的活當。”
李大爽快地答應說:“好,全依你!”立即吩咐賬房寫當出票。
王掌柜突然又說:“到了第七天,我會按時來贖當。當物要是有一丁點兒的腐爛,你們興隆盛就得按老規矩辦。李東家,你可得賠我雙倍的當金啊!”說完,他接過伙計雙手遞過來的當票和銀元,往懷里一塞,一臉得意地走了。
這下可把陳掌柜急壞了,道:“東家,您怎么能答應他呀?”
李大長嘆了一口氣,這才把王掌柜為何來當死尸的原因講了一遍。
陳掌柜聽后,埋怨說:“當初您也是一句氣頭上的話,怎么能當真呢?”
李大無可奈何地說:“我是沒當真,可王掌柜卻當真了啊。”
陳掌柜苦笑著搖了搖頭,問:“東家,眼下正是秋老虎的天,最大的問題是,這死尸該怎么存放七天而不腐爛啊?”
這句話一下子把李大給問住了。他原本還想去找活干呢,一聽陳掌柜這么問,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啥心思也沒有了,耷拉著腦袋,坐在柜房發起愁來。
瑞升昌的王掌柜把警察所無人認領的死尸當給興隆盛的事,很快便在涼州城里傳開了。有人覺得不可思議,說李東家怎么這么傻啊,瑞升昌給你當死尸,你完全可以拒收啊。也有人很氣憤,王掌柜也太欺負人了,從古到今,哪有當死尸的道理啊,真是挑蔥的見不得賣菜的。一時間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吃過晌午飯,一個曾在興隆盛當過東西的老漢忽然找上門來,他見到李大后,說:“李東家,瑞升昌給你們當死尸的事,我也聽說了。我年輕時,在東門外的一家老字號杠房干過幾年,多多少少知道點兒保存死尸的辦法。您想不想聽啊?”
李大當然愿意聽了,趕緊把老漢請進了柜房,泡了一杯三炮臺,請他說說究竟是啥辦法。老漢如此這般說完他的辦法后,李大緊鎖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他一把握住老漢的手,道:“老人家,真是太感謝您了。不然的話,我就像個沒頭的蒼蠅,六神無主了。”
老漢連忙擺手說:“您這話說重了,一點兒小事情。”
李大立刻打發了個伙計去街上請來了畫像的先生,先把死尸的相貌畫了下來,張貼在當鋪外的墻上,繼續做警察所沒做完的認領告示,尋找死者的家人。然后,李大上就近的布莊扯來幾丈白市布,在老漢的幫助下,把停在門板上的死尸裹得嚴嚴實實,買來一口薄皮棺材入殮進去。他又雇人拉來一車干沙子,把棺材里的尸體全部埋嚴,在鋪子旁邊簡單支了個靈棚,并將棺材停在棚下,請這老漢看守,只等王掌柜來贖當。
到第七天后晌,王掌柜搖著蒲扇,一步三晃,一腳踏進了興隆盛的門檻,把當票往柜上“啪”的一拍,大聲說:“贖當!”
陳掌柜回了一聲“好”,走出柜臺,沖王掌柜做了個請的手勢,道:“王掌柜,請您先驗當。”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了靈棚下,陳掌柜和看守棺材的老漢合力推開了棺材蓋,把覆蓋在尸體上面的干沙子扒拉開,露出了纏著白布的尸體。
陳掌柜笑呵呵地說:“王掌柜,您來查驗一下,看看您這當物腐爛了沒有。”
王掌柜往前邁了幾步,探頭朝棺材里瞄了一眼,卻嚷嚷了起來:“哎呀,我說陳掌柜,你不把纏在上面的白市布打開,我怎么查驗啊?”
陳掌柜聽后沒說話,和老漢一起動手,清理掉棺材里的干沙子后,一圈一圈打開了纏在死尸身上的白市布。
王掌柜這才走近了兩步,瞥了一眼死尸,心里卻犯起了嘀咕。李大能耐不小啊,居然知道大熱天用白市布裹住死尸,再埋進干沙子里的辦法,這樣死尸既不會腐爛,也不會有任何異味。看來,自己的第一招已經被李大破了,接下來只能出第二招了。
陳掌柜見王掌柜不吭聲,樂呵呵地問:“王掌柜,您聞您的當物了嗎,有沒有怪味啊?”
王掌柜卻打了個哈哈,說:“贖當。”
陳掌柜暗中一聲冷笑,知道王掌柜今天連半個屁也放不出來了,接下來,就等著看他是怎么把死尸拉過來的,還怎么拉回去的笑話了。
進了當鋪門后,陳掌柜吩咐賬房收當票,誰知王掌柜卻忽然改口道:“陳掌柜,請轉告你們李東家,就說這個當我不贖了,把活當改成死當。這是我賠給你們當鋪的賠金!”說完,掏出六十塊銀元往柜上咣啷一撂,雙手一拍,走人了。
陳掌柜一下子愣住了。他終于明白過來,王掌柜其實壓根就沒想著把死尸贖回去,這不是明擺著在耍興隆盛嗎?陳掌柜咽不下這口氣,決定拒絕改當,立刻打發伙計去雇輛大車,把死尸還給瑞升昌,看他姓王的最終怎么收場。
伙計在街上正好遇到了李大。李大聽伙計一說,急忙來到了鋪子里。他勸陳掌柜說:“人家已經賠了賠金,您要再把死尸退回去,這可就是我們興隆盛的不是了。算了,我們不跟這種人一般見識,既然已經這樣了,干脆好人當到底,去杠房請來兩個幫工把死尸埋了,讓死者入土為安吧。”
陳掌柜嘆了口氣,道:“東家您呀,就是太厚道了。知道現在有句話是怎么說的嗎,人善被人欺啊。”
李大笑了笑,沒說話。
當天傍晚,李大和杠房的兩個幫工,一起張羅著把這具無名死尸葬在了西門外的義地。這里葬著百十年來客死涼州的外鄉人。
幾天后,一個操著古浪口音的外鄉人,一路打聽來到了興隆盛當鋪,當他看到墻上貼的畫像后,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陳掌柜聞聽,連忙走了出來,問:“您這是怎么了啊?”
外鄉人指著墻上的畫像,一邊抽泣一邊說,畫像上的人是他的堂叔,家住古浪縣土門鎮,十幾天前下大雨,不慎失足掉入了石羊河,被大水沖走了。全家人沿著河岸尋找,卻一直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他們不甘心,擴大了尋找范圍,發動所有的長工和親戚四處尋找和打聽……
陳掌柜聽后,把事情的全部經過講給外鄉人聽,他連聲謝過后,急忙趕回古浪報信去了。
三天后,南門外忽然出現了幾十號披麻戴孝的人,一路號哭著來到了興隆盛當鋪門前。陳掌柜得知他們是從古浪趕來的死者的孝子賢孫后,趕緊帶著他們來到了西門外的義地。一番祭奠、哭拜后,在天擦黑時,孝子們請來的陰陽先生手持桃木劍,化完黃表紙,口中念念有詞,禱告和禳解了半個時辰后,指揮雇來的杠房人,抄起鋤頭和洋鎬,將埋葬的棺材重新起了出來。開棺后,孝子們看到里面的遺體后,立刻放聲慟哭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這群孝子賢孫忽然抬著靈柩來到了瑞升昌當鋪門口,幾個身強力壯的孝子沖進鋪子里,把王掌柜從柜臺后揪了出來,二話不說,抬著棺材,押著他來到了縣府門口,嚷嚷著要追究王掌柜冒領死者遺體,違背公俗良德,把遺體當給興隆盛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知事聽后,也十分生氣,真是豈有此理,王掌柜此舉,簡直有違人倫道德,敗壞涼州的風氣。知事當即判令王掌柜給棺材磕了九九八十一個響頭,以示謝罪,又對孝子們賠禮道歉,最后拿出兩百塊銀元善后。孝子賢孫們這才饒了他。之后,他們扶著靈柩,一路浩浩蕩蕩又來到了興隆盛門前,拿出五百塊銀元,說是特意來感謝李大的,請他一定要收下。
李大卻慌忙擺手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這錢我是萬萬不能收的,你們留著給老人辦后事用吧。”并讓陳掌柜拿出了王掌柜賠的六十塊銀元,說天氣炎熱,讓他們趕緊把靈柩拉回去,早點兒下葬。
孝子賢孫們感動不已,齊刷刷地跪在了李大面前,畢恭畢敬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后,這才扶著靈柩離開了涼州城。
這件事立刻轟動了整個涼州城,自此,城里的老百姓們一見著王掌柜便吐唾沫,罵他陰損缺德,遲早沒好報,對李大則是贊不絕口,都說他仁義厚道有福報。興隆盛的生意一下子火了起來,大家還給興隆盛起了另外一個字號:挑夫當鋪。只要一提起,涼州城沒有一個人不知道。
兩年后,李大便把張東升開當鋪的本錢連本帶利全還給了他。起初,張東升說啥也不收,說:“李東家,這錢本來就是感謝您對我的救命之恩,我不能收。”
兩人你推過來,我推過去,直到李大跟張東升急道:“您要不收,從今往后我就不要這當鋪了!”
