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哲
河南工業大學,河南 鄭州 450000
2015 年12 月,劉某輝申請強制執行王某所欠其20 萬元借款,在王某和劉某輝的要求下趙某為王某該筆借款作了擔保,后王某和趙某均未還款。
2016 年3 月,劉某輝到本院申請執行趙某,并同時強迫趙某此外簽訂了一張2 萬元的借條。同年4 月7 日,劉某輝捏造趙某向其借款2 萬元的事實,持該借條到本院對趙某提起訴訟,在永城市人民法院蔣口法庭開庭審理時,劉某輝安排丁某出庭提供虛假證言,同年6 月20 日劉某輝向永城市人民法院申請撤訴。
本案中,辯護人提出,劉某輝在虛假訴訟中主動撤回起訴,屬犯罪中止。對中止犯,沒有造成損害的,應當免除處罰;造成損害的,應當減輕處罰。因此,提出對本案中劉某輝主動撤回起訴的犯罪中止行為,應當免除處罰。
虛假訴訟罪的客體是什么?如何認定虛假訴訟罪的既遂標準?
關于虛假訴訟罪的保護客體,刑法學界主要有以下幾種主要觀點:
“單一客體”說又稱為“簡單客體”說,指的是某一種犯罪僅僅侵犯某一社會關系,持該種觀點的學者認為,虛假訴訟罪侵犯的犯罪客體僅僅是“司法秩序”或者“他人合法權益”中的一種。
1.“司法秩序”說
該類學者認為,虛假訴訟罪的保護法益只有正常的司法秩序。[1]虛假訴訟行為不僅會影響整個司法工作的正常開展,甚至還會導致大量錯案的發生,從而損害程序和實體的公正,損害廣大人民的利益。
虛假訴訟罪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六章妨害司法秩序罪一節中,似乎我國《刑法》對該罪名在法條中的安排,就已經證明了該罪名所保護的首要法益是我國正常的司法秩序,即只要行為人惡意向國家司法機關提起虛假民事訴訟,“致使人民法院基于捏造的事實采取財產保全或者行為保全措施的”“致使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干擾正常司法活動”等之規定的情形時,②即兩高《關于辦理虛假訴訟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第二條所規定“妨害司法秩序”的情形。就應當構成本罪。
2.“他人合法權益”說
這里所指“他人合法權益”應當是一個集合概念,既包括人身權益、財產權益,也包括其他合法權益,沒有特定的概念。[2]持該種觀點的學者也認為,虛假訴訟罪保護法益的種類僅僅只有一類客體,但不同的是他們認為該種客體為他人合法權益,即雖然虛假訴訟罪規定在“妨害司法罪”一節中,但是究其本質而言,行為人的主觀故意是通過虛假訴訟行為以達到侵害他人合法權益謀取自己非法利益的目的。[3]在該種情況下,本著國家司法秩序應當為人民服務的原則,無論從行為人的主觀目的出發,還是從價值保護的判斷角度出發,都應當把“他人合法權益”作為本罪予以重點保護的法益。
刑法中侵犯“復雜客體”,指的是一種犯罪侵犯兩種以上的社會關系且有主次之分,根據直接客體在犯罪過程中所遭受的侵害程度、刑法對其保護的狀況,分為主要和次要客體。
1.“司法秩序主要客體”說
持該種觀點的學者認為,虛假訴訟罪侵犯的犯罪客體是復雜客體,既包括正常司法秩序,也包括他人合法權益,只不過司法秩序是主要客體。[4]將虛假訴訟罪規定在妨害司法罪一節,不單單是因為虛假訴訟罪侵犯他人合法權益的復雜性,無法根據某一方面的具體法益,而將其規定到其他章節中。還因為立法者將更具有基礎性的司法秩序放在了保護的首要位置,倘若司法權威受到了挑戰甚至損害,那么司法公信力將會大大降低。與一般的人身財產犯罪相比,虛假訴訟罪是個人為謀取私利而挑戰國家公權的形式,其危害程度遠遠大于對個人合法權益的侵犯,因此立法將國家司法秩序作為本罪的主要保護客體,體現出“個體價值讓位于公共價值的”立法價值取向。[5]
