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2020年以來,經歷了Covid—19大流行、芯片產能短缺、地緣政治干擾,和國家大力支持的多輪舉措,中國半導體產業的發展勢頭良好:設備、材料企業大量增加,設計企業追尋技術上的突破。
同時,被動“脫鉤”、同質化內卷和過度資本化問題,在美國制裁疊加經濟下行周期、產業逆周期的環境里,暴露得也更加充分。
大基金三期投入在即。對于任重道遠的中國半導體產業而言,“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半導體設備、材料企業,近年頗有“大大卷”之勢。
“卷”的背景有三。首先,國家安全、美國制裁的大環境和國內市場需求推動,中國的廠商大力擴產、建廠,拉動了半導體設備和材料的需求;其次,國家的支持和市場的需求,也刺激了各種產業資本的涌入,同時,“不差錢”的芯片企業也會投資上下游設備材料企業;第三,制造工廠支持、配合設備材料企業的研發,致使該類企業的“出品”進度大幅度提升。
“卷”的效果有數據為證。
根據中國電子專用設備工業協會的統計,2022年,77家規模以上半導體設備制造商銷售收入累計完成593億元,同比增長53.6%。其中,前10家設備制造商完成銷售收入438億元。
華泰證券上個月分析了182份招標書發現,2023年1月至8月,中國芯片制造商所有機械設備招標中,本地制造商“奪取”了近一半的合同。
中國電子專用設備工業協會常務副秘書長金存忠表示,今年1至6月,主要半導體設備進口額在減少,國內企業半導體設備訂單在增長。預計2023年全年,本土的半導體設備銷售額將增長38%左右。
增量幅度很大,但基數是小的,這一點不能忽略。
放在2020至2023這3年里觀察,中國本土廠商的銷售額從9.9億美元增長至33億美元,市場占比從7%增加至11%—也只是市場份額的近十分之一。
市場份額的大頭,依然是美國、日本、荷蘭。2020年時,這3個國家占據中國設備采購市場86%的份額,2023年,它們的占比仍舊高達83%。比起3年前,中國的制造企業已經很傾向于“自家人”了,然而差距還是巨大的。
由于各種禁令,美國廠商的中國市場銷售額保持增長,但市場份額從53%下降到43%。美國“吐”出來的這10個點,主要被日本、荷蘭廠吃掉了,二者的市場份額都是增長的。長期來看,美國設備的占比還會下降,但降幅會比較緩慢,因為2022年的幾個禁令,已經把紅線劃得比較靠下。美國的設備,依然會長期主導中國半導體設備市場。
刻蝕、CMP、薄膜等設備,中國本土企業有不少突破。CINNO的報告指出,中國制造的刻蝕和清潔設備做得越來越好,跟美國的應用材料公司、泛林半導體比起來也不差。
據悉,中微公司的部分設備,已經進入5納米技術生產線。如刻蝕領域的北方華創、中微公司、金盛微納、亞電科技、屹唐半導體;CMP領域的中電科45所、華海清科;薄膜沉積領域的北方華創、沈陽拓荊、原磊納米,近年來備受中國晶圓廠歡迎,經受住了“市場的考驗”。
同類型新企業的爆發式增長,一方面看,是相關技術的進步和難點的突破;但從另一方面看,市場份額沒有大幅度增加,證明本土企業還是在“自己卷自己”。
今年5月舉辦的SEMICON China 2023展會,中國的設備、材料企業“遍地開花”,歐美和日韓企業看不到幾家。而在技術難度僅次于光刻機的離子注入機領域,展會上就有近十家新企業露面,競爭相當激烈。
同類型新企業的爆發式增長,一方面看,是相關技術的進步和難點的突破;但從另一方面看,市場份額沒有大幅度增加,證明本土企業還是在“自己卷自己”,能不能“卷得其所”,還是看真才實學—什么時候真正替代了他國同類產品,什么時候才算“卷出個未來”。
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半導體元件消費國,中國的設計公司經受過大量本土客戶的“千錘百煉”,競爭力較強。由于國際環境的不確定性,中國芯片制造商也越來越多轉向國內設計公司。
2022年,中國新成立的芯片設計公司有433家,總數達到3243家,增速15.4%—四年來首次下降。去年總銷售額也增加到約5346億元人民幣。
從地區分布看,長三角是不折不扣的龍頭,它的設計企業收入占全國芯片設計業收入的50%以上。中西部地區的企業雖然僅總占收入的15%,但增長速度高達49%。武漢、西安和成都的芯片設計公司高調崛起,比起一線城市,它們擁有同樣優秀的大學畢業生和更低的勞動力成本與環境成本。
中國芯片設計公司,大的少,小的多,“貧富差距”很明顯。2022年,年收入超過1億元人民幣的有566家,它們去年總收入為4940億元,占去行業總收入的92%,剩下的2677家公司,拿到的只有410億元,算下來每家公司平均只有150萬元收入。