張東升還能說啥,只好收下了銀元。
涼州北鄉小泉溝有個郭瞎子,摸骨算卦特別準,涼州賢孝(又稱涼州勸善書,唱詞以涼州方言為主,通俗易懂,幽默風趣。內容主要述頌英雄賢士、烈婦淑女、孝子賢孫、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等故事,旨在隱惡揚善、喻時勸世、因果報應、為賢行孝等。2006年5月20日,“涼州賢孝”被收錄在中國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代表劇目《丁郎刻母》)也唱得好。他把這件事編成了賢孝,名叫《李大開當鋪》,四處傳唱:
松濤村有個挑夫叫李大,家里窮得丁零咣啷響……一次他去瑞升昌當皮襖……被救的人大名叫張東升,十年后來報答救命恩,出錢給開了興隆盛……瑞升昌偷雞不成蝕了把米,臘月二十三就關了門。涼州賢孝唱的就是賢人吶,興隆盛的李大他就算一號!
涼州城大什子西北旮旯里有家李記飯莊,專營隴菜。
飯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掌柜的姓李,是城門西柏樹村人,五十多歲,個子不高不矮,胖乎乎的,大鼻頭,小眼睛,要是笑起來,小眼睛便瞇成了一條縫兒。
李掌柜是個心善之人,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后晌,飯莊都要給乞丐們舍兩頓飽飯,暫不接待其他客人。因此,每到這兩天后晌,便有不少乞丐三三兩兩從四街八巷趕過來,等在飯莊門外,眼巴巴地盼著舍飯。等伙計收拾停當,李掌柜笑瞇瞇地出現在了門前,客客氣氣地把乞丐們請進來。后廚的學徒把各種葷素雜菜燴成一鍋,燴熱后端出來,給每個乞丐盛上一海碗,外加兩個麩皮面饅頭。等乞丐們吃飽喝足后,李掌柜再客客氣氣笑臉相送。
月月如此,年年這樣,少說也有十五個年頭了。
每年的大年三十,飯莊歇業過年。這天晌午,李掌柜親自下廚,炒上八個拿手的隴菜,四個涼拌菜,蒸好大米飯,犒勞辛苦了一年的后廚大師傅、跑堂的伙計和打雜的學徒。吃完后,他還要給大家報飯莊的賬,全年進項是多少,支出了多少,結余是多少。報完賬后,當場給大師傅、伙計結清當月的工錢,學徒管吃管住沒工錢,再給每人發一個用紅紙包的紅包,最后雙手一拱,樂呵呵地說:“回家后,記著把你們掙的錢交給家里,別在外面亂花。在家好好過個年,緩上半個月,等過了十五就趕緊回來,我們一起再好好干,爭取明年多掙些錢,給家里多貼補貼補。在這里,我給大家拜年了,過年好!”
大家也紛紛拱手作揖還禮,給李掌柜拜年,然后互相再拜。完事后,大師傅、伙計和學徒各自背著早已收拾好的大小包袱,高高興興地各回各家,過年去了。
李掌柜收了個徒弟,大名叫劉知遠,為人敦厚實誠,而且心靈手巧,他從打雜開始干起,干夠三年后才正式成為李掌柜的徒弟,深受李掌柜的器重。
這年的臘月三十晌午,大家吃飽喝足,懷揣工錢和紅包,相互告別后回家過年了。劉知遠也辭別了師傅,背著藍布包袱,懷揣剛發的紅包,里面是一塊銀元,喜滋滋地出了后院門,穿過往南的巷子,到了西大街,再往東一拐,朝東門走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個個身著新衣新褲新鞋,臉上喜氣洋洋,遇見熟識的人,都笑呵呵地拱手作揖互相拜年。四街八巷里的住戶家,不時傳來娃娃們的歡鬧聲,還有二踢腳“嗖”地竄到天上的呼嘯聲,以及在半空炸響的回音,或是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烘托出只有過年才有的熱鬧和喜慶。
劉知遠邊走邊瞧瞧這兒,看看那兒,走到東關小什字時,他不由得摸了一下懷里,這才發現,剛才走得急,忘了拿給娘買的簪子了,簪子還壓在鋪上的枕頭下面呢。這是前陣子他特意給娘買的過年禮物。劉知遠急忙轉身,一路小跑返回了李記飯莊。
飯莊后院門沒鎖,他推開門進去后,徑直來到自己住的大房子里,在枕頭下面摸到簪子,揣進了懷里,出了房門朝后院門走去,忽然聽到飯莊后廚那邊傳來一陣叮鈴咣啷的炒菜聲。
劉知遠不由得停住了腳,這都要過年了,誰還在后廚炒菜啊?
他禁不住好奇,來到了前院的飯莊,從后門進去揭開后廚門簾一角,往里瞧了一眼,只見師傅圍著圍布,正在灶上忙活著。菜板上,擺放著切好的各種各樣的配菜,一邊放著個大食盒,另一邊灶上的蒸籠里冒著絲絲熱氣,在蒸啥吃食。
劉知遠心中有些不解,沒聽師傅說過今天誰家訂菜了啊,這是要招待誰呢?他也沒多想,把包袱往桌上一放,走進了后廚,說:“師傅,我來炒吧,您歇一會兒。”
李掌柜聞聲轉過頭來,見是劉知遠,一邊炒菜一邊問:“你怎么還沒走啊?”
劉知遠邊系圍布邊回答說:“師傅,我忘了拿給娘買的簪子,所以又回來取了一趟。”
李掌柜“哦”了一聲,說:“那你趕緊回家去吧。沒幾個菜,我來炒就行了。”
劉知遠卻沒說話,而是從師傅手中接過了炒勺,麻利地炒起了剩下的幾個菜。師傅給他打下手,遞菜、拿盤子。
不一會兒,劉知遠便炒完了菜,全部裝進食盒后,他才忍不住多了句嘴,問:“師傅,這些菜是誰家訂的啊?”
