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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 水

2023-12-11 13:02:28?
飛天 2023年10期

? 馮 昱

1958 年春天的山風把幾縷黑亮的頭發吹到趙妹轉粉紅的臉上,她抬起手來把它們往臉頰后面撥了幾下。

她每撩撥一下,鄧付銀的心就痛一下。

少女站在獨木橋這頭,望著那頭略顯單薄的后生哥,呆愣成一根木頭樣,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的笑聲就像母白鷴叫那樣嘰嘰咕咕的,其實并不好聽,卻裝進了鄧付銀的心里,有時深更半夜會突然跳出來,在他夢里響起。

趙妹轉笑彎了腰,像是一根竹子被風吹彎下去,等到彈直回來,就叫鄧付銀先過橋,鄧付銀讓她先過。趙妹轉說她過了橋就到家了,可是他還要走蠻遠的路,天都快黑了,問他不怕老虎嗎。鄧付銀說,老虎不是被我打死了嗎?趙妹轉說,你敢保證全都被打死了?鄧付銀說,解放軍打死了三只,我打死一只。趙妹轉說,可是誰曉得有沒有漏掉的。鄧付銀說,就算漏掉一兩只,它也不敢出來了。趙妹轉說,怎么不敢?鄧付銀說,現在家家戶戶都有銃了,它不怕嗎?趙妹轉說,可我還是怕,你趕快過來。她說這話的口吻讓他想起到山外參加民兵訓練時隊長的口令,拗不過她,于是噌噌噌地先過了獨木橋,步履矯健得像頭走山的野豬,一下站到了她面前。

趙妹轉用雙手抓住他的一只胳膊,顯示出一臉害怕的樣子,說那只老虎真的是你打死的?鄧付銀說,那你以為還有誰來打?趙妹轉說,男人們不是都去了嗎?鄧付銀說,那只老虎落入圈(陷阱)里,大家都不敢上去打,可能是因為聽老人們說過老虎兇猛跳起來有三丈高吧。趙妹轉說,圈里不是裝有竹刀竹刺嗎。鄧付銀說,但誰敢保證它被刺死了呢?當時我想都沒有多想就沖到圈前,它還真的跳了起來,被我一銃打在頭上,落入圈里死了。

趙妹轉不相信就他膽大。鄧付銀說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至今都弄不明白當時自己到底吃了什么膽——可能是想著為嬤細(小姑)報仇吧,她是在一個大清早去螃蟹沖摘韭菜被老虎吃的。他說,你以為我騙你嗎,政府可是獎了我的。趙妹轉問他獎了什么。鄧付銀說獎了一根虎骨,他爸用來泡了酒,如果她需要,他可以裝一竹筒虎骨酒給她。趙妹轉說不用,我阿翁留下有,政府還獎了你什么?鄧付銀說還有一面錦旗,就掛在大廳太翁柜(神龕)旁邊,不信你就來我家看。趙妹轉說好啊,我一定去你家看,還獎有什么?鄧付銀說,還有八個字——錦旗上面寫著“打虎英雄 為民除害”。

趙妹轉說,聽說政府獎了你很多銀紙。鄧付銀說,沒有。趙妹轉說,我又不問你要銀紙,你瞞著干嗎?鄧付銀說是啊,我瞞你又沒得肉吃。趙妹轉說,你快回家吧。

小路太窄,趙妹轉沒有側身讓路,鄧付銀的胳膊碰了一下她挺起的胸脯,她一時呆住了。直到他過去,她還傻傻地站在那里體會那份酥麻的感覺。

等過了獨木橋,她終于清醒過來,回過頭大聲問他明天做什么工。鄧付銀說去種杉樹。她又問去哪里種。鄧付銀說苦竹沖。她說我去幫你種吧。她沒有聽到回答聲,不知是他沒有應她,還是因為他已經走遠,回答的話讓山風給吹散了。

夜里下了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在杉樹皮屋頂上,發出略顯渾厚而有力的聲音,像那個人說話的喉音,聲聲敲在趙妹轉心上,她一夜沒睡好。天還沒亮透她就起床了,洗完臉后煮了一鍋大薯(腳板薯)湯,吃了一碗就出門去。天已亮完,雨已停了,整個山谷白霧紛飛。她走進路下方的菜園里,心神不寧地鋤著草。

雜草長得很亂,少女的心更亂。

直到云開日出,晨陽驅散了霧氣,金光鋪了半邊山谷,少女嘴唇上方那層細細的白汗毛被汗水打濕了,可是仍沒等到那個人從家門口經過,于是嘟起嘴巴,把鋤頭一丟,心慌慌地轉回了屋里。

父母都已經起來吃了大薯湯。趙妹轉從土灶臺上拿起竹粥筒,到滲房(用來引水燒水排水洗澡洗東西的房間)里用山泉水沖洗一遍,回到煮吃房(廚房)把剩下的大薯湯裝滿一筒。阿媽站在土灶后面煮豬潲,問她要去哪里。趙妹轉說,上山做工。阿媽笑了一下,聲音沒出來。趙妹轉頭也沒回,就跑了出去。

趙妹轉趕到苦竹沖的時候,鄧付銀正在去年種過地禾的坡地上挖著樹坑。她大喊一聲,為什么要繞路躲開我?我又不是老虎!鄧付銀被突然而至的喊聲驚嚇到,舉起的鋤頭落在了腳背上。

后生哥哎喲的慘叫聲讓少女心里頓時慌慌的,丟下鋤頭就奔過去。手中的粥筒被一根樹樁絆落到地上,她只好先停下來。大薯湯已經潑了一些到地上。一只紅白相間的大螞蟻不幸被濃湯的洪災滅了頂,拼盡全力從黏稠的汪洋中掙扎著探出頭來。她沒好氣地瞪它一眼,飛快地把粥筒立起來,成功地搶救出大半筒大薯湯。看到那只螞蟻還在拼命掙扎,她于心不忍,撿起一片枯葉把它撈出來。

鄧付銀左腳背鮮血直流。趙妹轉跑進樹林里去尋草藥。她父親是崩沖山區有名的草醫藥師,善治各種創傷,因為沒有兒子,大女兒二女兒都嫁到遠方去了,就把草藥傳給了最小的她。趙妹轉很快就從樹林里出來了,嘴里像牛吃草那樣嚼著東西。她把草藥團吐出到掌中,敷到鄧付銀的傷口上。鄧付銀大叫一聲,像是又挨了一鋤頭似的。趙妹轉說,打虎英雄也怕痛啊?你先忍著點,這藥猛,開始像刀割,等下就慢慢好了。

鄧付銀的眉頭瞬間皺成了松樹皮,沒有再說話。趙妹轉聲音有些變了,說傷口不深,用我這藥,過五六天就好了。她聲音越來越干啞,邊說邊用綁腿布把敷藥的傷口包扎起來。

不多久疼痛就減輕了許多,鄧付銀嘗試著站起來,拿起鋤頭。趙妹轉說,你鋤不了啦。聲音又啞又破。鄧付銀說,你這聲音是怎么啦?趙妹轉說,這藥傷喉,只能放臼里搗的。鄧付銀就不說話了。他舉起鋤頭鋤了一下,就又哎喲一聲,膝蓋直往下跪。趙妹轉伸出雙手扶在他雙腋下,有熱烘烘的東西呼到他脖頸上,散發出一種從未聞過的氣味,是香的。

這讓他全身發軟。

少女突然放開了手,低垂著頭站在他面前,黑發紛飛,仿若一棵被風吹拂的多葉樹秧。鄧付銀用左掌按住胸口的心跳聲,低聲說,我是講了親家(定了親)的。趙妹轉說,我曉得,她怎么不來和你一起種?鄧付銀說,她害羞。趙妹轉說,都講了親家了,還害羞?害羞就不用做工嗎?解放那么多年了,政府把山和地分給了我們瑤人,誰種下就是誰的了。鄧付銀說,是啊,所以我要把種過東西的地全都種上杉樹,金妹她家也在種呢。

趙妹轉說,再忙也要過來幫忙哩。

少女那些紛亂的發絲又被風吹拂起來,一不小心就又往他的心里拂去。

鄧付銀強迫自己扭開頭,不去看她那些不安本分的發絲,說他想回去了,因為挖不了坑種不成樹了。趙妹轉說由她來挖坑,他放樹苗就可以了。鄧付銀說不行。趙妹轉就問他是痛得受不了嗎。鄧付銀不做聲。趙妹轉說,那你怕她曉得是吧?鄧付銀說,你不怕嗎?趙妹轉說,我不怕,除了種樹,我們又沒做什么。鄧付銀說,人們的口水會把我們淹死的。

