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 瑞
(云南藝術學院 美術學院,昆明 650500)
畢摩經籍繪畫是彝族古老傳統繪畫之一,它是在彝族原始宗教活動中延續和發展的產物,是一種圖文并茂的特殊民間繪畫藝術,主要用于祭祀、占卜等宗教活動以及圖解彝經[1]。作為新中國成立的第一個彝族自治縣,峨山(隸屬云南省玉溪市)具有地域特色非常濃厚的彝族文化,畢摩經籍繪畫再現了昔時峨山物質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是研究古代彝族社會、民族文化的第一手視覺資料”。研究畢摩經籍繪畫對于保護民族傳統,弘揚中華民族優秀的歷史文化,具有積極的意義。
峨山彝族畢摩經籍繪畫產生于彝族古代時期的社會生活,是彝族先民畢摩(彝族人的祭司)因宗教活動的需要,以彝經為載體,以彝族的歷史文化為背景,以預測占卜人的命運、福祿、擇日等彝文經籍內容為題材,用民間繪畫藝術表現手法進行系統生動的圖解、釋意而再創作的繪畫[2]。峨山彝族畢摩經籍繪畫是《峨山百樂書》(三十六簽書)的插圖,每一根簽條上會拴有一根線,供求簽者預測人生命運尤其是福祿。當彝族民眾想知道自己的命運時往往會求助畢摩,通過簽書預測未來并尋找遭受災禍的原因。在畢摩解簽的過程中,他配合相應的插圖,為求簽者解釋簽條的內容。畢摩經籍繪畫的每一幅圖之間既有內在聯系,又可單獨成一幅畫,不受任何形式的限制,是一種具有鮮明特點的民族傳統繪畫。
畢摩經籍繪畫是畢摩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畢摩文化傳承和發展的主體以畢摩為主,畢摩源于彝族父系氏族時代的祭司和酋長,是彝族原始宗教發展到較為完備階段的產物。在彝族古代社會中,畢摩屬于統治階級的一部分,依附和服務于部落或家支首領,是彝族中的重要人物,只比茲和摩(君和臣)稍遜一籌,故在彝族古諺中有“茲莫來了畢摩不起來示禮,畢摩起來示禮反而畢摩無禮”之說。彝族史詩《西南彝志》中的君、臣、師指的就是茲、摩、畢這三種人。在彝族的傳統文化中從事畢摩是權力的象征和一種特權,只能在家族子弟中傳承,屬珍稀且高貴的職業。在峨山彝族自治縣,畢摩被稱為“白馬”或“唄瑪”,“白、唄”漢意為“念、誦”,“馬、瑪”漢意為“年老者、老年人”;“白馬”或“唄瑪”譯意為“念誦經文(或有知識)的老年人”。據2011年底統計,峨山全縣有彝族畢摩18人,其中懂古彝文字,通曉彝族傳統道德、民風習俗,能主持彝族喪葬、重要節慶和日常民俗祭祀活動全過程的畢摩僅占一半左右。無論古代還是當下,畢摩對彝族人民的生產生活和精神世界具有重大的影響。
據彝族畢摩經卷《喚魂經》記載“今宵我招魂,杉為竹拽魂,雄拽陰育魂,有牛拽牛魂……有茶拽茶魂,有谷拽谷魂……高山之上啊!主人喚牧犬,主喚則歸來,我喚它亦歸”[3]。這是原始宗教崇拜觀的體現,其中出現的竹魂、?;?、茶魂等被認為皆是神的化身,這是彝族先民早期萬物有靈觀的伊始。彝族先祖在長期歷史發展與社會生活的進程中,因受自然力量的嚴重影響,缺乏有效的抗御能力,認為世間有“超自然”的神靈存在,試圖通過祭祀等相關活動來祈求神靈的庇護,相信萬物有靈和天人感應,便將某種事物視為本民族的圖騰或祖先來進行崇拜,由此在畢摩經籍插圖中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先崇拜則是彝族原始宗教信仰中“萬物有靈”多神崇拜觀念的體現。
