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群




摘 要 文章對韋氏在線詞典“時間旅行者”功能中1946年至2022年共8299個新詞進行來源分析,并與過往新詞構詞方式研究的成果進行比對,深入探討了二戰結束以來英語的實時發展動態與各個構詞法和借用法的具體變化趨勢,展現出借用法減少、派生法相比復合法不斷減少,以及縮略法與拼合法不斷增加三大重要趨勢。在此基礎上,文章借助語言經濟學得出結論:語言變遷的根本規律是省力原則,而在語言社會學的視角下展現出多元化、全球化、平權化、大眾化與麥當勞化的特點,并為未來研究提供了研究思路。
關鍵詞 英語新詞 構詞法 《韋氏詞典》 語言變遷 語言經濟學 語言社會學
一、 概 述
社會生活與歷史事件在語言中都會留下它們的蹤跡,20世紀以來,無數與科技、軍事、互聯網相關的新詞都佐證了這一事實。然而,社會發展不僅能從新詞的領域變化中看出,更能在相對間接的詞匯構詞方式中窺見——歷史上曾從其他語言大量借用詞匯以及自己創造詞匯的英語,現今的新詞卻更多是在舊詞的基礎上構造的。本文嘗試通過研究韋氏在線詞典收錄的1946—2022年間總計8299個英語新詞構詞方式并歸納其變化趨勢來了解英語語言的深層變化及其與社會背景的聯系。
從不同角度出發,對新詞的定義也有所不同。Algeo(1991)2在其收集《美國語》(American Speech)50年間新詞欄目內容的著作《新詞50年》(Fifty Years Among the New Words)中提到,這一欄目最初將新詞定義為時間上最新出現的詞,然而由于許多新詞難以在撰文時確定其成詞年份,故而將標準定為“從未在現有主要詞典中出現過”,而不把重心放在時間上。與分析個別詞語現象的新詞欄目不同,考察大量新詞構詞方式的研究更多關注成詞時間,其借助的新詞詞典往往既在藍本層面選取未曾收入詞典的新詞,又在時間層面選取首次出現于某一年份的詞匯,(高永偉 1998)9-11比如《巴恩哈特新詞詞典》(Barnhart Dictionary of New English since 1963)、《牛津英語詞典補編》(The Supplement to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等。通過分析收錄特定時間段新詞的詞典,研究者得以對這段時間出現的新詞進行整體考察,而這也正是本研究所采取的方法。
新詞的發展即詞匯的演變本身是非系統性的和隨機的,而系統性考察整體演變趨勢的方法之一是考察新詞的誕生與隱退,(黃錦鴻2022)另一個就是統計新詞的構詞法。20世紀60年代是對當代英語構詞法的系統性研究開始大量涌現的時代,當時Marchand(1969)2在《當代英語構詞法類別》(The Categories and Types of Present-Day English Word Formation: A Synchronic-Diachronic Approach)一書中就將構詞法定義為“研究語言如何構成新的詞匯單位的規律的語言科學分支”。一般來說,構詞法并不包括借用法,兩者可以并列視作英語詞語來源的兩種方式;而構詞法本身又與屈折變化同屬于形態學的研究范疇,但屈折變化又屬于語法研究的領域。(高永偉 2021)由于本文主要研究新詞的構成方式,因此主要研究各類構詞法和借用法的變化趨勢。至于構詞法的具體類別,本文將結合過往文獻的分類及定義在后文詳細闡述。
二、 研 究 背 景
關于英語詞匯的構詞法研究早已有之,然而針對英語新詞的構詞法量化研究開始較晚,主要出現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已有研究中的重要成果如表1所示:
