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卯卯

師父說,萬物運行都是一個循環的過程。植物發芽,生長,葳蕤茂盛,枯萎凋落,回歸塵土,來年再次復蘇,這是一個循環;水從天上云間而來,匯聚,流淌,灌溉莊稼,滋養萬物,滲入泥土,最終水汽升騰,重新化為云朵,這也是一個循環。
“那云鯨呢?”我問師父。
“云鯨春日生于云谷之中,經歷夏季的生長,在秋季回到天之歸墟,或許這也是一個循環吧!”師父回答我。
在遇到師父之前,我一直生活在福利院里。
師父來的那天是個雨天。我還記得當時正在上課,院長走進來,看了我們一眼,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安吉,”她喊了一聲,“你過來,有人想要見你。”
師父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站在雨中。“過來。”師父對我招招手。他看著我,眼神是那么溫和。
我看到他眼里藏著云,那些云在他眼底飄浮變幻著。
“你眼睛里有云。”我大著膽子說。
“哦,你能看到它們?真是個好孩子,是一個適合照顧它們的人。”
我疑惑地看著他。
“你想跟我走嗎?”
“我們要去哪里?”
他開心地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去云谷。”
就這樣,我跟著師父離開了福利院。那年,我六歲。
云谷是個有著一望無際云霧的山谷。師父的木屋就在山頂,站在屋前的空地上,整個山谷便盡收眼底。
“師父,云谷好像一個大碗啊!”第一次看到云谷,我興奮地大叫。師父點點頭:“現在是冬天,云谷還在沉睡,等春天吧。”
春天會發生什么,師父沒說,他只是讓我等著。
師父不太喜歡說話,但他喜歡用木頭給我雕刻玩具,窗臺上已經擺滿了木鯨、木馬、木羊、木狗、木貓……
這是我來云谷的第八個年頭。
這天夜幕剛剛降臨,山中便響起春雷,很快細如銀絲的春雨開始降落。我知道,那些孕育了一個冬天的力量,就要破殼而出了。
每年第一場春雨過后,蟄伏在云里的云鯨種子就會蘇醒,有時候多,有時候少,沒人知道它們的數目。
接下來連著幾天都在下雨,云海聚集了更加充沛的雨水。云鯨種子終于在一個清晨裂開了,噼啪聲此起彼伏,云霧翻騰。就在這時,太陽破云而出,朝霞瞬間點燃云層。仿佛受到了光的召喚,一只只小云鯨忽地躍出云層,一只、兩只、三只……當我數到十二的時候,一只與眾不同的云鯨出現了,它不是云一樣的雪白,而是海一樣的深藍。
“一只藍色的云鯨,”我喃喃地說,“如果師父在,他一定會喜歡。”
云鯨在春天的云谷中慢慢長大,長出巨大的魚鰭。等到了夏天,它們就要開始跟著師父練習飛行了。師父有一架金色的滑翔機,和光一樣耀眼。
“只有它們的鰭像翅膀一樣強大,才能在秋天的遠行中到達天之歸墟。”師父說,“而我們牧鯨人就是云鯨們的領航者。”
“天之歸墟是什么地方?”
“古書上有記載:‘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那是海之歸墟。而人們不知道,這云中也有一個這樣的地方,它叫天之歸墟,那是云鯨的歸宿。”師父嘆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師父為什么嘆氣,也不知道什么叫歸宿。那時候我還太小,看到云鯨的時候又驚又喜,盼了一個冬天,終于知道師父讓我等什么了。
“安吉,你喜歡云鯨嗎?”
“喜歡。”
“但做一個牧鯨人不僅辛苦,還會孤單……”
“不,我不怕,有師父陪著我呢。”
師父笑笑,好一會兒沒再說話。
“師父?”
“啊,安吉,”師父頓頓,“我教你唱一首歌吧。”
“好啊!”
師父哼了起來,那是一首沒有歌詞的歌,只有一種悠遠的曲調,但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 師父, 這是云鯨的歌嗎?”
