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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走了六年的信

2023-11-22 22:53:11李鈺
小品文選刊·印象大同 2023年10期

李鈺

我坐在湖邊,夏風習習,空氣潮潮的,帶著點水草的青澀和湖水的腥味兒。湖面上一片漆黑,只有航燈極有節奏地眨著眼睛。

還有兩個小時,我就成年了。

看著漆黑的湖面,白天收到的匿名來信,那個字跡我再熟悉不過了,是奶奶的字,這信,不是久別重逢的驚喜,而是猝不及防的驚嚇。

奶奶已經去世六年了,這信是六年前奶奶發出的,那這信怎么可以走了六年呢?還是天外來音,我一整天都處在思考中,我倒不是怕什么,我是在想,時間竟已經過去六年了,奶奶的樣子在我腦海里漸漸淡去。人們常說,人最可怕的不是離去,而是遺忘。我從微信里翻出與奶奶的語音對話,企圖努力回想起奶奶的容貌,可不看照片我都無法想起奶奶的樣子。

父親說,樣子并不重要,記住那份好才是最重要的。

我看著手里的信,始終沒有勇氣打開。這封信應該是奶奶活著時留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我不管信是怎樣的來源,奶奶的確離開我整整六年。

從我記事起,奶奶每天沉浸在書法與繪畫中,享受著外人看來孤獨的生活,年近六十的她總是有花不完的力氣,白天陪我,自己寫字畫畫,有時還要出席活動,晚上才能回家休息。我眨著大眼睛看向奶奶:“奶奶,您累不累啊?吃完飯就又要走了吧。”

奶奶笑瞇瞇地望著我:“做自己喜歡的事兒,不累。”

我仿佛聽到了滿意的答案,拉著奶奶手就往外走,“奶奶陪我玩。”奶奶也不反抗,放下手里的書由著我往外拉,一直拉到水池邊,我停下來,看著石頭橋猶豫不前。

“怎么了?怎么不走了?”奶奶蹲下身疑惑地問我。

“那石頭滑,我不敢過。”我怯怯地說道。

“沒事兒,你放心大膽地走,奶奶在后面呢,怕什么?”奶奶笑了笑,摸摸我的頭,“去吧。”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奶奶,最終還是踏出了那一步,前面幾塊都走得十分順利,就要上岸時,我腳下一滑,重心向旁邊偏去,撲通一聲我就掉進水里,水不平靜了,我從水底看到奶奶的臉晃蕩著。我伸出手想要握住那只手,卻捉了空。

我愣愣地看著湖面,記憶不斷涌上心頭。

奶奶愛讀書,我也愛讀書。

小時候常在奶奶家,一處平房院子,奶奶在這里已經住了四十多年,我在這富有年代感的小屋里住著,屋頂糊滿了紙。屋子正中的柜頂上一直都放著毛爺爺的塑像。聽奶奶說,在她年輕時候,每天下了班回家吃完飯就要拿上紙筆小板凳去聽《毛澤東選集》的講解,幾乎是所有人都要學習,那些不識字的人也能背出選集里的內容。

“那個特殊的年代,人們互相猜忌,真夫妻都不能講真話,萬一你說錯了,對方就把你告了。”奶奶坐在搖椅上,扇著蒲扇,手里還拿著那本《毛澤東選集》,卷起的書角都是翻閱的痕跡,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批注。

我趴在藤椅前,學著奶奶的樣子,一筆一畫地在自己的兒童讀物上留下稚嫩的痕跡。

奶奶很少在我家留宿,不論多晚,都會讓父親送她回去。而我,是最不愿讓奶奶回家的人。

“奶奶不走好不好?”我拽著奶奶的衣袖,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奶奶,同時偷瞄著父親。

“奶奶回去換身衣服,明天一早就過來看你好不好?”奶奶蹲下身,用手撫摸著我的頭。

“哇”的一聲,我哭出來,搖晃著奶奶的手臂,“奶奶明天再走,明天再走好不好。”

顯然,奶奶被我的陣仗嚇了一跳,連忙哄道:“好好好,奶奶不走,奶奶陪著我的乖孫女兒。”奶奶把我摟到懷里,一把抱起走向臥室,“奶奶哄你睡覺覺嘍!”

進了臥室,把門掩住,奶奶轉過身看著我,“以后可不許哭了,這樣可不好,犯了錯就要承擔責任,怎么能和爸爸耍賴呢?奶奶可就保護你這一次啊,下次可不許了,聽到沒有?”

