鯊魚

里奇?拉爾森 北京有雪

亞當正在洗手，狀況又出現了。先是水龍頭里流出的水變成冰冷的海水泡沫；接著，洗手池的瓷底徹底分解。這一系列變化讓他往后退了幾步。衛生間的瓷磚地板完好無損，但他窺視洗手池時，可以看見金屬排水孔的封蓋打著轉沒入海洋深處。

他的心臟開始狂跳。海底深處，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移動。它有著三角形的輪廓、劇烈扭動的尾巴、鋒利的背脊和流線型的鼻口。他感覺出了它的意圖。

鯊魚知道他就在這兒。或許是它嗅到了他脖子上滲出的血紅蛋白的氣味，那是刮胡子留下的傷口；或許，它感應到他神經系統中微弱的電脈沖干擾，在磁場中把他識別成了獵物。他眼睜睜看著它往上，緩慢地、耐心地、不可阻擋地游過來。

亞當的腳就像被焊在地板上一般，一動不動。終于，他從洗手池邊掙脫開來，跑出衛生間，沖出公寓，來到城市里一條遠離海邊、被雪覆蓋的昏暗街道。

他掏出手機，顫抖著手又一次撥通了心理治療師的電話。

“你知道為什么這個概念鯊魚要獵殺你嗎？”

“那是一條真正的鯊魚。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

亞當無精打采地躺在治療師諾拉辦公室的一張鼓脹的巨大皮椅上。“我從沒見過真正的鯊魚。”亞當說，“只在《藍色星球》里看過，我沒被鯊魚襲擊過，沒有這方面的創傷后應激障礙。”

“你對鯊魚有興趣嗎？”

“我不知道。我小時候挺喜歡鯊魚的。”

“你喜歡鯊魚的什么？”

“我不知道。”亞當揉了揉額頭，“我想人們憧憬鯊魚，因為它們是一種終極生命體，數百萬年來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仿佛演化在第一次嘗試時就試出了最佳配置。我小時候覺得這很酷。”

治療師沉默許久。“這樣吧，”她說，“下次你再見到鯊魚，別跑。直面它，告訴它你小時候有多么崇拜它。”

走出大樓的路上，亞當遇到一個男人。他穿著一條黑色牛仔褲和一件接近嘔吐物顏色的厚針織毛衣，兩人在走廊里迎面碰上。

亞當想起之前在這里見過他，他手里經常拿一個保鮮盒或外賣盒。有一次治療師諾拉遲到了，在她乘車到達時，亞當看見為她開車的正是此人。

他面色陰郁，眼神卻充滿警覺，頭發胡亂地支棱著。

“治療還不錯？”那人問，“我想我不應該問這個。”

“你是諾拉的男朋友，對吧？”亞當出于禮貌問道。

“我叫巴斯蒂安。”他看起來有些高興，但又略微擔心，“她說起過我？酷。”

巴斯蒂安的袖子擼到手肘處，亞當注意到他那風吹日曬的左前臂上文著一群魚，一共六只，小小的藍色象形圖案。

他想象著其中一條魚膨脹成鯊魚，從巴斯蒂安的皮膚上一躍而起。他的目光轉向另一只手臂，發現一段光滑、閃亮的灰色假肢。

他迅速移開視線。“不，”他說，“她沒提起過你。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巴斯蒂安說。

亞當朝冷颼颼的停車場走去。

過了幾天，他覺得是時候洗個澡了——洗手池事件已經過去好幾天，從那以后他就一直避免去衛生間。他做了一會兒諾拉教他的深呼吸準備練習；接著脫掉衣服，數到十，然后推開衛生間的門。洗手池還是那個普普通通的洗手池，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水龍頭，水流從冰冷的管道中咆哮而出。他謹慎地扭動熱水開關，一口氣洗掉一周的汗漬和死皮，令人心曠神怡。

接著，透過這些潔凈的香味，他聞到了不屬于這里的氣息：海水。他還沒來得及撐住自己，浴室的底部便掉落下去，他一頭扎進了海里。

突如其來的寒冷讓他喘不過氣，淋浴頭還纏繞在他手上，而此刻這條扭曲的金屬線圈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猛力蹬腿，讓自己浮出水面，嗆咳起來。他發現自己還在衛生間里，淋浴間的邊緣離自己只有不到半米遠，他還看到了一旁的馬桶和洗手池。

他在那里浮沉，一直死死抓著淋浴頭，試圖鎮定下來。他在自家浴室里，但同時也在海里。

如果他在海里，那意味著鯊魚要來了。

“這不是真的。”他喘息著說，“不是真的，亞當。你埋葬在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正在向你問好。所以，你好。嗨，鯊魚先生。”他的牙齒打著戰，“我想我們應該能成為朋友。我，呃，我小時候很喜歡鯊魚。”他吐出一口海水，“我想這一切或許是個巨大的誤會。”

