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束暖陽

歲月靜好

每天早晨7點，林雨都會用輪椅將丈夫推到東八走道的入口處。這時朝陽已東起，夏日陽光穿過窗戶玻璃削弱了銳利，暖暖地照射著。這是林雨用桃木梳給丈夫梳頭的時間，據說桃木梳具有暢通頭部經絡、消除神經疲勞的作用，民間還認為它是辟邪扶正的吉祥物。林雨丈夫的發絲在陽光照射下偶爾閃出幾點零碎的銀光，有時他還會喟嘆：“真好哦！伏天里的陽光是年輕人避之不及的，可對于暮年之人，陽光的正氣、能量，正是他們所渴求的。”林雨甚至幻想，如果哪天垂暮之人能從陽光里汲取精華，延長生命，那是多么美好驚喜的事情！

1

在醫院，護士是醫生的堅實后盾，再成功的手術，都需要護士的后續護理，病人才能痊愈走出病房。病友李成偉做CT時，發現腦內有模糊狀體，被認作是擠壓出血。醫生強烈要求李成偉的妻子寒欣立即、必須避免他頭顱動刀的左側面接觸枕頭，因為那個部位切去了頭骨。李成偉的頭總是固執地側往左邊，強行掰正了，他又會頑固地側過來。

醫生建議寒欣用一個細長形的口袋裝上米，做成圈，中間空洞的地方恰好架空李成偉沒有頭骨的部位。但這個意見被一位30多歲的護士反對了，醫生聽取了護士的意見，只要求無論如何不能讓病人頭顱的無骨處再受到壓迫。最后寒欣墊高左側枕頭，并同時用軟圈托住無骨的周圍，強行將李成偉的頭掰正。一個星期后再做CT，李成偉情況好轉。

護士這個職業很講究手里的活計，針要扎得好，各種儀器要熟練掌握。等級較高的護士能在突發情況下做出正確的判斷并及時報告醫生，而這些，都需要時間的加持和經驗的積累，尤其是一些書籍上找不到，只能實踐中感覺到意會到的經驗，因此這個群體十分講究傳承。在東八，經常可以看到年長一些的護士幫帶年輕護士，其他醫院的護士、護士學校的實習生來東八觀摩學習也很常見，她們之間后輩對于前輩都以“老師”相稱。

一次林雨丈夫輸液，過了好久發現藥水絲毫未動，只好讓護士來處理。來的是一位較為年長的護士，發現輸液開關沒打開。她看了輸液單上的記錄，又問了些情況，便打電話批評了之前的當值護士，因為此時那位護士已經下班。第二天，林雨發現那位被批評的護士情緒有些低落，心里有點不落忍，沉思了一會，決定和她聊幾句。林雨告訴她，自己的母親也是一名護士，也是這么學習著、磕絆著、被訓斥著、成長著過來的。母親甚至還被病人打過，那時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有個病人吃了很辣的食物，接著又喝了很燙的水，一下就發作了。不知情的母親正好要去照料那位病人，結果被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事后，那位病人覺得愧疚，就送給母親兩個綠色的玻璃碗，母親很珍惜，幾十年來都珍藏著。

護士們就這樣一代一代傳承著走過來，老護士們面目嚴肅、說話嚴厲，后輩護士小心翼翼地跟在前輩護士的后面，這便是病房里常有的風景線。林雨和這位護士聊著，明顯覺得她心情放松了許多。這位年輕護士個子高高的，手十分纖巧，給林雨丈夫深靜脈處換藥時十分細致利索。可以預見，若干年后，她也會一臉肅容、有板有眼地對跟在后面的后輩護士們說著該怎樣做和不該怎樣做。

2

人的一生會有些缺憾，但有些缺憾是不能留下的。林雨丈夫有一位老友陳先生，因車禍突然離世，妻子悲痛欲絕。她說，如果陳先生是生病不治而走，她尚不會這么傷心，因為她還有機會照顧他，無論多久，蓬發垢面，端湯奉藥，也是她作為妻子的情分。可是丈夫突然離世，她在痛失丈夫的悲傷之余，還痛心自己失去陪伴陳先生左右的機會。人生旅程中原該相持相扶、相依相守的最后時日，卻被一場車禍強行剝奪了去，這樣的缺憾因無法彌補而更令人唏噓痛心。夫妻之道如是，父母與兒女之道又何嘗不是呢？