我高興地點點頭,哧溜就鉆進被窩,安穩睡去。

自那之后,我總是愛用奶奶當擋箭牌,每當覺察到父親將要發怒,我就不舍地看著奶奶,奶奶心軟就會留下護著我,只要奶奶在,父親就不敢打我。后來父親忍無可忍,識破了我的小伎倆,什么話都不說,即使我犯了錯,也只是用眼神暗示我,那意思是,看我一會兒怎么收拾你。轉眼,他宛如一個笑面虎,開開心心地把奶奶送走,這才轉過身收拾我。

我畏畏縮縮地窩在墻角,不敢看向父親,聽到皮帶從褲子上拉下來的聲音,我的心頓時緊張地怦怦亂跳,看著一步步靠近,迎面而來的人,這一刻,我多想奶奶在我身邊,我沖向窗戶邊,企圖奶奶聽到我的聲音后折回來解救我。

可惜我的愿望落了空,沒等到奶奶回來,就挨了父親的一頓打。

自那之后,我更是希望奶奶能夠常來,最好是住下來。直到一天晚上,我起床找水喝,看到半掩著的門我就放慢腳步,想聽聽里面在說些什么。

奶奶語重心長地對父親說:“你怎么教育孩子我不管,但有一點,別打得太狠了。小孩子,調皮本就是天性,孩子那么怕你,見了你就躲,那是正常的父女關系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知道了媽,我自有分寸。”

我在門外,向奶奶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我躡手躡腳地回了屋,鉆進被窩里,泣不成聲。

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表現,不能辜負了奶奶的良苦用心。

奶奶一直都是一個要強的人,從小到大骨子里都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從小,奶奶就想把這股勁兒傳給我,讓我和她一樣。

人人都說孫女和奶奶像,現在的我越來越和奶奶像了。

記憶里,奶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培養我對書法的興趣。奶奶深知言傳身教的重要性,從不逼迫我要練什么,只是在她寫字的時候把我放到旁邊看著,我坐在搖椅上玩,奶奶在畫案前有條不紊地往硯臺里倒上墨水,再看看我。

每到這時我就會朝奶奶伸著手,嘴里咿呀咿呀地喊著,奶奶就把沒沾墨的毛筆遞到我面前,任我把玩著。玩膩了就要自己找點樂子,順著椅子往上爬,企圖爬到畫案上,這是奶奶的大忌,她對待畫案宛如敬重一位老者,即便三四天不畫不寫,也要把畫案擦得干凈。

因為奶奶愛它,才會和它產生共鳴,它才會甘心為你服務。倘若你在畫案上吃飯,到處都是油,它不高興你看著也不舒心,還怎么在上面創造出好的作品?

“對任何事物都要充滿敬畏心。”這是奶奶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在父親的助力下,我三歲就在椅子上加了個牛奶箱子,坐在上面拿起毛筆寫寫畫畫,再大一點就開始描字帖,這是最讓我頭疼的事情,每次都想著偷懶。

學東西不能跟著家人學,總是下不了狠心。奶奶疼愛我這個孫女,很多時候放松要求,我就有偷空子的機會。

“說好你回家一周描五張,怎么就給我帶了三張過來?還有一張是上次描了一半的。”奶奶指著我帶來的作業質問道。

“描了,忘記帶了。”我撓撓頭僥幸地說。

“真的不是你沒完成?”奶奶推推眼鏡,“看著我說。”

“真...真沒帶。”我小聲嘀咕著。

奶奶沒說什么,坐回去批改我的作業,“這三張,拿回去給你爸看看,太不認真了,一張里面居然沒有一個描的像樣的字,太讓我失望了。”

奶奶身上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每到這時我一句話都不敢說,只低著頭,用力擠出幾滴眼淚企圖博取奶奶的同情。

奶奶佯裝生氣,別過臉不和我說一句話。我怯怯地拽拽奶奶的衣袖,一下午都乖巧地坐下認真臨摹,不敢發一言,生怕惹怒奶奶把我不認真完成作業的事兒告訴父親。我被迫坐在奶奶面前,乖乖地認真地寫。我越寫越好,這時奶奶的臉上就露出笑容,并告訴爺爺晚上做我愛吃的茄盒兒。

午睡是我兒時的一大難事兒,從小精力充沛的我根本不需要午睡,每到中午,全家就只我一人在瘋玩,玩累了,下午就困了。

“這個習慣可不好,以后你和我們一起睡,睡不著也得睡。”奶奶給我下了死命令,“你一到下午就困,沒狀態,連字都練不好。”

“我不,我中午不困,看會兒電視就好了。”又開始肆無忌憚了,不服氣地說。

父親防止我眼睛近視,從小家里就不買電視,每周最期待的事情就是能去奶奶家看一小會兒電視。尤其是中午新聞過后,就是電視劇,每天中午更新三集,三集過后,午睡時間到了。大人們該上班的上班,孩子們該上學的上學,而我就跟著奶奶到畫室里練字。

奶奶若是讓我睡午覺,豈不是連這點快樂時光都沒有了?

