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輝
新的時代背景下學術寫作有什么內在要求?這一問題的提出,基于如下思考:所謂學術研究真問題、回應時代呼喚、保持學術個性、加強學術對話等要求,難道不是學術應有的品格和天職嗎?顯而易見,本文的論題都是常識。但最近幾年學術界發生的種種光怪陸離、不可名狀的事件層出不窮。就在不久前,所謂“學術妲己”的花邊新聞又一次讓學術界這個相對寧靜的領域火上熱搜,一時間“學術紂王”“學術太后”等頗具娛樂化的調侃,帶著幾分憤怒、幾分無奈,成為描述學術界亂象和內卷現實的標簽化意象,而學術界絕大多數的勤勤懇懇、兢兢業業、默默奉獻的學術工作者對這些反常的現象產生,無不有著讓人痛心的憤怒感和無力感。這一切引起筆者的深入思考:重提學術的常識和底線是非常必要的,此乃本文寫作的緣起。
“學術”在古今中外的科學發展史中,都是一個歷久彌新的概念。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語境下,“學”與“術”是兩個不同的詞匯。“學”是指學問、學識,或是指學習知識、探究道義的過程。“術”是指方法與策略、技藝和技巧。蔡元培先生曾精辟地解釋“學”與“術”的關系,認為“學為學理,術為應用”,“學必借術以應用,術必借學為基本,兩者并進始可”,體現出“學術”具有工具價值和本體價值的雙重品格。①在這里,“學”更多側重于理論與道的層面,“術”則側重于應用與實踐的層面。
在西方學術發展史中,作為最早的學術和教學機構的“academy”,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創建的學園,亦被稱為“柏拉圖學院(園)”。在這所學園里,柏拉圖及其追隨者以研討、交流和辯論的方式開展探求數學和哲學知識的活動,這是西方傳統文化語境下“學術”最初的含義,即探求高深的理論知識。這種知識與人們的生活體驗沒有直接的關聯。所以,在西方文化語境中,“學術”是一種知識形態,這種知識是學者在大學里經過知識積累和思維訓練之探究自然、社會及人自身真諦的結果。可見,作為知識形態的“學術”具有普遍性、理論性和高深性等特征。
“學術”是在大學里完成的,并與大學的產生存在必然聯系。大學是以探究高深學問為目的的“象牙塔”,學術是大學的本質和生命。綜合中國與西方對“學術”的理解,我們可以看出,“學術”既包含了學問、知識等內涵,也包含了探求學問的過程的意蘊,同時,“學術”大都與學校特別是大學存在天然的聯系,這也就構成了“學術”的定義。只不過,在當代科學發展史語境下,“學術”的定義更為明確:一是指專門而系統的學問和知識,是對客觀存在世界和主觀精神世界變化規律的學科性求證,當代學術常以學科專業和研究領域來劃分,并且隨著人類探究知識的進程而不斷細化;二是指以探究真理和真知為目的人類活動,亦即科學研究,包括人文學科研究、社會科學研究、自然科學研究及工程技術研究、醫學科學研究等領域。
一般觀點認為,學術寫作具有科學性、創新性、專業性、規范性、應用性等特點。其中,科學性是學術論文的根本特征,是評價學術論文有無發表價值的重要標準。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即內容的科學性;結構和表述的科學性;結果的可重復性。這已是學界基本通識,此不贅述。
我們生活的時代是一個信息過載的時代。現代研究型大學的出現與信息過載有關。知識和信息的增加,以及知識和信息的專門化,使得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知道所有方面的知識,因此需要分門別類的專家去研究不同領域和方向上的問題,這便帶來了知識分科,學術寫作的目的是為了人們之間進行學術上的交流。學術寫作隨著知識和信息的逐步增長和積累而出現。人們不僅需要對已有的知識和信息進行分析、整理,從不同的角度進行敘述,而且需要對過去知識和信息中存在的疑問和問題進行進一步的探討和研究,對新的和未知的現象進行研究。學術寫作的所有功能正是在于此。
從數據上看,我國幾年前已成為論文發表第一大國。目前我國在國際上發表的學術論文數量已然是世界第一,然而真正值得擔憂的是,這些論文中的大部分并不具有真正的學術參考價值,而且這種論文的大量存在,給人們帶來的不僅是知識上的混亂和困擾,更帶來研究方向上的誤導。由于國內長期實行的對專業技術人員的考核規定,發表論文一定意義上成為廣大學術工作者的“生存之道”。在巨大的現實壓力之下,為應付層出不窮的考核,學術論文粗制濫造在所難免。因此,許多為發表而發表的現象見慣不怪,有的論文設立偽命題自我圓謊,經不起推敲;有的論文炒冷飯,罔顧學術前沿動態,自說自話;有的論文不注意論證,邏輯難以自洽;甚至有的論文存在抄襲、亂掛名等不良現象。種種問題背后,透視出的是現階段學術創新能力與論文大國身份不符,我們距離學術強國還任重道遠。