一個浪頭拍在他身上，卷走了手里的淋浴頭。他直愣愣地往上掙扎著游去，在波濤洶涌的海面撲騰。但在這之前，他瞥見下方有一道黑影。一陣恐懼席卷全身，他能感覺出在下方打轉的鯊魚的大小，海水被它強有力的尾巴切割開來。

有什么東西輕輕碰了碰他的右臂，他退縮了一下。砂紙般的鯊魚皮摩擦著他另一只前臂。他想象著鯊魚的鈍鼻，想象著它大張的嘴。這在他的神經系統中引發了一連串化學反應，但逃走的心戰勝了僵直的身體。

他手腳并用地爬走了。鯊魚在下潛之前沖他眨了一下眼睛。

那之后，亞當的問題變得更加糟糕了。周二，他看到鯊魚鐮刀般的背鰭尖從馬桶里探出來。

周三，他去樓下洗衣服時，鯊魚的鈍鼻猛撞著洗衣機的玻璃。

而且，它出現的地方不再限于公寓樓內。周四，鯊魚那只呆滯的眼睛在雜貨店成堆的飲料瓶里注視著他；而周五，他在商場用飲水噴頭試著喝了一口水，卻喝了滿嘴的鹽水。他確信，下一次真正的襲擊只是時間問題。

他通過視頻通話向治療師講述了洗澡的遭遇。她認真聆聽，但他看得出來，她仍然認為這是一種幻覺。他在想她會不會在周日面診時給他開處方藥。

亞當敲響諾拉的門時，她的應答有些含糊不清。

“嗨，進來吧。”一個聲音說道，顯然不是治療師。

亞當打開門，看到了眼前無法理解的一幕。治療師的男朋友巴斯蒂安跪在地上，扶著一個雛菊圖案的藍色充氣兒童游泳池，正對著氣嘴吹氣。皮椅被推到了書架旁，以便為幾桶五升的水騰出地方。而諾拉則倒在地上扭動著，被膠帶纏成了半具木乃伊。一條亮晶晶的封口帶堵住了她的嘴。

他本打算摔上門報警，卻注意到巴斯蒂安正用槍指著他。

“請關上你身后的門。”巴斯蒂安疲憊地沖他笑了笑。

亞當緩慢地走進屋內，關上身后的門。

“別擔心。”巴斯蒂安說，“我們三個都會活著離開這里，我保證。”他用槍指了指那把鼓囊囊的皮椅，“你先坐下聽我解釋，怎么樣？”

亞當走過地毯，坐下來，看著面前的一只水桶。亞當心里很清楚，這件事與鯊魚有關，但就這么說出口感覺還是相當愚蠢。

“你不是唯一一個遇到鯊魚問題的人，亞當。你只是最新出現的那個。”巴斯蒂安說。

治療師發出一陣呻吟。

“她告訴你的？”亞當問。

“麥克風告訴我的。”巴斯蒂安說，“我竊聽了很多治療師的辦公室，要找到一位真正的朋友可不太容易。”

“呃，”亞當吞了吞口水，“你想和我做朋友？”

巴斯蒂安把槍放到一旁，擰開第一個水桶的蓋子。“我指的是漁夫的朋友，也就是魚餌。”

他把桶里的水倒進兒童泳池，汩汩的水聲讓亞當寒毛直豎。

“就個人而言，我認為自打鯊魚的概念進入我們的集體意識，這種情況就一直在發生。你能想象第一個遭遇鯊魚的人是怎么想的嗎？我的老天爺。”巴斯蒂安把第二只桶懟上兒童泳池有彈性的邊緣，“概念鯊魚，我喜歡諾拉對它的稱呼。在某些特定文化中這一現象更加嚴重，每當有沖浪者遭到襲擊，或者一部相關電影問世時，它的出現頻率便會上升。《大白鯊》要負很大責任，但它只會出現在某些人身上。”

亞當眼睜睜看著水從桶里哐哐倒出來，慢慢灌滿泳池。“你看見過它嗎？”

“這不是看不看得見的問題。”巴斯蒂安說，“它是真實存在的。當它出現，任何人都能看見它。唯一的問題是，它要獵殺誰。它常以孤獨的個體為目標：那些神志不清醒的人、無法與周遭正常交流的人。它就是這樣一個混蛋。”

“我沒那么孤僻。”亞當撒了謊。

“艾斯特·埃林頓挺孤單的。”巴斯蒂安說，“她有癡呆癥。但她還是腦子清醒地給她兒子打了兩次電話，說浴缸里有鯊魚。他以為她只是害怕在浴缸里滑倒，表達方式奇怪了些。”

