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嫣然

對不起,媽媽。現在,我要把你給予我的生命還給你了。
我沒有提前告訴你,但我想這是值得原諒的。我以為我正在逐漸接受你的衰老,也終有一天會接受你的離去,但疾病改變了這一切。我看到你迅速衰弱下去,所有我們擬訂的快樂退休計劃——旅行、攝影、健身都被擱置,你不得不整天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療,一次又一次。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請原諒我,媽媽。
你一直很好奇我在做什么,但我始終對我的課題閉口不言。現在你已經參與其中,我終于可以告訴你了。
大四時我開始接觸海洋生物,主要是一些刺胞動物。那時我發現了一種沒有被報道過的小型旗口水母,后來我們稱它為原旗口水母。它在水中受精,然后發育為原腸胚,表面長出纖毛成為浮浪幼蟲,再經過一段時間發育后棲身在海藻上成為螅狀幼體。
與其他水母不同的是,所有原旗口水母的螅狀幼體都是具有生殖能力的雌性,直到連續分裂后發育為水母成體。與螅狀幼體相反的是所有水母成體都是雄性,它們會在與雌性螅狀幼體完成交配后死亡。
在研究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難以解釋的現象,它的觸手——姑且稱之為觸手吧,其實更像消化腔內游離的隔膜絲,會在攝食時離開它的身體,數小時后才攜帶浮游生物重新返回。起初我以為這是實驗的誤差,直到反復觀察到這種奇異的攝食行為后,我對它進行了統計,發現這種行為非但不是偶然,反而與螅狀幼體的壽命息息相關——沒有這種攝食行為的螅狀幼體壽命遠遠短于其他螅狀幼體;已有這種攝食行為的螅狀幼體在停止這種攝食行為后迅速發育為水母成體,隨后死亡。這怎么可能呢?
于是我在工作之余開展實驗。很快,我發現這種離開螅狀幼體獨自捕食的觸手,會在捕捉到浮游生物后將其包裹在觸手側面的溝狀結構內,隨后浮游生物被慢慢包裹,甚至一部分會被消化,在觸手回到水螅幼體時,螅狀幼體會將浮游動物和包裹它的觸手一起“吞”進胃囊。它吃掉了它的手!
如果課題停留在這里,我現在只能看著你的病束手無策。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課題繼續了下去,所以我躺在這里。我將回歸為一團細胞,我將回歸為你的骨、你的肉、你的血,回歸到我出生以前。
不要擔心,媽媽。這個過程不是冷冰冰的,現在我感到溫暖,或許如同你當初孕育我那樣。
發現這一現象后,我找到一些具有獨立攝食行為的觸手,進行了個體實驗。我找到了觸手的“神經”,細細長長的細胞一個連著一個,緊接著我證明它具有電興奮性,隨后又找到了神經遞質存在的證據。
一直到此時我還以為這些細胞突起組成的小小的神經節,是螅狀幼體局部自主活動的生理基礎,直到我趁著這些觸手外出攝食時將其捕獲,放置在另一個培養皿中做切片前的準備,意外發現它依然能對外界刺激作出反應,它甚至可以覓食、消化和排泄。
我終于明白,這根本不是什么觸手,更不是消化腔內游離的隔膜絲,它就是原旗口水母,是螅狀幼體的幼蟲,一段我們從未觀察到過的新生活史。然而我仍然不明白它為什么會把自己捕獲到的食物連同細胞一起“還”給母體?或者這只是一種類似雌性吃掉自己幼崽的行為?
在這一步,我停留了兩年。這是我最快樂的兩年。媽媽,所以你放心,我不是因為過得不好而產生輕生的念頭,在我的認知里生命是最奇妙的事情。
在我們已知的生活史中,原旗口水母的胃囊底部存在著一圈卵圓形的生殖腺,被一層層的胃絲保護著,雄性的生殖腺可以產生精子,精子成熟后通過水流進入雌性的生殖腺,到達成熟的卵子完成受精,你想到了什么?
是的,一部分受精卵通過完全均等卵裂形成囊胚,囊胚內陷形成原腸胚,最后成為浮浪幼蟲,而剩下一部分受精卵則直接在雌性的生殖腺內發育,成為細小的觸手狀幼蟲。
這一部分幼蟲將會在生殖腺附近過半寄生生活,直到外皮層神經網發育成熟,內胚層開始分化出生殖腺,此時它們將第一次獲得離開雌性螅狀幼體的機會,既可以選擇隨水流四處漂流,成為新的螅狀幼體,也可以選擇回到原地,與母親緊緊相擁,最后融為一體。
一切關于螅狀幼體壽命的理論都有了新的解釋。幼蟲離開雌性水母,雌性水母走向死亡;反之,幼蟲回到雌性水母體內,新生的神經細胞與雌性水母重新締結形成突觸,幼蟲成為雌性水母的一部分,妊娠時免疫系統留下漏洞尚未被補全,使得它們可以愉快地共享新生的細胞,重新分化消化與運動系統,最后衰老的細胞不可逆地走向凋亡,雌性水母則在幼蟲的哺育下重獲新生。
生命并非是不可逆的。
我曾經好奇這些幼蟲最終會去到哪里,現在我知道了。他們沒有死去,他們就在這里。
媽媽,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能感到你的存在,尤其是你的呼吸、你的心跳,就像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那樣。
一切的不安離我遠去,或者說大部分的情緒,我感到了久違的寧靜,深深的,像小時候坐在你身邊那樣。
我在迅速后退,我的視網膜里出現模糊的光斑,那是生命在深海潛游中第一次發現光明,一種朦朧的溫暖,我看見我們相處的無數片段,看見你拿起那本百科全書靠在床頭正為我讀……
時間并不是從后向前不斷流淌的長河,媽媽。只有當我們學會回頭,不再將生命視作只能向一端延長的射線,人類才第一次看到時間是什么。
我們終會有重逢的那一天,媽媽。
小愛//摘自2023年2月20日《中國青年報》,本刊有刪節,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