研究真問題,拒絕偽問題。問題意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梁啟超說:“能夠發現問題,是做學問的起點;若凡事不成問題,那便無學問可言了。”②1938 年,愛因斯坦在《物理學的進化》文中表示,提出一個問題比解決一個問題更重要更困難,因為解決一個問題也許僅是一個數學上或實驗上的技能而已,而提出新的問題、新的可能性,從新的角度去看待舊的問題,都需要有創造性的想象力,而且標志著科學的真正進步。我們強調,要發現真問題,即要為追求真理而進行進行真正的研究。馮友蘭在《三松堂自序》中說:“為什么研究學術呢?一不是為了做官,二不是為了發財,為的是求真理,這就叫‘為學術而學術’。”③蔡元培先生曾指出:“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所以諸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宗旨既定,自趨正軌大學為純粹研究學術之機關,不可視為養成資格之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學者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成學問家之人格學術道德。”④學術寫作要發現真問題、研究真問題、解決真問題,務必要拒絕偽問題、摒棄偽研究,這看起來似乎是學術的天職和本分,但受現實種種情況影響,研究真問題實際上也成了學界必須堅守的學術理想。
堅守學術道德,特別是堅守學術誠信。學術道德的若干內涵中,學術誠信強調的是遵守科學研究的客觀性和科學性;學術倫理強調的是科研工作者要將學術研究成果引向符合人類倫理道德良知的方向,即不得將科學研究引向危害人類生活、危害公眾健康和社會安全的歧途;學術責任強調的是科研工作者要有利用學術研究成果去改善人類生活,提升大眾福祉的社會責任;學術精神強調的是科研工作者從事科學研究要具有艱苦樸素、堅忍不拔、刻苦鉆研的毅力和品質。簡單來說,學術誠信包含兩層含義:一是科研工作者在從事學術研究的過程中心理和行為上秉承的一種誠實可信、公平尊重、責任擔當的精神狀態,這是“學術誠信”的本體論內涵;二是其他科學研究者和科研共同體及全社會對某一項科學研究過程的價值判斷,對某一個學者的學風和科研作風的價值判斷,這是“學術誠信”的底線。在當前學術界,強調底線可能比強調創新突破更加重要。
學術必然是時代的產物,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問題,為了回答這些時代問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學術使命,因此每個時代都有它獨特的學術命題。如鄧廣銘在《談談有關宋史研究的幾個問題》中所說:“儒家學者之所以要拋棄漢唐學者的章句訓詁之學而趨重于闡發經典中的義理內涵,其內在原因固在于對漢儒繁瑣哲學的厭棄而要轉移方向,而其外部原因則也是在于看到佛教的那些學問僧都在講說心性之學,便也想在這一方面能與之一較高低之故。”⑤也就是說,宋學產生內因是漢學繁瑣走向死胡同,外因則是佛學之明心見性之理論優勢的刺激,在根本上還是時代的產物。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都是通過思考和回答時代課題來推進理論創新的。”⑥以問題為導向,用學術回應時代的呼喚和需求,是學術工作者義不容辭的時代責任。
學術和社會政治向來密不可分。學術受到社會政治風向的影響,而政治的實施則需要學術的指導。在傳統語境下,“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指觀察自然萬物,可以察知時序變化;觀察社會典章,可以化育成就天下之人。⑦這里,根據社會文明的進展程度與實際狀況,用合于“人文”的基本精神和原則教化民眾,引導民心向善,最終實現有差等又有調和的社會秩序。“人文”指的是詩書、禮樂、法度等精神文明的創造;“化”是教化、教導(民眾)并使之改變,“成”指社會文治昌明的實現。“人文化成”的核心在于強調文治,實際上是中華“文明”理想的又一表達形式。實際上,這里用詩書、禮樂、法度的教化作用,既是文化的作用,也是學術的作用。而在西方學界以馬克思·韋伯的《學術與政治》為代表性著述,他的《以學術為業》和《以政治為業》兩篇演講中,將學術視為與政治對等的“志業”,認為學術可“啟人清明,并喚醒責任感”,這種“責任感”與學者的時代處境緊密關聯,體現出學術所肩負的政治社會關懷。⑧