在對英語新詞構詞法的量化研究中,Cannon的研究相對最早,也最全面。Cannon(1978)曾分析了韋氏《6000詞》(6000 Words:A Supplement to 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中的新詞構詞法,此后Cannon(1982)又分析了《第二本巴恩哈特新詞詞典》(The Second Barnhart Dictionary of New English)中的4520個新詞,并最終完成集大成的《歷史的變化和英語構詞》(Historical Change and English Word-Formation,1987),總計分析了來自《巴恩哈特新詞詞典》(Barnhart Dictionary of New English since 1963)、《第二本巴恩哈特新詞詞典》(The Second Barnhart Dictionary of New English)和《韋氏新國際英語詞典第三版》(A Supplement to 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1981年補遺中的13683個新詞。由于一直采取分析新詞詞典中全部詞語的研究方法,新詞又都聚焦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其不同研究的成果有一定的一致性,并且其1987年的專著提供了相對全面的21類構詞法和列表分析。
其他學者則更多采取隨機抽取詞匯分析構詞法的方式進行統計。Algeo(1980)從《巴恩哈特新詞詞典》的5000多個新詞中隨機抽取1000個單詞進行分析。值得注意的是,Cannon(1987)的《歷史的變化和英文構詞》中選用的詞庫同時包括了Algeo在1980年論文中所研究的詞典與Cannon在1982年的論文中所研究的詞典,且這兩部詞典提供的新詞在《歷史的變化和英文構詞》中研究的13683個新詞中占據主體。如果將兩篇論文的數據與Cannon專著中的數據進行粗略的橫向對比,似乎可以發現借用法、縮短法和復合法的占比相對一致,而轉移法、拼合法和派生法的占比有較大區別,其中前兩者的差異或可從不同研究者不同的判別標準以及Algeo抽取的樣本不具有充分代表性的可能因素中解釋,而派生法在1972年后比1972年前占比明顯更少,在時間跨度上涵蓋了兩者的Cannon專著中派生法的占比則正好介于兩者之間,這或許足以說明派生法的占比有減少的趨勢。
Algeo(1991)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就是《新詞50年》。如前文所述,雖然此書標題中注的明年份是1941年至1991年,但此年份是指該書截取的新詞欄目的年份區間,而非新詞本身的成詞區間,這與他針對巴恩哈特詞典的研究以及Cannon的研究有所不同。也正是因此,此書雖源于50年間《美國語》的新詞欄目,但其收錄詞匯似乎沒有明確的時效性,也沒有嚴格的代表性,尤其是外來語的占比相比其他論著明顯過少,這或許是因為此欄目在選詞中較少探究借用法的新詞。除此之外,Algeo在此書中還記錄了《朗文新詞詞典》(Longman Register of New Words)的構詞法占比,雖然該詞典中的新詞出現在1987年至1988年間,數量較少,但在構詞法的分析成果上與Cannon對1973年至1980年間新詞的研究成果比較一致,更加可以取信。
除上述針對收錄特定時間段新詞的詞典進行統計分析的共時研究外,還有研究者嘗試針對長時段的歷時分析。Bauer(1994)出版了分析英語語言整體變化的專著,其中關于詞匯的章節收錄了他對牛津英語詞典中1880年至1982年間新詞的構詞法研究。在研究方法上,Bauer從《牛津英語詞典補編》中隨機抽取新詞后,篩除了已有詞語的補充詞義或同形異義詞,得到2082個詞語,再以1913年與1938年兩個有重要政治意義的年份為界劃分出三個時段,據此進行歷時分析。Bauer進行篩選的原因是他認為語義變化導致的新詞往往有獨特的語義變化模式,難以系統性歸類和統計,判別時會摻雜過多主觀性。這種研究方法使其分類中不會出現轉移法,在歷時研究中,這確保了每個新詞只會出現一次,在歸類統計上更為客觀。與此同時,雖然其研究的詞典與Cannon及Algeo研究的詞典都不同,各詞典的選詞標準必有區別,導致直接橫向比較有較大區別,但Bauer在自己的研究內部能夠確保選詞標準相對統一,有較高的信度,也能夠觀察到隨時間產生的明顯的變化趨勢,尤其是借用法減少、縮短法增加。
