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武大郎”

史念蘭

在小說《水滸傳》里，武大郎有一個外號叫“三寸丁谷樹皮”，因為他的身高“不足5尺”。宋朝的1尺約合31.68厘米，也就是說，武大郎的身高不到158厘米。

我的父親，身高只有156厘米，他的外號就叫“武大郎”。

因為身材矮小，父親直到30歲才娶到說話結巴的母親。也因為身材矮小、力氣不夠，他在村里很難找到活計，我上初中后，家里的開銷更大了。爺爺又得了重病，父親為了給老人治病從銀行貸款一萬元。一萬元對我們家來說，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

我的學費更是經常拖欠。一次，父親跑了三家才借到100元。我低著頭，鼓起勇氣說：“你把錢還給人家吧，我不讀書了。我有好多同學都出去打工賺錢了，咱倆一起打工，貸款也能還得快一些。”父親卻很樂觀：“別看咱們現在過得不如人家，等你考上大學，就能過得比他們都好！你快拿錢回學校吧。”

我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很少出去玩。只有一次午休時，被同學拉去趕集。那天趕集的人都很興奮，因為戲班子來了。唱戲的演員一個個穿著紅紅綠綠的戲服，很是好看。

我們剛擠進去，一個同學突然對著我喊：“你看那個武大郎好像是你爸！”我仔細一看，竟然真是我爸！

他穿著武大郎的戲服，挑著一根扁擔，像小丑一樣滿戲臺轉。

我羞得滿臉通紅，一句話沒說就跑了。

那天下午，父親到學校看我，送來從集市上買的零食。可能是剛下臺，他的臉上還有一些沒洗干凈的油彩。我氣沖沖地從他手上拿走零食，一句話都沒和他說。

父親離開后，一個男同學嬉皮笑臉地說：“你爸確實長得像武大郎，你媽是不是像潘金蓮那么漂亮啊？”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我像一頭豹子般沖了過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將他打得嘴角出血。然后，老師讓我的家長去學校。父親剛到家就又跑了過來，連連向同學父母道歉。

回家的路上，父親生氣地說：“你下手咋這么狠啊，把你同學打成那個樣子！我平時怎么教育你的？”

那些齷齪惡心的話，我根本沒辦法復述給父親聽，只能沖他嘶吼：“都賴你，同學都說你是武大郎，我是武大郎的兒子！”

父親的臉色很不好看，說：“我以后不去扮演武大郎了。”放假回家，也常碰不到父親。母親說，他到外地打工去了。

高二暑假時，我去隔壁鎮上找同學玩。在集市上，我居然又看見父親扮成武大郎唱戲。

回家后，我生氣地質問父親：“你們為什么騙我說去外面打工？”父親說：“我就是在外面打工。”

“騙子！我在鎮上親眼看見你扮演武大郎了！”

父親這才支支吾吾地說：“既然你已經知道，我就不瞞了。我確實在別的地方扮演武大郎。你上學需要很多錢，銀行的貸款也要定期還。爸沒有什么本事，只有這個活兒賺得多。再說除了我，別人也演不了‘武大郎……”

那天晚上，父親解釋了很久，但我一句都聽不進去。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考一個離家最遠的地方去上大學，永遠不要讓人知道我是“武大郎”的兒子。

上大學后，我只有春節才回去待幾天，其他時間除了上課，就是打工賺錢。我希望賺很多錢，這樣父親就再也不用扮演武大郎，被人當成小丑一樣戲弄了。

大四的一個周末，我去打工的途中，突然看見室友穿著黃馬甲在掃大街。我忍不住好奇地停下來，原來，室友的母親是一位環衛工人，負責清掃這片區域。為了減輕母親的工作量，每個周末他都過來幫忙掃地。

提起母親，他滿臉都是感激：“如果不是為了供我上大學，我媽不會來干這么辛苦的工作。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父親。其實，剛考上大學，母親就告訴我，戲班子找到父親時，他開始是不同意的。可對方愿意一年給父親4000元工資，他考慮了幾天，還是答應下來。

母親說：“你爸知道，一定會有人笑話他。但在他心里，你比面子更重要。”

父親扮演武大郎，室友母親做環衛工人，都是用自己的勞動賺錢，兩者究竟有什么區別呢？而同樣是做兒子的，室友知道心疼母親，主動分擔她的工作；我卻以父親的職業為恥，不肯和他多說一句話。

我匆匆告別室友后，剛走了幾步，悔恨的眼淚就流了下來。腦海里，瞬間涌現很多聲音，似乎都在跟我說：“你真不配給人家當兒子！”

大學畢業后，我毅然決然地回到老家教書，因為，我想好好彌補自己之前犯下的錯。去年，我在學校附近買了一套房子，打算接父母過來住。可是，父親一口回絕：“我年紀大了，不過去了，在村里挺好的。”

我悄悄問母親：“我爸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啊？”

母親說：“你爸是害怕給你丟人。他現在老了，身體佝僂得也就一米五。他怕被你的學生或者同事看到。你小時候，他給你丟人了；現在，你是要面子的成年人，你爸更不愿意給你丟人。”

聽到母親這么說，當天我就把他們接過來住了。

那天晚上，我帶父親去學校散步。遠遠地看到同事，我對父親介紹說：“正往這邊走的人是我的同事，他教數學。”

父親一聽，趕緊加快腳步，和我拉開距離，裝作和我不認識的路人。我卻追了上去，將胳膊搭在父親的肩上，向同事驕傲地介紹說：“這是我爸。我這個大學生就是這個小老頭培養出來的，我爸厲害吧！”

同事對著我父親一頓夸贊。父親很緊張，一直笨拙地解釋說，他其實是一個沒本事的小老頭。

回家的路上，父親一直用袖子擦拭眼淚。他哽咽著說：“我這個爸爸又給你丟人了。”

我對父親說：“他們說是他們的事，他們的父親也許長得高大，但不一定有您偉大。您雖然矮小，但是在我心里是最偉大的。”

那天晚上，我陪父親喝了點兒酒。看得出來，他真的很開心，笑容就沒有散過。

可能，很多農村孩子都有和我類似的經歷：上了幾天學，就開始嫌棄父母穿著一條滿是泥土的褲子去學校看你；嫌棄父母的職業低微，上不了臺面；嫌棄父母長得不好看……其實，我們的父母真的很偉大。他們在平凡的崗位上，創造出不平凡的生活。

我的父親長得像武大郎，也常年扮演武大郎。但正是他的辛苦付出，才給足了我生活的底氣。曾經，少不更事的我，以他為恥；現在的我，只會以他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