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

文/欣藝

一

老韓是某縣紀委副書記、縣監委副主任，這天，他帶著工作人員坐上車，風馳電掣般直奔林山鎮。此去是要求林山鎮副鎮長陳海東配合一起經濟案件的調查，說是“配合調查”，其中含義不言自明。

一路上，老韓的心情很復雜。之所以復雜，是因為陳海東是個群眾口碑不錯的干部，有水平有魄力，為人低調生活儉樸，前途可謂是一片光明。可是，前不久縣紀委監委在調查另一起經濟案件時，拔出蘿卜帶出泥，竟牽涉到陳海東，并且有確鑿證據表明，陳海東在去年林山鎮道路升級改造建設過程中有受賄行為。

在林山鎮政府大院，老韓一行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徑直推開了陳海東辦公室的門。陳海東正伏案工作，老韓平靜地說：“陳副鎮長，請配合我們工作，車在外面，跟我們上車吧。”

陳海東一抬頭看到老韓一行人，渾身一顫，忙站起來，神情慌亂地問道：“韓書記，這個，有事嗎？”

老韓冷冷地說：“你自己做的事能不清楚？我們沒有確鑿證據能來找你嗎？走吧，上車再說。”

此言一出，陳海東頓時頹然坐下，臉色煞白如雪，原本挺直的脊梁都軟了，衰弱地站起身，又忽然想起什么，說：“韓書記，請再給我兩個小時。今天是我到村里看望老汪家的日子，老汪他肯定盼著我去哩，我不去他會失望的，請允許我最后叮囑他幾句好不好？”

老韓想了一下，說：“行。”

陳海東當即跟著老韓出了門，短短的幾步，可以看到陳海東的腳步在打飄。

二

上車后，幾個人直奔林河村而去，不一會工夫就到了。幾個人下了車步行前往老汪家，一路行來，不斷有村民跟陳海東打招呼：“陳鎮長，你又來看老汪了是吧？老汪把家里家外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就等你哩！”“陳鎮長，歇一下，抽支煙吧！”陳海東也不停地問候大伙。

老韓把村民的招呼聲全聽在耳里，把村民們的笑臉全看在眼里。看得出陳海東跟村民走得很近，平時工作很扎實，沒有一點花架子。這樣的干部因為一時糊涂犯下大錯，可惜、太可惜了，他在心里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

這時，一個離得遠遠的，40歲出頭的中年漢子咧著嘴笑著，一歪一歪地迎了上來。陳海東低聲告訴老韓：“這就是老汪，一個單身漢，我扶持他養了幾十頭豬。”

老韓發現老汪右腿有點跛，只見老汪憨厚地笑著，用粗糙的手一把拽住陳海東的手上下搖個不停，說：“陳鎮長，我就知道你會來，你月月來，有時一個月還不止一次來，我都記著哩。”

在雖說寒素但分外干凈的屋內坐下后，老汪堅決不讓陳海東幫忙，自己一拐一拐地給大伙一一倒上白開水。是的，是白開水，老汪一臉歉意地對老韓他們說：“你們是陳鎮長的同事吧？哎喲，不是我小氣，是陳鎮長堅決不許我買茶葉，說白開水就行了，實際上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花錢。”

陳海東平靜地笑著，打斷老汪的話：“老汪，豬養得怎么樣了？”

老汪一聽一下子來了精神，神采飛揚地說道：“可好了，這些豬一個個比賽似的長個子哩，前些天有兩頭豬不肯吃，多虧你請了獸醫來，只打幾針就好了。陳鎮長，要不是你及時幫忙，我損失可大了。”

陳海東咳一聲，說：“這個，老汪，我以后，這個，恐怕沒空照應你了，你以后一定要多照顧自己，不要喝酒，注意身體，尤其要留神豬生病，一旦發現情況要立即找獸醫……”

老汪猛地站起來，一臉驚訝地說：“陳鎮長，這是怎么說？你要離開我們了？哦，我明白了，你要高升了是不是？你這么能干，又這么能吃苦，領導早就應該提拔你了。可是，陳鎮長，你高升后要記得來看我，等我賺到錢后也要去看你哩，到時候你的高門大院不會不讓我進吧？”

陳海東笑著說：“哪會呢。”

只有老韓看得出來，陳海東的笑容要多苦有多苦。

三

告別了老汪，陳海東跟著老韓他們往村外走，老韓再也忍不住，長嘆一聲：“陳海東，你啊你，唉，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

就這一聲，再看陳海東，淚如雨下：“我好恨啊，我怎么一時就被豬油蒙了心呢？現在我恨不得把心摳出來哩……我生平只做過一件錯事，想不到還是東窗事發了，果然法網恢恢。唉，都怪我一時意志不堅定。去年我妻子生了大病，我實在沒辦法……”

老韓冷峻地打斷他：“任何理由都不能成為腐敗的借口！”

陳海東無力地搖搖頭：“我不是找借口，只是悔，悔啊！韓書記你知道嗎，自收錢后，我天天做噩夢，曾經一次次想鼓起勇氣找組織坦白，卻又一次次退縮了。我怕啊，怕大伙眼中還算勤勉的好干部原來是這樣的人，怕我在大伙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于是我只有拼命工作，希望能減輕一點心中的罪惡感，或許還存有一絲絲僥幸心理。唉，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好悔啊！”

隨著汽車的啟動，林河村漸行漸遠，陳海東看著在后視鏡中揮手送別的老汪身影越來越小，流著淚半晌說不出一個字。老韓看出陳海東的心思，拍著他的肩膀說道：“海東啊，老汪的事你放心，我們會向組織匯報，以后每個月肯定會有人來看他、幫他。至于你的問題，為什么讓你配合調查，就是組織想給你一個正視自己、改過自新的機會……”

老韓的話像一記記重錘落在陳海東的心上。

一路上，枯黃的樹葉被風卷起又落下，在空中飄飄揚揚、沉沉浮浮，宛如讓陳海東悔恨不已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