林雨有次看到一篇文章，說是一位老演員臨終前將財物留給了最后照顧他只三個月的保姆，留給兒子僅一元錢。“你的孝心只值這一元錢。”這是老人最后留給兒子的話。林雨以前也屢屢聽到某老人將遺產留給了保姆，子女為此打官司的新聞，總覺得是老人或神志不清或保姆太有心計，甚至懷疑老人和保姆是否有一腿。

如今，林雨卻理解了為何有些老人會把遺產留給結識時日雖短，卻相守床畔伺候他走完人生最后那段路的保姆了。人們喜歡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會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然而這個“偕老”和這個“老吾老”，并不都是沐浴著夕陽，說著黃昏戀語；也不是僅僅推推輪椅，陪伴著老父母吃幾頓飯，看幾段風景。當暗夜來臨，衰老是很可怕的，缺鈣會讓老人渾身疼痛，夢魘會讓老人如陷地獄，失能失禁會讓老人籠罩在巨大的羞恥感和無力感中。人生到了這個階段，無論長短，也無論之于誰，都是最艱難最恐懼的。

任何人的臨終階段，林雨相信，都是籠罩在“恐懼”之中的。那么一個人，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對自尊、體面尤為重視的男人，當他渾身疼痛、噩夢驚魂、失能失禁，如果這時親人置若罔聞，身邊保姆雖素昧平生，即便是為錢而來，只要她能盡心伺候床前，為他清理解決一切令他難堪羞恥的事物，讓他在人前維持一份體面，不失去尊嚴，那么這個男人想必會對保姆充滿感恩。不僅如此，暗黑的生命日程里，對死亡的未知和恐懼，每一天都是肉體的痛苦折磨和靈魂的孤獨煎熬，這時親人缺席，只有保姆陪伴其左右，哪怕只若黑暗中的一星豆火，即便貧瘠，于他，也是一份奢侈的慰藉。

那么，這個男人有什么理由不用他的財物，來回報這個保姆呢？而這，也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了。那位演員的“一元錢遺產”是對他兒子的靈魂鞭笞，也是對此生的“父子緣”做一個了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不僅是男女間的愛情告白，也是日落西山時相守相扶的承諾；“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僅是兒女對父母必須盡孝的天職所在，也是社會對老人應兌現的公責契約。

3

11月是蘇城金色的季節，林雨家北窗下的兩棵銀杏樹在陽光的照射下，滿枝滿丫的葉片隨風搖曳，如同滿樹的銅錢晃著細細碎碎的流金，閃得人眼也忍不住璀璨了起來。丈夫出院回家已三個多月了，其間所經歷的風風雨雨，讓林雨從教授太太成功轉型為全天候全方位的護理員，她將家裝配成一個小小的醫院。

丈夫的病情穩定了，他喜歡陽光，只要無風，林雨就會打開窗戶，或者用輪椅將他推去陽臺。陽光洋洋灑灑，如同恩賜，將他擁在金色的光輝中，溫暖而美麗。林雨希望日子就這樣沒有意外地安穩走下去。自摔跤住院，她和丈夫有一個五年之約，丈夫也在努力地活著，然而這個世界充滿著“意外”，2022年12月，那是段天都要塌下來的歲月……五年之約只走了一半。

直到丈夫的生命終止，林雨都默默地守在他身旁，她躺到丈夫身邊，拍下了他們這一生最后的一張合影，而丈夫留給林雨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愛你”！什么叫撕心裂肺？什么叫痛到極致？什么叫生死絕望？這大概便是。《詩經·唐風·葛生》中道：“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林雨曾經聽到一個仙人和凡人相戀相愛的故事，里面有這么一段話：“我們一路走來，曾經相依相伴便已足夠。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我不知道哪里是歲月盡頭，更不知道何為天長地久。倘若最后，兩個人的路只剩下你一個人走，也不要哭，這浮生的一場相遇已然勝過所有幸福快樂的結局，走到最后的人是一個還是兩個，又有什么關系呢？”也許，真的無需天長地久，只要心頭揣有丈夫留下的那束暖陽，林雨已然足夠。

選自《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