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

縱觀全球,恐怕沒有一個國家比日本更懂得超老齡化人口結構帶來的切膚之痛、無力回天的疲乏和積重難返的沉疴痼疾。
據日本總務省估算,截至2022年9月末,65歲以上老年人占總人口比重超過30%,75歲老年人占總人口比重首次超過15%,高達1937萬人。老齡化人口結構帶來的少子化、“銀發就業”、養老金危機、勞動力危機、老少社會矛盾等次生問題不斷敲打著日本人脆弱的神經。
《紐約時報》曾經報道了大波良仁的故事。73歲高齡的他依舊為生計奔波,每日凌晨在東京灣的青果市場做搬運工。這看似完全違背社會時鐘的行徑并非孤例:日本的老年就業者已經連續17年上升,目前逼近1000萬,占所有老年人口的25.1%。也就是說在日本,平均每4名老年人就有一人依舊活躍在工作崗位上。如按代際劃分,60代前半(60歲~64歲)仍在工作的老年人達到71.5%,60代后半(65歲~69歲)仍在工作的人群達到了50.3%。
工作到70歲,在日本已經不再是什么稀奇事。
生命不息,工作不止
退而不休是日本老年人的常態,他們在低端體力勞動崗位輾轉。在餐館服務員、清潔工人、出租車司機、外賣配送員這些最基礎崗位上,往往是老年人在努力維系社會運轉。由于基礎勞動崗位涌現了越來越多的老年人,一些工廠甚至鋪設了適老性設備,例如將大門口設計為方便出行的坡道,在送貨卡車上安裝輔助把手,方便腿腳不好的老年搬運工借力上下車。在本該休養的階段繼續出苦力,退休成為夢中之夢,大規模的“銀發就業”背后的原因簡單而直接:貧窮。
曾經的一句流行語落在現實,沉重得仿佛一個詛咒:人生最痛苦的是,人活著,錢沒了。NHK(日本廣播協會)特別節目錄制組曾在2016年拍攝紀錄片《老人漂流社會:團塊世代,悄然迫近的“老后破產”》,揭露了底層日本老年人在“老后破產”后長期困窘的經濟狀態:年齡60歲以上的老年群體,長期受疾病、養護、還貸等因素的困擾,只能依靠政府最低養老金度日。紀錄片在東亞各國引起廣泛傳播,成為了世界范圍內受老齡化問題困擾的國家的前車之鑒。
更讓人焦慮的是,“老后破產”距離日本中產階級并不遙遠。從數據來看,日本65歲以上的老年人家庭的貧困率大約是27%,直觀來說,每4個老年人家庭之中,就有一個處于貧困狀態。一貧如洗的日本老年人只能選擇繼續販賣微薄的勞動力,在年輕一代不屑的崗位上燃燒最后的剩余價值。
日本作家藤田孝典著有《下流老人》,書中的“下流老人”專指收入極低、沒有足夠存款和無依無靠的高齡人士。藤田孝典對日本的經濟形勢異常悲觀,他認為日本政府打造出“一億中產階級”的概念只是幻想,現在日本社會只有“極少數富裕階級”和“大多數貧困階級”,不久之后,日本將迎來“老后破產”的時代。
團塊世代的集體困境
貧窮似乎成為了落魄老人的原罪,在《老人漂流社會》紀錄片中不少海外網友留言:如今貧苦無依的老人為什么沒有在年輕時好好奮斗并為自己攢好養老錢?