2.“他人合法權益主要客體”說
主張該觀點的學者也認為虛假訴訟罪侵犯的是復雜客體,但是在內部保護的邏輯上剛好與之相反,即他們認為該犯罪行為侵犯的客體主要是他人的合法權益,通過虛假訴訟行為侵害他人合法權益,達到“嚴重”程度時,侵犯了本罪所保護的主要客體,才成立本罪。[6]行為人在實施該犯罪行為時,不會僅僅是為了破壞我國正常的司法秩序,更是為了侵犯他人的合法權益謀取私利,故而將“他人合法權益”作為本罪的主要保護法益也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又因為行為人只要通過該種手段侵犯他人合法權益,或多或少地都會對我國正常司法秩序造成干擾,因此將正常司法秩序作為次要保護客體。
“選擇客體”是指,某一罪名在法條表述上將各個客體置于同等的保護地位。該種說法是在“單一客體說”與“復雜客體說”之間尋求的平衡點。[7]從《刑法》法條上來看,“妨害司法秩序”或者“嚴重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表述并不當然意味著該罪保護的是選擇性法益。但應當明確的是,虛假訴訟罪所保護的確實是復雜客體,但是在復雜客體之下,其所保護的客體之間具有選擇性,即兩者之間是并列關系,從而避免了單一客體保護面的狹窄,也避免了復雜客體中,需要侵犯主要客體和次要客體同時滿足的復雜。
正常司法秩序和他人合法權益之間是相互獨立的,司法實踐中采用選擇性客體說,可以更容易地解決比較復雜棘手的問題,例如前面提到的,在采用虛假手段謀取不正當利益,沒有侵犯他人合法權益,而妨害了司法秩序的時候,就能通過選擇客體的方式很好地應對。
犯罪形態指犯罪過程中的不同階段所呈現出的犯罪狀態,反映出犯罪分子主觀惡性、危險程度的大小,準確認定虛假訴訟罪的犯罪形態,對正確定罪量刑十分重要。
“行為犯”是指,只要完成法定的犯罪行為就構成既遂。[8]針對虛假訴訟罪的犯罪形態,一部分學者主張本罪屬于“行為犯”。即只要行為人為謀取非法利益,采用虛假手段向法院提起惡意民事訴訟,就對司法秩序產生了損害,妨害了正常司法秩序,應當以本罪論處,而無論法院是否作出了判決,或者是否對他人的合法利益產生了損害,后者的危害結果只能作為該“行為犯”的加重處罰情節。
因此,在虛假訴訟罪為“行為犯”的前提下,無疑是把正常司法秩序放在了首要位置,即只要行為人向人民法院提起了虛假的民事訴訟,①這里的民事訴訟,應當包括《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第一審普通程序、第二審程序、簡易程序、特別程序、審判監督程序等任何一個程序,同時也應當包括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即使沒有嚴重侵害他人合法權益,也會影響司法活動的正常運行,對司法秩序造成妨害,從而應當將該行為認定為犯罪既遂。
“結果犯”是指,不僅要實施《刑法》規定的具體犯罪構成要件的行為,而且還要發生法定的犯罪結果的犯罪形態。[8]
在“結果犯”的前提下,行為人進行虛假訴訟之后,倘若沒有造成危害結果,只能成立未遂;倘若自動中止虛假訴訟的行為,還可以成立犯罪中止;只有犯罪行為完成,產生了法定的危害結果之后,才能認定為本罪的既遂。即從《刑法》法條本身來看,行為人采用虛假訴訟手段向人民法院提起了民事訴訟,但是由于被法官及時發現而沒有進入到訴訟程序,便沒有危害司法秩序,更沒有導致他人合法權益受到損害,或者進入到了訴訟程序,法官及時發現而沒有導致嚴重危害結果的發生,就應當認定為犯罪未遂。倘若行為人采取虛假訴訟行為,在訴訟過程中主動撤訴,停止了訴訟活動的進行,因為已經進入到了訴訟程序,但是還沒有導致嚴重危害結果的發生,故而可以成立犯罪中止。