趙妹轉說,我不怕哩。

輕風吹動,少女那些紛亂的發梢又往他心尖拂去。

鄧付銀狠了狠心,把鋤頭扛到肩上,出了坡地,眼看就要走進叢林,趙妹轉發出山鳥般的尖叫,喊他回來。但他頭都沒有回一下,這個打死過老虎的人果真是心硬啊!趙妹轉又喊了一聲,我自己幫你種。鄧付銀還是沒有回頭,瘦單單的身影一下就沒入叢林深處。

趙妹轉又氣又怕,一屁股坐到地上,渾身發起抖來。她決定說到做到,揮鋤猛挖起來,一口氣種了十六棵杉樹秧。當她挖好了第十七個坑,正低頭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水時,一棵杉樹秧輕輕地落入坑里。她沒有抬頭看,因為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把挖出去的泥往回刮過來,壅好。汗水淌進嘴里,和往常不一樣的是,這些汗水咸中帶著一絲甜味。

山風及時拂過,把涼意送給了急需它的人們,同時把一縷香氣送入鄧付銀的鼻孔,好聞得讓他暫忘了腳背上的傷痛。許久他才知曉,這種香氣是少女身上發出來的。原來女孩子的身體像八角樹一樣,是可以發出香氣來的。這種香氣比八角樹的香氣還要好聞。不知盤金妹身上也有嗎?他和她手都沒有牽過。這門親事是她父親盤德貴提出來的,他父母二話沒說就應允了,因為盤金妹干活和她母親一樣厲害,這不只是在斑竹嶺,而是在整個崩沖山區都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趙妹轉不像盤金妹那樣害臊。去年她到坪景沖喝喜酒,回來時出到村口,后生哥們把喉嚨都唱啞了,也沒能用瑤歌留住她的腳步。遠看她越走越遠,有個后生哥一路狂跑著追上來,結果被她瞧準了猛地一推,嘩啦一聲從樹林間摔到路邊下面,從石崖跌落到山溪里。幸好崖壁不高,溪流把他給救了。趙妹轉的名聲迅速在崩沖山區傳了開來。此后,她到別處喝喜酒或是探親,再也沒有后生哥敢這樣追她了。

鄧付銀沒有帶天晏(午飯)。趙妹轉摘了密葉的樹枝墊在地頭上,兩人并排坐著分享竹筒里的大薯湯。趙妹轉又餓又渴,打開竹筒就先喝了一口,然后把竹筒遞給他。鄧付銀沒有接。趙妹轉說,你是嫌棄我嗎?鄧付銀只好接過來,仍沒有喝。趙妹轉說,快喝吧。鄧付銀就喝了一口。兩人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筒大薯湯喝完了。也不知有沒有人從附近經過,要是遠遠看到了他們,一定以為是一對恩愛夫妻呢。

趙妹轉說,你喝了我的口水,要娶我做新娘哩。

說完就大笑起來,笑聲像是母白鷴和公白鷴談戀愛時那樣嘰嘰咕咕的。

那個午后,漫山遍野都是她的笑聲。

太陽就要落窟了,鄧付銀說收工了。趙妹轉說,就差這點不種完嗎?鄧付銀說我背了六百棵過來,還有三十幾棵呢。趙妹轉說,我們還是把它種完吧。鄧付銀說,不種了,我們不能等到天黑。趙妹轉哆嗦了一下,是怕嘎奈貓嗎?

崩沖山的人們都知道嘎奈貓是指什么——這是瑤人代代相傳的古語——在山林野外是不能直呼猛獸大名的,那樣會招來猛獸吃人,所以用嘎奈貓來指代老虎。

鄧付銀把手指豎到嘴唇中間,噓了一聲。趙妹轉說,你不是說嘎奈貓都被打完了嗎?鄧付銀小聲說誰曉得呢,這么深這么廣的山林,誰敢保證沒有一兩只漏開呢?說完身體一瘸,差點摔下去。趙妹轉一把拉住他。在他起來的過程中,兩張臉貼近了,他聞到她口鼻呼出的氣息,比八角還香。

趙妹轉笑問他是否要她背回去。鄧付銀說不用。趙妹轉說你以為我背不起你嗎?鄧付銀說,我知道你力大,可我真的自己能走。于是趙妹轉背上背籠,又扯一根野藤把兩把鋤頭綁在一起扛到肩上。鄧付銀說,你走先。趙妹轉說,你走先,你在前面要是跌跤,我上去扶你。鄧付銀說,我是真的希望這山里沒有嘎奈貓了。

于是趙妹轉就明白了——老人們都說老虎吃人,抓的都是走在最后面那個。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努力抬起發軟的腿腳,走了一段路后才說出話來,你怎么不擔銃來?鄧付銀說,家里只有一桿銃,被我爸杠上山去了,你不用怕,你在前,我在后。

鄧付銀抬起大腳就往溪水里蹚,趙妹轉一把拉住了他,說你不要你的腳了嗎?和當時整個崩沖山區的瑤人們一樣,他們都沒有鞋穿。鄧付銀哦了一聲,說我的腳不怎么痛了。趙妹轉說,還包著藥哩,傷好之前都不能濕水,晚上洗澡也不能濕水,你先站著不要動。

趙妹轉擼起了褲腿,把一雙白白的腳踩進清汪汪的溪水里,溪流沖擊在她腿上開出一朵朵白花。她的腿和那些水花一樣白晃晃的,真不像是做苦工人的腿腳。鄧付銀在對岸一時看呆了。趙妹轉涉到對岸,把背籠和鋤頭放在菖蒲叢生的石頭間,又涉水過到他面前,轉過身把背弓給了他,說來,我背你過水。鄧付銀還在猶豫,她的手往后把他拉到了背上。

趙妹轉開始時低著頭看水,生怕踩到長青苔的石頭滑倒。但一直看著流動的水是會眩暈的,所以她不時抬起頭來看一下對岸。剛看到那個人或妖精時,她沒什么在意,因為太陽即將落窟了,天色本來就暗,而對岸又籠罩在那棵古荷樹的樹陰之下,她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只看到她沒有戴頭帕,披著一頭長發,覺得是個女的。

趙妹轉分明感到背上的鄧付銀顫抖了一下,以為他是冷了,因為山溪水的寒涼隨暮色緊緊地籠罩了他們。就在趙妹轉剛抬起一只腳板時,她就出手了,那只灰白的手像一道電光閃過,一下就把他們推倒在溪流里。連嗆了幾口水后,趙妹轉才摸爬著從水里起來,再把鄧付銀也拉起來。當兩人全身淌著水爬上岸時,古荷樹下早已沒有了人的影子。

趙妹轉接連打了幾個寒戰。她不敢抬頭往古荷樹的密實的樹冠上看,生怕像阿婆說的那樣會從上面吊下來幾條活蹦亂跳的牛腿。岸邊,圍著古荷樹周邊生長著密密匝匝的野生芭蕉林,一到天晚,在巨大的扇頁遮蓋下首先暗下來。

趙妹轉只往那里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收了。是精怪嗎?趙妹轉用沙啞難聽的聲音問。鄧付銀說不曉得。這回答屁用都沒有。都說野生芭蕉林里住著芭蕉精,經常變成美女出路邊來誘惑成年男子。男人只要被她迷惑和她睡上一覺,身上的熱氣就會被她全部吸光。都說十六年前亞周巳就是進入這片野生芭蕉林深處失蹤的。在這里失蹤的還有妹三旺家已經養到六個多月大的小黃牛,以及崩沖山最有名的的幾條獵狗,其中一條就是趙妹轉家的。又有傳言說芭蕉林里藏著一條大蛇。想到這些,趙妹轉渾身打起抖來,把鄧付銀的手抓得更緊了。

經水一浸,鄧付銀腳背上的綁腿布已經脫落,草藥也被溪流沖走了,傷口開裂著,疼痛使他感到更加冷了,不停地打著哆嗦。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說我們趕緊回去吧,你在前,我在后。到了分手的路口,趙妹轉把背籠解下來讓他背上,叮囑他回去就趕快用生姜煮水泡個熱水澡,要泡出一身大汗來,再把背籠里的草藥拿出來搗碎了,包在傷口上。

鄧付銀沒有按她說的去做,因為走路讓身體發熱,回到家后他感覺沒有那么冷了。阿媽早早在滲房里燒好了熱水,說你怎么弄成這樣,是逃老虎嗎?鄧付銀說,差不多吧。阿媽臉色都變了,趕忙幫他舀了一盆熱水,卻忘了拍點生姜放進去。

