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嶺南檳榔到湘潭檳榔：社會變遷中的食俗演化

摘要：嶺南地區是中國古代檳榔的主要流傳地，在長期的社會歷史中形成了豐富多彩的嶺南檳榔文化，然而在清末民初社會大變革的形勢下嶺南地區嚼食檳榔的風俗逐漸式微并最終消失。與此相反，位于內陸的湖南湘潭卻承接了這一風俗，并且在這一過程中進行了自身的發展創造，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檳榔食俗文化。食俗作為一種地方社會風俗在一段時期內具有相對穩定性，其變遷與外部環境有著密切的關系。該文主要探討在清末民初社會大變革背景下嶺南和湘潭檳榔食俗的演變，既體現了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的復雜動態過程，也生動展現了一種“異俗”如何通過與“在地”歷史文化交互構建而實現本土化的過程。

關鍵詞：嶺南；湘潭；檳榔；社會變遷；食俗；清末民初

中圖分類號：TS971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2096-4110（2023）04（a）-0074-07

From Lingnan Betel Nut to Xiangtan Betel Nut： The Evolution of Food Customs in Social Change

WANG Fuqing， LIAO Junxiang

（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Xiangtan Hunan， 411202， China）

Abstract： The Lingnan area is the main place where Chinese ancient betel nuts were spread， and has formed a rich and colorful Lingnan betel nut culture in the long social history. However， the custom of chewing betel nuts in the Lingnan area gradually declined and eventually disappeared under the situation of social change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On the contrary， Xiangtan， located inland in Hunan， has inherited this custom and developed its own unique betel nut food culture through its own development and creation. As a local social custom， dietary customs have been relatively stable for a period of time， and their change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external environment. This article mainly explores the evolution of betel nut dietary customs in Lingnan and Xiangtan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 the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which reflects the complex and dynamic process of modern Chinese social and cultural changes， it also vividly demonstrates the process of how \"foreign customs\" achieve localization through interaction with \"local\"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

Key words： Lingnan; Xiangtan; Betel nut; Social change; Eating custom;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檳榔位居我國古代“四大南藥”之首，由于其生長條件的限制，檳榔在我國古代主要流行的區域是嶺南地區，并且有著悠久的流傳歷史。由于檳榔所具有的醫藥功效可以有效應對嶺南地區充滿瘴氣的惡劣環境，所以嶺南地區的人們逐漸養成了啖檳榔以除瘴氣的食俗。在以后數千年歷史中逐步賦予了檳榔吉祥如意等美好的含義，形成了嶺南地區極具特色的檳榔文化。但是在清末民初社會大變革的環境中，嶺南地區的檳榔食俗在動蕩中逐漸式微，而位于內陸的湖南湘潭地區接續了這一食俗，并融入了本地特色內化為自身的社會風俗。

1 嶺南地區檳榔歷史文化

1.1 食用檳榔的習俗

早在西漢時期嶺南地區就已有檳榔種植，西漢司馬相如在《上林賦》中的記載“留落胥邪，仁頻并閭”，唐人李善在《文選·上林賦》注曰：“仁頻即賓桹也。”[1]上林苑中的檳榔為漢武帝在元鼎六年（公元111年）滅南越后從南越移種過來的，可見嶺南地區在此時已種植檳榔。

東漢楊孚在《異物志》中第一次比較系統地介紹嶺南地區的檳榔，楊孚記載的檳榔外形“若筍竹生竿，種之精硬，引莖直上，不生枝葉”，食用方法為“以扶留、古賁灰并食，下氣及宿食、白蟲，消谷。飲啖設為口實”[2]。

唐宋時期嶺南地區嚼食檳榔的風俗發展迅速，南宋周去非在《嶺外代答》記載：“自福建下四川與廣東、西路，皆食檳榔者。客至不設茶，惟以檳榔為禮……唯廣州為甚，不以貧富、長幼、男女，自朝至暮，寧不食飯，唯嗜檳榔。富者以銀為盤置之，貧者以錫為之。晝則就盤更啖，夜則置盤枕旁，覺即啖之。中下細民，一日費檳榔錢百余。”[3]宋代廣州、泉州等地海港貿易的發展也推動了檳榔貿易的發展，王象之在《與地紀勝》中提到：“瓊人以檳榔為命，歲過閩廣者不知其幾千百萬也。”[4]

明清時期嶺南地區檳榔食俗進一步發展，出現大量相關記載，《康熙萬州志》載“樹檳榔為業，居常晝夜啖檳榔，宴會以敬客”[5]。《南越筆記》載：“瓊人每以檳榔代茶，椰代酒，以款賓客，謂椰酒久服可以烏須云。”[6]《滇海虞衡志》載：“每宴會，則取數百口列于中座，佐以盒灰。今滇俗猶粵，大重檳榔茶，不設則生嫌悵。”[7]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嶺南地區不僅嗜好檳榔，而且把它作為接待賓客的禮俗。在其他一些地區也存在以檳榔代茶來款待賓客，甚至檳榔的地位超過了茶。