“這怎么行?你的狀態我都看得出來,困不困不是你說了算。”奶奶拍拍我的腦袋,“這件事情,容不得商量。”

從那之后,吃完午飯奶奶就招呼我午睡,我不情愿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翻來覆去睡不著,不停地看著枕頭邊的鬧鐘,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我長舒了一口氣,思緒把我拉回現實。一陣冷風吹過來,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如今,時間過得真快啊,和奶奶的點滴,仿佛都還在昨天。

奶奶發現,就算讓我乖乖午睡,下午依舊打不起精神,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不一會兒就不知道奶奶在講什么了,像一只午間的慵貓,總打瞌睡,頭剛一碰到身體,便馬上抬起來,即刻又低了下去。

奶奶心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是個行動派,想到哪干到哪,自從發現我下午沒辦法專注,就開始找原因,一路順藤摸瓜才發現每天中午我都睜著眼睛躺著,根本不睡。

“睡不著。”面對奶奶的疑問我是這樣回答的。

“怎么會睡不著?你下午還乏困呢。”奶奶不解地問。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奶奶看著我,心里默默嘆氣,“看來要犧牲掉我的午睡時間了。”之后的日子里,奶奶并沒有先睡,而是坐在床邊拿起一本書讀起來,只要我翻身有動靜,她就轉過身看我,直到我睡著為止。

開始我極不情愿,總愛與奶奶作對,我閉著眼睛一會兒,就瞇開一條縫看奶奶在干嗎,奶奶仿佛猜到我會這樣做,書也不看了,直勾勾地盯著我,我趕緊閉上眼睛又忍不住笑起來,撲到奶奶懷里,祖孫倆在暖冬的午后享受著美好時光。

漸漸地,我竟也能睡著了,下午起來果然有精神,直到晚上才困。午睡的習慣就在奶奶的監督下養成。

母親的電話打破了我的回憶。母親催促我趕緊回家,她已為我做好豐盛的晚飯,等著為我慶祝十八歲生日。

燭光搖曳,窗外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剛進五月的北方還是乍暖還寒,我對奶奶的思念不斷。

父親常對我說,奶奶是最疼你的,兒時的我不信,總覺得奶奶看到表哥更歡喜,心里總會不爽,現在想想,奶奶對我的愛潤物細無聲,點點滴滴已經融入我的生活里。

奶奶愛讀書,兒時跟著奶奶生活的我也是如此,從識字開始我就讀書,先從小人書看起,長大了就看報刊,雜志乃至四大名著。奶奶特別愛看報,家里的畫報堆疊如山。老一輩的習慣便是什么都不舍得扔,父親說,那輩人窮怕了,什么都沒有,想要的東西都得靠自己攢著,萬一哪天就有用了呢?

“我們那會兒哪有書啊報啊,那是最奢侈的東西,咱們普通老百姓很少能見到,家里只有一本《毛澤東選集》,那是要求一字不落地背下來的,要想看其它文字還得和送報的搞好關系,送點糧他們才會讓你瞧上一眼。”奶奶說著從柜子里拿出一張掛歷,“你看,這是當時的掛歷,我當時就是照著這上面的風景畫,奶奶現在還留著呢。”

奶奶打開那張塵封許久的掛歷,三十多年了,紙張已泛黃,歲月沉淀在這上面,摸上去硬硬的,感覺一使勁就會碎掉。我看著這張紙,不敢相信,“奶奶把這個當寶貝?”那會兒的人吃都吃不飽,奶奶竟愿意拿糧食換了掛歷。

不過想想也理解,任何東西對喜愛的人來講,那就是寶,是精神食糧,比吃飽了更讓人興奮。

奶奶一直認為,見世面是孩子的必修課,趁孩子小,多帶出來經見經見,孩子大了,什么都見過,自然臨危不懼。其他孩子還在補課班對著ABC犯愁時,奶奶已經將我帶到各種活動現場。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奶奶出席活動定會把我帶上,讓我在眾人面前“露一手”,那會兒的我小,還不懂得那些鼓掌的、夸贊的人是為了買奶奶一個面子,并非我真寫得好。