鄧付銀在木盆里把身體泡暖,出來后草草吃了一碗番薯湯就上床休息了。睡前他沒有搗藥包傷口,只簡單地涂了點老茶油,結果半夜發起燒來。開始兩天,阿媽先后扯回狗蚤草(魚腥草)和黑草(墨草)煮水給他喝了,燒還是一點兒沒退。

阿媽又從樹葉和墻壁上抓了十幾只愛跳的小蜘蛛,打開手掌把它們放到碗里,用一只稍小的碗倒扣在上面,再從兩只碗之間倒開水進去,做成蜘蛛水。他喝了兩天蜘蛛水,燒不但沒退,反而更熱了。他躺在床上說著胡話,有時叫著趙妹轉的名字,有時又喊著盤金妹的名字。

阿媽只好在一個大清早走了半個多小時山路去請崩沖山最有名的草醫盤德貴。盤德貴讓阿媽先回去,說請她放心。近午,盤德貴到來的時候,把阿媽拿去給他的三筒叫干蒙細(外族姑娘)的地禾紅糯米又帶了回來。盤德貴說,我們兩親家還客氣什么,阿銀是我女婿,如果上門也當個兒子呢。他還帶來一背籠綠色的草藥,是在來路上現摘的。阿媽把背籠帶進滲房里,把草藥放到木盆中洗凈,捆成一扎放到大鐵鍋里,然后燒大火煮藥水。

盤德貴到房間里給鄧付銀把了脈,那時鄧付銀剛好喊著趙妹轉的名字。盤德貴皺了一下眉,什么都沒說,把完脈就回到煮吃房里烤火。灶上的鐵鍋里,是阿爸剛煮的純米飯,沒有加半點番薯、芋頭、大薯、玉米這些雜糧。盤德貴抬頭看到鐵鍋上方掛著三只臘山鼠,脖頸好似也鉆進了一只小山鼠,上下躥動起來。他掐起了手指,說這是遇到野怪啊。阿媽啊了一聲,說這樣啊。盤德貴說,早幾天他去苦竹沖了是嗎?阿媽說,是的。盤德貴說,就是從苦竹沖回來的路上撞見的,是山怪哩,山怪要把他身上的熱氣全部放出來了,然后統統吸光,到時人就會變冰涼了。阿媽臉都青了,說這可怎么辦。阿爸說,有大師翁在這里,你慌什么。盤德貴說,只需一塊臘肉就可以了,放鍋里煠熟了擺到大廳的四方桌上,燒好香,擺上酒和酒盞,再做一打紙碼(冥紙等),我幫你們把它送走。

不用一個小時,廳屋里就傳來紙炮的響聲,盤德貴已經把野山怪打發走了。

在送怪的過程中,草藥水早已經燒開,阿媽把杉木鍋蓋取下放到竹墻邊,先舀了一碗草藥水放在灶面上,然后把草藥水全都舀到大木桶里。等到紙炮響過,阿媽的整只手已經可以伸進草藥水里了——水溫已經適合泡澡。她把鄧付銀從房間里扶出來,讓他喝了那碗藥水,交待他幾句,就回到煮吃房里。

鄧付銀剛脫光衣服,還沒來得及進入桶里,盤德貴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連忙蹲下去,用手擋住自己的私處。盤德貴呵呵一笑,說都準備要和女人睡覺了,還害臊啊。說完把一只酒盞放到灶面上,說你先用茶油涂抹傷口,再進桶去泡澡。說完又呵呵地笑著離開了滲房。

進到桶里坐下,有點燙人的草藥水淹到頸部,鄧付銀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一條熱河里,水波在耳邊噼里啪啦地搖晃著。盤德貴又一次來到滲房,拿來一只簸箕蓋在大桶上面,把光一下都收走了,讓鄧付銀仿佛置身于暗河之中。盤德貴叮囑他等全身出汗就趕快出來。

盤德貴回到煮吃房里,阿爸阿媽看著他臉上的笑,也都放下心來。那三條山鼠早已被阿爸切了燜熟,成為一盤最好的下酒菜擺到四方桌上。阿媽把那條供奉山怪的臘肉也切了擺上飯桌。阿爸從鍋凳(放鍋、鍋蓋和砧板的長木架)上拿起一節濕水的絲瓜瓤包在罐柄上,將熱酒的瓦罐從灶前的炭火上拿到桌上,然后拍拍手,說親家辛苦了,我們吃晏吧。喝下第一口酒,盤德貴咂巴起嘴巴,說你還有米酒啊,現在有雜糧酒喝就不錯了。阿爸說過年時留下的,就剩下兩筒了,今天天晏(中午)我們喝一筒,留一筒給你帶回去。

兩親家喝下第八盞米酒時,突然聽到鄧付銀大叫一聲,熱死了!盤德貴急忙喊他快出來。鄧付銀的腦袋把簸箕頂落到鋪在下邊的毛竹上,剛出到桶外就覺得頭很暈,連忙用手扶在桶沿上,等到好轉過來才用毛巾擦干滿頭大汗擦干身體,穿上衣服。

鼻子通了,鄧付銀聞到了山鼠和臘肉的香味,咽著口水走進煮吃房里,說好餓。阿媽驚喜地給他舀了一碗白米飯。盤德貴說洗完這藥,要等三天后才能喝酒吃臘肉睡女人。鄧付銀因泡熱澡紅了的臉更紅了。阿爸說他還沒有女人。盤德貴說,他是打虎英雄,會有很多女人喜歡的。阿爸說親家你放心,除了你家金妹,我們不會讓他碰其他女人的。鄧付銀埋著頭猛地扒飯。盤德貴夾了一個鼠頭放到他碗里,說年輕人牙齒厲害,你吃這個,不多吃應該沒事。他又從布袋里取出一個拇指大的黑竹筒交給阿媽,叫她拔開布塞,把藥粉撒到鄧付銀的傷口上。

喝到最后一盞酒,盤德貴說兩位親家,阿銀和金妹的親事,我看就在四月二十六辦了吧!這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我曉得你們家底,就不要你們辦大酒拜大堂了,辦個小酒吃個晏,把金妹接過來認了親就可以了。阿爸一時說不出話來,阿媽眼眶里有淚水在打轉。鄧付銀努力睜開打架的眼皮,正想說些什么,盤德貴就摸了他的額頭,說你的熱已經退了,吃飽了就去睡吧,一覺過來,保證你就有力氣了,過幾天結婚睡女人都不成問題。說完又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1988 年春天的山風把幾縷干灰的頭發吹到趙妹轉那魚尾紋深深的臉上,她抬起手來把它們往臉頰后面撩撥了幾下。

現在,沒有人再為她的這個動作心痛了。

她背著一背籠煮豬潲用的番薯苗,在毛竹鋪成的橋上呆呆地站著,一陣眼淚掉落到橋上,有些從毛竹縫隙直接灑到了溪流中。除了山風想把她的這些眼淚吹散,再也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淚水。她不知道自己已經站了多久,她不想走過橋去,不想回到那個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家中。

可是不管有多么不情愿,她還是強迫自己要走過橋去,拖著步子走進家門。

黃明周正坐在土灶前的矮凳上,剛把那碗草藥喝下去,藥碗還在手上。兩個女兒在多年前就已經嫁去了遠山別村。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和往常那樣,他們已經越來越習慣于沒事就不說話了。

苦竹沖那片杉樹,你有份是嗎?黃明周提問題總是毫無征兆,這是他一貫的做派,總是把趙妹轉打個措手不及。

濃烈的藥味被從木窗進來的風吹過來,臭味熏得她一時喘不過氣來。她把背籠放到泥地上,拍了拍胸口,等藥味淡了些才開口,沒有。黃明周說,沒有你為什么害怕?趙妹轉說,我哪里害怕了?黃明周說,你拍胸口就是害怕。趙妹轉說,我有什么好害怕的,你這是聽誰在亂說?黃明周說,金妹說的,她和你吵架的時候說漏嘴的。趙妹轉說,那么久的事我早已不記得了,你別聽她亂說。

黃明周說,我聽說因為這件事,你還背鄧付銀過水,被精怪什么的推到水里去了。趙妹轉說,吵架說的話你也信嗎,都是亂說的,比如你罵人家老虎咬的,可是人家被老虎咬了嗎?黃明周說,你以前那些爛事,想瞞著我沒那么容易。趙妹轉說,我跟他一清二白的,什么事都沒有,早知這樣,我就不讓你來我家上門了。

黃明周把瘦黑的小臉偏過去,看著墻上楠竹刀架的那一排刀,一條條刀口隱藏不住它們的冷光。他說,你幫他種杉樹你也不承認嗎?趙妹轉說沒有,說沒有就沒有!