這些研究仍有一定缺陷。首先Cannon以外的研究者采取的抽取方法導致新詞代表性不足,可能會更多地抽到詞條釋義占據更大版面的詞語;其次研究者各異的構詞法分類與研究對象導致研究數據難有統一標準,無法進行細致的元分析;再次在時間上的趨勢還不夠明晰,共時研究者間的數據不易直接比對,歷時研究者的數據也僅有粗略的時段劃分,近40年的詞匯也沒有得到研究;此外,隨著研究的深入,對構詞法的分類也有所變化,尤其是在派生法和復合法中,許多原本被視為詞綴、詞語或拉丁語、希臘語的成分,被重新劃分為構詞詞素(combining form),這種構詞詞素的變化與改變詞語詞性或調整詞語詞義的詞綴不同,能夠為詞語額外提供特定詞義。盡管構詞詞素在現代有極強的構詞能力,在20世紀卻未被研究視為獨特的構詞成分,其構成的新古典復合詞(neoclassical compounds)也就仍被視作派生詞,因而在新研究中可將其重新劃分為復合詞,以便考察派生詞和新古典復合詞的真正變化趨勢。最后,過往研究由于時段較多較短,并未將詞匯演變乃至語言變遷與社會變遷聯系起來,而這也是本文的目標之一。
三、 研 究 方 法
考慮到過往研究存在的缺陷,本研究選取韋氏在線詞典(www.merriam-webster.com)作為研究對象(以下簡稱“韋氏詞典”),并且借助該網站的“時間旅行者”功能匯總了1946年二戰結束至2022年該詞典收錄的8299個新詞以供分析。值得注意的是,正如該詞典網站的介紹所說,該詞典雖然最初是《韋氏大學詞典》第十一版(M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 11th Edition)的在線版本,但此后有數次重要的在線更新,因而較紙質詞典版本更新,更新速度更快,已經成為一部僅存在于線上的獨一無二的詞典;同時據該詞典編輯說,韋氏詞典相較保守的牛津英語詞典更加注重最新、最活躍的詞匯,也就更加適合針對新詞的歷時研究。(Perlman 2018)
本文整體上將新詞來源分為互斥的九大類,包括派生法(derivation)、復合法(composition)、縮短法(shortening)、拼合法(blending)、轉移法(conversion)、借用法(borrowing)、異構法(alteration)、擬聲法(imitative)和其他(others)。本研究額外設置并不互斥的四個次要類別,為專名構詞法(eponymy)、回溯法(retronym)、疊詞法(reduplication)和類比法(analogy),這是因為以上每個次要類別構成的新詞基本都可以歸于前述互斥的某一類中。(高永偉2009)53-56如此分類的目的是按單詞的主要來源進行明確的分類,以便了解各個重要構詞方式的變化趨勢,并對不互斥、也不與主要類別互斥的次要類別另做考量。在這些來源中,借用法及轉移法中的新義并不是嚴格的構詞法,然而往往包含在過往的構詞法研究中,因而本文一并作為新詞來源加以研究。
在韋氏詞典的“時間旅行者”功能中,每個新詞只會在其最早被創造的年份中出現一次,不會因為新義或轉類(functional shift)而復現于此后的年份。因而,本文借助韋氏詞典的結果與Bauer的手動篩選結果不謀而合,幾乎都沒有考察主觀性較強、同時會破壞其他各個類別互斥性的轉移法。不同的是,本文仍然設置了轉移法,用于統計由固定短語轉變而來的詞語;且由于許多專名構詞法都有運用轉喻、比喻等轉移法,如Walter Mitty、Watergate等,本文也將此類一并列于轉移法中,以確保此類專名詞也能同時歸于八大互斥的主要類別之中。故本文中的轉移法不能與過往研究中的轉移法直接比較。
除此之外,不得不指出的是,詞語的主要來源本身就存在一定的模糊性,這也是各個研究者得出的結論各不相同的原因。舉例來說,復合詞與新的拼合詞之間存在難以區分的現象,這是因為許多新拼合詞中包含的成分可能常用于拼合而被轉為構詞詞素,本文的解決方法是統一以牛津詞典現有詞條決定某成分是否是詞綴或構詞標準。
確定所有新詞的來源后,本文依照新詞來源的各個大類和小類分析變化趨勢;由于詞典收錄的新詞數量隨時間減少,從歷時角度看,如果研究各個類別的個數變化都只會得出減少的結論,因此本文以各個類別在該年構詞方式中的占比作為基礎數據,從而分析其變化趨勢。此外,本文還將從語言經濟學的語言社會學視角出發,探查英語詞匯的長期發展與短期動向,并且為未來語言變遷的研究提供可供參考的研究思路。