李掌柜回答說:“都過年了,誰家還訂菜啊?我是要去看望幾個老朋友,順便給他們炒了幾個下酒菜。知遠,你去找個干凈的白市布口袋,把蒸籠里的熱饅頭全裝上。”
劉知遠“嗯”了一聲,找了個干凈的白市布口袋,揭開一旁冒著熱氣的蒸籠蓋,卻愣了一下,里面全是麩皮面饅頭。這怎么拿得出手去看望朋友啊?他想提醒師傅,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亂說,這是當徒弟的規矩。
等劉知遠裝好熱饅頭,扎緊口袋,李掌柜已經把食盒放在了后廚門外的一輛獨輪車上,還有一壇未開封的燒鍋酒。劉知遠把口袋放在車上,找了根繩子綁好了食盒、酒壇和白市布口袋。李掌柜從他住的小屋走了出來,肩上多了個褡褳,前褡褳里還插了一個只露出半截的香盒。
劉知遠正準備推獨輪車,卻被李掌柜叫住了:“你的包袱呢,拿去。”
他趕緊進了飯莊,拿著包袱出來,李掌柜已推著獨輪車走向了后院門。劉知遠緊跑幾步追了上來,道:“師傅,我來推。”
李掌柜說:“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把后院門鎖好,趕緊回家去吧。”
劉知遠鎖好了后院門,說:“師傅,我幫您推過去再回家也不遲。”說完,走過來想把師傅手中的車把接過來。
李掌柜卻搖了搖頭,道:“你別管了,趕緊回家,晚了的話,你娘會著急的。快去吧,天色不早了。”
劉知遠只好站住了,看著李掌柜貓著腰,推著獨輪車順著巷子往南而去。他跟在李掌柜身后,一邊走一邊思謀,師傅既然是去看望朋友,為啥不蒸白面饅頭,而是麩皮面饅頭呢?還有,褡褳里為啥還要帶一盒香呢?劉知遠轉念一想,自己只是個學徒,師傅干啥,再怎么也輪不到當學徒的多嘴,還是先管好自己吧,趕緊回家過年,娘還在家眼巴巴地等著自己呢。
看著李掌柜穿過西大街,進了街南邊的一條巷子后,劉知遠抬腳朝東門外的自己家大步走去。
三年后,在李掌柜的悉心傳授下,劉知遠掌握了隴菜的蒸、炸、炒、爆、燉、煎、烤等烹飪技術,深得李掌柜的真傳,他還善用苦豆、小茴香、芥末、孜然和大蒜的五香,且味道奇特,擅長調用酸辣、咸鮮、苦、五香、香辣五味。由劉知遠掌勺烹飪的雪山駝掌、瑪瑙海參、金魚發菜等隴菜名肴,深受涼州城里富戶人家的贊譽。
李掌柜看在眼里,心里有了打算。
這天晚上,飯莊打烊后,李掌柜把劉知遠單獨叫到他住的小屋,指著炕沿說:“坐。”
劉知遠沒敢和師傅平起平坐,便站在了當地。
李掌柜坐下后,說:“知遠,你跟著我學了五年,出師也有兩年了,該教的我毫無保留地教給你了,該學的你也全學到了手,而且學得比我當學徒時還要好,這一點我很滿意。這幾天啊,我思謀來思謀去,決定過完年后,把飯莊交給你來經營,我呢,回柏樹村,享幾天清福去。”
劉知遠聽后,十分驚訝,道:“師傅,您身子骨好好的,再經管幾年飯莊都沒啥問題啊,為啥這么早就交給我,我還想跟著您多學幾年呢!”
李掌柜卻搖了搖頭,說:“知遠,你不知道,歲數不饒人啊。俗話說,麥黃一日,人老一年。今年,我覺得這身子骨明顯不如往年了,一到晚上,渾身上下都不舒坦,骨頭像散了架似的,不行了,是時候回鄉下養老了,當幾天甩手掌柜。你這幾年越來越老練了,我也問過后廚的大師傅,他也認可你的手藝。就這么定了,到時候我尋個合適的機會,跟大家說一聲。你放心,該交代的,我都會安排好的。你不要有啥顧慮,我是怎么干的,你就怎么干……”
劉知遠只好點頭答應了,但心里還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經營不好飯莊,辜負了師傅對他的期望。
到了大年三十,吃過晌午飯,李掌柜報完賬目后,把年后打算將飯莊交給劉知遠經營的事講了出來,征求大家的意見。大師傅、伙計和學徒們都說沒啥意見,同時流露出對李掌柜的留戀和不舍。
李掌柜滿意地點了點頭。發完工錢和紅包后,大家高高興興收拾各自的東西都回家去過年了。李掌柜卻忽然叫住了劉知遠,道:“知遠啊,今天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你得跟著我去辦一下。這次我給你帶一回路,以后就得你自己一個人去辦了。你先去后廚,蒸一籠麩皮面饅頭,炒上八個家常菜,全部炒成葷的,再拌四個清爽一點兒的下酒菜,具體做啥菜,你自己看著辦就行。記住,菜量做大一些。”
劉知遠答應了一聲,進了后廚。他一邊擇菜,一邊在思謀,師傅今天要去辦啥重要的事啊?忽然,他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事,會不會還是師傅那次說的要去看望他的老朋友啊?這幾位老朋友對于師傅來說,一定很重要,要不然,為啥年年都要去看呢?
一陣烹、炒、煎、炸后,八個葷菜和四個涼菜便做好了。他把十二個菜全裝進大食盒,又把蒸好的麩皮面饅頭裝進白市布口袋里,外加一壇沒開封的酒,全部在獨輪車上綁好后,來到李掌柜住的小屋,說:“師傅,都做好了。”
李掌柜應了一聲:“好,我們這就走。”說完,從炕上拿起那個沉甸甸的褡褳,搭在了左肩上,褡褳里依舊帶了一盒香。出了后院門,李掌柜鎖好門后在前面帶路,劉知遠推著獨輪車跟在后面。
師徒二人順著巷子往南走,出了巷子,穿過西大街,進入了對面的巷子里,繼續朝南走。一路上,李掌柜一句話也不說,背著雙手不緊不慢地走著。劉知遠緊跟在他身后。曲里拐彎,很快便看見了城西南角的魁星樓,師徒二人走出了涼州城。
日頭溫和地照著師徒二人,把他們的影子在土路上拉得很長很長。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行色匆匆,都想早點兒趕回家去過年。附近有個不大的村莊,家家戶戶的房頂上冒著炊煙,傳來幾聲公雞的打鳴聲和一陣狗叫聲,還有娃兒們玩鬧的歡笑聲,并夾雜著此起彼伏的二踢腳和鞭炮聲,一切都在溫馨而熱鬧地宣告著,要過年了。
劉知遠一邊推著獨輪車,一邊在心里思謀,師傅的這幾個朋友究竟住在哪里啊?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問:“師傅,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李掌柜卻沒回頭,回答說:“別著急,就快到了。”說罷繼續往前走。
二人往西南方向走了一大段路后,前面不遠處出現了一個破敗不堪的廟。李掌柜忽然側過身來,指著前面的廟對劉知遠說:“到了。”
劉知遠愣了一下。大過年的,師傅大老遠地來這破廟送啥菜啊?再說了,廟里一般都是出家人,哪能動葷腥啊?他覺得今天的師傅有些怪怪的,又不敢多問。
走近破廟后,劉知遠才認出,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關帝廟,沒有山門,也沒任何圍墻,只有一間孤零零的大殿,獨自建在離土路不遠的一塊空地上。大殿雖然看上去破敗不堪,但沒倒塌。殿門的門楣處,還飄出一股股濃煙,里面一定是有人在烤火取暖。從殿外朝里望去,里面正對殿門的是關老爺的塑像,端坐在神臺上,紅臉膛,黑長胡子,披著綠色的戰袍,但上面的彩漆已經剝落了不少,露出灰白相間的石膏底。左側站立的是周倉,也是一片破敗之象,手中的青龍偃月刀,刀把還在他手中,刀身卻早已不見了。
劉知遠在殿門外停好了獨輪車,李掌柜吩咐他把食盒先提進廟里,自己則抱起那壇酒走進了大殿。劉知遠提著食盒進去后,只見里面一片烏煙瘴氣,二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圍著火堆在烤火。
劉知遠一下子愣住了,師傅所說的老朋友,就是經常來飯莊吃舍飯的這幫乞丐嗎?
乞丐們見二人進來后,個個眉開眼笑,立刻站了起來,卻無人跟他們打招呼。
李掌柜把酒壇子放在了一邊的地上,從褡褳里拿出香盒,抽出三炷香,拿白頭洋火點著了,用右手掌輕輕扇滅火苗后,雙腳并攏站在了關老爺像前,雙手對齊,舉起點燃的香,畢恭畢敬地作了三個揖,把香插進神臺一個破舊的香爐內,然后跪在地上,虔誠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后,才沖著乞丐們作了一圈揖,道:“各位,我給你們拜年來了!”
說完,他吩咐劉知遠把食盒里的飯菜端出來,一字兒擺放在了地上,然后又拿來裝饅頭的白市布袋子,解開了口子。乞丐們拿著討飯的豁口大海碗,在衣襟下擺處蹭了幾下雙手后,立刻圍成一團,一手抓著熱乎乎的饅頭,一手拿著筷子,爭先恐后地搶盤子里的菜,大吃大喝起來。
劉知遠站在一旁,看著這幫乞丐狼吞虎咽地吃著菜、喝著酒,心里卻在想,師傅每月已經給乞丐們管兩頓飽飯了,為啥大年三十還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們呢?