黃明周把藥碗放到土灶臺上,起身從刀架上抽了一把割草的彎刀,鄧妹轉正要奪路而逃,被他一把扯住了衣角,嚇得癱軟在地。黃明周左手握刀,右手抓著趙妹轉的左手腕,兩人走了十幾分鐘路來到鄧付銀家。

鄧付銀一家人正在吃晏,看到夫妻倆進來,大家都嚇得停住了箸。等回過神來,鄧付銀說,妹轉妹夫你這是要干什么?黃明周說,我不是你妹夫,我現在問你,你必須老實回答。鄧付銀說,我是老實人大家都曉得。黃明周說,你是表面老實,其實壞得很,大家都被你騙了。鄧付銀說,我幾時騙過你,你先放下刀。黃明周說,刀我先不放,我來你家只要一句話。鄧付銀說,你講吧。

黃明周說,苦竹沖那片杉樹,妹轉幫種的是嗎?鄧付銀看向趙妹轉,只見她眼里是有暗示的,但他不知所指,只憑猜測,低下頭說,是的。黃明周就推了一下趙妹轉的肩膀,說你還不承認嗎?趙妹轉說,我是幫他種了樹,我們又沒做什么,都那么久遠了,你還扯來干什么?黃明周說,你們一男一女在山里干了什么,我現在就不問你們了,但是苦竹沖那片杉樹,種者有份,必須分妹轉一半。

鄧付銀說,是的。盤金妹終于忍無可忍,先是冷笑一聲,接著尖叫起來,聲音像是一把砍刀,說閉上你的臭嘴!她的目光也變成了閃亮的砍刀,朝鄧付銀的頭臉狠狠地劈了過來。

鄧付銀連忙低下頭。

盤金妹說,斑竹嶺的人誰不曉得,苦竹沖這片杉木林地,最早是付銀他阿翁砍山開出來的,分田到戶時分給了我們家,當時你們為什么不提出來?黃明周說,那時候我還不清楚。盤金妹說,那是誰叫她來幫種的,付銀你講,是你叫她來幫忙的嗎?鄧付銀不說話,只是搖晃了一下腦袋。盤金妹說,我就曉得是騷母狗去追的公狗,我一棵樹都不會分給你們。黃明周說,我不要你們家一分地,但杉樹少分一棵給妹轉都不行!

趙妹轉的臉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說本來我是沒想過要分你家這些杉樹的,但金妹現在把話說得這么難聽,罵我是母狗,所以我現在決定要了,是的,鄧付銀這些杉樹是我和他一起種的,所以必須分一半給我!黃明周把對著她的刀放了下來,仍提在手上。

吵了一個下午,盤金妹把鄧付銀罵成了啞巴,當年的打虎英雄像是一條被打得再也不敢吠叫的狗,縮著身子坐在灶前,就差少一條尾巴夾到屁股縫了。盤金妹說什么都不同意。天黑的時候,趙妹轉扶著黃明周往坡下慢慢走下去。鄧付銀看到,兩個踉蹌的身影很快就被黑暗的樹林給吞噬了。

他心里突然像被野獸啃了一下似的。

第二天一早,盤金妹剛打開家門,就發現了站在門外的黃明周,像個孕婦那樣腆著個肚子。盤金妹一聲不吭。黃明周說,早啊。他的肚子不經盤金妹同意就率先挺進了她的家門,緊接著把整個身子也帶了進來。

黃明周在大廳的松木沙發上坐下,就好像是在自己家一樣自然。鄧付銀聽到聲音,也起床來了。他剛出到大廳就嚇住了,因為他看到黃明周的臉就像是染了黑草汁,還帶著斷腸草那樣的黃色,嘴唇比臉還黑,皺得像是臘干的樹蛙皮。他說這么早,你過來有什么事?黃明周心想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就懶得應他。

有只烏鴉在屋后哇哇哇地叫了起來,似是替黃明周回答他。但鄧付銀那時還聽不懂烏鴉的話。他盯著黃明周,突然覺得那張臉就像是死人的臉。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參加過多少場白事,抬過多少離世老人和沒老就過世的人上山了。眼前這個才四十幾歲的男人,那張臉就像是八十八歲過世的福龍翁的一樣,就像是六十七歲得腎病去世的妹晚婆的一樣,就像是四十多歲得水腫死去的趙明府的一樣……

烏鴉又哇哇哇地叫了幾聲。鄧付銀說叫什么叫,信不信我一銃打死你!說著把目光射向黃明周。

但是烏鴉都沒有聽他的恐嚇。

黃明周當然不怕他的恐嚇,低垂著腦袋,低垂著眼瞼,連他的目光都不屑于迎接。直到吃朝(早餐)的時候,他仍沒有走。鄧付銀一家當然也沒有開口請他吃朝。但黃明周這次一點都不客氣。他從廳屋走進煮吃房里,自己盛了一碗粥放到飯桌上,然后坐下來和大家一起吃。

鄧付銀家的大人們都停下了箸,只是把碗里白粥都喝完了。年幼的鄧一飛把箸伸向那盤腐竹皮時,被鄧貴仔拍了一下手腕,竹箸頓時離開了他的手,一支掉落在飯桌上,一支飛出去摔落到墻角邊。

鄧一飛哭出聲來,說阿翁,阿爸不給我吃菜。鄧貴仔說,吃什么吃,那還是菜嗎?那是豬潲,是喂豬用的。黃明周裝作沒看見,只管自顧自地吃著。他沒有用羹勺,而是把碗沿放到兩唇之間,傾斜著讓粥流進嘴里。他吸粥發出很大的聲音,在那個清晨就像是一條鉆心的蟲子,硬生生擠進了鄧付銀家每個大人的頭腦里,在此后余生中仍不時出來啃噬一下他們的記憶。

鄧付銀用箸把三盤菜全都翻了一遍,這才夾起一口菜來放到嘴里,細嚼慢咽地吃下去,再把箸伸進嘴里吮吸起來,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吸了好一陣子再從嘴里取出箸來,然后伸進到盤里翻攪起來,好像非要在那三盤素菜里尋找出一點肉似的。其實他吃得不多,中間還有過兩次反胃,呃呃呃地差點吐到了飯桌上。

盤金妹把自家人用的碗和箸都收到灶臺上,舀了三瓢水到鐵鍋里燒著。往灶里加了干竹,紅紅的火舌很快就伸出灶門來,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她說笑什么笑,我們家不歡迎客人來。

黃明周仍在慢慢吃著粥,他反胃時用手捂住嘴發出來的聲音,讓鄧付銀五臟六腑都翻江倒海起來。等鍋里的水被燒得翻滾起來,黃明周終于放下粥碗,顫巍巍地站起來,肚皮顯得更大了。鄧付銀斜眼看過去,知道只要那大肚子一消,他就死翹翹了。

黃明周步履艱難地離開了飯桌,向灶前一步一步挪過來。他說這大熱天的,早上也這么冷啊!身體哆哆嗦嗦的,好像從未得到過人間溫暖。

鄧付銀父子挪開板凳,讓黃明周擠到灶跟前。鄧付銀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那是從黃明周嘴里哈出的。父子倆幾乎同時站了起來,閃到土灶側旁。

盤金妹把三盤剩菜倒到潲桶中。鄧付銀說,你倒進去干嗎?盤金妹說,人不能吃了,喂豬啊。鄧付銀說,豬吃了也得肝病怎么辦?我們過年還要殺豬嗎?我還要喝豬肝酒嗎?盤金妹說,那放到鍋里煮過吧。

鄧貴仔說,我們又不缺豬潲,不要弄臟了炒菜鍋!說完就把那只潲桶提了出去,本想倒在屋旁的青竹皮根下,又想到雞吃了是不是也會得肝病——父子倆都喜歡拿雞肝煮米酒喝呢。于是又往前走了十幾分鐘,把那些潲水全都倒進了毛竹林里,然后扯了一把臭草,到旁邊的小溪里把潲桶刷洗干凈。回到家,他又把黃明周用過的那只碗和那雙箸也拿到毛竹林里扔了。盤金妹把桌上的碗箸收到鍋里煮了半個多小時,再用開水把潲桶也燙洗了一遍。