在峨山自然崇拜中有源遠流長的火文化歷史,表現在彝族火神話史詩傳唱以及火崇拜習俗中。鉆木取火是峨山彝族火把節中一個重要的環節,據彝文古籍《洪水泛濫》記載:“遠古的時候,發生了一場滔天洪災后,大地上僅剩了阿普篤慕一人,阿普篤慕娶三仙女而繁衍后代,受俄納星神(即太白金星)點撥,得到了取火種的方法——鉆木取火?!惫?004年峨山縣政府為了豐富彝族火把節的活動內涵以及增添節日氣氛,將鉆木取火儀式納入到火把節的內容中。節日當天鉆木取火的儀式在大西神山舉行,隨后將火種傳遞到其他8個鄉鎮并迎回峨山縣城,因為大西神山被視為峨山“原火”的發源地,這是彝族火把節火崇拜的體現。與此同時彝族人民極度畏懼火,火一旦使用不當,便會造成火災。彝族傳說《阿普獨摩》記載有“人要經受九劫”的說法,第一次,是因為不祥的火神引起了大火。故峨山每年的農歷正月二十三到二十四日,都會舉行送火神的盛大活動,表現在峨山彝族畢摩經籍繪畫簽條為“救火圖”(見圖1),這蘊含著火崇拜及火生禁忌的文化。插圖的左上方駕著祥云的火神正向人間的房屋施火,地上的人們手忙腳亂地挑水、潑水救火。彝族認為之所以村中或家中房屋因不慎失火發生火災,是因為人們觸怒了火神所致,是火神對人類的懲罰。如《新平百樂書》七十二簽書中“火神簽”的簽條內容所示:“這一年你和火有沖突,要舉行送火神儀式。如果不把它趕走,你的房子就會著火。如果不驅逐的話,很有可能會被樹上的石頭砸到?!泵磕瓿思阑鹑张e行祭火神的活動,當村寨或家庭發生火災時,畢摩要在遠離村寨偏僻的地方舉行驅火神的儀式,需準備祭品一只黑山羊、一頭小豬、一對公母雞、一對雞鴨蛋和一碗米飯,以示將火神驅除村外[4],其目的是祈禱火神不要燒房屋,在此處安息。

圖1 救火圖
峨山彝族多神崇拜具有圖騰崇拜的特征,其中以植物為代表的圖騰崇拜有馬纓花樹、竹子和葫蘆等,以動物為代表的圖騰崇拜有虎、龍、蛇、雞和鷹等。圖騰崇拜是彝族古代母系氏族社會的產物,在當時生存環境惡劣且生產能力低的條件下,人類“原始”地認為自己的氏族是由植物、動物和非生物變化而來,與自然生物有著親緣的關系,因此將其作為自己的親人或祖先進行虔誠祭拜,并以其名字標記自己的氏族。
最能代表峨山彝族圖騰崇拜的當屬虎崇拜,彝人稱虎為羅,許多地方的彝人至今還自稱羅羅,即意為虎族,認為自己是虎的民族。結合彝族民間崇虎、敬虎和奉虎的習俗,在峨山彝族畢摩經籍繪畫中不同形態的虎形象正是彝族虎崇拜的真實寫照。彝族古籍《開天辟地的故事》中就有一段虎骨撐天的記載。老虎是造天地萬物之神祖也,有虎,迎刃而解,萬事之靈應也,這是虎崇拜的遺跡。但彝人崇尚黑虎,而視白虎為災星,認為白虎當堂坐,無災必有禍,輕則會導致夫妻不睦或鄰居不和,重則會使孩子夭折等家庭多難。所以若遇白虎作祟,必須請畢摩驅逐虎邪。故在峨山彝族畢摩經籍繪畫中常以白虎為簽條的插圖有“白虎災星”“畢摩驅白虎”“白虎侵擾”都展現出白虎是兇兆的表征和災星的載體。插圖中白虎作為被驅逐的對象,常處于奔跑的姿態,而且有白虎的插圖中就有人死亡或者臥床不起(見圖2、圖3),將白虎視為災星的載體展現得淋漓盡致。峨山“白虎”之源流僅見于黑彝支系的神話史詩《洪水滔天歌》中[5],傳唱的內容是:“在遠古時有三兄弟,一日犁地遇一老人,老人各請三兄弟幫忙,唯有老三幫了。老人是神仙變的,便提醒老三洪水泛濫之際躲進葫蘆里,而老大、老二因洪水的到來無防范措施死了,只有老三活了下來。因地上除老三外無其他人種,天神便讓一仙女跟他成親,他們生下十九個孩子,九男十女。地上除他們再無其他人種,兄妹便成親,九男配九女,只有一女無相配,她一生心不甘,死后魂變成白色的老虎專害后世?!边@便是廣泛流傳于彝族民間“白虎”的來源。由此可知,“白虎”是一個終生未嫁的女人死后所化的,因一生未成家而造成的心理扭曲變異常懷有嫉妒之心,其天性是不想他人有好日子過,常做出一些坑人之舉,尤其會造成家庭不和、牲畜不旺和丁不繁殖等情況。彝文經籍《驅白虎經》的大意是:害稼禾的白虎,死牛馬瘟的白虎,闖災惹禍的白虎,戳鍋倒灶的白虎,命運不順的白虎,四處吵鬧的白虎,出去羅,白虎到遠遠的地方去吧??傊?“白虎”的根源是彝人潛意識中根深蒂固的繁衍孽根。

圖2 白虎災星

圖3 白虎侵擾
