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陽煜

云南瑞麗市的邊境小鎮畹町,自1930年代滇緬公路通車以來,因中緬貿易的發展而興起。在傣語里,“畹町”有太陽當頂之意,但在今年10月27日,越過畹町鎮居民頭頂的,還有發自國境線另一邊、突如其來的炮彈。
這日清晨,在綿延超過100公里的山區高地,以“三兄弟聯盟”自稱的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又稱“果敢同盟軍”)、若開軍和德昂民族解放軍,集結了約1.5萬兵力,在撣邦北部的皎脈、臘戍、老街等多個城鎮,襲擊政府軍據點。這樣,繼緬甸東部(在與泰國隔河相望的妙瓦底地區)爆發激戰之后,緬甸北部的戰事也重啟。
值得玩味的是,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在以原自治政權“撣邦第一特區政府”名義發布的緬漢雙語《告全國人民書》中稱,“10·27行動”是為了清剿盤踞在果敢的電信詐騙集團。
在這個和平進程屢遭阻礙的佛教國家,炎熱的“下緬甸”、更為干燥的“中部緬甸”,和居住著眾多少數民族、民眾多信仰鬼神的北部山區,彼此之間可說是差異巨大的不同世界。
數十年以來,在緬甸北部地區,多個少數民族組織爭取著更大自治權,由此和緬甸中央政府紛爭頻仍—尤其自2021年2月“內比都事變”起,重回舞臺中心的軍政府,和邊境地區的少數民族武裝摩擦加劇。
緬北地區與中國接壤,該地區長期活躍著通行中國電話卡和人民幣的華裔社區,而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便是由華裔的果敢族領導,且在此次“10·27行動”中打著“對禍害國際社會的電詐民團實施軍事打擊”的旗號,由此得到了更多的外部關注。
“內比都事變”發生后,大大小小十幾個“民地武”組織,與被緬甸軍政府趕下臺的昔日執政黨“全國民主聯盟”所組建的“民族團結政府”結成了盟友關系。今年10月29日,就是緬甸軍政府再度上臺滿1000天的日子,“民族團結政府”在2021年成立的武裝“人民國防軍”亦發表聲明稱,其位于撣邦西側曼德勒省的軍事力量,將參與“10·27攻勢”中對緬甸軍方的作戰。
近年來,退守山區的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多次對曾屬自身勢力范圍的果敢自治區及其首府老街鎮發起軍事行動,試圖收復失地,但歷次攻勢都因政府軍掌控火力優勢與制空權,而被瓦解。
在此次“10·27行動”中,“三兄弟聯盟”放棄了以往對老街等重要城鎮的攻堅戰打法,轉為逐個打擊城鎮以外的各個軍事據點,還將檢查站、收費站、警察局定為行動目標,并在此基礎上封鎖聯邦公路,希望阻止政府軍向北增派兵力。在宣傳上,果敢同盟軍稱此舉為打擊“撣邦第一特區”老街盛行的網絡詐騙犯罪,目標是駐扎在該地區的緬甸政府軍,和以“四大家族”為首的電詐集團的武裝。
過去數年,位于緬甸撣邦東北部的老街,星羅棋布著惡跡昭彰的“卡院”—緬北電詐團伙用來關押偷渡客的“黑監獄”。在今年8月底,聯合國才出臺了報告稱,緬甸境內至少有12萬被誘拐來的海外勞工從事著非法工作,緬甸也因此成為了全球當前擁有最多“豬仔”的國家。
自10月27日政府軍在撣邦北部與“三兄弟聯盟”爆發激戰以來,當地聯邦公路處于封鎖狀態,老街的物價開始突飛猛漲。有當地媒體報道稱,一袋精米的價格賣到了40萬緬幣(約合人民幣1392元)。甚至從11月2日起,該城鎮的通信網絡也被切斷了。緊張局勢下,許多民眾選擇離開老街,不惜花費數十萬緬幣的路費,逃往相鄰的佤邦聯合軍控制區;亦有部分人或騎乘摩托車,或步行,前往撣邦的第二大城市臘戍。
重重炮火聲至今未歇,無疑給昔日的老街,在電詐灰產和博彩業的刺激下,一座座拔地而起、金碧輝煌的酒店賓館,籠罩上了暫時無法揮去的陰霾。
“就像在柬埔寨和菲律賓,類似的問題將走向一樣的結果。”廈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亞太研究所所長張旭東向南風窗預測道,經此一戰,“緬甸的電詐問題走向末路,基本上沒有生存空間了”。
重重炮火聲至今未歇,無疑給昔日的老街,在電詐灰產和博彩業的刺激下,一座座拔地而起、金碧輝煌的酒店賓館,籠罩上了暫時無法揮去的陰霾。
廣西大學中國—東盟研究院助理研究員韋寶毅亦表示,客觀上,“10·27行動”將對緬甸的電詐問題帶來致命打擊,“緬甸的電詐將不會像以前那樣明目張膽、‘合法化地進行”。
但韋寶毅同時認為,從長遠來看,緬甸的電詐社會問題,出路仍然與該國的民族問題深度綁定。“必須認識到,緬甸電詐問題的存在,主要是因為緬甸的少數民族地方武裝力量為了鞏固自身的統治力,而又亟須巨額資金,不得不采取‘以毒養軍,以軍護毒方式的變種。如果緬甸民族和解不完成,軍閥割據局面依舊存在,那么‘民地武仍將會尋求巨額資金來壯大自己的力量,最終也將會出現一條‘新的、利潤高昂的畸形賺錢鏈條。”