喂過豬后,鄧付銀說全家要上山鋤種地禾,讓鄧貴仔送黃明周回家去休息。黃明周說,我回去干嗎?鄧付銀說,你自己的家你不回,待在我家干嗎?黃明周說,你心里明白。鄧付銀說,我們要關門了。黃明周說,你關吧,反正我不會走的。

鄧貴仔就走過去把瘦小的黃明周拎了起來,夾在腋窩下,就像是有時帶狗出門那樣。剛走到天井,黃明周的牙齒就變成了瘋狗的牙齒,兇狠地咬在鄧貴仔的手上。鄧貴仔慘叫一聲,松手讓黃明周掉落到泥地上,只聽咚的一聲,卻沒有發出慘叫。鄧貴仔收回手,看到右手腕上有兩排深深的齒印,紅紅的滲出血來,趕緊回房間去找酒精消毒。

黃明周齜牙咧嘴,忍著疼痛爬起來,佝僂著身子走到松木沙發上躺下。鄧付銀聽到動靜,從煮吃房來到大廳,狠狠地盯著黃明周。眼前這個人有著傳染性極強的肝病,既不能生吞也不能活剝他,只好壓住胸中的怒火,說你到底要怎么樣?黃明周說,多分一棵我不要,少分一棵我不行。鄧付銀說,要是不分呢?黃明周說,那我就吃住在你家不走了,就死在你家好了。鄧付銀說,你別嚇我。黃明周說,你看我這身體就應該曉得,要是沒錢醫治,等到肚子一癟,我就永遠躺在你家里了。

鄧貴仔從房間走出來,說你再不走我就報公安。黃明周說,你報啊,就算公安有空進山來,可是我一不做賊二不放火三不殺人,公安能拿我怎么樣?就算我犯了法,可是他們會抓一個發重病就要死的人嗎?這些樹是妹轉她應該得的,你們不分給她,我到死都不會放過你們的!我沒錢治病肯定要死,我還怕什么?你們搞得我不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們好過,能拉上一兩個人陪我去死,那最好不過了。

鄧付銀看了一眼鄧貴仔,發現他臉都青了。鄧貴仔看一眼鄧付銀,看到他臉都黑了。他們都明白黃明周是個狠人,只好不去干活了。就這樣,一家人陪著黃明周耗到日頭都要落窟了,盤金妹終于松了口。

黃明周從褲袋里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信箋,那是他早就寫好了的字據,逼鄧付銀父子和盤金妹簽字。盤金妹說,我不會寫字。黃明周說,讓你老公代你寫。鄧付銀說,我們家沒有筆。黃明周指了指掛在墻上的書包,說一飛有。等到父子倆用圓珠筆都簽下三個人的大名,黃明周又提出要按指印。鄧貴仔說沒有印油。黃明周說那就用灶火煙。說著要從沙發上站起來。鄧貴仔及時阻止了他,自己到煮吃房里拿了一只碗,把灶門上的火煙灰刮進碗里,倒了一點熱水進去,再用手指攪勻了,就制成了半碗淡墨。黃明周要鄧付銀、盤金妹、鄧貴仔三人都按下了黑指印,然后把那張字據折好,小心地放進褲袋里。

天一下就黑下來了。

鄧貴仔打著電筒,像送瘟神一樣把黃明周送了回去。

不到一個月,趙妹轉就把鄧付銀家分給她的那一半杉樹全賣了,一棵不留,得來的銀紙全都用來給黃明周治病。黃明周沒有去城里的醫院,因為他已經被城里的醫院判了死刑,緩期刑三個月執行。趙妹轉走了一天山路,到坪景沖請來草醫盤福金,用草藥為他醫治,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只是一直要喝草藥。他又活了十幾年,后來上山采藥不小心從石壁上掉下去,摔死了。

那天在村支書和村委主任的見證下,到苦竹沖把那片杉樹全部點清,分了一半給趙妹轉后,盤金妹回到家里就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起來后把鄧付銀罵了個狗血噴頭,她要求全家從今往后再也不準和趙妹轉一家來往,鄧付銀再也不準從她家門口經過。為了不和盤金妹吵架,鄧付銀從那以后就盡量不從趙妹轉家門經過,有時在山間小道上遠遠見到她迎面走來,實在無法繞道,就沖進樹林或草叢里躲了,撒上一泡尿或拔一兩棵草藥什么的,等她走遠了才又回到路上。

2018 年春天的山風把幾縷銀發吹到趙妹轉像竹殼一樣的老臉上,她抬手把它們往臉頰后面撩撥了幾下。

跟六十年前那樣,鄧付銀的心里突然痛了一下。

一連痛過三下之后,他聽到趙妹轉說,你躲得開嗎?

是啊,他躲了幾十年,可是最終能躲得開嗎?平時他都盡量繞路走,這回他是真沒有辦法了。就在剛才,他在路口想了十幾分鐘,聽到頭皮噼噼啪啪的都要炸開了,仍沒想清楚到底是往左還是往右走——往左是回自己家,往右是前往趙妹轉家。

平時不燒煙的他一連燒了兩支,頭卻更暈了。這包紅雙喜煙是鄧貴仔放在家里的。崩沖山區瑤人的習慣,家里凡有喜事辦酒請人來吃,都是給兩支煙,相當山外漢人的請帖。在平時,大家見個面或是到別人家去,也喜歡互相敬煙,于是他就把煙帶了出來。

鄧付銀是從盤石古家逃出來,從小路下到這條水泥村道上來的。他去請盤石古幫忙殺年豬,不料說話一不小心觸怒了盤石古,被對方以潑尿相威脅趕出門,人沒請到,還白白浪費了兩支好煙,誰讓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呢,到現在后悔也不頂事了。

他只能另想辦法,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請趙妹轉幫忙。是真的請她幫忙嗎?其實他心里明白,他真正想的是請她吃豬浸(殺豬菜)。這個他欠她一輩子的女人,晚年守了十幾年寡,如今已經和他一樣老得活一天算一天了。她靠著低保生活,平時不知多久才能吃上一餐肉,更不知她有多少年沒有吃過豬浸了。

要是出門前叫趙萬林師翁掐指算一下,那他可能就不會白忙了。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不給趙萬林師翁打電話了,他覺得還是未知的事情對自己更有誘惑,這讓他稍稍加快了趕往趙妹轉家的步伐。

都怪鄧貴仔,要不他也不會一早就去求人。搬到山外梅花鎮上生活以后,鄧貴仔就逐漸變得不像是他兒子了。跟往年一樣,眼看年關近了,前天他就打了電話,說好今天讓鄧貴仔帶人回來殺年豬,還要報年和尚家先(殺年豬時供奉祖先的儀式)。受他邀請的大師翁趙萬林清早出門,趕了一個多小時山路走過來了,可是鄧貴仔卻開著爬山王進了東山幫人拉木頭去了,說是要掙過年錢。鄧付銀只好和趙萬林師翁邊喝酒邊商量,決定把留守在斑竹嶺上的其他兩個男人都找來,然后四個老人合力把年豬給殺了。他先是去了馮文章家。馮文章要先花一個多小時去摘完冬菇后再過來。他沒想到去盤石古卻出了差錯。

鋪了水泥的下坡路并不算陡,鄧付銀走到山下溪邊水田上方,在水泥橋橋頭站住了。橋對面只有一戶人家,就在水泥村道上邊,屋背后有一片老茶籽樹林。那是黃明周剛來趙妹轉家上門時種下的,幾十年都沒有更新換代,枝葉間只稀稀拉拉地開著一些白花。這讓他想到自己頭上的白發。連茶籽樹林都這么快就老完了,他和她也都老完了,老得隨時都有可能進泥窟了,他還怕些什么呢?

想到自己剛才的猶疑不決,他不禁啞然一笑。

你是走不動了嗎?鄧付銀正要邁步過橋的時候,有個聲音從身后傳來。他像是被定住了一樣,許久才轉過身。趙妹轉就這樣出現在他面前,突然得就像是講古中的芭蕉精。她臉上也有一些老人斑,但還是比同齡人都白,更比盤金妹白得多。她背著背籠的背還不算佝僂,只是微弓著身子。從年輕時起,她就不喜歡戴那種黑底繡花的頭帕,更不愛戴那種配盛裝的尖塔形帽子——也不知是不是沒能和他成親拜堂的緣故,可如今這么老了也不戴,難道不怕風吹著涼嗎?

看著趙妹轉撩撥著臉上那些飄動的銀發,鄧付銀一時心痛得不行。他把手按在胸口上,等到那痛隱隱淡了,說,你說什么?