時代浪潮下的世代遭遇使得個體的努力顯得卑微至極。如今正在逐漸老去的是日本的“團塊世代”,作為日本戰后嬰兒潮出生的一代,他們是日本戰后經濟騰飛的脊梁,是全民中產時代的“一億中產者”,也是泡沫經濟的受害者。他們生逢其時,但又一生坎坷,臨老之際又仿佛生了銹的鐵錨,還在為日本這艘經濟巨輪拋錨維穩。
推動戰后日本重建的團塊世代約有1000萬人,目前在身體逐漸老去的同時還經歷著三明治般的雙重危機——28.7%的團塊世代需要贍養長壽的父母,31.7%的需要經濟援助“就業冰河期”的子女。上有老、下有小的夾層壓力,使得微薄的退休金和一生奮斗的積蓄都顯得微不足道。
紀錄片中67歲的新美夫婦退休后依舊工作,夫妻兩人每月的退休金共有22萬日元(約人民幣1.1萬元),加上丈夫的工資月收入達到37萬日元(約人民幣2萬元),即便如此,老兩口依舊艱辛度日。他們要贍養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89歲老母親,38歲喪偶無業的兒子還帶著兩個孫子回來同住。這對老年夫婦不僅負擔一家六口的飲食起居,還要承擔為期13年的住房貸款。每月巨大的家庭財務赤字無情地侵占著存款,在“百歲人生時代”的日本,67歲的新美夫婦不知道憑借著僅剩的存款還可以走多久。
團塊世代是永遠充滿干勁的一代,依舊活躍在工作崗位的他們和“喪氣躺平”的年輕一代形成了鮮明對比。在政客的甩鍋和部分偏激學者的渲染下,老年人和年輕人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快點去死”“建議老年人集體剖腹自盡”等暴論總能吸引各路關注。政府將無能和社會矛盾轉嫁到龐大的老人群體中,年輕人則將求職困境和經濟壓力怪罪在老年人身上。年輕人認為日本政府在養著老人,實際上是老人在拼命打工養活自己;年輕人認為老人占據了他們的崗位,實際上是這些低端工作崗位如果沒有老年人兼職將很難招到工。
除“老后破產”這一經濟原因,“無緣社會”的孤獨感也迫使老年人持續地建立社會關系。“無緣社會”是親緣、血緣、地緣、趣緣都喪失的社會狀態??嘤谏嫷睦夏耆诉€在失去社交網絡。NHK特別節目錄制組曾在早年揭露了日本社會老年人的“無緣死”。部分職場“狂人”在退休后變得孤零零,而工作正是重建人與社會關聯的契機。但這畢竟是少數老年人的精神訴求,這類老人往往以再就業開啟人生第二春。
近年來,長壽之國日本驕傲地宣布了舉國進入“百歲人生時代”,但對于生命不息、工作不止,掙扎在貧困線附近的老年人來說,長壽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正是窮人的“詛咒”。
失效的養兒防老和養老金
街頭工作的老年人之所以退而不休,根本原因在于有限的養老金無法追平高物價和高支出,為了開源只能拓展兼職。
日本二戰后制定了現收現付的“下一代贍養上一代”的養老金制度,政策的前提是大部分日本女性會在婚后做全職主婦,保證穩定的出生人口,人人都可以找到終身雇傭制的工作。這一高福利養老系統在泡沫經濟和女性回歸職場后就出現了漏洞,少子化、老齡化等社會問題加劇了養老金的收支不平衡,“安心100年年金”已經破滅。
日本將養老金稱作“年金”。目前的年金制度被形容為一座“三層建筑”:第一層是覆蓋面最廣的“國民年金”,所有20歲以上、60歲以下的國民不分職業都須繳納。第二層是面向公司職員的“厚生年金”及公務員的“共濟年金”,受雇于企業的正式員工有義務參與前者,由員工和企業對半出資;公務員等參加后者,由個人和國家對半出資。第三層是不同種類的“企業年金”和與公務員掛鉤的“崗位加算”。大部分迫于生計上街求職的老年人,在泡沫經濟之后,被迫成為非正式員工,只能獲得最為基礎且在逐年減少的“國民年金”。
東亞民族普遍相信“養兒防老”的鐵律,但隨著日本進入長期的經濟滯脹狀態,企業暫停了終身雇傭制,失業成為青壯年面臨的不穩定因素,逐漸老去的團塊世代老年人很難將養老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
除了自己的二次求職得到的微末薪水,岌岌可危的老年生活無依無憑。
日本電影《楢山節考》改編自深則七郎的同名小說:在貧苦落后的楢山地區,為了最大限度地節省生存資源,70歲以上的老年人由兒子背往深山“參拜”山神,自生自滅?,F如今,長壽的日本老人在自己相對年輕的退休早期努力打工謀生,就是避免被社會拋棄的那一天。
(摘自2023年第3期《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