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音樂學院/張瑞
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捷克作曲家、指揮家。馬勒的創作領域主要是交響樂和歌曲,共創作了9 部交響曲(第10 交響曲未最后完成),1 部交響聲樂套曲《大地之歌》以及40 多首歌曲,代表作有交響曲《巨人》《復活》和《大地之歌》等等。他的交響曲氣勢恢宏,編制龐大,樂隊的音響效果可與現代環繞立體聲效果相媲美。此外,馬勒的作品還具有深奧的思想內容、濃郁親切的奧地利及波西米亞民族風格。馬勒根據中國唐代詩人李白、孟浩然和王維的詩作而創作的《大地之歌》是一部交響性的聲樂套曲,也是一部歌曲交響曲。具有深刻的哲學性構思,雖然整體情緒是悲觀的,但又充滿對人生的思索、對歡樂的追求,這一切又與大自然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聲樂套曲《大地之歌》,雖然其中用了聲樂的表演形式,然而卻是一部真正的交響樂。《大地之歌》是一部帶人聲的交響曲,因為管弦樂隊所起的作用并不僅僅是伴奏,它還兼有表現詩歌意境的重要責任,它與獨唱聲部是完全融合為一體的。
中國唐詩引起了馬勒的共鳴,中國詩人們的豐富情感和睿智讓馬勒震驚。在李白、王維、孟浩然等人的詩中,馬勒仿佛看到一個與自己一樣孤高自傲而又懷才不遇的人,創作靈感也由此汩汩而來。馬勒根據李白、王維、孟浩然等人的7 首詩歌,在1907至1909年創作了這部他稱之為“男高音、女低音(或男中音)和樂隊的交響曲”的《大地之歌》,副題為《為男高音和女低音(或男中音)獨唱和管弦樂隊而寫的交響曲》。1911 年5 月18 日,馬勒因心臟病在維也納逝世,終年51 歲,在1911年11月20日《大地之歌》才在慕尼黑首次演出。
《大地之歌》共分六個樂章,調性布局運用了交響音樂的發展手法,從第一到第六樂章都貫穿著五聲音階的音調。第一、三、五首由男高音獨唱,第二、四、六首由女中音或男中音獨唱。在這相對獨立的六個樂章里,作者將他對生活的歡樂和期盼與自然景物緊密聯系在一起,雖然受心境的影響,整部作品基調不那么明朗。但那充滿激動、富有幻想的抒情旋律及不同聲部的演唱配合,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一首描寫借酒澆愁的心境,據中國音樂史學者們查考后證實原詩為李白的《悲歌行》。本樂章為奏鳴曲式,雙重呈示部,音樂以贊美生活開始,以痛苦欲絕告終。馬勒根據這首詩意,把詩分為三段,每段都用“黑暗主宰生命,黑暗即是死亡”一句結尾。在馬勒看來,人面對如此美好的大自然,而又面臨人的生命短促這樣一個悲劇性的現實,所以,他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借酒澆愁。
這首詩含有“悲”的情緒,表現了一種置生死,榮辱于世外的玩世不恭的態度,但從整首詩看來,氣勢還是比較豪放的,特別是最后“還需黑頭腳方修,莫漫白首為儒生”兩句,還表現了一種積極奮進的精神。馬勒在《愁世的飲酒歌》中自己加進了“生極陰暗,死亦然”,并反復加以強調,使全詩籠罩著一種陰暗的色彩。同時,對原詩“孤猿坐啼墳上月”一句,也加以渲染,造成了一種凄涼、陰森的氣氛。從而使歌詞在情緒上和原詩已有較大的距離,著重表現了一種消極、灰暗、逃避現實的悲觀情緒。這個樂章的音樂很貼切地表現了歌詞的基本情緒——消極、悲觀和傷感,表現了一種“生極陰暗,死亦然”的低沉格調,見譜例1。
譜例1

每一部分都以圓號吹奏的躁動、富有悲劇性的音響開始,然后弦樂器加了進來,繼續奏著激動不安的旋律。當唱到“悲哀到來,心靈的花園一片荒涼”一句時,曲調顯得悲涼而又抒情。后來,男高音在豎琴的件奏下,在g小調上唱出了“生極陰暗,死亦然”一句時,音樂顯得暗淡無光。這個樂章的第一段就此結束。接著,圓號那激動不安的旋律又響起來了,歌曲進入了第二段。第二段以朗誦般的音調、說話式的口吻,唱出了“偶然得到的一杯美酒比人間所有的王國還要珍貴”的歌詞。最后,又以極其暗淡的音調,唱出了“生極陰暗,死亦然”的歌詞,這次所用的旋律和以上的旋律是相同的,只是由于感情的發展,顯得比較激動。
第二樂章詩句描寫了秋日的景象,是一首悲秋之歌。根據的是哪一首唐詩,現在尚無定論。有人認為是錢起,有人說是張籍,還有人說是張繼,但在他們的詩集中,好像都找不到與這一段音樂相近的詩作。現在比較多的人認為用的錢起的《效古秋夜長》。
這一樂章也是奏鳴曲式,雙重呈示部。慢板,由女低音(或男中音)演唱。通過對秋天景象的描寫——凋零、蕭瑟,表現了馬勒預感死亡即將來臨的一種哀傷的情調。
譜例2