四、 新詞演化及其語言學和社會學分析
1. 新詞構詞方式演變討論
在開展歷時分析之前,從共時的角度看,表2總結了本文最終得出的各個構詞法的占比。將其與前文過往研究成果中去掉轉移法后的各類別占比相比對,可以得出一些整體特征。
其一,復合法占比明顯較高,派生法占比明顯較低。除了兩個構詞法本身的變化趨勢,這還與以往研究中新古典復合詞常被歸入派生詞有關,而本文發現新古典復合詞高達10.4%,全部歸入復合法之中,復合法的占比自然也就遠超以往研究。
其二,拼合法占比呈現出明顯的上升趨勢。除了如后文所分析的拼合法的使用在近年不斷增加的原因之外,也有部分是因為韋氏詞典相比牛津詞典選取的術語更多,而許多生物、醫藥領域的術語都使用了拼合法,如phenylephrine、meperidine等。
其三,樣本數據本身存在一定缺陷。在本文中,21世紀選入的新詞相對較少,這是因為新詞往往需要經過時間的考驗才會被收入詞典中,而新詞構詞法中的縮短法和拼合法有許多是臨時使用,有較強的時效性,需要更長時間的考驗才會被詞典接納,這就導致了21世紀入選新詞樣本量不足、代表性不夠,同時,縮短法和拼合法占比極低,其他部分構詞方法占比極高,數據存在失真,不能體現與先前一致的趨勢,因此本文在考察構詞方法變化趨勢時主要考察21世紀之前的新詞,而對21世紀后的新詞主要做個別考察。
從共時角度了解整體特征后,本文以十年為單位劃分,將各構詞大類的占比歸納成散點圖(見圖1),所得整體趨勢是21世紀前派生法、復合法、借用法逐漸下降,而縮短法、拼合法和異構法逐漸上升;21世紀后的變化則符合前文的推理,即縮短法和拼合法因收錄較少,一反先前的增長趨勢,導致復合法和派生法占比回升。僅以21世紀以來與SARS和新冠肺炎疫情相關的新詞為例,牛津詞典收錄的infodemic(信息疫情)、R-number (reproduction number,基本傳染數)等新詞都廣為流傳,而并未收錄在韋氏詞典中;倘若收錄則會大大提升縮短法和拼合法在21世紀相對小的樣本量中的比例。
從歷時角度來說,在各個類別中,派生法的明顯減少伴隨著大量傳統詞綴構詞能力的減退,雖然也有少數來自外來語和科技術語的新詞綴產生,依然無法挽回其頹勢。復合法的占比向來較高、較穩定,且向心結構的名詞復合詞占據最高的比例。復合法中構詞詞素的構詞能力令人驚嘆,且多表現在科技進步與社會思潮方面。縮略法和拼合法都有明顯上升,其中拼合詞主體為首詞截短的類型,這或許與拼合詞多以第二個詞的詞義為主有關;兩種構詞法共同展現出當代英語通俗化和簡化的趨勢。與之相比,借用法的來源語種雖然很多,新詞占比卻明顯減少,這部分新詞源于英語,更多會影響其他語言,而較少被其他語言影響;但英語仍然會受到國際事件的影響,如東歐劇變解釋了外來詞在20世紀末的重新興起——20世紀最后10年,本文涉及的50個外來詞新詞中,有24個是來自蘇聯原成員國語言或蘇聯影響下的國家的語言,并且除去俄語,其他12種語言的詞語都沒有在這10年外進入過英語,足以證明東歐劇變是借用的發端。最后,異構詞、擬聲詞和難以歸類的新詞在新詞中的占比都略有提升,而它們正代表新詞中較為隨意和口語化的詞語,這與下文揭示的英語向大眾化發展的趨勢是一致的。
2. 對語言變遷的語言經濟學和語言社會學分析
新詞演變是語言變遷的具體表現形式之一,而語言變遷的規律與原則歷來是語言學的研究方向之一。然而,考察語言變遷的視角卻經歷了長期的發展。歷史比較語言學最早描述了語言的流變,然而這種變化卻無法得到解釋。索緒爾的結構語言學將語言視為使言語活動成為可能的社會規約和機制,從而能夠考察這種制度的歷時變化與共時特征。他認為,語言采取的是漸進式變遷,這是因為集體惰性導致語言變遷更易受到路徑依賴的影響和鎖定。然而,正當語言符號的約定性為其變化關上了大門,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又使其變化有了可能性。盡管所指和能指在替代方面上不變,兩者的聯系卻是任意的,這就使得新的符號不斷出現,并在競爭中穩定下來。(張衛國 2011)在這一思路下,許多語言經濟學家引入演化博弈論的思維,將語言視作演化的產物。魯賓斯坦(2004)17
