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為中用，古為今用
——論中國早期有聲電影發展及其民族性體現

黃佳琦

（北京電影學院 北京 100088）

一、概述

（一）有聲電影的發展與本土化困境

電影聲音的發展從無聲到有聲、從模擬到數字、從單聲道到全景聲經歷了漫長的過程，1927 年《爵士歌王》對白聲畫同步成為有聲電影誕生的標志，無論是在技術上還是在觀念上都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而相比于全面進入有聲時代的好萊塢，處在政局不穩、經濟落后的中國早期有聲電影，電影創作者們則并沒有選擇被動接受這所謂的“舶來品”，他們面對現實，結合中國的國情與藝術創作環境展開了激烈的討論與思考，有聲時代如何發展有聲電影成為了亟待解決的議題。

早年間不成熟的有聲影戲因聲音技術不完善導致其在國內鮮少受到關注。當1927 年《爵士歌王》這部有聲電影帶著蠟盤錄音技術（由vitaphone 錄音系統錄制）出現在觀眾視野里時，國人對于有聲電影的態度逐漸從“近來美國有人發明一種留聲攝影機，能把世間一切影像和聲音同時攝取，這都是憑著電學作用,沒什么稀奇的”這種無關痛癢的態度，到“有聲電影已轟傳全美國，將越重洋來吾中華……關于攝制有聲電影，舊日種種方法皆需徹底革新，有聲電影是現在電影界的革命軍。”的興奮觀望，再到“聲片霹靂一聲革了電影界的命!”的肯定與認可。然而對于有聲電影的不同意見也同時存在，反對者認為看電影應該是一種靜默無聲的審美體驗，支持者認為中國本土化的有聲片是占領電影市場、抗衡國外影片的有力工具，持中間意見者認為有聲與無聲電影可以實現共存，但要根據中國的國情踏實前進，不可冒進。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早期影戲多從戲曲等傳統文化中借鑒靈感，人們對于好萊塢有聲片中大量的歌舞、對白段落興趣減退，開始倡導創作與中國文化傳統和當下現狀相關的電影藝術作品，在這期間，對白本土化也成為了一個新問題，作為民族眾多而方言種類繁多的中國，大量的對白備選項會顯得無從下手，為了順應國語運動并起到宣傳效果，國語對白成為中國有聲電影最初的選擇，而殷錫璋在《中國有聲片的商榷》中對于使用方言的建議也隨著技術、創作方法與審美觀念的進步而逐步得到廣大觀眾的認同。

（二）民族性與早期電影

對民族的認知是中國現代民族性觀念建立的基礎，而中國早期電影亦是在民族想象圖景的語境中逐漸發展起來的。安德森所認為的“它是想象的，因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員，也不可能認識他們大多數的同胞,和他們相遇，或者甚至聽說過他們，然而，他們相互連結的意象卻活在每一位成員的心中。”意在說明民族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作為用來構建民族想象的技術手段，“電影”在左翼電影運動興起之前，也一直以“影戲”這一前身與小說、報紙這兩種方式參與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的電影創作者充分利用了電影作為現代媒介的傳播力與影響力，根植于中華傳統文化與當下政治經濟形式，自覺建構了符合時代語境的民族想象圖景。有聲電影的傳入與本土化亦逐漸改變了中國早期電影僅靠圖像序列敘事的慣例，為中國早期電影的形式多樣性與創作者民族性內涵的表達提供了更多技術支持與創作思路。

二、中國早期有聲電影初探

（一）有聲電影本質的探討

電影聲音觀念在最初發展時期是極為淺顯的，只是簡單的“影加音”，后來隨著電影聲音理論與實際相結合并不斷發展，對聲音觀念的研究探索也由淺入深，為中國有聲電影藝術的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我國早期有聲電影在經過一段時間的實踐探索后，理論界于30年代提出了關于有聲電音本體性的相關問題，夏衍提出的“有聲電影的本質是什么？”這一問題，從比較“小說、戲劇與電影”三者的關系出發，把“電影時空”的獨特性并與現實的戲劇區分開來，又通過對《權勢與榮譽》中采用的narratage 方法分析，論證了電影與“意識流”小說在敘述方式上的相似之處。說到當時電影中需要聲音幫助的意識流手法，在現代電影中實為通過聲音進行敘事、聲音蒙太奇等技法的應用。有聲電影可以通過聲畫結合，創造超越現實與戲劇的獨特電影敘事時空。因此，“電影不是戲劇，她在本質上更接近小說”這一結論在當時是具有現實意義的，將有聲電影本質的問題引入了電影理論研究的視野。