音樂一開始,小提琴奏出了音色灰暗的、有如秋風掃落葉似的件奏音型。這一段音樂,勾畫出一幅秋天的景色,使人聯想到落葉紛飛、孤雁哀鳴的景象。接著,譜例2中女低音獨唱以緩慢的曲調,飽含辛酸也吟唱出:“藍色的秋霧彌漫在湖面上,青草葉上蓋著嚴霜”的歌詞。這個緩慢的旋律貫穿著整個樂章,而雙簧管又總是悲哀地伴隨著它,整個音樂如同是一首哀悼凋零的大地的挽歌。當女低音唱到“我已困卷,燈已熄滅,誘我入眠”時,音樂顯得極其暗淡無光,甚至是淡漠。而唱到:“賜給我安靜吧!我需要休息”一句時,音樂具有哀求的色彩,仿佛在向上蒼祈求死亡,以得到最后的安息。最后,樂隊奏出了暗淡無力的結尾,在這里,雙簧管又吹出了空洞、寂寞的旋律,描繪出一片凄涼的景象,第二樂章就這樣悲哀的結束了。
第三樂章《青春》,中文譯為《少年行》,這是一首青春的歡快頌歌,描寫少年歡樂嬉戲之事,在整首交響曲中,是一首美好的插曲。這個樂章的歌詞究竟出自哪一首唐詩,雖然德文譯詞注明歌詞是李白所作,但無從考證。這個樂章的音樂清新、明快、優雅,具有歡樂的氣氛,表現了馬勒對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樂曲開始,長笛、雙簧管奏出流暢、跳躍的這段音樂具有五聲音階的特點,有如對波光、亭影的生動描繪。第三樂章是一首類似諧謔曲、充滿著青春活力的頌歌,樂隊始終以流暢的旋律與歌聲相伴,演唱輕松歡快:“在平靜的湖水面上,一切都奇異地倒映出來……”,見譜例3。描繪出一片歡樂的景象,使人仿佛看到了一群瀟灑倜儻的書生,正在談笑風生、喝酒吟詩的歡樂情景。
譜例3

第四樂章《美女》的詞為李白的《采蓮謠》。詩中的若耶,相傳位于浙江紹興城南,是西施當年采蓮之處。李白的原詩只有8句,但馬勒寫的這個樂章卻長達144小節。此樂章用了很大的篇幅去描繪少年們互相追逐、縱馬飛馳的情景。它的曲調大多具有五聲音階的特點。開始部分由小提琴和長笛奏出一句表現江南春日、鶯歌燕舞的秀美景色,悠揚的旋律,由中國傳統的五聲音階組成。隨后由木管樂器引出女低音演唱,表現采蓮女多姿多彩的嬌美神情,女低音歌聲旋律雖然優美,但聽起來并不很開朗,給人種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感覺。接下來長號和大號加進來,描繪出駿馬奔馳的情景。曲中中國風情的木管旋律與歌唱聲部交相輝映,并在結尾由大提琴與豎琴演奏出了悠長、神秘的泛音。
譜例4

女低音唱道:“人生不過是南柯夢”時,仿佛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見譜例4。把李白的原詩和馬勒的這一樂章相比,我們會感到原詩就如一幅清新的水墨畫,而馬勒的音樂卻像是一幅色調濃重、絢麗多彩的油畫,兩者之間的韻味是大不一樣的。
第五樂章《春天的醉漢》出自李白《春日醉起言志》,是全部樂章中最忠實于原詩的部分,顯示出李白狂放不羈的情調和借酒消愁、逃避現實的人生態度。音樂一開始,雙簧管和圓號奏出的帶裝飾音的序奏,就表現出一種狂放的氣。這時,樂隊接著奏出了描寫“春風”“流鶯”等美麗景色的間奏。馬勒對此段音樂曾寫下這樣句話:“我被迷住般地靜聽小鳥的歌唱與歡笑。”接著,男高音喃喃自語地唱道:“醒來時,傳來了什么聲音?”這仿佛是醉漢所發出的囈語。最后,音樂又回到了狂放不羈的氣氛中去,男高音激動地唱道:“我重新斟滿了杯酒,一飲而盡……”,見譜例5。這一樂章的木管樂器中不同音色的變換及和聲的處理,使人物形象更加栩栩如生。男高音的演唱充滿激情,他向人們又一次展現出生機勃勃的春天。
譜例5