對于虛假訴訟罪犯罪形態的認定,應當采取“綜合說”,即針對正常的司法秩序而言,應以“行為犯”的標準判斷犯罪形態,而針對“他人的合法權益”而言,則應當以“結果犯”的標準進行判斷。“行為犯”和“結果犯”的區別不是是否出現危害結果,而是是否需要將該危害結果的發生與危害行為之間進行獨立判斷。
對于“正常的司法秩序”采取“行為犯”的標準,行為人為了謀取不正當利益,實施了捏造虛假事實提起民事訴訟的行為,無論法院是否依據該虛假材料作出判決,抑或是行為人采取撤訴、法院發現不符合起訴條件駁回起訴而中止了訴訟程序,都會對我國的正常司法秩序產生干擾,侵害了司法過程的純潔性。因此,只要行為人捏造虛假事實提起了民事訴訟,就一定會妨害司法秩序,兩者之間沒有時間間隔,也即已經構成了本罪的既遂。
對于“他人的合法權益”采取“結果犯”的標準,具體而言是指,行為人在進行虛假訴訟的過程中,雖然會有相對人來進行應訴,但因為存在勝訴的可能,對他人合法利益來說,還不存在緊迫的危害性,所以危害結果的發生并不具有必然性,因此需要等到危害結果發生時,才能認定本罪的既遂。
司法實踐中存在行為人為謀取不當利益,向人民法院提起虛假民事訴訟,審理過程中主動撤訴的情形,不同的法院對該虛假訴訟行為作出了不同的評判。
例如(2016)黑0208 刑初96 號判決書中,被告人徐某某、楊某某等以部分捏造的事實提起民事訴訟,法院已經進行了兩次開庭審理且當事人都已到庭參加訴訟,妨害了司法秩序,但是由于其在法院判決前主動撤訴,法院認為該行為屬于犯罪中止,應當減輕處罰。《刑法》第二十四條規定,對于中止犯,沒有造成損害的,應當免除處罰;造成損害的,應當減輕處罰。故在該案中,法院給與被告人減輕處罰的判決,則可以推斷法院以作出判決作為妨害訴訟的危害結果,被告人的虛假訴訟行為已經造成了損害,但是由于法院并沒有作出判決,也即沒有達到既遂的標準,故而給與犯罪中止的處罰。
例如(2020)豫1103 刑初160 號判決中,被告人王某偉捏造事實提起民事訴訟,法院開庭審理后,被告人申請撤訴,辯護人指出,被告人在民事訴訟中撤訴,屬于犯罪中止,其社會危害性較小,應當免除刑事處罰。而郾城區人民法院認為,王某偉的起訴已經導致人民法院立案并開庭審理,妨害了司法秩序,其行為已經符合虛假訴訟罪的構成要件,系犯罪既遂,故對這一辯護意見不予采納。又如(2019)豫0381 刑初397 號判決書中,針對被告人趙某申辯解其系犯罪中止意見,法院認為其犯罪行為已經實施完畢,在民事執行過程中以捏造的事實對執行標的提出異議,妨害司法秩序,已構成虛假訴訟的既遂。
本案中,被告人劉某輝捏造趙某向其借款2萬元的事實,并持該借條到人民法院對趙某提起民事訴訟,在法院開庭審理時,安排丁某出庭提供虛假證言,隨后向法院申請撤訴。
被告人劉某輝捏造虛假事實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并且法院不僅進行了受理,而且組織了開庭審理,無論是法院對案件的受理、庭審前的準備,以及開庭審理工作,都是正常司法秩序運行的表現。退一步說,就算法院沒有開庭審理,從被告人劉某輝向人民法院提起虛假訴訟,法院進行立案登記那一刻起,其已經對正常司法秩序產生侵害,從我們前述討論的“選擇性”保護法益出發,以“行為犯”判斷標準來說,針對“正常司法秩序”這一保護法益的虛假訴訟罪就已經既遂。
虛假訴訟罪具有“民事程序”而入刑、民刑司法程序相互銜接和侵犯復雜客體的三大特征,在其保護法益、犯罪形態的認定方面還存在許多爭議,司法實踐中對此的認定也不具有統一性。虛假訴訟罪的保護客體具有“選擇性”,即“司法秩序”和“他人合法權益”兩者之間是并列關系;在認定犯罪既遂方面,以“行為犯”的標準認定對“司法秩序”的侵害,以“結果犯”的標準認定對“他人合法權益”的侵害,以滿足復雜司法實踐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