陳鯉庭在《創造中的聲片表現樣式》里針對“有聲電影的本質”的觀點，對電影三要素——音樂、對白、音響效果與影像的關系乃至聲音中的“沉默”都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思考，在有聲電影最初以音樂配樂為主的時期，陳鯉庭強烈反對將“有聲”與“音樂配音為主”這二者等同，他認為僅將畫面加音樂作為有聲電影的范式是不可取的，有聲電影應該是聲音與影像的自由結合并發揮其魅力與作用。陳鯉庭的這種理論促進了電影聲音中“音響效果”的引入，為電影聲音各部分元素的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發展空間。

（二）聲音藝術創作觀念的演變

早期的有聲電影在外來文化與商業模式的沖擊之下，音樂多以西方交響樂與鋼琴伴奏為主，但中國電影始終堅持用本民族的文化作為支撐，利用民族音樂與民族樂器講中國故事。1928 年，陳曉蝶文章《影戲之國民性與音樂感召力》中提到“奏西樂而表演中國之舉動，已覺其格格不入”，只有將民族音樂與銀幕緊密結合，才是提高國產電影質量的正確方向。

在音樂之后，歌唱與對白也被認可為有聲電影中“聲”的元素，《影戲雜志》的編輯黃茯野認為：有聲電影可被分為音樂、歌唱與對白，但“音樂”和“唱歌”更能引起人們的共鳴，因此這二者更適合有聲電影的藝術方式。

直到30 年代夏衍等人提出對電影本質的思考，左翼學者許美塤提出了“物聲的范圍是無定的，從自然界(如風聲，雪聲，水聲)以至機械等，它的趨勢更有取音樂而代之的可能”。陳鯉庭指出有聲電影除音樂外還有其他出路，要重視影像與聲音相互融合的表達方式，還有其藝術觀念中“聲畫非同步”即愛森斯坦聲音蒙太奇中“聲畫對位”的運用等（在《桃李劫》與《都市風光》等影片中都有體現），都使電影聲音藝術的創作觀念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

（三）早期電影聲音技術發展

在有聲電影本質探索與聲音藝術創作觀念的不斷發展中，少不了電影聲音技術的支持與革新。中國的電影公司采用過當時有聲電影存在的兩種通用的錄音方式，蠟盤錄音方式(sound on disc)與膠片錄音方式(sound on film)。

蠟盤錄音方式價格便宜，而且不要求全套替換已有的攝制與放映設備，所以能更好地適用于有聲與無聲電影，但是其本身的技術特點決定了設備體積龐大、機械噪聲大、不易儲存容易斷裂等缺陷，常在電影拍攝時出現同步方面問題。1930 年，利用蠟盤錄音設備拍攝的《歌女紅牡丹》，在放映后的影片聲畫質量恰恰體現了蠟盤錄音方式的全部缺點。

為了更好地解決聲畫同步的問題，更為復雜的膠片錄音方式應時而生。膠片錄音是包括變密式與變積式兩種類型的光學錄音，利用感光材料為媒介記錄聲音于膠片上，達到聲畫同步的目標。而聲音中常說的16bit/44.1kHz 是指膠片轉速為16 格/秒，為防止失真，在膠片上記錄聲音的頻率范圍最高只能容納44100Hz，所以當膠片的運轉速度加快后才解決了錄音中嚴重失真的問題。華光片上有聲電影公司遠赴日本拍攝的《雨過天青》成為了中國第一部采用膠片錄音方式錄音的有聲電影，天一公司的《歌場春色》也是首部我國自己采用膠片錄音方式制作的有聲電影。從此之后，我國有聲電影逐漸開始走向了大眾化發展。