我得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被擺在桌上,別提有多開心,挺起胸脯下了場,目光中還帶著不屑,神氣十足。每逢過年,是我最忙的時候,各個家的對聯都由我負責,其次還要寫一部分出售。奶奶買好紅紙,再掏出心愛的本子,上面記錄著吉祥的對聯,疊好格,蘸上墨,我照著模子一筆一畫地寫。那年,賣出去的第一副對聯,是我人生中賺到的“第一桶金”。

“奶奶,那個阿姨買走我的對聯了。”我激動地朝奶奶揮揮手里的錢,指著女人遠去的背影喊著。

奶奶沒說什么,只是對著我豎起了大拇指,眼里流露出欣慰。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看著對聯遲遲沒人買失落不堪時,那個女人正是奶奶找來鼓勵我的。

對聯就在畫室前掛著,等晾干的同時也方便人們看。

奶奶的畫室并不大,一間普通的小房,里面應有盡有。奶奶愛養花,什么花都喜歡。奶奶說這就是創作靈感,看著這幾盆花,澆澆水,照著臨摹都是一件美事。窗外是爺爺的菜園子,雖產量不大,卻也夠家里吃了。每到下午爺爺在窗外澆水,我和奶奶在屋內寫字畫畫,這一幕被有心人記錄下來,成為小區里人們的佳話。

第一幅對聯有了購買者,我的對聯前突然多出好幾個人,陸陸續續賣出好幾幅。人不得不相信命運,在那幅“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樓。”面前,一位中年女人駐足于此,她端詳許久,和奶奶攀談起來。

女人是一家裝裱畫店的老板,剛開張不久,就在奶奶家樓下,她看到我的字,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如果他還在,現在也和你一樣大了。”女人摸摸我的頭喃喃道。

她掏出錢買下最后一幅,也是她中意的對聯,臨走前還特意邀請我們改天到店里喝茶。殊不知,后來我竟成了那家店的常客。

“奶奶,我的對聯都被人買走了。”我仰著頭看向奶奶,等待奶奶的夸獎。小臉紅撲撲的,眼里帶著驚喜,我拿著那沓錢沉甸甸的,比收到壓歲錢還開心。

“真棒,你的字已經有人買了,只不過......”奶奶遲疑道:“咱們家的對聯還沒有著落呢,咱們還得快點寫。”說著,奶奶就拿出紙,給我疊好格,備好筆,就等我這位“大師”登場了。

日子過得飛快,我書法的進步肉眼可見。

班上不知何時刮起了一陣素描風,一支鉛筆就能將物品呈現出生動形象,好看又簡單。

我也心動了,吵鬧著不學國畫要學素描,“每天畫大熊貓有什么意思?一只大熊貓畫了這么多年,還是那樣,我同學素描還獲過好多獎呢。”

“素描是最簡單的,你只要掌握好比例,是完全可以一比一復制出來的,國畫才是繪畫的精髓。”父親對素描這件事兒并不贊成,他只希望我專一地學好一項,“繪畫都是互通的,學會一項其它自然就會了。”

“就算學素描,你也要保證畫一幅大熊貓,你確定想好了?”奶奶看著我說。

我猶豫了一下,想到同學畫素描的樣子,立刻點點頭:“想好了。”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最有動力的,想到即將開啟素描的第一課,畫熊貓的我瞬間不覺得累,只想早早畫完讓奶奶教素描。

奶奶支起畫架,坐在畫架前,拿起削好的鉛筆,眼睛仔細地觀察面前這盆嬌嫩的花朵,手中的筆輕輕移動勾勒出略顯青澀的線條再抬頭看看花,隨即又專注地描繪著筆下的植物。

描線一筆接一筆,白色的素描本上漸漸萌生黑意。沒一會兒,一盆具有動態的黑白的畫就呈現在我面前,奶奶把畫紙取下來,遞到我眼前,“怎么樣?開始練吧,今天就從線條開始吧。”

我迫不及待地坐到畫架前,拿起鉛筆,在紙張前比畫著,腦海里是奶奶畫畫的樣子。

“素描,樸素的描繪,沒有色彩也不容虛假......”奶奶的話在我耳邊回蕩,“線條是素描的重中之重,不管是陰影還是物品圖像,都是線條構成的......”奶奶站在我身后,握著我手,筆尖輕輕地觸碰在紙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奶奶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墨香,是我最愛的味道。

小時候我去奶奶家,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紙香與墨香,我貪婪地嗅著。紙上的墨水,筆尖的力度,都顯得格外清晰。