等乞丐們風卷殘云般吃完全部的酒菜,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時,李掌柜又從褡褳里掏出一把銅板,給每個乞丐發了十文壓歲錢,邊發邊說:“各位,今年是我最后一回來了,從明年開始,李記飯莊就交給我的徒弟劉知遠劉掌柜經營了,明年的年夜飯也由他來送。我老了,干不動了,要回鄉下養老去了。”
乞丐們聽后,目光紛紛望向了劉知遠。有個乞丐問:“李掌柜,那每月初一、十五的舍飯呢?”
李掌柜笑著回答說:“還和我在飯莊時一模一樣,請大家放心,我說話算數。”
乞丐們聽后,繼續圍坐在火堆旁烤起了火,不再理睬師徒二人。只有一位眼生的老乞丐眼里含著淚,沖著李掌柜和劉知遠作揖道:“李東家、劉掌柜,我給你們拜年了。祝李記飯莊四季發財,二位貴體安康。”
李掌柜也作揖還禮道:“老人家,也祝您身體健康。”劉知遠拱了拱手,算是還了禮,然后把菜盤子摞起來,放進食盒,和師傅離開了關帝廟。
在回來的路上,劉知遠忍不住問:“師傅,您初一、十五已經給他們舍飯了,為啥過年時還要送酒菜和壓歲錢啊?”
李掌柜卻沒有說話。劉知遠便沒再多問,估計是師傅不想說,但他心里卻始終有個疑團,揮之不去。
過完年后,等大師傅他們回到了飯莊,李掌柜簡單收拾了一下,雇了輛馬車回了柏樹村。臨走前,他一再叮囑劉知遠:“知遠,你一定要記住,初一、十五的舍飯要按時按點,不管來多少人都要舍。再就是,每年大年三十后晌,別忘了給關帝廟的乞丐送酒菜和壓歲錢,千萬千萬別得罪他們啊!”
劉知遠雖然滿肚子的疑惑和不解,但還是點頭答應了。
劉知遠經營李記飯莊后,從早上開門,一直到晚上打烊,每天都是親力親為,飯莊的生意還算四平八穩。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他都會學師傅在飯莊時那樣,停業半天,專門給尋上門來的乞丐舍飯,每回和師傅一樣笑臉迎送。后來,這件事越傳越遠,來吃舍飯的乞丐也越來越多,飯莊頭天的剩菜遠遠不夠吃了,劉知遠便讓學徒多加一些便宜的白菜,和燴菜混在一起,盡量讓每個乞丐都能吃飽肚子。
到了月底,劉知遠拿著賬本,雇了輛馬車來到了柏樹村,一來看望一下師傅,二來給他老人家報下這個月的賬。李掌柜說:“以后你不用每個月都來,年底報一回總賬就行了。”
可劉知遠不這么認為,說:“師傅,您既然把飯莊交給我經營,我就得替您經營好,還是每月報一回比較好。有時我要有做得不對不到的事,您還得多給我指點指點呢。”
李掌柜知道,劉知遠這是擔心經營不好飯莊,讓自己失望,便說:“我怎么干的,你照著干就行。這樣跑來跑去,會耽誤飯莊的買賣,聽我的話,以后就別來了。”
劉知遠只好點頭答應了。
時間一晃,過去了三個月。這天,劉知遠正在柜房算賬,師傅的堂侄忽然著急忙慌地來到了飯莊,見到他就說:“劉掌柜,我堂叔忽然得了重病,請您去一趟,他說有要緊的話交代!”
劉知遠吃了一驚,道:“上回我去看望師傅時,他精神還不錯,這才剛過了三個月,怎么就得重病了呢?”他連忙放下賬本,簡單安排了一下飯莊的買賣,然后雇了輛馬車,和師傅的堂侄一起趕往柏樹村。
見到師傅后,劉知遠一下愣住了,短短三個月不見,師傅竟已臥炕不起,身體也一下子瘦了很多。他覺得情況有些不妙,二話不說,急忙叫來師傅的堂侄,商量著把師傅接到城里,去找涼州名醫陳一付看病。
誰知,師傅卻擺手說:“知遠啊,瞎子點燈,別費這個油了。我自己的情況我自己知道,進啥城啊,不折騰了。”
劉知遠忙坐在炕沿上,勸道:“師傅,您身子骨不舒服就得去看大夫,到了城里,請陳一付給您好好把把脈,說不定幾服藥下去就好了,千萬不能拖啊!”
師傅搖了搖頭,道:“實話告訴你吧,年前我就去找陳一付看過了,他也無能為力,所以我才把飯莊交給你……我估摸著,怕是陽壽夠了。我今天叫你來,是要給你說一件要緊的事。”
劉知遠感到十分意外,問:“師傅,陳一付說是啥病了嗎?要不,我陪您去蘭州城看吧,那里的名醫不少,陳一付看不好,不等于別人也看不好。我們現在動身,天黑之前就趕到了。”
師傅再次搖了搖頭,示意劉知遠把他扶起來,在炕柜那兒摞了兩床被子,他靠著被子半坐起來,沖劉知遠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來。劉知遠見狀,知道勸也沒用,只好問:“師傅,是啥要緊事啊?您說,我聽著。”
師傅緩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忽然問:“知遠啊,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為啥要在每年的大年三十給關帝廟里的那些乞丐送飯菜嗎?”
劉知遠愣了一下,問:“為啥啊?”
師傅忽然長嘆了一口氣,頓了一會兒才說:“今天我叫你來,就是想趁著我還有一口氣,把其中的緣由講給你聽,你就會明白了。”
接下來,他斷斷續續地講起了發生在十五年前的一件舊事:
那是李記飯莊剛開業的一天早上。飯莊剛開門后,忽然冒出個討飯的中年乞丐,進門后“撲通”一聲跌倒在地,昏死過去了,把伙計們嚇壞了,趕緊叫來了李掌柜。李掌柜也嚇了一跳,乞丐要是死在飯莊里,被人告到縣府,他渾身上下長滿嘴也說不清了。他趕緊蹲下身子,在乞丐鼻孔那兒探了一會兒,還有一絲氣息,這才放了心。這乞丐十有八九是餓昏了。
李掌柜趕緊讓伙計端來一碗溫開水,伙計扶著乞丐的頭,他拿了個木勺子,一勺一勺喂了乞丐幾口。不一會兒,乞丐果然醒了過來,說他已經有三天沒吃東西了,想進來討口吃食。李掌柜趕緊吩咐學徒熱了一些干凈剩菜,端了過來。乞丐是真餓壞了,狼吞虎咽,一口氣連吃了三大海碗,還覺得沒吃飽。吃第四碗剩菜時,吃著吃著,他忽然不停地咳了起來。李掌柜問怎么了。乞丐咳得臉紅脖子粗,用手指著自己的喉嚨,卻說不出話來。李掌柜頓時緊張起來,喊來學徒一問,才知道他熱的最后那碗是頭天剩的魚,這乞丐可能是被魚刺卡著喉嚨了。李掌柜急忙讓學徒去后院抓來了一只大白鵝,倒提著鵝腿,捋直鵝脖子,接了一小酒盅鵝嘴里流下來的口水,鵝口水化魚刺,讓乞丐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吞咽下去。過了一會兒,卡在乞丐喉嚨處的魚刺被鵝口水化軟后咽了下去,可以說話了。臨走前,李掌柜見乞丐十分可憐,又給了他幾十文錢。
第二天后晌,飯莊門前忽然來了一大幫乞丐,抬著一塊破門板,門板上躺著個人,一動也不動。領頭的乞丐見著李掌柜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道:“我的兄弟昨天在你這兒吃了幾碗剩菜,今天晌午突然死了,肯定是被你害死的。走,跟我們上縣府去評理!”
李掌柜細一瞧,門板上躺的果然是昨天被魚刺卡了喉嚨的那個乞丐,心里頓時慌了,知道自己這回是有理也說不清了,怎么辦啊?他一邊不停地作揖,一邊說了半天的好話,領頭的乞丐才答應不去縣府,可以私了,但張口就要五百塊銀元。李掌柜一聽,驚呆了,說把飯莊賣了也賣不了這么多錢啊,求爺爺告奶奶,說了半天的好話,最后賠了一百塊,并鄭重許諾:從今往后,每月的初一、十五后晌,專門給乞丐們舍兩頓飽飯,過年時再送一頓年夜飯,才把事情了結了……
講完后,李掌柜一把抓住了劉知遠的手,道:“知遠啊,你記住,千萬千萬別招惹這幫子乞丐啊!”