趙妹轉說,你還在恨我,是嗎?鄧付銀低著頭,說都這個年齡了,還有什么可恨的?趙妹轉說,你全家人有那么久都不從我家門口經過,是我家門口長荊了是吧?可是老天有眼,鋪水泥路的時候讓石古弟出來阻攔改了路,從那以后,你們去梅花不是都得從我家門口經過了嗎?鄧付銀不知如何回答她是好,就說你不恨我就算好了。趙妹轉說,我也是沒辦法,我以為你恨我們一家要恨到死呢。鄧付銀說,我從沒有恨過你。趙妹轉說,我恨你,恨了四十多年,可是自從明周他過世后,我誰都不恨了。

鄧付銀說,金妹到現在還不時罵我。趙妹轉說,她在梅花,你在斑竹嶺,她幾時才能罵得到你哩?鄧付銀說,都過去了,不說了,我今天是來請你吃豬浸的。趙妹轉說,以前誰家殺豬,大家都能聽到豬叫。這幾年我們斑竹嶺都沒聽過有豬叫了,這些天我也沒聽到,怎么就有豬浸吃了呢?

鄧付銀說,我今年養了只毛蟲,你應該曉得的。趙妹轉自是曉得他說的毛蟲是指什么。瑤人認為家里的畜禽都是能聽懂人話,因此談論畜禽時要有所忌諱,特別是要宰殺畜禽時更不能直說,比如要把殺豬叫做弄毛蟲,把殺雞叫做弄蝙蝠或扇扇。趙妹轉說,一吹東風,豬屎味就全都飄到我家來了,我怎么會不曉得呢?只是我老了,吃不動了。鄧付銀沒有聽懂她的話外音,說就只有我們幾個老人家,我準備用電高壓鍋煲軟來,大家都吃得動的。

趙妹轉說,好久沒看到也沒聽到有車從門口經過了,是我眼睛不光耳朵不玲瓏了嗎?你家貴仔都沒回來吧,那毛蟲是怎么弄的?鄧付銀說,還沒弄呢。趙妹轉說還沒弄?那你找我來干嗎,這么大一件事,你家貴仔也不回來?鄧付銀說,哪指望得上他,年年都是這樣,眼看過年就說忙了,忙得連家先(祖先)都不要了。趙妹轉說,現在的人都是這樣,大家眼里只有銀紙,哪顧得上什么家先。

鄧付銀說,所以我只能自己想辦法,這不是要來請你幫忙嗎?說完狠狠地嘆了一口氣,趙妹轉也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我這么老了,哪還幫得動,再說這是你們男人的事。鄧付銀說,我看你還能上山背柴哩,少說也有六十斤吧。趙妹轉說,年輕時我能背一百二十多斤呢。

鄧付銀說,現在能背這么多,已經很不錯了,萬林師翁一早就過我家來了,我還找了馮文章,一共才三個男人。趙妹轉說,石古弟呢?他現在是我們斑竹嶺上最年輕的人,也是最有力的人。鄧付銀又嘆了一口氣,說力大有什么用,我請不動他,他還要舀尿來潑我呢。趙妹轉忍不住笑了,說你怎么又得罪他了。

鄧付銀說,我一不小心就說了他不愿讓出自己開的那幾厘田,水泥路沒有通到他家門口,他兒子至今都娶不上老婆的事。趙妹轉說,鋪了水泥路年輕人也不回來,你就不要說他了。鄧付銀說,不說了,你去幫我抓毛蟲尾巴總可以吧。趙妹轉說,我怕呢。鄧付銀說,怕什么?

趙妹轉說,我都不敢看,以前家里弄毛蟲,我都躲到煮吃房里捂著耳朵。有一年大忙,來我家幫忙的男人又少,我爸罵著我,要我幫忙扯毛蟲尾巴。男人們把那條三百多斤重的大毛蟲抬到長凳上,我才壯著膽子靠近,用雙手揪住毛蟲尾巴。毛蟲的尖叫聲把我的心都叫軟了,哪里還有力氣?當那把長刀向毛蟲脖子捅去時,我趕緊閉上眼睛,結果被毛蟲拼命蹬了一腳,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感到屁股下面熱烘烘的,以為是坐在一攤熱水上,但我很快就聞到了臭味,等站起來才發現自己坐在一泡毛蟲屎上,真是羞死人了!好在那時我才十四五歲,經得起摔。現在再被蹬一腳,恐怕這身老骨頭就散架了,再也合不回來了。

鄧付銀說,我教你個方法,你要站在毛蟲屁股后面,扯尾巴要往后邊扯,這樣就蹬不到你了。趙妹轉說,我還是不去了。鄧付銀想了想,說那就不用你幫扯毛蟲尾巴了,你拿盆子幫忙裝豬紅(血)吧。趙妹轉說,我都說了不敢看。鄧付銀說,那你就幫燒水舀水吧,我們斑竹嶺上,現在真是太缺人手了。

趙妹轉說,我可以去,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鄧付銀問她什么事,趙妹轉說是他能夠做到的,鄧付銀猶疑了一下,說行,你說吧。

趙妹轉說,當年我背你過水你還記得嗎?鄧付銀點頭。趙妹轉說,那請你現在回到橋的那邊,把我背過水去。鄧付銀說,這不是有橋嗎?趙妹轉說,你就從橋下面背我過水去。鄧付銀說,這么冷,下水會感冒的。趙妹轉說,當年我背你過水,就不冷了嗎?我們還被喜歡你的精怪還是女人推倒在水里,差點就把我冷死了。你以為回去后只有你才發燒嗎?我燒了十幾天,差點就死開了。

鄧付銀呆住了,許久他才說,我怎么不曉得?趙妹轉說,你那時心里還會有我嗎?鄧付銀就說不出話來了。趙妹轉說,你真是一點良心都沒有!你曉得嗎,自從你家把苦竹沖的杉樹分了一半給我,我就從不欠別人的債了,實在困難得不行,借了人家的銀紙或東西,我都想著辦法盡早還清。現在,我們都是準備進入泥窟的人了,我想讓你把欠我的還給我,背我過一次水。

鄧付銀臉上的難色并沒有退去,說可是……被人看見了不好。趙妹轉說,欠錢還錢,欠情還情,有什么不好的,你是怕金妹曉得嗎?鄧付銀沒有回答她。趙妹轉說,我都不怕。鄧付銀說,我怕。趙妹轉說,怕她和你離婚嗎?鄧付銀又沒有回答她。趙妹轉說,她在梅花幫你女兒帶孫,一年到頭都難得回斑竹嶺一次,你不跟她住一屋,不跟她吃一桌,不跟她睡一床,你說你們還是夫妻嗎,這跟離婚又有什么兩樣呢?

鄧付銀的身體哆嗦了兩下。趙妹轉看在眼里,說你怕她要怕到棺材里去嗎?鄧付銀說,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不要說這么難聽的話好嗎。趙妹轉說,難聽的才是實話,真話,好話,我曉得你怕什么,你是打虎英雄,你怕的是名聲!她這句話擊中了他,他說不出話來。趙妹轉說,不愿意就算了,那就帶著欠我的進泥窟去吧!說完轉過身去,噌噌噌地過了橋。鄧付銀聽她這腳步聲都不像個年滿八十的老人,心想她活過一百多歲應該不成問題。他的腳步也跟著那腳步聲走過橋去。

趙妹轉在橋邊小徑路口站著,鄧付銀走到她身后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很快又放開了。趙妹轉轉過身來,瞪了他一眼,那幽怨如一股寒氣,讓他打了個哆嗦。她從小徑往橋下的溪邊走下去。

周邊山上,到處都是長相齊整的速生桉樹林。漫山遍野的速生桉就像是千千萬萬臺小型抽水機,把崩沖山區山山嶺嶺的水分都抽干了。斑竹嶺雖然海拔比較高,但也種了不少速生桉。好在這里離粵港澳大灣區不遠,鄧一飛說從賀州城坐動車到廣州南才九十分鐘,所以經常有臺風帶來豐沛的雨水,要不這里早就變成荒漠了。然而這許多年來,大多數小溪流都干涸了,這條山溪水也愈來愈小,當年橋下汪綠翻白的大水早已變得很淺,水流潺潺的低語讓鄧付銀想起當年她咬著他耳朵說的話語。這讓他的心突然變得異常柔軟起來,又打算對她百依百順了。

