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微子
旅游,是現代人的發明。古代有大名鼎鼎的旅行者,從希羅多德到馬可·波羅,再到哥倫布和麥哲倫,從孔子到張騫,再到玄奘、鄭和、徐霞客。但是,“旅行”和“旅游”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簡言之,“旅行”指向前現代時期旅途中遇到的困苦艱險,“旅游”則是浪漫主義時期的發明,更強調出行是為了輕松舒適地休閑度假。
旅游,本是精英階層的專屬。今天經濟條件寬裕的父母喜歡讓孩子在暑假或間隔年到國外游學,這種游學的風尚可以追溯至18世紀在英國貴族間流行的炫耀性的“壯游”?!皠倧呐=?、劍橋畢業的貴族子弟,帶著一筆豐厚的旅游費用,在家庭教師的陪同下,穿過英吉利海峽,踏上壯游的旅途。”壯游的終點一般是羅馬,目的則是塑造一種“世界公民”的身份,以彰顯“自由”的價值。而這種壯游通常需要極為優渥的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除了高昂的旅費,這些英國的貴族子弟最好還要懂得法語、拉丁語、意大利語和古希臘語。雖然以求知為名,但是壯游講究的卻是一種“無用之用”?!盁o實際用途的旅游成為18世紀英國社會的貴族階層的一個主導特性,起到區分貴族與其他階層的作用?!边@與今天大部分父母想讓孩子通過游學來增強一技之長的旨趣大相徑庭。
英國人的壯游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現代旅游的開端。無實際功用正是現代旅游的核心。旅游不是為了經商,不是為了傳教,不是為了殖民。正如滑雪不是為了打獵,潛水不是為了捕魚。與生產性勞動剝離,是凡勃侖意義上“有閑階級”的特性。直到浪漫主義時期,著名的哲學家讓-雅克·盧梭才以一己之力改變了這種狀況。
在法國,盧梭通常被視為“第一位游客”,19世紀的不少作家甚至公認他是發現了阿爾卑斯山的哥倫布?!八持糜伟糁竟?,吃著麩皮面包、乳制品和櫻桃,是真正的‘自然之子’。”盧梭的書信體小說《新愛洛依絲》以阿爾卑斯山和萊芒湖為背景,貴族小姐朱麗和平民教師圣普樂的凄美愛情故事在優美的湖光山色中展開,重新喚起了歐洲人對大自然的熱情。作者盧梭和小說主人公生活過的地方,都成為觀光景點。在影響深遠的教育哲學論著《愛彌兒》中,盧梭鼓勵年輕人應向古代先哲學習,不要受困于圖書館和古物陳列室,而要多去自然中探索求知。“我們應該對植物感興趣、對農作物感興趣”“不應該只從書中去讀,而要親眼去看”。
但是,盧梭真的“親眼去看”了嗎?有研究者通過《新愛洛依絲》的景物描述發現盧梭并沒有真正登上阿爾卑斯山。既然盧梭不曾實際登上阿爾卑斯山,那么,誰才是登上阿爾卑斯山的第一人呢?我們不得而知,但盧梭的同時代人,富有的日內瓦人索緒爾,被視為現代登山運動的開創者。登山愛好者中有一則流傳甚廣的名言,出自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里。當被問及為何要去攀登珠穆朗瑪峰時,他回答:“因為它就在那里。”這句回答斬釘截鐵又頗具深意,登山不需要理由,高山屹立在那里就是一種召喚,就能激起人類挑戰極限的欲望。
可見,以前旅游是貴族精英主導的活動,旅游史的書寫也由精英的事跡和觀念所構成。與登山的冒險形成對照的,是貴族階層的另一種旅游方式——到鄉下度假。度假,講求的就是安逸,除了休息之外,沒有什么特別的目的。受盧梭和眾多浪漫主義作家影響,在歐洲,城市曾被視為玷污人性的深淵,而鄉村則成了純真、天然和美德的象征。充滿自然野趣的鄉村勝過了人工整飭的花園,城里人紛紛涌去鄉下度假。別墅作為一種被用來休閑娛樂的房子,在浪漫主義時期成為風尚。法國里昂的鄉間別墅通常設有兩層,第一層的層高高于第二層,且擁有最漂亮的窗戶。這意味著,對于別墅來說,觀賞性是非常重要的。不僅本國貴族到自己國家的鄉下度假,英國人還會跑到法國南部的鄉下去度假。這種行為通常有著鮮明的季節性特征——“越冬”,主要是為了躲避本土嚴寒的氣候。尼斯和耶爾是18世紀晚期最受外國越冬者青睞的地區,連登山運動先驅索緒爾也曾在這兩地度過了兩個冬季。去法國南部度假在英國蔚然成風,在當時的英國作家亞瑟·楊格看來,這不僅有著氣候上的理由,而且有經濟上的考量——“這里的生活成本被認為是很低廉的”。這和近些年我國北方和西部的中等收入群體跑到海南或云南去過冬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但由于去的外地人太多,當地的物價也不再廉宜了。
“標新立異的發明曾經是旅游的原動力,它永遠都是?!痹谏缴匣?、在海里游泳、在鄉下生活,這些都是當地人早已有之的行為,但是只有當外來的有閑階級賦予這些行為以特定的文化意義,它們才被發展成旅游項目。
旅游是現代的發明物,18、19世紀的英國人在現代旅游的發明上有著令人矚目的貢獻,這并非偶然。工業革命在英國的影響,使得靠年金和地租生活的有閑階級,急于和在烏煙瘴氣的城市里勞碌的資產階級劃清界限。有閑階級生產令人效仿的生活方式。新興資產階級能夠追隨貴族的腳步,在鄉下購買土地、建造別墅,實際上也與工業革命的發展使得鄉下有了閑田相關。走在工業化前列的英國,人力成本上漲推高了物價,于是形成了和法國南部鄉下頗為可觀的價格差。無須工作但余糧也不多了的英國貴族階層紛紛去法國鄉下尋求更高性價比的生活。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帶薪休假制度的出現,先是壯大起來的中產階級,再是有了一點積蓄和閑暇的大眾,也紛紛外出旅游。至此,旅游完成一段從精英到大眾的旅程。大眾占據了精英發明出來的景點,精英,為了品位上的區隔,只好不斷標新立異,以炫耀普通人難以企及的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結果,小城鎮的居民到發達的都市旅游,都市的中產到淳樸的鄉下旅游,精英階層則到人跡罕至的大自然旅游。旅游,讓人們的身體在地理空間上的暫時位移,使得其心靈也獲得了短暫放飛的自由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