這個樂章以孟浩然的《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和王維的《送別》為素材,兩首詩都寫得比較含蓄、飄逸,整個情緒并不顯得很灰暗。馬勒改編后的歌詞,有了較大的變化,突出渲染了絕望、沉郁的情緒,與原唐詩有較大的不同。作品采用不協和和弦及尖銳的音響效果,表達詩人在山林中靜候即將分離朋友的情景和生離死別的內心痛苦。音樂一開始,幾件低音樂器奏出了長音,加上大鑼在低音C上的陰森可怕的輕敲,并由雙簧管在高音區若斷若續地奏出了凄楚的音樂動機,給人一種空曠、孤寂、陰風習習的感覺:歌聲之后,一支長笛在高音區孤獨地吹奏著,氣氛顯得冷冷清清,使人產生身臨無人之境的感覺。當女低音唱出:“夕陽西下在小山背后,夜幕降臨在山谷之中……”時,音樂凄涼地進行著,又給人留下無限憂傷和悲涼。
譜例6

這一樂章是馬勒思想的總結,也可以看作是這部交響曲思想的概括,也可以說是馬勒對現世的告別。在創作這部作品的時候,馬勒的身體已經很差,他似乎也已經意識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所以在潛意識中,有向世人告別的意思。
《大地之歌》被公認為是馬勒著名的成功之作,他用交響樂的形式為我國唐詩譜曲并獲得了新生,這不僅是歐洲音樂史上的創舉,也為東西方文化藝術的結合積累了寶貴的經驗。但是《大地之歌》和唐詩原作的風格相距遠,原詩簡潔、含蓄、淡雅,而《大地之歌》卻有著濃重而瑰麗的色彩,感情的變化強烈并富有戲劇性。這部作品反映了馬勒晚年的思想感情和人生態度,總體風格是表現感傷哀怨的心情,音樂深沉壓抑,具有悲劇色彩,但其中有的部分也有歡快活潑的成分。這多少反映了馬勒盡情享樂和預感死亡的矛盾復雜的心態。古斯塔夫·馬勒屬于最后的浪漫主義交響樂作曲家,他的創作受瓦格納的影響極深,不僅懷有崇高的藝術理想,還相信表現工具的大小是和思想內容的大小成正比例的,所以他們也相信如果利用了一切可用的聲音源泉,就可以創作出具有相當藝術價值的作品。他不僅對藝術充滿熱忱,而且具有堅強信念又嚴肅認真的藝術性格。和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一樣,《大地之歌》是馬勒對這個讓他戀戀不舍的世界的遺贈,是他向青春、美麗和友情訣別的哀歌。
馬勒作為19 世紀晚期的一個有代表性的作曲家,他的作品很有個性,擅于借景抒情。馬勒將寫景與抒情的音樂片段交融在一起,是一種重要的創作方法。《大地之歌》是馬勒在愛女早逝、心情萬分沮喪時,受到唐詩的啟示而創作的,是作者本人內在情感的流露。喪女的不幸使馬勒在樂曲中盡情抒發其內心的悲哀憂傷和憤懣不平的情緒,也使自然景色在樂曲中由于作者的移情作用而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例如全曲結尾處的歌詞:“鮮花遍野在春日里再度開放,鮮花遍野直到永遠……”,內容有景有情、情景交融,較好地體現了唐詩的意境,嘆息人生苦短及對生命的留戀,蘊含著馬勒對生命的感悟,撼動人心。
馬勒的《大地之歌》首演距今已有110多年,因其突出的中國元素及音樂美學價值而聞名于世。馬勒把唐詩、民間音樂同管弦樂結合為“交響性歌曲”,是這部《大地之歌》最大的創新。這部聲樂套曲有時飽含對人世間深深的留戀和對寧靜生活的憧憬,有時又陰郁暗淡、充滿沮喪,有時陽光向上,有時憤世嫉俗,這些復雜的情緒揭示了馬勒內心深處矛盾的精神世界。馬勒的這部交響曲采用管弦樂隊伴奏,規模龐大,保持了室內樂風格且充滿了交響性,對于后世影響極大,勛伯格、貝爾格、威伯恩、肖斯塔科維奇等人都從中受到了啟發。進入新時期以來,中國和西方音樂文化的交流更加頻繁,已經成為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影響世界的重要途徑。研究馬勒《大地之歌》中的唐詩元素與西方交響曲的融合,對新時期中國音樂創作的進步以及文化自信自強的建設,都具有借鑒意義和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