從戰事影響來看,包括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在內的緬北民族武裝與政府軍之間的戰斗,又造成了炮彈落入中國境內、戰火殃及云南無辜百姓的事故。連綿的槍炮聲下,在“10·27行動”發起的次日,瑞麗畹町鎮的幾所學校就已被迫停課,當時有鎮上的居民表示,過往從未感到過炮火距離自己和家人如此之近。
過去,在2009年和2015年,果敢就兩次爆發高烈度的武裝沖突,造成了中緬兩國邊境地區的人員傷亡,還導致大批緬甸難民逃至中國境內,引發國際關注。如今,在緬北戰事向云南邊境地區持續外溢的背景下,中國在外交層面做出了積極回應:“敦促各方立即停火并停止戰斗”,并敦促交戰各方“通過對話和協商的和平方式來解決分歧”。
有中國媒體在今年8月報道稱,緬北與緬東至少存在著1000個詐騙園區,每天都有超過10萬人從事電信詐騙活動。在治安方面,中國也正與緬甸各方,積極展開電信詐騙聯合治理行動。就在這新一輪緬北戰事爆發前,中國公安部與緬甸的執法部門于9月初開展了聯合執法行動。行動過后,“民地武”組織佤邦聯合軍,還將超過1200名電信詐騙嫌犯移交給了中方。
而到了10月中旬,杭州與昆明兩地公安局聯合發布了一份懸賞通告,稱緬甸佤邦的建設部部長與佤邦勐能縣的縣長為“電信網絡詐騙集團重要頭目”,并稱兩人在中國境內設有戶籍。佤邦聯合軍隨即作出回應,發函開除涉事人員的黨籍、公職和軍籍。
臨近瀾滄區域的佤邦,地處緬甸對外貿易的要沖,其間接呼應中國政府的公開通緝,配合打擊轄區內的電信詐騙犯罪,符合佤邦聯合軍自身的戰略利益。

從這個角度來看,相鄰的由緬甸政府軍控制的果敢地區,向中國方面移交遣返的電詐嫌疑人,在數量和速度上都不及佤邦,反過來讓覬覦舊土久矣的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將“清除電詐”作為旗號,來爭取更多的國際認可。
選擇于10月27日開戰,時間節點微妙。在今年7月時,緬甸政府軍在北部克欽邦開展的軍事行動遇到較大阻力,已被視作是其因需要同時應對“民地武”和“民族團結政府”兩條戰線,控制力和軍事行動力下滑的表現。在張旭東看來,緬甸軍政府因為疫情及國際制裁,財政出現危機,軍事力量有所下降,給緬北“民地武”整合反政府力量、發動“10·27行動”提供了客觀條件。
“電信詐騙,在中國國內已經引起輿論的持續關注和不滿。這些必然會影響緬北‘民地武組織。從各種公開報道來看,這是促使它們在當下發動攻勢的主要因素。”張旭東這樣解釋。
緬甸軍政府因為疫情及國際制裁,財政出現危機,軍事力量有所下降,給緬北“民地武”整合反政府力量、發動“10·27行動”提供了客觀條件。
韋寶毅則認為,站在戰術角度來評價,“10·27行動”選對了時機:“一方面師出有名,打著清剿電詐集團的旗號,消滅緬北‘四大家族,既為‘緬甸軍政府消滅惡勢力,也配合了中國政府的打擊行動。另一方面,趁著緬甸政府軍與克欽邦‘民地武處于對峙的關鍵時機,在果敢開辟新戰線,打得緬甸政府軍措手不及,既收復了失地,也打擊了政府軍的士氣。”
75年來,緬甸政府軍與“民地武”之間的武裝沖突,已是全球延續時間最長的內戰之一。而今北部的戰火重燃,對于迎來千日執政節點的緬甸軍政府而言,頗為不妙。更讓人關心的是,戰事從撣邦北部蔓延開來、引爆緬甸大規模內戰的可能性,是否存在呢?
“電信詐騙是當地地方武裝獲得非法資金的一個主要來源,緬甸政府并沒有獲得多少。它不是政府財政的來源,因此緬甸政府也不支持。從這個角度來看,緬甸政府軍為了電詐行業問題,和‘民地武展開更大范圍作戰的可能性不大。”張旭東如此預測。
韋寶毅同樣認為,由于現階段緬甸各勢力大體處于微妙的平衡之中,因此并不太具備近期內爆發大規模內戰的可能性。“相對于‘民地武和‘人民國防軍,擁有近40萬軍隊和大量技術性兵器、重兵器的緬甸政府軍一家獨大,尚能給“民地武”威懾,基本上足以保持緬甸的統一。”
而在另一方面,韋寶毅向南風窗表示,“民地武”各有各的利益,彼此間勾心斗角,甚至互相攻伐,可以說是一盤散沙。“它們對緬甸現政權沒有覬覦之能,也沒有分離之力,所以大部分都以維護各自管轄區內的高度自治權為主要目標,各自為政;而作為影子政府‘民族團結政府武裝力量的‘人民國防軍,現還在克倫族武裝庇護之下,尚沒能將包括克欽軍等民族地方武裝轉化成自己的武裝,足見其感召力之微、統戰力之薄、戰斗力之弱。”
將視野轉向國際社會與相鄰域外大國,韋寶毅表示,現在俄烏沖突、巴以沖突仍在進行時,這迫使西方勢力將更多精力轉向了俄烏地區和巴以地區。“西方勢力沒能向緬甸軍政府施加巨大壓力,也沒能給予緬甸其他勢力足夠支持。同時,奉行親誠惠容周邊外交理念的中國,自然希望緬甸局勢穩定,因此積極推動促成中緬聯合執法打擊緬北電信詐騙,與緬方一道共同維護中緬邊境及兩國關系穩定大局。所以可以預見,在未來一段時間,緬甸爆發大規模內戰的可能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