就認為,語言中二元關系的演化遵循著經濟學的最優化法則,而當語言不能服務于人們的需求,演化力量將會發生作用改進其功能。那么,英語詞匯的演化是否同樣遵循著什么規律呢?筆者認為,英語新詞展現出的規律是與Zipf(1949)《人類行為與省力原則》(Human Behavior and the 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中提及的省力原則相一致的,即新詞普遍使用最小的成本達到最大的效用,而那些不符合省力原則的新詞要么不會被創造出來,要么創造了也會隱退。具體而言,成本可以分為造詞成本與傳播成本,效用可以分為表達效用與傳播效用。毫無疑問,造詞成本最低的是將原有詞語改造為新詞,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幾乎所有構詞方式都是基于原有詞語,而完全新造的詞語相較新詞總數可謂寥寥無幾。這其中,直接將詞語結合的復合法和在原詞基礎上加詞綴的派生法當仁不讓地成為造詞成本最低的方式,其占比也自然成為新詞中的主體。與此同時,降低傳播成本的目標要求新詞盡可能簡便,這也就使得縮略詞占據更大的比重,并且在現實的語言傳播中有更多非正式的縮略表達。如果說這些只是展示了詞匯演化遵循集體惰性和路徑依賴的一面,那么表達效用和傳播效用上的要求則使詞匯更加明確和易懂,從而使新的語言納入規范化體系。
然而,語言經濟學的視角僅僅初步解釋了詞匯演化的一階規律,即整體上新詞來源的靜態特征,對于詞匯演化的二階規律,即本研究時段內新詞來源的變化規律,卻是難以解釋的。實際上,如果不把語言只視作一種存在于社會的制度,而是將其視為社會本身的產物,便可以從語言社會學的視角探查具體環境中語言變遷的規律。這是因為,包括語言在內的社會制度都是人類意識外化后經歷客體化而得到傳承與穩固的結果,并反過來通過內化影響人類意識的;(彼得·伯格,托馬斯·盧克曼 2019)只有考察相關范圍的社會環境,才有可能深入體察語言的變化規律。這就好比生物依照著適者生存的根本原則,在具體的各類生態環境中演化成為各異的物種;語言同樣依照著省力原則這一根本原則,在具體的社會環境中演化成我們所熟悉的語言。這種社會環境正是包括意識外化的場所與語言客體化的場所,其主要要素包含了意識主體、意識內容和傳播媒介。以下便在本文的研究范圍內考察這三個社會環境要素與新詞來源變化的聯系。
(1) 意識主體:多元化與全球化
首先,從意識主體,即英語的使用人群來說,考慮到本文的研究對象,韋氏詞典中出現的新詞可以視為英語世界中較為普遍與正式的用語,并且會更多受到美國英語的影響。雖然不像以固定社會群體的用語為對象的研究有更明確的群體特征,同時也不像中文所處的中國社會在這70年間面臨巨大的變化,但本文針對的英語世界社會仍有一定的變化規律。英語歷來有著大量的外來詞,然而彼時的英語世界更多是一個向內吸收的社會,如在諾曼征服以來吸收了大量法語詞;二戰結束后的英語世界則愈發成為一個向外擴充的社會。隨著二戰結束,新的世界格局建立,英語隨著美國的強勢而擁有更強的影響力,并逐漸發展成為全球通用語言,使用或學習英語的群體大大超過了盎撒人,遍布在世界各地,在交流中也就將母語中的詞語逐漸融入了英語。從美國國內來說,大量聚居的拉美裔、意大利裔等移民帶來了美式西班牙語、意大利語的外來詞;從國際來說,美國也從與墨西哥、日本等位置鄰近或關系相近的國家的交流中得到了一定的外來語,在蘇聯解體后更是通過成為東歐、中亞的通用語言進一步擴張了影響力。然而,在外來詞來源種類增多的同時,總占比卻在減少,這正是因為英語相較其他語言更加強勢,使其從曾經的輸入語言變為了今日的輸出語言,并不斷走向全球化。
(2) 意識內容:平權化與大眾化
就意識內容而言,20世紀50年代以來英語新詞除了出現大量與科技相關的新詞外,更多與文化相關的變化則是平權化與大眾化。20世紀下半葉正是美國民權運動、女性主義運動以及各類反歧視運動如火如荼之際,許多展現平權思想或源自被接納的少數群體用語的新詞進入英語詞匯,比如女性主義運動中出現的he/she、herstory、glass ceiling等以及與hip hop文化一同被接納的bling、phat等新詞,均體現了英語語言受到平權化社會的積極影響。與平權化相類似的則是與精英相對的大眾化,上文所述的大量科技新詞并非被全部束之高閣,許多詞語都通過縮略詞、拼合詞等方式進入了人們的日常語言,如CAT-scan、RAM等,有的甚至成為流行文化,如T-rex。口語中產生的許多俚語俗語或是詞語變體也得到廣泛認可,如newbie、phish等,都體現了普羅大眾對英語語言的影響。