三、本土文化視野下有聲電影的民族性體現

（一）早期電影與傳統文化

聲音加入中國早期電影為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提供了一種新形式。以我國傳統戲曲藝術為例，其作為早期電影汲取營養的沃土，以戲曲元素的方式登臺于銀幕之上。例如中國早期有聲電影《歌女紅牡丹》在其中穿插了一些著名的京劇片段，如《穆柯寨》、《玉堂春》等，讓戲曲的唱白出現在銀幕之上，還有在《野草閑花》中，阮玲玉和金焰親自主唱了舞臺歌劇“萬里尋兄詞”一幕。除了這兩部電影中有京劇選段并經過了京劇專家指點，《雨過天青》與《歌場春色》等電影中也有聲音元素通過此種形式出現。

除了戲曲外，聲樂、器樂、武術等多種藝術都在電影中有所體現。這些傳統文化通過聲音的表現與協助在影片中散發出巨大的魅力，在帶給觀眾奇觀感、兼顧抒情與敘事的同時喚起了國人骨子里的傳統意識與民族意識。

（二）早期電影與多元審美

電影藝術在發展中汲取了各類藝術的精華，成為了一門集大成的綜合性藝術，其真實自然的展現、豐富的視聽技巧在潛移默化中提升了人們的審美，開闊了觀眾的眼界，其中，聲音以各種形式融入電影的過程促進了電影藝術與行業的發展，在增加電影可觀賞性的同時亦增加了一種表達方式，從最初只把對白、音樂、音響效果作為簡單表達逐步發展為運用聲音達到氛圍營造、敘事、隱喻等目的。

自從中國早期電影進入有聲時代，電影創作者與觀眾都在不斷進行審美活動，無論是欣賞世界各國還是中國本土的影片，都是一種審美體驗與經驗積累。當國人在基于中國千年儒家文化思維的基礎之上領略西方自由、民主等文化特征時，其會根據自身所處環境、審美傾向、時代流行文化影響、民族與地域差異等產生多元的審美觀念。全面多元的文化審美對于民族文化價值與精神內涵在國際背景下的崛起提供了重要保障，同時也為我們保持中國民族文化特色與中國電影文化特質提供了多角度的思維方式與創新空間。

（三）早期電影與社會映射

電影藝術常做到以人為本，中國早期電影也在當下結合國人處境，靈活創作了人們需要的豐富電影藝術作品。電影創作者們通過詭術攝影與聲音元素制造充滿奇觀、具有“吸引力電影”特征的武俠神怪片《火燒紅蓮寺》。還有以現實主義風格為基礎，采用平民化敘事風格并追求“意識”與“形式”統一的左翼電影《漁光曲》、《神女》、《天倫》等影片都利用對白、音響效果、民族音樂烘托氛圍來敘述現實故事，樸實生動地反映了社會存在的各類問題。說到戰爭題材影片，《北洋畫報》曾評述過一部戰爭紀錄片：“非全部有聲，只飛機嗡嗡，槍炮冬冬……足使吾人淚盈眉睫，而受傷者之呻吟，避難者之啼泣”真實生動的音響效果讓觀眾沉浸式的感受到了戰爭的慘烈與殘酷，對于人們宣揚反對戰爭與民族團結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1926 年，候曜提出了影戲具有表現、批評、調和和美化人生四種功能這一觀點。《影戲與社會教育》一文提到電影是社會的寫照，電影需假借惡人之惡來教育人心之向善。可見電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即反映了廣大人民的現實情緒，又成為了教化人民與輿論導向的工具，開始產生一些明確的社會功能。

四、結語

中國早期有聲電影在發展的道路上經歷了重重困難與考驗，學者與一線創作者們探討了有聲電影的本質、學習引進了先進技術、經歷了電影創作觀念的演變發展。那些適用于中國電影發展的聲音技術與藝術觀念也與民族影像融合在一起，最終創作出真正屬于中國本土化、具有民族性與社會價值的電影作品。中國早期有聲電影在借鑒改良外來文化技術與吸收弘揚優秀傳統文化的道路上做到了兼顧與發展，體現了中國早期有聲電影的無盡生命力與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