鄧付銀在溪邊脫下解放鞋,趙妹轉拿起來。他躬下身子,她乘勢貼到他背上,讓提鞋的雙手垂放到他胸前。鄧付銀用雙手托住她的大腿,她的屁股直往下墜。趙妹轉說,你就不能托我屁股嗎?鄧付銀臉上像著了火一樣,慢慢把害羞的雙手挪到她屁股上。她的屁股瘦尖尖的,硌得他瘦薄的手掌有些生痛,一直痛到心里。

深冬的山溪水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割在鄧付銀的腳底下,割在他的腳背上,割在他的腳踝上,割在他的小腿上。他聽到自己哎喲了一聲。他以為只有他自己聽到,因為他覺得那只是在他心里發出來的。但趙妹轉似乎也聽到了,輕聲問他怎么啦?是冷得受不了了嗎?鄧付銀說,你能不說話嗎?你的話會讓我分心,要是我剛好踩在一塊長青苔的石頭上,我們摔倒了怎么辦?趙妹轉說,那好啊,我們一起摔下水去才好,就像當年那個被你迷住的精怪還是女人把我們推倒在水里那樣。

鄧付銀說,你以為還是年輕時嗎,要是摔斷了骨頭,就很難好了。趙妹轉說,我不怕,反正人都會有死的一天,有個人陪著我死不虧哩。鄧付銀說,你不要學烏鴉說話。趙妹轉說,烏鴉說話不好聽嗎?鄧付銀說,好聽,你喜歡的話,就把我屋后板栗樹上那只烏鴉請到你家屋旁去吧,讓它天天說話給你聽,我保證一分銀紙都不收你的。

趙妹轉說,你就想著銀紙,當年是怕我問你要銀紙是嗎?鄧付銀說,我沒有銀紙。趙妹轉說,你說話不要打岔,當年你為什么要金妹不要我?鄧付銀說,都要入泥窟了,你還問這些有什么用呢。趙妹轉說,因為我不想把它帶到泥窟里去。鄧付銀說,你能不講不好聽的嗎?我今天請你去是做一件好事,是要弄掉一只毛蟲,請萬林師翁幫忙報年和尚家先。趙妹轉說好,請你回答完我這個問題,我就什么都不問你了。

鄧付銀感到腳底下一滑,差點沒有摔下去,他雙手死死托住趙妹轉的屁股,等站穩了再把往下墜的她提上去一些,說你再說話,我們就真的摔到水里去了。趙妹轉說,你要是不回答我,我就讓你和我一起下去。

鄧付銀突然聽到有人在笑。透過那個單獨的大橋孔,他看到上午十點鐘左右的陽光很好灑在田邊的野生芭蕉林里,笑聲再次從那里傳出來,分明是一個女子的笑聲。開始他覺得有點像盤金妹,后來又覺得像是精怪發出來的,因為古怪得似乎他從來沒有聽過。他好像被那個聲音還是什么拉了一下,突然雙腿發軟,身體一歪,就往那個聲音跌過去。

鄧付銀沒有摔倒,趙妹轉卻從他背上滑落下去,摔倒在水中。當他把她從水中拉起來時,她已經全身濕透了,身上的水直往溪里落,先是發出山泉落潭的聲音,不多久又變成雨水灑河的聲音,每條聲線都抽打到他心里。他說,摔疼了嗎?趙妹轉說,沒有,好歹這里水深一些,你真是沒用。她一嘴的假牙開始上下打起架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被竹夾夾住的山鼠在叫。鄧付銀說,趕緊回去換衣服吧。趙妹轉說,我的心在痛。鄧付銀拉了她的手,往下水時的岸邊走過去。趙妹轉說,我的心在痛。鄧付銀說,那得趕快回去。趙妹轉說,我的心在痛,你就不能背我回去嗎?

但鄧付銀不管她的心在痛。他們已經上了岸,鄧付銀左顧右看起來。趙妹轉不停地打著哆嗦,說你不用看,沒人來的,鬼都沒有一個。鄧付銀分明聽到咯咯咯的笑聲。他緊張地說,你走前,我在后。

這句話一下就把她拉回到六十年前那個春天的黃昏,身子暫時停止了打顫。這個空有著打虎英雄美名的男人,年輕時心軟得像豆腐,如今老了更是軟成了豆腐花。她知道他不會再背她了,把手中他那雙已經濕水的解放鞋扔下,循著當年的小路向橋上走去。

鄧付銀撿起解放鞋,像當年那樣,心神不寧地在她身后緊跟著。當年他隨時做好被一只老虎吃掉的準備,現在好像她變成了吃人的老虎,他放慢腳步跟她逐漸拉開了距離。

趙妹轉家是一座只有一層的鋼筋水泥樓,很簡陋,卻不用再怕大風大雨,這是政府用危房改造項目幫忙新建的。她沒有回水泥樓,而是直接進了斜對面的那間泥瓦房。

鄧付銀跟著她走進去,一股久違的溫暖瞬間包圍了他,原來土灶上的火還沒熄滅。這間經歷了七十多年的老房子,讓他感到熟悉又陌生。當年她父親是崩沖山區有名的草醫,有本事建起這幢紅泥舂墻的房子,讓大多還住木板或竹子圍墻的茅草屋的人們很是眼紅。當年他曾無數次做夢都想著要成為這房子的主人。他不怕當上門女婿,大家都在這斑竹嶺上,兩家走路也不過十分鐘。但他的父親卻是極要面子,因為大兒子已經去遠山別村當了上門女婿。父母也無法拒絕大師翁盤德貴的施恩,作為小兒子的他只能屈服于父母之命,最終娶了盤德貴的女兒盤金妹。

屋里用木板隔成兩間,剛進門來是煮吃房,再往里間是滲房。趙妹轉直奔滲房,在大土灶前的小板凳坐下,拿起一根干竹把灶里的火炭扒拉一下,放入兩根干竹,等到灶里往外冒出濃煙,再用青皮竹吹火筒吹了幾下,只聽轟的一聲,火舌呼哧呼哧地舔到灶門上。她把手放上去烤起來。

鄧付銀站到她身后,說你還不快換衣服。趙妹轉沒有回答他。鄧付銀聽到灶上的大鐵鍋里傳出響聲,說你燒了水?趙妹轉說是的,我要馬上洗一個熱水澡,你快幫我舀水。鄧付銀二話不說就把木鍋蓋掀開,一股香甜的草藥味從他鼻孔沁入全身。他把鍋蓋立在墻腳上,轉身后熱水汽已經彌散開來,他看到了鍋里的草藥,也不多問,就拿過那只紅色的塑料水瓢,把草藥水舀到了大木桶里。

舀完,趙妹轉已經站了起來,說我自己沖冷水。鄧付銀說,草藥水不是不能沖冷水的嗎?趙妹轉說,可是現在我能等那么久嗎?你還是那么笨,難怪被金妹欺負一輩子!她唉了一聲,從他手上拿過水瓢,你幫我去煮吃房拿幾塊生姜拍了吧,就在灶臺上。

鄧付銀拍好生姜拿回到滲房時,趙妹轉已經不見了。他當然知道她在哪里,只是他猶豫了,試探著把目光投到大木桶那邊,只見一團云霧繚繞在桶的上方,霧中隱約可見白雪覆蓋的山頭。有個聲音幽幽地隨霧飄上來,說你還不快把姜給我放進來。

鄧付銀沒有動。他突然想到這是不是趙妹轉事先就布置好的,可是她并不曉得他一定會來找她啊!趙妹轉說,你還在怕是嗎?鄧付銀沒有說話。趙妹轉說,如果你不想讓我發燒生病,就趕快把姜放進來。鄧付銀抬起目光,落在對面暗黑中的土墻上,然后走過去。趙妹轉說,都快入泥窟了,怎么還像年輕時那樣害羞。

鄧付銀依舊不出聲,目光仍停留在土墻上,等到溫暖的水霧漫上來時,他伸出的雙手才一下打開,讓掌中的碎生姜掉落到霧中去。趙妹轉說,你怎么把姜都撒到我頭上來了,你都不敢看我嗎?鄧付銀不做聲。趙妹轉說,我才不想讓你看呢,快幫我把頭上的碎姜弄下水來。和年輕時一樣,她的聲音有些強勢,這也是當年他父母反對他去她家當上門女婿的一個理由,說他會一輩子都當不了家做不了主的。