師父笑著點點頭。
這年我七歲,也就是這年,師父開始教我識風、辨風、乘風……師父說,一個牧鯨人只有對風足夠了解,他們的滑翔機才會永不停落。
關于風,我一學就是三年。
這年春天師父問我,想要一架什么顏色的滑翔機?我簡直驚呆了,要知道,能像師父那樣帶著云鯨在天空飛翔,是我最大的夢想。
“藍色的,一架和天空一樣顏色的滑翔機。”我對師父說。
師父點點頭,幾天之后的清晨,師父在屋外大喊:“安吉,到院子里來。”
我跑到院子里,然后就看到了大鳥一樣的藍色滑翔機。
“從今天開始,你要學習飛翔了。”師父說。
我用整個春天,給每一只云鯨起了名字,夜風、晚云、九香、春河、白月……唯獨那只藍色云鯨沒有名字,因為我不知道什么名字適合它。
夏天到來的時候,云鯨們長得有木房子一般大了,它們強壯的鰭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是時候練習飛行了。
那些天,我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檢修師父的滑翔機。是的,我要駕駛師父的滑翔機飛行。
這天,一股溫暖的西南風從山里吹來,第一次起航的日子終于到了。
我跳上滑翔機,吹響鯨笛,一聲短促迅疾的聲音傳向云谷,那是召喚云鯨出發的笛音。
云海里的云層開始翻滾,云鯨們正在云下積攢力量。突然,它們沖破云海,躍上半空。
那是我帶領云鯨第一次飛行,我們沒有飛得太遠,只在云谷附近山林的上空盤旋,一直到午后才回到云谷。云鯨們看上去累壞了,它們重重落入云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幾乎每天都會練習飛行。
那只藍色鯨魚似乎與其他云鯨格格不入,當云鯨們追逐鳥群的時候,藍色云鯨總是安靜地停留在離我最近的天空,為我遮擋陽光。飛行的時候,它也幾乎不和其他云鯨排成一隊,更喜歡和我并肩飛行。這總讓我想起師父,想起曾經和師父并肩飛行的情形——我們俯沖、斜飛,一起穿過厚厚的云層……這一切,是那么遙遠,卻又那么清晰。
十二歲這年,我終于學會了鯨笛。鯨笛是師父用細小的竹子做的,笛聲可高可低,可長可短,不同的聲調代表著不同的意思,那是一種只有牧鯨人和云鯨才能聽懂的語言。
這一天,師父很開心,他說:“安吉,從明天開始,你要學著自己帶領云鯨練習飛行了,這樣到了十四歲,你就能和我一起去天之歸墟了。”
“真的嗎?可……可我覺得自己還不行……”我激動得都結巴了。
“別怕,就像你平時練習飛行一樣。”
第一次做領航人的感覺棒極了,那樣子就像我與風、與云鯨融合在了一起。
我以為師父會一直陪著我,然而,師父在我十三歲這年冬天離開了我。
師父說:“安吉,以后云谷就剩你一個人了,不要覺得孤單,有云鯨陪著你呢!”
我哭了。
“別哭,安吉。”
“可是,師父,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學會,我的滑翔機還駕駛得不夠好,我還不能獨立修理它,還有師父,您說好明年要帶我一起去天之歸墟……”
“安吉,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只是有時候我想,把你帶到這里,讓你去做本來我應該做的事,是不是對你不公平……”
“不,師父,我喜歡馴養云鯨,我也喜歡這份工作。”
師父笑笑,我看著他的眼睛,如同我第一天見到他時的樣子,他的眼睛明亮、開闊,一片片、一團團的云藏在里面,然后又一絲一縷地慢慢消散。
師父走了。
我把師父埋在了云谷邊。
夏天就要結束的時候,我決定帶領云鯨向東飛行,為我們秋天的遠行做準備。
起初東行的路途很順利,風勢不大不小剛剛好,我們的隊伍如同一片巨大的云朵,朝著東方緩緩前行,云鯨們一路高歌。
當太陽漸漸挪到我們身后的時候,一片開闊的荒灘闖入我的視線。荒灘上有鵝卵石,有淺水,剛好適合做我們今晚的營地,于是我開始調整滑翔機的航向準備降落。
就在這時,一陣大風毫無征兆地朝我席卷而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和滑翔機掀翻了。那一刻,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就在我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重重地撞到了一堵柔軟的墻壁上。