劉知遠終于明白了師傅的真正用意,他在病重前告訴自己這件事,是擔心將來他走后,李記飯莊要是說話不算數,不給乞丐們舍飯,不按時給他們送年夜飯,會惹怒這幫乞丐,給飯莊帶來麻煩。
劉知遠忙握緊了他的手,說:“師傅,您就放一百個心吧。每月初一、十五后晌,我會按時舍飯;每年大年三十的年夜飯,我也會記著送到關帝廟去,還會給他們壓歲錢。”
李掌柜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讓劉知遠扶著他躺下后,揮了揮手,道:“沒事了,你回飯莊去吧。我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
劉知遠“嗯”了一聲,說:“師傅,您安心養病,過幾天我再來看望您。”然后坐著馬車進城回飯莊了。
讓劉知遠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師傅突然過世了。聞聽消息后,他急忙趕往柏樹村。一路上,劉知遠心里十分悲傷,想起了師傅在世時對他的各種好。自打他進了李記飯莊,師傅從未打罵過自己,即便他有時做了錯事,師傅也只是口頭責備幾句。聽別的飯莊的學徒講,他們每天晚上要給師傅洗腳,倒洗腳水,早上給倒夜壺,泡茶,要是做錯了事,輕則一頓臭罵,重則被掃地出門,過年時發紅包這樣的好事,想都別想……劉知遠常暗自慶幸,他遇到了一位好掌柜、好師傅,對待自己像親兒子一樣。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傅一生無兒無女,劉知遠主動提出給他披麻戴孝當孝子,像親生兒子那樣,跪迎前來吊孝的親朋好友,拄著孝棒跪守在靈柩跟前,只要有人來燒紙,他都要磕孝子頭,并給師傅守了三天三夜的靈。據說只有這樣,才能替師傅消除在陽間所犯的罪孽,讓他早一點兒投胎轉世。
第四天出殯時,按照涼州的風俗,劉知遠作為孝子,要在出殯隊伍最前面為師傅的棺木扯白布纖。一段五尺長的雙層白市布,一頭挽在棺材前杠正中,另一頭縫了斷口,類似于三角帽,戴在孝子頭上做孝帽,彎著腰邊走邊扯,以此來送別過世的親人。在聲聲嗚咽的嗩吶聲中,劉知遠低著頭,彎著腰,使勁地用頭拉扯著五尺白布纖,心中一陣悲痛,再也忍不住,放聲號哭起來……
快到墳地時,忽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披麻戴孝的人,扶著師傅的棺材,一路上跌跌撞撞,邊扶靈邊大聲號哭,哭得特別傷心。到墳地下葬時,這人跪在不遠處,翻來覆去,一遍又一遍地號哭著說:“李東家,我對不住您啊,我對不住您啊……”
下完葬后,這人仍跪在墳地不肯起身,有人去勸,他卻無動于衷。劉知遠收了孝帽和孝服后,走過來勸這人,想看看他是師傅的哪門遠親。他走近后,仔細一瞧,卻一下子愣住了!這個哭得滿面淚痕的人,竟是關帝廟里給自己和師傅拜過年的那個老乞丐。
劉知遠一把扶起老乞丐,勸慰道:“老人家,人死不能復生,您也別太難過了。”
老乞丐一邊抹淚一邊說:“我不知道李東家是啥時候生的病,聽到他過世的消息后,趕緊趕了過來,想送他最后一程……我對不起李東家!我對不起他啊!”
劉知遠見老乞丐剛才翻來覆去說這句話,不由得問:“老人家,您做了啥對不起我師傅的事啊?”
老乞丐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望了一眼劉知遠,滿臉羞愧而又痛心地說:“劉掌柜,我一想起這件事來,心里就愧得慌,我對不住李東家啊。如今,他已經走了,我說出來也晚了,沒意思了。不說了,啥也不說了。”說完,沖著劉知遠拱了拱手,獨自一人黯然走了。
望著老乞丐漸漸走遠的背影,劉知遠心里在思謀,老乞丐有啥對不起師傅的事啊?
更為奇怪的是,自打師傅過世后,劉知遠再沒見老乞丐來飯莊吃過一次舍飯。剛開始,劉知遠以為老乞丐可能去了別處,或者離開了涼州,有一次,他問一個乞丐,這乞丐說,老乞丐還住在關帝廟里,哪兒也沒去。
為此,劉知遠越發納悶和好奇,追問:“那他為啥不來吃舍飯呢?”
這乞丐卻搖了搖頭,說他也不知道。
這天早五更,劉知遠正睡得迷迷糊糊時,忽然聽到一陣巨大的轟隆隆聲,像一個粗大的石碾子,由遠及近,碾壓了過來,震得炕皮子一陣抖動。緊接著,窗格子上糊的白毛紙也嘩嘩作響,四面的墻壁也隨之晃動起來,像要倒下來似的。他心中一驚,一個蹦子跳下炕,顧不上穿衣裳褲子,奪門而出,轉身去拍大房子的門,并大喊:“快跑,地震了!”
睡在大房子的大師傅、伙計和學徒,一個個驚惶失措,光著膀子從里面跑了出來,都站在院子當中,瞪著驚恐的雙眼,張著大嘴,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這是民國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凌晨,突然發生在涼州的大地震。此次地震,震毀全縣村莊近兩萬處,倒塌房屋四十余萬間,人口死傷近八萬人,牲畜死亡二十余萬頭,毀壞耕地七千余畝。涼州人引以為傲的“文筆三峰”——大云寺塔、羅什寺塔、清應寺塔全部倒塌。涼州城鄉處處滿目殘垣斷壁,遍地聽聞聲聲哀號。
幸好師傅蓋飯莊時地基打得扎實,飯莊才沒被地震震倒,只震落了屋頂上的不少青瓦,并震倒了后院的一堵圍墻。劉知遠請了幾個泥瓦工,經過幾天修繕和加固后,飯莊重新開業。但是,買賣卻比起震前差了一大截,有時一天也沒幾個客人。迫不得已,他只好辭了后廚的大師傅和伙計,自己親自掌勺,學徒兼伙計跑堂,但買賣還是一天不如一天。而初一和十五的兩頓舍飯,吃飯的乞丐卻一次比一次多,烏泱烏泱的,大多是生面孔,飯莊本來就沒多少剩菜,乞丐們吃一回便是一個無法填補的窟窿。一個月后,飯莊實在承受不起了,劉知遠只好暫停了初一、十五的舍飯,說等買賣好了后再重新開始。
一天晚上,劉知遠忽然想起師傅曾說過,還有一些欠錢未還的陳年舊賬,一直掛在賬本上。他翻出近幾年的舊賬本,清理出了幾十筆掛的欠賬,這些賒賬的大多是涼州城里有頭有臉的富戶人家。劉知遠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把歷年的欠賬收回來,飯莊也許能撐過這次大劫。
于是,劉知遠見天拿著賬本,一家一戶去要欠賬。不料,這些富戶人家早已知道李掌柜過世的消息,要么跟他打哈哈,找各種理由推脫;要么指東說西拒不承認,想賴賬。劉知遠幾乎跑斷了兩條腿,卻沒收回來幾塊錢。而飯莊的生意呢,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為此,愁得他夜夜都睡不著覺,照這樣下去,飯莊早晚得關門,自己怎么對得起死去的師傅啊!