兒時的我對任何東西只能保持三分鐘熱度,素描學了三天我就漸漸厭倦了枯燥的線條,“每天練線條有什么意思,我要能畫出作品,花鳥魚蟲、人物那才好玩。”我不滿地嘟囔著,這話被奶奶聽見后,她放下手里的活兒,直勾勾地看著我,她的臉變得極其嚴肅,“學什么都要下功夫,誰不經歷這枯燥的生活,哪個大師不是從基本功練起,是你提出要學素描的。”

我低下頭,看著手里的鉛筆一言不發,心里開始懊悔:比起來,還是國畫更適合我,我放下手里的鉛筆,不再羨慕其他人,只想心無旁騖地練好大熊貓。

我原以為日子就這樣平淡、幸福地過下去,直到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體檢結果出來我們才得知,眼前這個無堅不摧,從不生病的奶奶竟然病了,“這病啊,一查出來就是晚期。”大夫把體檢報告放在桌上。

那天不知怎么回的家,直至晚上,全家圍坐在客廳,鴉雀無聲,桌子上放著那張體檢報告。

“怎么可能,姥姥怎么可能會得這種病,是不是醫生診斷錯了,”表哥激動地站起來,淚流滿面。“姥姥每天早上都去公園打太極,看著精神得很,怎么可能會得這種病,我不相信。”表哥嘶吼著,懷里緊緊地抱著沙發墊子,額頭上的青筋突起,眼神惡狠狠地盯著那張報告單。

“怎么了?出什么事兒了?聽你電話里特別著急,把我叫回來。”父親拖著疲憊的身子進了門,把鑰匙丟在鞋柜上,坐在板凳上喘著粗氣。

客廳里一片寂靜,只有走廊的夜燈閃了一下,算是回應了父親。

“別喊了,都睡了。”母親打開門從屋里出來,“吃飯了沒,冰箱里還有飯,給你熱點。”

父親點點頭,拿起杯子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一飲而盡。“孩子們都睡了?那姐呢?”

“大屋里等你呢。”說完,母親轉身走進廚房,關上門,忙自己的事情。

父親走到大屋,摸著黑找到開關,“你怎么不開燈,黑燈瞎火地在這兒坐著。”

姑姑聽到響聲,這才將頭抬起,父親有些驚訝,她紅腫著雙眼,當看到父親時撲到他懷里又抽泣起來。“姐,怎么回事?家里出什么事了?”父親焦急地等著姑姑說話。姑姑又坐在床上,松亂的頭發垂在襯衫上,不到一夜,姑姑仿佛老了十歲。“老弟,看看這個吧。”姑姑有氣無力地說著,隨即又垂下頭去。

父親拿起桌上那張輕飄飄的紙,慢慢地坐在床上,不可思議地看著姑姑,“這......這是真的?”

姑姑在一旁沉默著,淚又流了出來。“明天我帶著媽再做個全身檢查,這次我找人細致地檢查完,再做定論。”

“媽不知道吧?”父親急切地問姑姑。

“眼下還不知道。”姑姑無力地回答,又說,“瞞是瞞不住的,遲一天早一天的事兒。”

父親拿著那張紙什么也沒說,就靜靜地坐著,雙眼無神地看著窗簾那邊。“如果,媽真的是癌癥,那怎么辦?”姑姑悶聲問道。

姑姑說的話父親并沒有聽見,顯然他并未緩過勁兒來。

“吃點飯吧,吃飽飯再想。”母親把飯端出來,盤里的包子還冒著熱氣。

夜里,大家都睡了,父親悄悄打開奶奶房間,從門縫里看到奶奶睡得安穩,稍稍松了口氣,輕輕合上門,坐在沙發上,看著那張體檢單陷入沉思。

父親一宿沒合眼。

第二天清晨,全家早早就忙乎起來,姑姑帶著奶奶一早就去了醫院,父親在醫院門口等著。爺爺還和以前一樣,吃完早飯準備去地里看自己鐘愛的蔬菜,母親出門上班,家里只留下我和表哥兩人,我們不再似從前般打鬧,安靜地待在家里練字、看書。