是藍色云鯨!它用巨大的身體擋住了我繼續翻滾的路線,像一個巨大的懷抱,把我和滑翔機有力地攬住,最后我們都順利地降落到了荒灘上。慶幸的是,金色的滑翔機沒有出現大問題,很快我就把它修好了。
我在淺灘上燃起一堆篝火,藍色云鯨遲遲不睡,它靠在我身邊,癡癡地看著火堆,我們頭頂是漫天的銀色星光。
秋天的時候,云鯨們徹底長成了大鯨魚,它們的鰭看上去比我的房子還要大,所以我們飛行得越來越遠。不僅如此,它們還跟著鳥,學會了很多飛行的姿勢,俯沖、旋轉、排成“一”字或者“人”字的隊形,尤其是那只藍色云鯨,它竟然學會了變換形狀,就像一朵真正的云。
尤其在我不開心的時候,它會變成各種形狀,逗我開心,在我的頭頂來回盤旋……真想它能一直陪著我啊!可是我知道,不久我們就要分別了。
當最后一場秋雨結束,云鯨們啟程的日子到了。
那天一大清早,我就被云鯨們歡快的叫聲吵醒。推門而出,我驚呆了。果然就像師父說的那樣,頭一天的雨水越豐沛充足,第二天的云海就越壯觀神奇。
萬里云海已經隨著秋風翻騰起來,云鯨們開始迫不及待地在云海里游弋,它們似乎感受到了今天的不同。藍色云鯨唱起了歌,我確定這首歌是它第一次唱,可不知道為什么,那歌中透著一股熟悉的旋律,好像聽過,但又實在想不起來。
云鯨們準備好了,它們圍著我不停地轉圈。“出發嘍,云鯨們。”我大喊一聲。
我駕駛著金色的滑翔機,云鯨們像群孩子一樣跟在我身后,它們跟著我一直向東,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飛去。
我們飛過一座座城市和村莊、一片片山林和湖水,一直飛行了十天十夜。當我們到達東方盡頭,我看到一片被朝霞點燃的云海,這里沒有黑夜,只有清晨。
當云鯨們躍入被朝陽染紅的云海,再次躍出云面的時候,它們全身都被染上了淡淡的紅色。
云海的盡頭就是天之歸墟,而我也終于見到了它真實的樣子。那是一片白色的深淵,翻騰如水的云海向下流泄,形成一道巨大的云之瀑布。而深淵之下,連接著的竟然是藍色的大海。
云鯨的歌聲透著感傷,它們在向我告別。越接近天之歸墟邊緣,云海的沖擊力就越大,藍色云鯨想要躍出云海,但很快,它就和其他云鯨一起,被沖到了邊緣。
“去吧,云鯨,去你們該去的地方。”我一邊飛行,一邊大喊。
云鯨們用歌聲回應著我,突然藍色云鯨的歌聲高亢起來,我知道它的歌聲已經接近尾聲……
當我想用喊聲回應它的時候,它已經和其他云鯨一樣,隨著流動的云海,墜落云之深淵。我看到云鯨們落入大海的一瞬間,變成了一只只真正的鯨。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想起來了,藍色云鯨唱的歌,就是那晚師父教我的歌,那首我沒有學會的歌。
那是師父的歌。
整個冬天寒冷而又漫長。
無聊的時候我就去云谷的崖邊走走,云海已經沉睡,世界寂靜無聲。
實在冷的時候,我就待在木屋里,看師父給我雕刻的那些木馬、木羊、木狗、木貓……我知道,師父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春天來了。第一聲春雷響起,云谷里傳來密集的、如同種子破土而出的沙沙聲,我知道新的云鯨要出生了。
這天黃昏,突然有人敲響了我的木門。拉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
“你好,牧鯨人,我是來找我媽媽的。有人說,只要我足夠思念她,她就會變成一顆云鯨的種子。”說著她眨了眨眼,我看到她寬闊的眼底藏著云,一片片、一團團,柔和而又美麗。
我突然想起師父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他說,這世界上有萬萬千千的人,但只有眼里有云的人,才能看到云鯨的存在,才能發現云鯨的秘密……
所以,我和師父,還有眼前這個女孩,我們都注定是要照顧云鯨的人。
孟德爾//摘自《兒童文學》(經典)2023年3月刊,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