地震造成澆灌涼州農田的河渠上游堵塞,入夏后,祁連山上的積雪融化,大量雪水無渠可通。六月十七日深夜,老天爺偏偏又下了一場暴雨,導致山洪突然爆發,河渠無法疏浚,洪水挾裹著泥沙和雪水洶涌而下,涼州又發生了特大洪災,沖毀了大量農田,莊稼顆粒無收。物價隨之暴漲,民不聊生,百業凋零。許多百姓為了活下去,只好拖家帶口,或四處乞討,或背井離鄉,十分凄慘。
屋漏偏遇連夜雨。李記飯莊經歷這樣的天災,更是門可羅雀,勉強撐到了臘月二十三,便實在撐不下去了。劉知遠只好辭退了學徒,關停了李記飯莊。
除夕這天晌午,劉知遠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飯莊里,看著摞在一起的桌椅板凳,一片冷冷清清,后廚則是死灰冷灶,他想起師傅在世時,大年三十大家都圍坐在一起吃菜喝酒,高高興興,有說有笑,多熱鬧啊,他想著想著,禁不住落淚了。想到師傅苦心經營了近二十年的營生,就這樣被自己關停了,劉知遠心中十分愧疚,覺得對不起他老人家。他開始思謀著,過完年后,自己該怎么辦?再接著開飯莊,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是把飯莊盤出去呢,還是租出去,自己去別的飯莊干老本行?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大災之年,飯莊還能不能盤出去,或者租出去啊……劉知遠的心里一點兒底也沒有。
此時,除了窗外偶爾傳來一聲或是幾聲弱小的鞭炮聲,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前幾天,劉知遠托人給家里帶了口信,說要留下來看守飯莊,不能回家過年,順便捎了一升黃米,讓家里人過年吃。他思謀了好一陣子,腦仁子都思謀疼了,也沒思謀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想出去轉一轉,散散心,已經走到后院門時,忽然覺得沒啥意思,轉身又回到了小屋。坐了一會兒后,劉知遠索性脫鞋上炕,用被子蒙住頭睡大覺,想暫時忘記這些亂七八糟的麻煩事。
大地震時,關帝廟沒被震倒,安然無恙。洪水退后,討飯越來越難,許多乞丐紛紛去了河西其他的州縣尋活路,只剩下年老體弱或是歲數小的乞丐,還棲身在關帝廟里,每天早出晚歸去討飯,卻經常是空著肚子回來。
此時的大殿里,幾十個乞丐躺臥在鋪著麥草的地上,個個餓得有氣無力。大家都無心說話,有人盯著被熏得發黑的殿頂發愣,有人嘴角咬著一截麥草,一點一點咬斷后,百無聊賴地吐在了地上,也有人圍坐在燃燒的火堆邊烤火,目光呆滯……
這時,老乞丐畏畏縮縮地走進了大殿,手里捏著三炷燃了一半的香,一看就是人家墳前沒燃盡的殘香。他走近火堆,在火上重新點著香后,來到關老爺像前,雙手舉著殘香,作了三個揖,把香插進了破舊的香爐里,磕了三個頭。
一個八九歲的小乞丐餓得受不了了,忽然站起來,走到大殿門口,朝外面望了幾眼,問老乞丐:“爺,您說今天李記飯莊還會給我們送飯菜嗎?”
老乞丐走到火堆前蹲下,伸出黑黢黢的雙手一邊烤火,一邊慢悠悠地說:“你們不是說,李記飯莊已經關門了嗎,估計他們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誰還會給咱們送飯菜啊?”
小乞丐似乎有些不甘心,說:“去年,李東家不是說了嗎,從今年開始,由劉掌柜接著送,他不能說話不算數啊!”
老乞丐嘆了口氣,道:“你這個瓜娃娃,今年這是啥年成啊,先是地震,后是洪災,東西都貴得讓人不敢問價錢了,除了有錢人家,平頭百姓家,哪家的日子好過啊?就算劉掌柜想給我們送飯菜,沒有了銀元,他拿啥去買啊?別再白日做夢了,去睡吧,睡著后肚子就不餓了。”
小乞丐哭喪著個臉,說:“我餓得實在睡不著了……”
一覺醒來后,日頭影子已經照到了東邊的墻頭上。劉知遠忽然打了個激靈,自己怎么忘了給關帝廟送飯菜的事了!
他慌忙從炕上翻身起來,跳下了炕,來到后廚,找到了僅有的半斗黃米,盛了兩升,正準備淘時,卻又猶豫起來。如今,所有賴以救命的吃食比金子還要貴,這兩升黃米夠自己吃一個月了,再說飯莊已經關停了,以后開不開張都不知道呢,還有沒有這個必要,按師傅的承諾給關帝廟的乞丐們送吃食呢?
劉知遠想起了師傅臨終前諄諄告誡自己,“千萬別招惹乞丐”這句話,自己也紅口白牙答應了他老人家,如果不給送去,這不是違背了對師傅的承諾嗎?再說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就算乞丐們想出去討口飯,估計也沒人會給,給了乞丐們,他們自己就得餓肚子,都難啊……
想到這里,劉知遠自己勸慰自己,今年年成不好,乞丐們的日子更加不好過,既然答應了師傅,還是做好給送過去,明年再說明年的事吧。
劉知遠淘凈黃米后,怕乞丐們不夠吃,又切了十幾個洋芋打底,做了一大鍋黃米洋芋拌飯,盛進一個干凈的木桶中,蓋好蓋子,又抱了半壇剩酒,在獨輪車上綁結實后,趕往了城外的關帝廟。
劉知遠推著獨輪車到南小街時,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那些乞丐還住在關帝廟里嗎?自打飯莊停了舍飯,他便再也沒看見過那些乞丐。如果他們都離開了涼州,去了別的地方,這鍋黃米洋芋拌飯可就糟蹋了。
劉知遠心想,飯已經做好了,先送過去再說吧。
出了涼州城后,劉知遠的眼前立刻呈現出一片荒涼的景象;附近的那個村莊沒有一絲生機,聽不到半聲雞叫和狗吠聲,目光所及,全是被地震震倒的殘垣斷壁,孤零零地杵在那兒。路邊的一棵白楊樹上,有一只孤鴉落下后,又飛了起來,發出“呀”的叫聲,聽得有些瘆人。
遠遠地,劉知遠看到關帝廟大殿門口隱隱顯現出的火光,他終于松了一口氣,乞丐們還住在廟里。劉知遠這才騰出手,擦了一把因趕路而急出的一腦門子的細汗珠。
停穩獨輪車后,劉知遠一把提起木桶走進了大殿。乞丐們見到突然進來的他,手里還提著個大木桶,呼啦一下全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異常興奮的表情。
老乞丐也愣住了,連忙迎了過來,道:“劉掌柜,您來了。”
劉知遠放下木桶,雙手一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住各位,我來晚了。”
一旁的小乞丐說:“劉掌柜,我們都以為您今天不來了呢!”
劉知遠訕訕地笑了笑,說:“說好了的,怎么能不來呢?師傅說了,一諾千金,我得遵守他老人家的遺愿!大家都等急了吧,趕緊過來吃。大家都知道,今年的年成不好,飯莊的買賣實在撐不下去了,臘月二十三就關了門。所以,今年的年夜飯,請大家湊合著吃一頓黃米洋芋拌飯吧。等到了明年,要是飯莊能緩過勁來,重新開張,到時候我再請大家吃一頓像模像樣的年夜飯……”
乞丐們聽后,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沒有作聲。老乞丐主動拿起海碗,招呼說:“今天是大年三十,咱們能吃上一碗黃米洋芋拌飯就相當不容易了。還愣著干啥,都過來吃吧,不要辜負了劉掌柜的一片心意。”
乞丐們這才圍攏了過來。老乞丐拿著勺子,挨著給每個乞丐盛了一勺拌飯。大家早就餓壞了,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著急忙慌扒拉進嘴里后,就又遞過碗讓老乞丐盛。不大一會兒,一鍋黃米洋芋拌飯被乞丐們吃了個底朝天。小乞丐吃得又急又快,不停地打著飽嗝,撐得不敢下蹲了。
劉知遠見大家都吃飽了,作了個羅圈揖,說:“我替我師傅給大家拜個年,過年好!”說完,忽然一陣心酸,眼眶一紅,不由得想起了飯莊,過完年后還不知道會是啥情況,眼里的淚便再也沒忍住,奪眶而出,為了掩飾,他飛快地提起木桶,轉身走出了大殿。
這一切都被眼尖的小乞丐看見了,說:“劉掌柜怎么哭了?”
劉知遠正在殿門外綁木桶。老乞丐走出了殿外,默默地看著他,忽然問:“劉掌柜,我聽人說,前陣子您一直在收舊賬,收回來了嗎?”
劉知遠搖了搖頭,苦笑著回答說:“那些有錢人家啊,自打我師傅過世后,都翻臉不認賬了,想耍賴皮,賴掉前幾年賒的飯錢。我快跑斷了兩條腿,一筆也沒要回來。估計懸了。”
老乞丐輕嘆了口氣,道:“欠賬不還,劉掌柜,您說這叫啥世道啊?!”