學術和時代、政治密不可分,但學術應有自己的品格,學術要不趨時、不跟風。要通過追求真理的品格、嚴謹細致的研究,緊貼現實又超越功利的態度,以“學術乃天下之公器”的共識,達到一種改良現實、服務社會的功效。這種獨立品格既是中國古代儒道文化對現實政治干預和指導的固有傳統,是內圣外王理想人格和素王、帝師追求的現代遺響,更是“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中國理論學術話語分析中國問題、闡釋中國觀點、指導中國實踐”的內在要求。實踐證明,趨時、跟風的學術毫無意義,只會白白耗費納稅人的錢財,唯有具有獨立品格的學術,才具有真正的價值。
學術寫作是通過對特定研究領域的知識有針對地向具有批判能力和信息能力的受眾進行交流的寫作方式,作者需要尋找和表達的,是值得寫作和交流的思想和知識。一方面,學術寫作必須在對話與繼承中進行創新,在隱含著同學術與學科傳統進行呼應和對話中,努力構建包括學術觀點、學術方法甚至學術話語的創新。學術對話要有誠實的態度,無論中外,不用說人類軸心期的知識和敘述方式與我們今天已大不相同,甚至許多17、18 世紀人的敘述方式和我們現在也并不一樣,必需“翻譯”為現代人能夠理解的表述方式。同時要注意不要說學術“黑話”,要說學術“人話”,很多學者有很多不好的寫作習慣,即喜歡說“黑話”,無非是想證明自己如何高明,卻無助于學術傳統的繼承。一個好的文本,既要讓人明白作者努力要表達的意思,又會使人們每次的閱讀體驗能有一種很新穎的感覺,即便已經對它非常熟悉。另一方面,學術寫作必須在保持中國學術的品格和個性中進行廣泛而深入的中西對話。
其一,保持學術個性。學術寫作和所有其他的寫作一樣,是一個將個人知識轉變成為可以交流的知識的過程。英國科學哲學家波蘭尼認為有些事情(知識)是我們知道但又無法講述的。波蘭尼把這種知識叫做默識(tacit knowledge),或者個人知識(personal knowledge)。默識可以通過“默會”(tacit knowing)的方式來交流,這就是隱性知識(tacit knowledge)的概念。⑨《莊子·雜篇·徐無鬼》中郢人運斤的故事也強調這一知識的神秘性: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惠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⑩
實際上,在隱性知識的傳授中,可以通過師徒間的討論來讓學生領會師傅無法明確和確切表達的意思和觀念。默識的存在也說明為什么盡管知識是一個公共的東西,但寫作以及閱讀的過程,在某種程度上也還是非常私人的過程。真正的學術寫作一定是極具個性的,是作者生命體驗、人生感悟、對自然和社會種種現象規律的體悟與把握,是一個默會甚至如靈感的捕捉一樣,具有某種神秘性。陸機《文賦》中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說:“疏瀹五藏、藻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那種極具個性化的學術積累和學術輸出的過程,所完成的必然是一件極具個人色彩和獨特個性的精神產品。
其次,堅守學術規范。學術規范是學者在其從事學術研究活動的過程之中就如何進行知識生產及再生產和如何進行知識交流及傳播等具體的學術活動中所達成的共識,科研工作者在學術活動中應當遵守的各種行為規范。學術規范強調的是科學研究行為,特別是通過撰寫學術論文等方式發表科研成果的行為要遵守學術共同體公認的學術準則和交流規范。學術個性和學術規范并非非此即彼、互相對立的關系。在人文學術尤其是文學研究及文學論文的書寫表達中,應該允許有足夠的自由性,也就是所謂的“文學例外論”。在中國現代學術范式的建立過程中,胡適和魯迅是兩個重要的人物。余英時曾論述過胡適在中國現代思想史和學術史上的范式意義。這一借鑒西方學術規范而建立起來的現代學術范式,影響至今。另一方面,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的寫作,又呈現出現代學術寫作的另一種可能性:它既不同于中文傳統學術書寫,但和傳統學術傳統保持著極強的血緣和繼承關系,同時又極大保留了寫作者的獨立性和自由性,堪稱保持學術個性的同時堅守學術規范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