此外,在峨山畢摩經籍繪畫中有若干龍神崇拜的圖像,體現在簽條“龍虎護佑”“飛龍在天”“祭龍神吉”及“百解”消災中。由于人們賦予龍各種超自然力量和神圣的屬性,故插圖中龍常處天空翱翔的姿態。龍的形象多出現在畢摩做儀式的過程中,彝人認為龍是人間福祿和權力的象征,可協助畢摩做法時達到儀式順利的目的。在彝族人心目中,龍是偉大的造物主,他們相信世間的一切皆是由龍創造出來的。彝族創世史詩《尼蘇奪節·開天辟地》記載:“有一條古老的龍名為俄谷,其首九千九,龍身長九千九,龍尾七百繞,龍臂九千九……這就是造天龍,這是造地龍……”[6]由此可見,對彝族而言龍是一種巨大的生物并擁有無限力量。彝人對龍的崇拜不僅表現在其文化認同的祖先崇拜,而且還表現為對造物主、祥瑞之神、掌管水之神的崇拜。峨山一帶至今還保存有龍的祭祀儀式。峨山大龍潭鄉彝族有一個祭龍節的傳說,據說在大龍口有一頭母珠龍,每年它都會出來惹是生非讓洪水泛濫毀掉莊稼,于是一位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打算拜師學藝將這頭母珠龍擊敗。后遇一仙人告知他,要想擊敗母珠龍必須在大山之中找到一株千年古樹,將其雕成龍才能擊敗母珠龍。他按照仙人方法照做,但由于找的那株樹未到千年所以沒能擊敗母珠龍。第二年他終于尋到千年古樹并雕成龍,在村民的齊心協力下最終將母珠龍擊敗。自此,大龍口風調雨順,百姓得以豐收,這株巨樹便有了“龍樹”的名號。故在每年農歷二月的第一個屬?;驅亳R日,人們都要在大龍潭鄉的大龍口處舉行“咪噶哈”(漢語稱“祭龍”)祭祀儀式。村民們將龍樹和龍樹林作為供奉的目標,以求人畜康壽、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祖先崇拜是彝族最突出且重要的多神崇拜之一,它是基于靈魂不滅的思想而形成的,認為人的靈魂是不滅的,人死只是身體死亡但靈魂還活著,并在冥冥之中庇佑著后代。因而家中有亡故者需請畢摩誦經超度,祈求逝者將福祿留后并保佑家庭萬事順利。彝族祖先崇拜的思想核心“三魂說”,是原始宗教靈魂觀中的人有三魂(即祖靈魂、墳墓魂、陰世魂三位一體),人生在世“三魂”緊隨其身,一旦靈魂離身,輕則人身病痛,重則喪命不可挽救。人一旦去世,“三魂”其一經祭奠附于靈牌在家堂享受供奉;其二由畢摩“指路”送到祖先的發祥地與祖先團聚;其三則住守自己的墳墓。若“三魂”中任意一魂無法得到安適、清潔及供奉,子孫后代的禍福興衰都將受到影響。
祖先崇拜彝文經籍和宗譜的保存傳播了本民族的歷史,彝經《阿卜篤慕節》是彝族老人逝世后由畢摩祭祀時誦的,從人類的洪荒時代開始講述,一直到彝族祖先阿普篤慕繁衍人類進入農耕時代。在峨山各宗族中都有彝文宗譜的流傳,多以遠古洪水時代“篤慕”故事為序,再以父子連名系譜順延至明末清初。彝族人民極為重視宗譜的珍藏,大多用生白布包裹置于馬櫻花樹或竹制筒內,存放于神龕(彝語稱為“鋪白”)[7],由最先定居此地的宗族收藏。只有在舉行祭祖活動時,由族內德高望重的長老焚香叩拜后才能開啟,平時不允許輕易翻閱,體現出對祖先的虔誠敬仰。故峨山彝族畢摩經籍繪畫中常有畢摩為亡靈作祭、作齋(即送靈超度儀式)以祈求祖宗保佑。例如簽條“殺牲祭祖”(見圖4)的插圖展現了以祖先崇拜為核心的彝族原始宗教形式,圖像中畢摩正在舉行祭祖儀式,右邊的彝民正宰殺牲畜,將宰殺后的牲畜用托盤端向畢摩所在的方向,圖的下方是祭祖儀式后“全村共飲”的生活場景。彝族先民認為萬事萬物皆有靈魂,人也不例外,認為人的死亡只是軀體的消逝,靈魂將永遠存在并庇佑他的子孫后代,所以祖先是彝人最為崇拜的。這種崇拜通常表現為求祖先庇佑后代和后代對祖先的孝道,這一題材是畢摩經常繪制的。

圖4 殺牲祭祖
峨山彝族畢摩經籍繪畫蘊藏著豐厚的文化底蘊和歷史積淀,其原始、古老、樸實的繪畫風格不僅是了解彝族古代社會和傳統文化的捷徑,更是中華民族圖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為推動民族、歷史和宗教等相關領域的研究提供了一手的圖像資料。畢摩經籍繪畫中的圖騰、人群、習俗、地域等原始物象,是研究彝族畢摩文化不可多得的圖像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