(3) 傳播媒介:麥當勞化
相較于前兩者,傳播媒介是過去一個世紀以來對語言變遷產生最大影響的因素。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正是收音機與電視相繼興起的時代,而與之同時興起的是大眾傳媒。筆者認為,大眾傳媒對于詞匯的影響正如其對社會的影響,可用里茨爾提出的“麥當勞化”理論來總結。里茨爾(1999)將現代社會中到處可見的理性化過程比作麥當勞,并提出四個主要元素:效率、可計算性、可斷定性和控制。語言原本并非可以輕易計算和控制的事物,而是非理性的、在交流中自然建構的制度,然而這種制度經過大眾傳媒的洗禮,愈發體現出商品化和批量化的特性,被市場競爭所控制。例如,拼合法似乎成為一種時髦的構詞方式,在大眾傳媒中被大量地構造出來,期待能有出頭之日——從臨時詞語轉變為正式用語;而許多構詞詞素則被利用到極致,構造出大量的復合詞,如cyber一詞就能后接無數詞語;而缺乏新奇性的派生法反而不受青睞。如此一來,新詞的發展在大眾傳媒下似乎有了一定的可預測性,造詞者為吸引眼球創造了大量臨時用法,其中最符合省力原則的成為當時的流行語,又在相關事件平息后淡出大眾視野,讓人聯想到麥當勞不時推出的新品??v然語言絕無可能如社會其他方面一樣徹底理性化,這種趨勢仍在拼合法和縮略法的上升中體現出來,并勢必持續影響人們的語言和思維。
(4) 未來:互聯網化與AI化?
本文采用的韋氏詞典對于21世紀互聯網興起后的新詞收錄不多。實際上,互聯網興起后興衰周期更短的網絡新詞本身對于詞典編撰者就是一個更大的挑戰,更不要說2023年出現的ChatGPT等對話AI,似乎更有可能為語言變遷提供意料外的因素。盡管目前還缺乏相關的定量研究,我們仍然可以從生活中感受到現代語言的變化趨勢,尤其是打字輸入法帶來的人們對輸入便捷性的需求,讓縮略法大行其道;而新詞產生與隱退速度的不斷上升也讓詞匯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快速變化階段,這就要求我們用更新的研究方法加以考察。2022年微信平臺上的熱點文章“中文死了嗎”,就是一種對此種趨勢的憂慮。我們似乎還可以提出疑問:“英語死了嗎?”甚至,“語言死了嗎?”然而,語言是不可能死去的,它只是在不同環境下依照經濟學上最省力的交流模式不斷演化,而這種演化可以讓我們更深入地探查我們周遭社會環境的變化。
五、 結 語
本文聚焦1946年至2022年的新詞,對其來源進行了分析和對比。由于韋氏詞典中收錄的21世紀新詞還不夠多,本文主要將構詞來源的變化特征與互聯網時代到來之前的社會變遷進行聯系,展現出語言變遷與社會變遷之間存在的一般規律與具體特征。當然,本文限于研究方法與篇幅,還不可能只通過近70年的英語詞匯變化就展現出英語社會變遷的方方面面,但本文更大的目的在于闡釋語言經濟學與語言社會學的未來可能——未來研究可以從意識主體出發,結合社會群體與語言融合展開研究;可以從意識內容出發,結合具體事件與語用學展開研究;也可以從傳播媒介出發,結合傳播學與詞匯構詞法展開研究。如此將更好地在語言變遷中窺見社會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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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 上海 200433)
(責任編輯 劉 博)
本文是復旦大學學術研究資助計劃(FDUROP)曦源項目(項目編號22462)的研究成果,導師為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院長高永偉教授,謹此致謝!文中錯謬概由筆者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