兩天后,姑姑和父親坐在醫生的辦公室里,看著醫生翻閱時凝重的表情,他們心里也一驚,揪得更緊了。

“確診是癌癥。”醫生將單子遞到桌前,觀察著姑姑和父親的神情。

姑姑小聲又抽泣起來。

“不過也別太傷心,老太太還沒徹底到晚期,去北京做手術,成功率應該高,但也看人的體質和心態。”醫生這番話給了父親和姑姑一絲希望也給了他們對未來的茫然。

父親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辦公室的,姑姑在后面攙扶著奶奶,開上車朝回家的方向駛去。一路上,三人沉默不語,車上的空氣靜得可怕,誰也不知三人同時朝窗外望去,不約而同地流下眼淚。這時,父親說話了:“醫生不是說手術的成功率很大嗎?姐,媽,都不要愁,醫療條件這么好,明天咱們就準備去北京。”父親說得很堅決,凝固了的空氣被父親的決定打破了。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補充了一句,“也不是什么大病。”他說得極沒有底氣,聲音不大。

傍晚,家里的燈暗暗地閃著,昏黃的燈光下,每個人的臉上都凝結著沉重。

“過來一下。”姑姑向父親招招手,叫進屋里,掩上門悄聲說:“你說要不要讓媽清楚點病情?”

父親坐在床上,雙手扶額,“告訴還是不告訴呢?告訴媽,媽可能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自己的病情,若是不告訴瞞著也不好......”父親深吸一口氣,下了很大的決心后睜開眼,堅定地說:“還是告訴吧,讓媽自己心里也有個數,只是說得輕一些。”

“聽你的,你決定就行。”姑姑輕拍父親的背,“咱們也該出去了,不然媽在外面更會瞎想。”

父親揉揉發紅發澀的眼睛,臉上盡是疲憊,對著鏡子調整好自己的狀態這才開門出去。

“媽,我和姐商量了一下,想了想還是應該告訴你,總要對自己的病情有所了解。”父親坐在奶奶身邊,不敢直視。他別過頭去,雙手緊緊地握著奶奶的手,沒等姑姑和父親再說話,奶奶開口了,她嘆了口氣,很明顯,父親感覺到她的手在發抖。“我知道什么病,你們也別隱瞞了,我能承受的了。這是天意,我只是擔憂我孫女兒,以后沒人管她了,她是塊藝術的料。”

姑姑和父親都愣住了,空氣都凝固了,他倆久久沒反應過來。奶奶像一塊石頭直挺挺地僵在那兒,臉色煞白,她似乎已經開始和病魔斗爭了。突然她又開口了,說:“癌癥,癌癥,被判死刑了。”

“媽,媽。”姑姑搖晃著奶奶,把奶奶扶到臥室的床上,奶奶回過神來,渴望地望著姑姑。這一刻,奶奶不再是那個把家里一切重擔都挑起的強者,而是一個小女孩,倒在姑姑懷里,雙目無神。

母親在浴室調好水溫,嘆了口氣,悶悶地敲著奶奶臥室的門,“媽,水放好了,洗澡吧。”

姑姑拿起那張紙又放下,年幼的我還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察覺到家里氛圍緊張,我靠在門框上不敢說一句話,生怕碰到雷區。

全家再一次陷入沉默,一直一言不發的爺爺再也忍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氛圍,起身走到廚房打開油煙機,坐在灶臺前抽起煙來,一根接著一根,從不間斷。

我悄聲走到奶奶的房間門口,門虛掩著,我順手推開,昏暗狹小的屋子里,奶奶正在床上躺著,她聽著屋外幾人的對話,眼淚順著臉頰流下。年幼的我也覺得這幾天的時間,奶奶由一個堅強無比的人削弱得不堪一擊了。她的淚不斷流著。

奶奶見我進來睜開眼,想坐起來,慌忙擦干眼淚,溫柔地看向我:“來,來,陪奶奶躺會兒。”

奶奶摟著我,盯著天花板的燈,許是盯久了,眼累,淚水從眼角又滑下。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奶奶哭,我的心也隨著抽搐了一下。

我躺在奶奶懷里,感受到奶奶的身子在顫抖。

那份感受,還留在我的心中,好多年后,我才發覺那是一種死神降臨的恐慌。

大地已經沉睡,除了微風輕輕地吹著,還有偶爾一兩聲狗的嚎叫,冷落的街道是寂靜無聲的。黑沉沉的夜,仿佛無邊的顏料重重地涂抹在天際,就連微微星光也沒有。

在醫生的建議下,父親和姑姑在北京給奶奶約上了床位,一周后,我們就出發去北京,這次,只有我、父親、姑姑和奶奶四人。路上,父親把車開得很慢,防止奶奶感受到不適。意外的是以往因為車速太快錯過的風景這次竟都完美地捕捉到了。

奶奶望著窗外,心情復雜,姑姑和父親心里難受卻也不敢多問,只讓我多陪陪奶奶,看到孫女兒,老人心里會好一點。可我明白,奶奶更多地是排斥,對所有人,對醫院的排斥。奶奶自己就是醫生,不用查也知道癌癥的嚴重性,這些天,奶奶一直都在翻書,翻各種醫書,只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得的。