劉掌柜默然片刻,說:“牛沒力了胡走,人沒錢了耍賴。他們日子過得再不好,也比我們平頭百姓要強得多啊。沒辦法,只能是自認倒霉了。好了,我得走了。老人家,外面冷,您快進去吧。”說完,推起獨輪車“吱吱呀呀”地走了。
目送劉知遠的身影走遠后,老乞丐才轉身進了大殿,把大家招呼到火堆跟前,一邊烤火,一邊說:“大家吃了劉掌柜送來的這頓黃米洋芋拌飯,有啥想法嗎?我記得孔老夫子好像說過這樣一句話,叫‘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不知道對不對啊……”
大年初一早上,劉知遠正躺在被窩里,思謀著過完年后究竟該怎么辦,忽然聽到前院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并且有人在不停地喊:“開門,快開門!”
他有些氣惱,大年初一也不讓人消停,只好披上衣裳下了炕,趿拉著鞋,來到了前院的飯莊,沖著門外沒好氣地說:“你們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啊?拍啥拍啊,飯莊早就不開了!”
誰知,門外的人卻還是不停地拍著門,一邊拍還一邊嚷嚷:“開門開門,再不開我們就要砸了啊!”中間夾雜著吵吵鬧鬧的聲音,像是有不少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劉知遠有些不耐煩地打開了飯莊門,卻一下子愣住了。只見門外圍了不少乞丐,全是住在關帝廟里的。門前的地上停著一塊破門板,上面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他定睛一瞧,這不是黃米洋芋拌飯吃撐的那個小乞丐嗎?
劉知遠忙問一邊的老乞丐:“老人家,這個娃娃怎么了啊?”
老乞丐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怎么了?昨天半夜,被你的黃米洋芋拌飯活活給撐死了!”
劉知遠聞聽,大吃一驚,說:“不可能啊!”說完,想蹲下來細瞧時,卻被老乞丐伸手一把攔住了,道:“看啥看,人都已經死了,有啥好看的?!”
劉知遠只好問老乞丐:“老人家,大過年的,你們為啥不趕緊把尸首埋了啊?”
老乞丐卻突然圓眼怒睜,猛地推了劉知遠一把,大聲質問:“姓劉的,這娃娃是被你的黃米洋芋拌飯給撐死的,今天你不給我們一個說法就想把他埋了,想都別想!你說吧,這事該怎么辦?”
聽到這話,劉知遠一下子愣住了,道:“老人家,您這是啥意思啊?”
老乞丐雙手抱胸,一聲冷笑,回答說:“劉掌柜,你說我是啥意思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回答我就行:昨晚你是不是給我們送了一桶黃米洋芋拌飯?”
劉知遠點了點頭,回答說:“是啊。”
老乞丐接著又問:“你是不是看見這個娃吃撐了,在不停地打嗝?”
劉知遠“嗯”了一聲,道:“對啊,他是吃撐了,在地上走來走去消食。”
老乞丐窮追不舍道:“那我明確地告訴你。今天早上,我們醒來后就發現這個娃娃的身子已經挺直了。你說他不是被你送來的黃米洋芋拌飯撐死的,還能是怎么死的啊?!”
一句話,問得劉知遠不知該如何回答,辯解道:“老人家,我也不知道這個娃娃會被黃米洋芋拌飯撐死啊!也許是他有別的病呢,誰也說不好,是不是?”
老乞丐一聽,立刻沉下臉來,用手指著劉知遠說:“姓劉的,既然你非要這么說,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走,上縣府評理去!”說完一揮手,幾十個乞丐便圍了過來,一下子把劉知遠團團圍住了。看樣子,他要是不想去,乞丐們就會架著他去。
一看這陣勢,劉知遠心里害怕了,急忙說:“老人家,有話好商量。您說我該怎么辦啊?”
乞丐們開始起哄,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地說:“賠錢,賠錢!”
劉知遠的頭里面“嗡”的一聲,一下子大了,腦門上的冷汗珠子一顆顆往下掉,他想起了師傅生前遭遇訛詐的那件事,自己怎么這么倒霉,竟然也攤上了。這可怎么辦啊?
劉知遠急忙說:“老人家,您也知道,飯莊早就關門了,我實在拿不出一文錢了。”
老乞丐抬頭瞧了幾眼李記飯莊的招牌,說:“這事好辦啊,你把這飯莊賣了,賠娃娃的命價,五百塊銀元,一文錢也不能少!”
劉知遠一聽,慌忙擺手說:“老人家,這可使不得啊。飯莊是我師傅的家業,只是交給我經營,我可作不了這個主!”
老乞丐一下子火了,發狠似的說:“小子,我沒工夫和你在這里磨嘴皮子。你要么跟我們去縣府評理,要么就立刻賠錢。兩條路,你自己選!”
劉知遠知道,小乞丐被撐死這件事,即便是到了縣府,肯定和自己脫不了關系。真是禍不單行啊!他一邊沖著老乞丐不停地作揖,一邊央求說:“老人家,您看這樣行不行。大過年的,你們先把人葬了,等過完年后,我再想辦法給你們湊錢,行不行啊?”
老乞丐卻堅決地搖頭道:“不行,你今天必須得賠!等過完了年,你要是偷偷溜了,我們上哪兒去尋你啊?”
劉知遠“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道:“諸位,我請大家念在我師傅生前給你們送了十五年年夜飯的情分上,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湊錢,行不行啊?我給你們磕頭了!”說完不停地磕起了頭。
老乞丐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忽然換了個話題,說:“劉掌柜,你不是說有不少有錢人家欠李記飯莊的飯錢嗎,你為啥不去要啊,要回來正好賠娃娃的命錢!”
劉知遠聽了,顯得十分為難,說:“老人家,大年初一去要債,您這不是讓我去挨罵嗎?還是等過了正月十五再去要也不遲。”
涼州有個不成文的習俗,債主不能在大年三十至正月十五期間上門要債,否則,意味著新的一年里,欠債的人會事事不順倒大霉,而債主則會因此遭人唾罵。
老乞丐早就不耐煩了,罵劉知遠道:“真是個窩囊廢,你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在乎這些破規矩。你現在就給我抄一份名單,我們抬著死人去要。聽好了,要多了不退,要是不夠,你還得想辦法湊,不然就別想過個安穩年!”
劉知遠沒辦法,只好點頭答應了。他拿出舊賬本,把欠錢人家的名單抄了一份。老乞丐一把奪過名單后,立刻指揮著乞丐們抬起門板,一路上吵吵嚷嚷,按名單挨家挨戶去要賬了。
劉知遠一屁股坐在了飯莊門檻上,他萬萬沒想到,一頓黃米洋芋拌飯竟然撐死了那個小乞丐,這不就和當年的師傅一樣嗎,好心救人,最后卻落了個沒好報的下場,上次師傅賠了一百塊,而這次他們竟然訛詐五百塊,心怎么這么狠毒啊!看來,師傅生前的擔心不無道理,千萬不要招惹這幫乞丐,他們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啥缺德事都干得出來。
今天,乞丐們抬著死尸去要賬,要得到要不到暫且不說,自己給了他們名單,明擺著就是在得罪這些欠債的富戶人家,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以后自己還怎么出去見人啊?想到這里,劉知遠有些后悔了,不該給乞丐們抄名單。可是,如果不給抄名單,他們就一定不會放過自己,逼迫他賣飯莊,真是老鼠鉆進風箱里,兩頭都難啊。
那些欠李記飯莊舊賬的富戶人家,聽說一幫乞丐抬著個死人來替劉知遠要賬,一個個都坐不住了。大年初一,他們真要把死人抬到家門口,只怕自己家整年都會倒霉,他們全都害怕了,不等乞丐找上門來,趕緊打發人把欠的銀元送了過來。誰知,老乞丐卻不答應,對送錢的人說:“誰欠賬,就回去告訴誰,他怕晦氣,老子們就不怕嗎?這錢必須得還雙份,一份是李記飯莊的欠賬,另一份算利息,是給我們的沖喪錢。誰家要是差一文,我們就把門板抬到誰家門口,熱熱鬧鬧給他全家唱一出過年大戲,還得管我們一天三頓的吃喝,啥時候還夠了錢,我們啥時候才走!”