巴斯蒂安看向諾拉，似乎想聽聽她的專業意見，但她沒有搭理。“后來有一天她徹底消失了，浴缸里盡是抓痕，地板上還留下一道巨大的咬痕。是她孫子發現的，一個六歲的小男孩想知道他奶奶到底去了哪里，而那個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就是你。好了，我明白了。”亞當說。巴斯蒂安臉漲得通紅。“是的，那是我。我曾經以為是熊干的，但熊的咬痕不是那樣。后來，終于有一次，我爸喝醉之后告訴了我她打電話的事。她提到了鯊魚。從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找它。”他舉起假手，“2009年的時候差點就抓到它了。不過，我當時太年輕，沒什么經驗。”巴斯蒂安說，“你看，我現在有一把魚叉槍了。”他興沖沖地從綠色背包里掏出來。它已經上好膛，上面的倒刺閃爍著邪惡的鋒芒。“你不會有事的，亞當。我們要徹底解決這件事。你要做的就是進入泳池，拜托了。”

亞當審視了眼前的情勢：這是個周日下午，他在心理治療師的辦公室，一位手持魚叉槍的人向他提供了一個機會，讓他能永遠擺脫概念鯊魚，而他的治療師被膠帶綁著正苦苦掙扎。只要他答應，便不用再害怕飲水機、洗澡或是任何有水的地方。

“好吧。”他說，“但先放了諾拉。”

巴斯蒂安點點頭。“可以。”

巴斯蒂安把諾拉扔出房間并堵上了門。兒童泳池的水剛好沒過亞當小腿的一半，此刻，他只穿了條平角短褲和一件救生衣，辦公室里的空調冷氣讓他不停地哆嗦。不過很不幸，鯊魚似乎沒有要來的跡象。

“或許有人在一旁看著，就行不通了。”亞當說。

“它會來的。”巴斯蒂安說，“刺傷你自己。”

亞當咬緊牙，將拉直的回形針刺進拇指。一大滴血滲出，滴答聲落進兒童泳池里，隨后擴散開來。他看著殘余的血漬在他腳旁打著轉，還是沒有海洋。

“別擔心，亞當。我會在開槍前把你撈出來。”巴斯蒂安坐在諾拉的辦公桌上，抓著纏繞在亞當救生衣上的繩子的另一端。

魚叉槍就放在他身旁，“要不你再刺一下自己。”

亞當剛舉起回形針，事情就發生了。他墜入冰冷的海水，水下周遭的氣泡漩渦讓他什么都看不見。

借著救生衣晃蕩著浮出水面時，他看到了熟悉的治療師辦公室。

兒童游泳池此時成了一扇開放的舷窗，通向廣闊海洋的深處。

“你做得非常好，亞當。”

巴斯蒂安喊道。

鯊魚已經在路上了。辦公室的光線不太好，亞當無法看清身下的陰暗之處。他拍打著水面，“救我出去！”

巴斯蒂安拉動繩索，就在那一刻，鯊魚宛如一發導彈，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它光滑的灰色軀體騰空而起，亞當睜大雙眼，身體僵硬，但與此同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鯊魚的目標。它撲向諾拉的木頭辦公桌，大嘴緊緊咬住了巴斯蒂安撲棱的腿。他嚎叫出聲，伸手去抓魚叉槍。

巴斯蒂安一直在追捕概念鯊魚，而概念鯊魚也一直在尋找巴斯蒂安。亞當意識到自己同時被他們當成了誘餌。魚叉槍的發射產生了巨大的氣動推力，一根帶刺的長矛刺穿鯊魚灰色的軟骨，血噴灑進水里。

巴斯蒂安有一半身子都被鯊魚咬在嘴里，他們仿佛融為一體，像某種怪異的生物般來回掙扎。巴斯蒂安抓起另一根魚叉，胡亂摸索著裝進槍里上膛時，鯊魚把他拖離了桌子，拽進了兒童游泳池。在拖拽的過程中，鯊魚的尾巴砸在了亞當頭上，讓他再次沉入水里。

他再浮上來時，剛好看到魚叉的倒刺劃破了兒童泳池的一側。海水非但沒有退去，反倒大量涌了出去：一瞬間，辦公室被淹沒。巴斯蒂安尖叫著，雙手將魚叉刺進鯊魚肥胖的鈍鼻。鯊魚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但痛苦地扭動起來。亞當閉上眼，緊緊抓住救生衣，等待著鯊魚撕碎巴斯蒂安肢體的聲音，等待它貪婪的大嘴下一刻轉向他。一個浪頭打向他，把他扯入水中徹底卷走。

他氣喘吁吁地浮出水面，轉身環顧四周，發現他們已經結束了扭打。巴斯蒂安和鯊魚都死了，現在只有一具漂浮的肉狀物。

亞當的喉嚨一陣發緊。從諾拉的桌子上咬下來的一大塊木板漂過他身旁。他本能地抓住它，半趴在木板上。等呼吸慢慢平息下來，他仰躺在上面。灰泥天花板已經變成開闊的天空。陽光溫暖著他的臉龐。海鷗在遠處尖聲鳴叫。他望向四周，無論哪個方向都只有地平線。他意識到自己孤身一人，漂流在無邊的概念海洋之中。

小A//摘自《科幻世界·譯文版》2023年第1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