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枚書簽

徐玲

1

諾森把書還給我的時候，一枚書簽滑出來，一半隱沒在書頁里，一半躺在我淡綠色的筆記本上。露出來的部分，是一幅山水畫的上半部，黃底黑墨，文氣雅致。我慌亂地把書簽抽出來，塞進(jìn)筆記本，米小北就在這時晃著肩膀闖了進(jìn)來。

他用又短又粗的腿踢開凳腳，把書包甩在桌面上，一屁股坐下。“你知道嗎，那個全世界最惡毒的女人居然找到了新的辦法折磨我，你猜是什么？”他說完朝我瞪眼珠子，仿佛我就是那個女人。

“什么？”我有些木訥地配合。

“什么？桑雨落，你猜呀！為什么你一點(diǎn)娛樂精神都沒有？你哪兒是天橋中學(xué)轉(zhuǎn)來的尖子生，分明是個清朝的宮女，成天嘟著嘴，我說你就不能高興一點(diǎn)兒？”

我有點(diǎn)生氣，轉(zhuǎn)過臉不去看他，隨手把夾了書簽的淡綠色筆記本塞進(jìn)桌肚，抓起英語書裝作認(rèn)真念單詞的樣子。其實我一點(diǎn)兒都專注不起來，心思全在那枚書簽上。我忍不住抬眼望一下前座諾森的后背，心頭泛起麻酥酥的漣漪。

這是他給我的第六枚書簽。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諾森的情景。那是開學(xué)第二天的下午，一個穿著天橋中學(xué)校服的短發(fā)女生推開教室門，藏青色的裙擺沾滿濃重的暑氣，白襯衫黏在身上，汗水浸濕面頰，劉海亂成水草。幾十雙目光隨著空調(diào)噴出的冷氣一股腦兒掃過來，女生哆嗦了一下，一個趔趄倒下了。

當(dāng)她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那個男生，有著清爽的面孔，高挺的鼻梁，微微上翹的嘴唇，那雙小小的單眼皮，被長長的睫毛覆蓋著，輕輕閃動，像盛開在夜空天幕上的鉆石花。

是他抱著她飛奔，將她交給醫(yī)務(wù)室的老師。

好像在哪兒見過。女生聽見自己心里說。這個女生就是我，桑雨落。那個男生就是諾森，一個愛讀書、眼睛里永遠(yuǎn)裝著純凈藍(lán)天的單眼皮男生。

有時會有人問我為什么要從天橋中學(xué)轉(zhuǎn)過來，那可是全市最牛的初中。我抿著嘴巴，躲閃他們的目光。有些事情，是不適合拿出來講的，但我差點(diǎn)兒對諾森說了。

那天體育活動課，他中途跑回教室喝水，撞見正埋頭涂鴉的我。那時我的心情總是好不起來，雜亂無章的文字是我唯一的宣泄。

“嘿，為什么不出去活動？”他接了杯水站在不遠(yuǎn)處。

我把字寫得飛快，頭低到不能再低：“要你管。”說完我就后悔了，但還是假裝鎮(zhèn)定，不去看他尷尬的表情。

“你看起來有故事。”過了一小會兒，他突然冒出一句。我的心猛地一驚，他含笑的眸子里，鉆石花開出清澈溫和的光芒，讓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可以信賴的、親切的朋友。

放下水杯離開教室時，他轉(zhuǎn)身說了句嚇人的話：“憂郁的桑雨落，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嗎？”他把“好”字喊得那么堅定。我有點(diǎn)想哭。為何全世界只有他捕捉到了我的憂郁？

2

接著我們就做好朋友了。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他我轉(zhuǎn)學(xué)的原因，只跟他說，我跟爺爺住一起，爺爺是個作家，家里有很多藏書。他于是興奮得不行，提出要跟我借書。

他的興趣很廣泛，而且讀書的效率很高。最開心的是，他每次還書時都會送我一枚書簽，每一枚書簽背面，都會有他送給我的一個小秘密——屬于男生的壓箱底的秘密。我為擁有他的一個個小秘密而激動不已，也許全世界只有我有幸分享它們。我身體里的憂郁細(xì)胞漸漸崩潰瓦解，冰消雪融。