這些有錢人家一聽,知道這幫乞丐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只好自認倒霉,趕緊乖乖地把錢送了過來。
到了后晌,老乞丐他們沒費多大的勁,便把李記飯莊的舊賬全部要到了手。他們原路返回飯莊門前,又“砰砰砰”敲響了門。劉知遠以為他們沒要到錢,回來逼自己賣飯莊,嚇得沒敢開門,隔著門縫說好話:“我求求你們了,等過完年,我就是借高利貸,也會把娃娃的命價給你們,行不行啊?!”
誰知,老乞丐卻對劉知遠說:“小子,算你走運,飯莊的舊賬我們全要回來了,一共是六百塊。五百塊賠娃娃的命價,另外的一百算是給我們的沖喪錢。咱們兩清了!”說完,一揮手,帶著乞丐們高高興興地回關帝廟了。
劉知遠終于長出了一口氣,這件糟心事總算是了結了。
正月十五鬧元宵。往年從初五開始,涼州城里各行各業便紛紛忙碌起來,準備彩紙顏料、鐵絲竹篾,制作各式花燈,元宵節這天,四街八巷的住家、店鋪、縣府等,都在門前張掛彩燈,裝點得涼州城宛如一片燈的海洋,到天剛擦黑時,萬燈競放光華,五彩繽紛。晚上,涼州人都要出門游燈、賞燈并猜燈謎,街上人頭攢動,燈光閃爍,熱鬧非凡。但今年涼州城里的四街八巷,卻顯得十分冷清,除了偶爾零星燃放的爆竹和鞭炮聲外,一片死氣沉沉。
劉知遠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了一會兒,覺得還不如在炕上躺著呢,便返回了飯莊。
從初一到十五這半個月時間,劉知遠哪兒也沒去,除了簡單地扒兩口黃米粥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小屋的炕上度過的,整天憂心忡忡,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過完年后,自己究竟該怎么辦?
此時,劉知遠正躺在被窩里思謀著下一步該怎么辦時,忽然聽見有人在拍后院門。他只好走出屋子,來到了院里,大聲問:“誰啊?”
外面的拍門人卻不說話,而是繼續“啪啪啪”地拍門。劉知遠覺得有些奇怪,走到后門前,隔著門又問:“誰啊?”
拍門人終于開口說話了:“劉掌柜,是我。”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后,劉知遠一下子愣住了,是關帝廟的老乞丐。他不由得往后退了幾步,問:“給娃娃賠的錢你們已經拿到手了,還來干啥啊?”
老乞丐卻說:“劉掌柜,您先把門打開,我再告訴您。”
劉知遠遲疑了一下,想起了乞丐們在初一那天,一個個兇神惡煞地訛詐自己的情景,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陣后怕,這回他們又想干啥啊?他心中多了一份戒備,道:“老人家,您有啥事,到明天白天再說吧。”
老乞丐忽然壓低了聲音,說:“劉掌柜,您誤會我們了。實話告訴您吧,我們是來給您還銀元的。”
劉知遠心中又是一驚,問:“還啥銀元啊?”
老乞丐回答說:“就是初一那天我們收回來的六百塊銀元。”
劉知遠不由得吃了一驚,這六百塊銀元是飯莊賠給小乞丐的命價和乞丐們的沖喪錢啊,他現在怎么會這么好心又給送回來,這里面會不會有啥花花腸子啊?吃了一次虧的劉知遠,開始和師傅一樣長記性了。
劉知遠試探著問:“這錢不是賠給那娃娃的命價嗎?你們會這么好心地還給我?”
老乞丐耐心地回答說:“劉掌柜,您先把門打開,聽我給您細說,聽完后您就知道了。其實,那個娃娃并沒有被撐死,是我讓他裝的。您要不信,打開門看看這娃娃,他就站在我身邊,這樣您就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了。”
劉知遠越聽越糊涂,老乞丐究竟想干啥啊,一會兒說娃娃是被黃米洋芋拌飯撐死的,一會兒又說是裝死的,到底哪句話是真的啊?他又想起師傅說過千萬別招惹乞丐的話,再次多了一份戒心。
劉知遠對門外的老乞丐說:“既然您說是來給我還錢的,那您就把錢放在門口后回去吧。黑燈瞎火的,我就不開門了。”
老乞丐在門外頓了一會兒,答應說:“好吧。”很快,劉知遠便聽到有東西碰撞門板的聲音,緊接著,傳來兩個人走路的趿拉聲,漸漸由近及遠。
劉知遠耳朵緊貼著門板,聽了一會兒外面的動靜,確定老乞丐走遠后,急忙撥開了門閂,見門檻那兒放著一個破包袱。他一把抓起包袱,飛快地關好門,插上了門閂。
包袱沉甸甸的。劉知遠提溜著進了小屋,打開后,頓時驚呆了,里面果然是白花花的一堆銀元。劉知遠數了三遍,不多不少,正如老乞丐所言,是整整六百塊。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二天一大早,劉知遠起了炕,洗了一把臉后,提溜著那個破包袱,直接趕到了關帝廟。在大殿里,他見到老乞丐后,打開包袱指著里面的銀元,直截了當地問:“老人家,這六百塊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殿里的乞丐們都笑了。
老乞丐把劉知遠喊出大殿后,才說出了其中的緣由:年三十晚上,送走劉知遠后,他和乞丐們商量,大家除了白吃李記飯莊每月的兩頓舍飯外,還吃了十六年的年夜飯,如今飯莊有了困難,被迫關了門,大家是不是該想想辦法,幫劉掌柜渡過這一難關呢?乞丐們你一言我一語,出了不少主意,卻都被老乞丐一一否決了。大家正低頭思謀時,吃撐的小乞丐因肚子不舒服,在地上晃來晃去,老乞丐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了個主意。第二天早上,他讓小乞丐躺在門板上裝死,演了一出抬著死人替李記飯莊要舊賬的戲……
劉知遠聽后,心里全明白了。他眼含熱淚,當即沖著老乞丐跪下,道:“老人家,我真不知該怎么感謝您啊!”
老乞丐一愣,慌忙“撲通”一下,也跪在了他面前,忽然聲淚俱下道:“劉掌柜,真正該下跪的應該是我這個糟老頭子啊!”
劉知遠十分驚訝,問:“老人家,您這話怎么說啊?”他想扶老乞丐起來,老乞丐卻一動不動,并滿臉愧疚地講出了一件埋藏在心底的事:
老乞丐有個雙目失明的老娘,十五年前的冬天,不小心染了風寒,因無錢醫治,臥炕不起。老乞丐是個孝子,眼瞅著老娘的病情越來越重,自己卻拿不出一文錢請大夫來瞧病。就在他轉出轉進干著急時,一個乞丐出了個餿主意,讓老乞丐去大什字新開的李記飯莊,從掌柜的手里訛一筆錢后,去給老娘看病。老乞丐救母心切,這才違心地演了一出魚刺卡喉嚨的苦肉計,用訛來的錢治好了老娘的病。讓他沒想到的是,李東家十五年來一直信守承諾,這使得老乞丐心中愧疚不已,一直沒再好意思去飯莊吃舍飯。當老乞丐聞聽李東家突然過世的消息后,立刻披麻戴孝趕來為他送行……
劉知遠聽后,心中一陣五味雜陳,不知該說啥才好。他緊緊握住老乞丐的手,道:“老人家,這事不賴您,要賴就賴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啊。啥也不說了,您趕緊起來吧。”
兩人回到大殿后,劉知遠當即提出,他只收其中的三百塊錢欠賬,剩下的三百塊平分給大家,干點兒小本買賣,別再討飯了。沒想到的是,乞丐們卻都不作聲。老乞丐對劉知遠說:“劉掌柜,我們早就商量好了,這錢一文不動全部給您,就算是我們付給李記飯莊十五年舍飯的錢吧。”
劉知遠無言以對,滿含熱淚,沖著乞丐們作了一個長揖后,提溜著包袱離開了關帝廟。
手頭有了現錢,劉知遠心中不慌了。他叫回辭退的兩個學徒,請人擇了個黃道吉日,決定把李記飯莊重新開起來。開張的頭天后晌,劉知遠特意來到關帝廟,想請老乞丐他們在第二天晌午到飯莊好好地吃一頓,嘗嘗他掌勺的拿手隴菜,彌補大年三十欠的那頓年夜飯。
當劉知遠走進大殿后,卻發現里面空無一人,乞丐們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