夕陽斜掛在天際,窗外是一片金黃色,云也成了金色,透過窗戶照在病床上,在冰冷的病房里,感受這世界帶給的唯一溫暖。

當天晚上,奶奶住進了醫院,按照在家商量好的,姑姑晚上負責陪床,到了第二天我和父親去替姑姑。

“醫生的手術都約到下周了,咱們得一直輸液,只能等。”姑姑把父親叫到病房外,商量著奶奶的手術,“我剛問了,醫生說根據媽現在的情況,手術成功率很大,咱們不用太擔心。”

醫院走廊上一片靜寂,“嘀嘀嘀”地呼叫聲音不斷充斥著耳朵,到處都是病人家屬們的哀嘆聲。護士走進病房做最后的檢查,仔細安頓好病人后才將燈關掉,只留下夜燈。盡管姑姑聲音壓得很低,坐在病房內的奶奶和我還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奶奶明顯松了口氣,閉著眼睛靠在枕頭上,沒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我悄悄地把滴液的速度調慢,看著滴管里的液體出了神,直到父親進來招呼我回家,這才依依不舍地回頭看看奶奶離開。

住院的生活是無聊的,每天什么都不能干,兩只手上被插滿了針管,只能躺在床上,電視里播著一部又一部電視劇。奶奶對這些一點興趣都沒有,一定要姑姑調出手機音頻里的《黃帝內經》放在枕邊,躺在床上閉目聽著。奶奶還是想從中醫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她渴望活著。

每天下午六點,護士推著餐車到病房門口,家屬們拿著飯盒出來,打好適量的飯放在小桌板上。液體注入得太多,奶奶沒有胃口,只喝些暖胃的湯,往往姑姑打回的菜與飯都被我洗劫一空。

奶奶舀著碗里的湯看著我吃,就好似吃進自己的肚里一樣,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笑著說:“你啊,家里的飯不比這兒好吃?你吃病號餐比家里還吃得帶勁。”

“這兒就是比家里的好吃。”我吃得滿臉米飯,抬起頭 反駁道。

人們常說,病痛不光是身體上的疼痛,更是心理上的折磨。短短一周,奶奶就已經蒼老得不成樣子,與家里那個日日相伴我的奶奶判若兩人。

奶奶掙扎著從床上坐起,蒼白的面龐因痛苦而扭曲,細細的汗珠從額頭滲出,好似每移動一下都是巨大的折磨。奶奶微閉著眼睛,靜靜地靠在床邊靜養,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

奶奶的手術約在了一周后,“早上第一臺手術,人人都想約啊。”姑姑削著手里的蘋果感嘆道。

“這還有講究?排前排后只要做了不就行了?”我啃著姑姑削下來的果肉嘟囔著。

“這就不懂了吧?”奶奶笑著說:“做手術也是有講究的,早上是一天精神狀態最好的時候,也是麻醉師醫生思路最清晰,精神狀態最佳的時候,第一臺手術患者一般情況相對好,手術室人手也充足,大夫精力充沛,不會困乏。好多人都愿意多花點錢只為了能排到第一臺手術去做呢。”當時,奶奶對自己的手術時間很是滿意,奶奶在爸爸和姑姑不在時,悄悄和我說:“奶奶沒事兒,你說呢?”我天真地向奶奶點著頭。

手術前一周的時間,護士每天都會對病人進行體格檢查,如果沒有其他疾病的并發,經過一個星期的準備就能進行手術。

距離手術的日子一天天靠近,每天輸液的藥量也逐漸減少。直至手術前一晚,奶奶慌了。

天色已晚,為了不打擾其他病人休息,護士已經來催促好多回了,“只留今晚陪護的人就行,其余家屬趕緊離開,已經是病人們休息的時間了。”護士打開門輕聲說道。

我和父親正要和奶奶道別,一直躺在床上的奶奶忽然抓住父親的手,想說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將父親的手慢慢拉到眼睛上捂住眼睛,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胸膛劇烈地抽搐著,過了好半天,才緩緩地移開。

父親坐在床邊,紅了眼眶,什么也不說只是抱著奶奶。四人的眼眶都濕潤著。護士悄聲關上房門,再沒有進來催促過。不知這樣待了多久,奶奶累了,就靠在父親懷里睡著了。給奶奶掖好被子,我和父親這才離開醫院。