大多數芯片設計公司的收入很難養活自己,要依靠風險投資和政府補貼來生存。
2022年,共有25家芯片設計公司公開上市,總市值4720億元。
其實,不光是設計公司,科創板已經上市的半導體公司,四年來的一個明顯趨勢就是越來越“年輕”。2019年時,成立10至15年的半導體企業還占一半多,到2022年,成立5至10年的企業占到一半以上。成立不足10年,甚至不足5年的半導體企業,正在大量登陸科創板。
年輕企業“跑步上市”,突顯了“過度資本化”的問題。
雖然上市的訴求是合理的,也符合注冊制的要求,來推動產業快速發展,但是半導體行業本身無法速成,短期內很難出現有巨大競爭力的企業,一旦錢來得太快太容易,做事者也容易“發飄”,況且里面也混雜了一些不想做事的,想快速發財,攪亂了行業健康。
中國大多數芯片設計公司的收入,仍然來自“傳統”的消費電子行業和電信行業,其中絕大多數產品是為成熟工藝節點設計的“簡單”芯片。
它們需要克服的問題是,如何在避免制裁的同時,向芯片價值鏈上游移動。可以說,一流的設計能力是存在的,但是如果不能去臺積電或三星“流片”,最前沿的設計也苦于沒有用武之地。
對于頂級設計公司而言,政府需要以某種方式繼續資助,來保持其高水平的設計能力,盡管投資回報非常有限。同時設備研發必須加快,否則會拖設計行業的“后腿”。
第一期國家集成電路產業投資基金(也稱“大基金”)成立于2014年9月,注冊資本高達987.2億。大股東是財政部,出資360億。二股東是國開行旗下的國開金融,出資220億。第二期大基金成立于2019年10月,注冊資本翻倍,高達2041.5億。
據統計,大基金一期,近一半的資金流向了研發資金需求大、工藝復雜、技術攻堅困難的芯片制造領域,投資方向集中于存儲器和先進工藝生產線,此外也注重上游芯片設計企業的投資。
相比之下,大基金二期投資方向集中于完善半導體行業的重點產業鏈,提升設備與材料領域的投資比重的同時,涵蓋芯片設計工具(EDA、電子設計自動化)、芯片設計、晶圓制造、封裝測試、集成電路裝備、零部件、材料及應用等產業鏈多個環節。
同時,大基金二期也和國家戰略和新興行業發展規劃“同步”,加大了對下游應用端的投資,比如智能汽車、智能電網、人工智能、物聯網、5G等領域。
一二期大基金有一些共同的特征。
首先是不做風險投資。它的投資方式主要分兩種,一種是直接股權投資,包括定增、協議轉讓、跨境并購、增資、合資等;另一種是與地方、企業、產業、社會資本聯動,參股子基金。
其次是重點投資每個產業鏈環節中的骨干企業,如晶圓制造業的中芯國際、華虹無錫、華力微、長江存儲等;封測業的長電科技、通富微電、華天科技等;設計業的兆易、紫光展銳等;裝備和零部件的北方華創、中微半導體等;材料業的雅克科技、安集微等。
半導體行業本身無法速成,短期內很難出現有巨大競爭力的企業,一旦錢來得太快太容易,做事者也容易“發飄”。
第三是與龍頭企業在資本層面合作,包括和中芯國際設立產業投資基金;聯合三安光電、中能硅業等建立鑫芯租賃。四是提前設計退出通道,包括減持股份、轉讓股份等多種方式。
其投資策略的目的,是既要支持骨干企業突破關鍵技術,也要保障資金的安全和一定的收益,實現可持續發展。
2018年、2019年中興、華為受到美國制裁后,中國芯片行業的發展水平受到輿論關注。大基金因浪費和貪腐問題,暫停了一段時間。
由于美國頒布《芯片法案》和持續的出口管制規定,中國政府已經重啟大基金。今年2月,大基金二期給長江存儲注入了近129億元的資金,以加強后者應對去年《芯片法案》等制裁的能力,用“國貨”取代西方零部件。
第三期大基金也將推出,是目前資金規模最大的一只—擬募集3000億元人民幣,加快中國半導體發展進程。
2023年3月,科技部職能的“拆分”和科技委員會的成立,有助于從最高層組織和調動“舉國之力”,提升關鍵核心技術領域的決策效率與政策執行力。
地方政府也有積極舉措。2023年,廣州成立了1500億元產業資金,重點投資半導體等技術行業。上海支持社會資本、園區平臺、國有資本等,參與設立總規模1000億元的系列產業投資基金,聚焦集成電路、生物醫藥、人工智能三大先導產業,和智能終端、綠色低碳、數字經濟、元宇宙四個新賽道產業。
中國政府已經表明,通過建立龐大的資金池、頒布各種扶持政策,來積極應對一系列外部挑戰,從而打造新型的科技管理體制,促進科技創新和產業發展。
令人擔心的是“堡壘從內部攻破”。環境、條件都有利于中國造芯人,如果不專注于打磨好產品,而是一門心思做高估值、運作上市、美化財報、管理市值,那真的是浪費了機會,毀掉了精氣神。
市場正在進一步調整,形勢將進一步明朗,規則會進一步完善,行業也將更加冷靜。正是因此,更要時刻想著“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