而我，卻無法說服自己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他。也許，越是好朋友，越不能傾訴。

和諾森截然不同的是米小北，想不通為何班主任會安排我與他同桌。用“全世界最惡毒的女人”來形容自己的媽媽，我看他是全世界最惡毒的兒子。

回到教室，趁米小北不在，我趕緊把夾著書簽的淡綠色的筆記本拿出來。整個上午我都在猜，這第六枚書簽上又會寫著一個怎樣的小秘密呢？

帶著滿滿的期待，我卻發(fā)現(xiàn)，書簽不見了！

我慌了。書簽不會自己跑掉，一定是被誰偷走了。米小北？他離我最近，而且他看起來就是個擅長惡作劇的人。

找他算賬？可是，萬一事情鬧大了，眾人皆知諾森送我書簽，如何收場？我只能忍氣吞聲。我當(dāng)下做了一個決定，不要再跟米小北同桌了。

我站在班主任辦公桌的側(cè)面，看她給墻角一株百枝蓮澆水。“外因固然重要，但起決定作用的是內(nèi)因。就像這盆百枝蓮，整日蹲在這角落里，澆點(diǎn)兒自來水就出落得亭亭玉立，靠的是自己的心態(tài)和功夫啊！”班主任說完，轉(zhuǎn)到桌前收拾一疊試卷，遞給我：“拿著，幫我發(fā)下去。”

我接過試卷，有些傷感，也有些淺淺的振奮。

3

日子就這樣守著討厭的米小北繼續(xù)，幸好還有前座的諾森，那個堅定的后背總能給予我勇氣和力量。

他依然向我借書，我依然巴望他把書看得飛快，好快一點(diǎn)送我新的書簽。這一次，我一定要藏得好好的。

安靜的夜晚，我一個人坐在臺燈下，把書簽都拿出來。這是一天中最私密、最美的時光。

秘密一，在幼兒園，我喜歡一個叫趙天慧的女生，后來才知道，她午睡老是尿床，慢慢就不喜歡她了。

秘密二，七歲時，為了得到一只變形金剛，我每天放學(xué)后去垃圾箱翻礦泉水瓶子，結(jié)果被一個女生發(fā)現(xiàn)，她叫我小乞丐。她有著長長及腰的辮子，我就覺得凡是辮子及腰的女生都不是好女生。

秘密三，小學(xué)三年級時，我被老媽拎去理發(fā)店剃了個光頭，整個暑假沒有出門。

秘密四，有一次，為了一個女生，和比自己壯幾倍的六年級男生打架，輸了，那個女生在一旁看著，沒有來安慰我，我發(fā)誓以后再也不為女生打架。

秘密五，初一那年暑假，終于攢夠錢，悄悄買了一部手機(jī)，結(jié)果沒出三天，就被我火眼金睛的老媽發(fā)現(xiàn)了。

像陽光一樣的諾森，竟然愿意把心底的秘密告訴我，雖然很小，卻成了我強(qiáng)大的精神支柱。

可惜第六枚書簽不見了。第七本書借出去好多天了，諾森該讀完了吧。我期待著第七枚書簽，可他遲遲沒有還書給我。

陽光暖暖的中午，我們碰巧在買蓋澆飯的隊伍里相遇。

他突然對我說：“糟糕，我的飯卡忘在教室里啦！”“用我的吧！”我很高興有機(jī)會這么說。

“不用，我付現(xiàn)金。正好身邊還有十元錢。”

我有些難過。要是在二樓就好了，那里蓋澆飯要十一元。這一元錢，讓我失去了一次感謝他的機(jī)會。

4

冬天的第一場雪飄落的時候，我終于等到了諾森的第七枚書簽。和以往不同，這一次，他當(dāng)著我的面把書簽塞進(jìn)一個信封，貼好了郵票。

“怎么啦？”我感覺到了他的反常。“沒什么啊。讓你體會一下收信的美妙感覺。”

期末考試結(jié)束的那天，我收到了第七枚書簽：

桑雨落，這是我給你的最后一枚書簽。我要走了，跟爸爸去一個新的城市。當(dāng)你第一次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我們就已經(jīng)知道，你是天橋中學(xué)的尖子生，因為突然失去爸爸，無人照顧，只好投奔爺爺，轉(zhuǎn)到我們城北中學(xué)。這些都是班主任提前告訴我們的。她說，桑雨落是一朵驕傲的花朵，我們要讓她在新的土壤里開放出新的美麗。

PS：秘密七，那天說沒帶飯卡，是騙你的，本想蹭你一頓，一眨眼又沒了勇氣。也許有一天再見到你時，我會勇敢地跟你說“走，我請你吃飯”。還有，原諒我把第六枚書簽收回，那上面寫的話有些不妥當(dāng)，你就當(dāng)沒看見，好嗎？

大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雪地白得叫人心疼。我把第七枚書簽放進(jìn)衣服口袋，沿著香樟樹慢慢地走。天空在我面前亮起來，仿佛升起了兩朵鉆石花。我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第六枚書簽寫著哪些不妥的話，但我知道，那一定很溫暖，很美好。

棟梁//摘自《第七枚書簽》，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