晚上的醫院更加寧靜,病房外的長椅上躺滿了家屬,沒有枕頭,沒有被子,裹挾著一件大衣就進入夢鄉。靠在長椅右側的姐姐我認識,就在隔壁病房,經常碰面也就熟絡了。她母親也是癌癥,她和父親輪著陪床,她母親死活都不愿治療:“我這病怎么著都是死,早死早超生。”母親嘶吼著,“我躺在這兒一天,你壓力就大一天,輸液住院都需要錢,咱家的錢還要留著給你買房,我這老婆子不值得。”

“媽你別這么說,沒有你我要房子有什么用。”女孩淚流滿面,緊緊地把母親摟入懷里。

人們常說手術室外比教堂的禱告更真誠,見證了更多的生死離別與醫生的無力搖頭。冷風拂面,把我吹得清醒,父親轉頭望向這棟大樓閃著的光亮,暗暗嘆氣,望向奶奶的病房心又揪起。

第二天清晨,我和父親早早到了醫院,醫生說手術前八小時都不允許吃飯,四小時前不能喝水,奶奶不能吃飯,我們也跟著沒吃。

奶奶五點就醒了,翻身的動靜弄醒了身邊的姑姑,奶奶看著天花板,一種隱隱的不安和擔憂涌上心頭,不管姑姑說什么,奶奶并不理睬。同病房的老人得知奶奶今天要做手術,拉開病床間隔的簾子遞來一個蘋果,“拿著,保平安。”

七點半,護士推著奶奶的病床走向手術室,臨進手術室前,護士把蘋果給了父親。七點五十,畫線;八點,奶奶被推進手術室。看著手術室大門緩緩關閉的那一刻,我抓緊了姑姑的手:“姑姑,奶奶會不會疼啊?”

“疼痛肯定有,但醫生會給奶奶打麻藥,能減輕很多。”

“那......您說,奶奶害怕嗎?”我揚起天真的小臉,認真地看著姑姑。

姑姑愣了一下,拉著我的手坐在門外的長椅上,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肯定是怕的,手術終究是有風險的,只是奶奶從不說。”

手術過程是漫長的,等在門外的家屬更是焦急。這是一場漫長而煎熬的賽跑,手術室外靜得害怕。家屬們坐在長椅上,雙手捂著臉,不敢看別人,也不敢暴露自己情緒。

父親和姑姑坐在門外,兩人沉默不語,雙眼緊緊盯著手術室三個大字。父親偶爾起身走向護士站,得到答案后又坐回來,來來回回不知多久,蘋果一直在他手里,他就像抓住了奶奶的生命。手術室的紅燈終于熄滅。

父親慌忙走到門口,姑姑拉著我的手也向前靠近,等待大門打開,手腕上的力度逐漸加大,直到我痛得叫出了聲,姑姑這才下意識地松開手,隨即又望向醫生。

“手術很成功,等阿姨過了麻醉勁兒醒來吧,麻藥散去再喝水,一天后才能吃點流食。”醫生說著朝我們招招手,“不用太緊張,要時刻關注病人的心情。”這時,父親忙著和護士推奶奶,手中的蘋果掉在了地上,摔成兩半,我看見蘋果外面紅彤彤光潔的很,里面竟然都壞了,父親卻毫無知覺,他忙得忘記了手中的蘋果。

蘋果已被人們踢到了一邊,誰都沒注意。

父親感激地握著醫生的手,千言萬語溢于言表,只笑著說:“太感謝您,給您添麻煩了。”

護士推著病床進了電梯,我也站在角落里,床上的奶奶插滿了管子,嘴里咿咿呀呀含糊著,說什么也聽不清。

我從沒見過奶奶這樣子,凌亂的頭發,蠟黃的臉,肥大的病號服把奶奶包裹起來,我總感覺奶奶死了,我想哭又不敢哭,跟在大人身后,急急地追著推著奶奶的人們。? ? ? ? ?病床又推回了病房,回到了以往的寧靜。

那一晚,我和父親都沒回家,三人坐在床邊,等待麻藥散去,奶奶的意識恢復。

手術后的奶奶恢復得很好,可以說是以最快速度辦理了出院手續,連醫生都有些驚訝。術后一周,我們就回家了。

日子與往常并無不同,半年后,奶奶因為一場毫無征兆的高燒住進醫院,僅僅一周后,就離開了我們。

又是一年五月,我重溫著和奶奶走過的小橋,生日的激情散去,我鼓起勇氣拆開那封走了六年的信,我與奶奶跨時空相見了,細細品讀著溫暖而熟悉的文字,難以抑制心中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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