鄧付銀不敢看她,其實不是害羞,而是害怕。他沒有看過她年輕的裸體,而今卻要看她老年的裸體。他害怕她的形象一下子就在他眼前損毀殆盡。

趙妹轉說,你想讓我的手把頭發也弄濕了嗎?鄧付銀只好把目光從墻上收回來,停落在她的白頭上面。她頭上的碎姜并不多,他把它們一一往水霧彌漫的四周撥落下去。他先是看清了她的后頸,接著是雙肩和后背的上半部。深色的草藥水淹到她腋窩兩邊。她的身體隨著草藥水微微晃動著,蕩起的水波讓她的皮膚也跟著一晃一晃的。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看著早已松弛下來的這副皮囊,鄧付銀心里還是有些難過。那些松弛的皮膚居然白得有些晃眼,上面分布著一些黑色的斑點。他想象她年輕時一定白得像一條剛剝了殼的毛竹筍。現在,這些歲月的斑點強加在他身上的遠比她的還多。突然有蜜仔(蜂蛹)一樣柔軟的東西爬上他心頭。

他抬手用袖子遮住了眼睛。

趙妹轉說,你不敢看我是嗎?現在,我還真不想給你看呢!年輕時一心想給你看,你不看,如今老成這樣了,還有什么好給你看的呢?鄧付銀心里被那只蜜仔鉆得疼痛不已,他懷疑它已經變成了大蜜(成年蜂),尾針狠狠地蜇了他的心。他把手放下來,正想離開,趙妹轉從水中撈起毛巾,說你幫我洗洗背啊,年輕時我自己反手就能洗到,老了后手就翻不到后背上了。于是他把那只剛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接過淌水的毛巾,感覺有些燙手,說水這么熱,也不怕燙傷啊。趙妹轉說,燙過鬼哩,你不曉得我們女人的身子比男人的冷嗎,老了就冷得更多了,我還嫌水不夠熱哩。她嘴上像罵人一樣,心里卻像是吸進一縷縷香氣一絲絲甜味,就像是在八角花開的林子里。

鄧付銀把毛巾敷到她的后背上,過一陣子再搓幾下,覺得不夠熱了,又放到草藥水里泡熱,再撈出來幫她敷洗兩邊肩膀。他說你這樣不行,得蓋一個簸箕焐出汗來才不會感冒。趙妹轉說,簸箕在煮吃房的灶跟前。于是他就去了煮吃房,突然想到自己這么久不回去,不知師翁趙萬林還會等他嗎,馮文章應該早就過來了吧,自己怎么就把正事給忘了呢?不過殺一頭豬,有大半個下午也足夠了。他趕快把簸箕里那些砍好的草藥倒進墻角的背籠里,然后帶到滲房蓋在大木桶上面,大聲說你要是感到出汗了,就趕快推開簸箕,要不人會暈倒的。趙妹轉又叫他去大廳左邊房間里,從晾衣竿上幫她拿那套紅色的秋衣秋褲過來。

鄧付銀坐在煮吃房的小板凳上,用小鐵鏟把灶里的紅炭火鏟到灶跟前,把那雙濕水的解放鞋立在另一張小板凳上烤了起來,心里巴望著她快點泡完。溫暖讓睡蟲突然來襲,他差點把臉埋到炭火堆里。

他只好強打起精神,豎耳細聽,滲房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不會是熱暈在桶里了吧?這樣的事情在崩沖山區發生過好幾次。想到這里,他嚇得急忙站起來,疾步走到滲房里,一把掀開那只簸箕。

一團霧氣綿軟無力地升騰起來。他看不清桶里的人,只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你來得真是時候啊,這里面太熱了,我頭上冒出的汗水,就像你拿水瓢潑熱水下來一樣。鄧付銀說,我可沒有那樣毒的心腸啊,不會拿熱水潑你的,我這是救了你,你曉得嗎?趙妹轉說,你的心腸比拿熱水潑人還毒啊,毒了我一輩子!現在,我熱得全身都軟完了,連推簸箕的力氣都沒有了,推了三下都沒能推開,不過也好,這樣死在大桶里,一點痛苦都沒有,你干嗎要來救我?

鄧付銀的眼淚就涌了出來,他趕緊扭過頭去,哽咽著說,別講不好聽的話,你不要害我。趙妹轉說,你還是那樣,就想著自己,怕我害你,我害不了你哩,我起不來了。鄧付銀說,那那那那那怎么辦?趙妹轉說,如果你真不想我死,就快救我啊。她的聲音小了下去。鄧付銀說,怎么救?趙妹轉說,這你都不曉得嗎?她的聲音更小了,算了……

她話沒說完頭就往藥水里歪了下去。

鄧付銀一步跨上去,動作就像是當年打老虎那樣。

他抓住她兩只胳膊,把她從桶里拉起來。她雙眼緊閉,草藥水從嘴角流出來。他左手扶在她右腋下,右手撈起毛巾來擰掉一些水,替她擦干上半身的水。她身子突然一沉,又往草藥水的深處滑落。他趕忙放落毛巾,用右手抓了她左胳膊,把她抱起來。

開始他以為并希望她是裝的,可是直到他把她抱出來,一連叫了三聲她的名字,她都沒有睜開眼睛,又叫了五聲,她還是沒有醒來。他就有些慌神了,意識到問題可能嚴重了。他把凳子上的秋衣秋褲鋪到地上,把她放下來,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

她那只有幾顆斑點的臉上泛著一種老年人難得一見的紅潤,像是年輕時害羞的樣子。這讓他看到了希望,又喊了十幾聲,可是她還是沒有醒來。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不小心踩到小雞時采用的搶救辦法,于是就從墻邊拿起那只大鍋蓋。大鍋蓋是用杉木做的,形狀完全像是一只倒扣過來的木盆,只是蓋頂處多了一把提手。他用鍋蓋把地上的她整個給罩住了,然后拿起一根木柴在鍋蓋上面敲擊起來。他越敲越快,越敲越起勁,直到鍋蓋上面被敲出許多坑坑洼洼。他用所剩不多的力氣掀開了鍋蓋,可還是沒有看到她睜開眼睛來看著他。他氣喘吁吁,一屁股坐到地上。等喘過氣來,他把臉移到她臉的上方,盯著她緊閉的雙眼,眼淚不知怎么就流了出來,滴滴答答地落到她臉上。他想,要是自己的眼淚能把她打醒,那他愿意流干他所有的眼淚。

鄧付銀流干了他的眼淚,把趙妹轉整張臉都打濕了,可是她依舊沒有睜開眼睛的任何跡象。他從桶里撈起毛巾擰干水,幫她擦干了臉,幫她穿上秋衣秋褲,然后背起她走出門去。

趙妹轉又瘦又輕,他覺得就像是背著一把干竹那樣,走路并沒有多大困難。幾十年來,他走路都是東張西望的,這次他一直看著路的前方走下去,再也不怕遇到任何人。這是一條荒涼的小路,兩邊雜草叢生,很多路段已經被草木占領,還有許多地方布滿荊棘,但這都阻擋不了他前進的腳步。

估計走了有半個多小時,他在一條河溝邊上停住了腳步。這是一條干涸的河溝,溪流早已消失了蹤影。溝中稀稀落落地長著一些野草和荊棘。

當年她就是在這里背他過水的。那些溪水到底去哪里了?全都是給速生桉吸光了吧!人們為了銀紙,連水都不要了。就像鄧貴仔說的,沒水就沒水,有銀紙就可以了,除了你們幾個老家伙,還有誰住在山里呢,你不出梅花來跟我住,還留在山里做什么?

妹轉啊,我帶你過水,這次我是自愿的哩,就在我們當年過水的那條沖(溪流)。他在心里說,他相信她能聽到。

鄧付銀一雙瘦手緊托在她的瘦屁股上,把她重新往上提了提,手掌被她的骨頭硌了,但這回鄧付銀沒有感到疼痛。他赤著腳,一步一步走下河溝,就像當年她背他過水那樣。他停在河床中站著不動了,因為他不敢確定走過這條沒有了水的河床算不算過水。

不知過了多久,他分明聽到有下雨的聲音。他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眼淚還是雨水滴落到河床中的鵝卵石上,他沒有抬頭看天,因為他根本沒想到過要分清。

好久不過來,我都不知道這條沖什么時候干的,都沒有水了,你說我怎么背你過水呢?過了許久,他又說,就讓我的眼淚流成沖水吧!妹轉,你怎么還不醒來?妹轉,你相信嗎,我的眼淚真的流成大水了,我在背你過水吶!

妹轉,在進入泥窟前,我把該還你的都還給你吶!

你聽到了嗎?妹轉。

你聽到了嗎?妹轉。

你聽到了嗎?妹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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