嶺南地區嗜好檳榔，一方面與當地盛產檳榔有關，另一方面與檳榔的藥用功效密不可分。很多醫書記載了檳榔的藥用價值，如陶弘景的《名醫別錄》、甄權的《藥性論》和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等。在這些記載里檳榔共通的功效是“殺蟲”“消積”“除瘴”等。其中最為古人所重的價值是除瘴氣，劉恂的《嶺表錄異》載：“自云交州地溫，不食此無以祛其瘴癘。”[8]嶺南地區地處熱帶亞熱帶，氣候濕熱，山居嶺壑，盤郁氣多霪毒，嵐煙四塞，停午不開，暑雨沖激，暴而成瘴。《隋書·地理志》載：“（嶺南）大率土地下濕，皆多瘴癘，人尤夭折”。[9]面對瘴癘的威脅，嶺南人發現食用檳榔可以除瘴，于是養成了啖檳榔的食俗，后來逐步賦予了檳榔吉祥如意等美好的含義，成為待客、婚俗等場合儀式的重要禮俗用品。

1.2 檳榔與婚俗

關于檳榔作為婚俗禮儀一部分最早的文獻記載是魏晉時期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狀》，該書記載嶺南人以檳榔為貴，“婚族客必先進，若邂逅不設，用相嫌恨”[10]。《正德瓊臺志》記載了明代正德年間海南和臺灣地區喜食檳榔，并以檳榔為婚俗必備之物的情況。當地人民“以檳榔為命”，每遇婚姻大事，更是少不了檳榔。“至婚禮媒妁通問之初，絜其檳榔，富者盛以銀盒，至女家，非許親不開盒。但于盒中手占一枚，即為定禮。凡女子受聘者，謂之吃某氏檳榔。此俗延及閩廣”[11]。清代屈大均《廣東新語》記載：“粵人最重檳榔，以為禮果，款客必先擎進。聘婦者施金染絳以充筐實，女子既受檳榔，則終身弗貳。而瓊俗嫁娶，尤以檳榔之多寡為辭。”[12]

檳榔在嶺南地區千余年的歷史中不僅承擔著單一的食物功能，而是隨著社會文化發展逐漸形成了獨特的民俗文化參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禮俗活動，承載著濃厚的民族文化意義。

2 嶺南地區檳榔習俗的退化

2.1 退化的表現

嶺南啖檳榔的食俗在民國以后逐漸衰落，逐漸成為一種遺俗。在近代社會大變革的情形下，部分地區檳榔待客的習慣逐漸為鴉片和煙所取代，當時的一些竹枝詞反映了這一現象，如《廣州竹枝詞》“檳榔近日無人吃，待客都興鴉片煙”，《韶州竹枝詞》“曉來最忌黃茅瘴，不食檳榔食熟煙”[13]。

通過對比1921年至1930年十年間長沙和廣州等傳統檳榔食俗地區的檳榔進口數目可以很清晰地看出這一時期檳榔食俗的變化。

從表1可以看出，從1921—1930年10年間長沙的檳榔進口量占當年關口進口總數的比重較大，部分年份甚至超過前一年一半的比重；而廣州、梧州和北海等作為傳統嗜好檳榔的嶺南地區檳榔的進口比重遠不如長沙。1904年長沙開埠以后，長沙成為湖南省內的重要商貿中心，湘潭的檳榔多由長沙轉運而來。

當時的一些民俗學者也注意到了嶺南檳榔食俗逐漸淡出的情況。榮媛在1929年《民俗》雜志第四十三期檳榔專號上記載，當時除了東莞等地還有檳榔食俗的存在，其他地方吃檳榔的習俗已經消亡，只殘存了食用檳榔的禮節，“現在婚禮上用的檳榔，多自南洋、安南各地輸入，可證檳榔的出產又已遠差。此時檳榔的應用，只留禮儀上的設備，需要更少，自然種植檳榔的更少了”[14]。

1928年《民俗》雜志第五期云心《關于啖檳榔的風俗》回憶：“我曾聽過我的祖母說，伊曾經啖過許多的檳榔，又說我的父親和伯父們都曾啖過不少，不但包冬瓜糕時才得到這些香福，就是平時也常把它來咀嚼著的。可見這種風俗，在我輩出世后，才漸漸變了呢。……當人們家里做好事而要告訴親戚不必送賀禮時，常拿兩個檳榔去送給親戚，現在檳榔少了，已用橄欖來代替它了。”[15]

當一種食物被賦予某種文化符號時，這種文化符號就具有了相對獨立性，并不總是與食物本身受歡迎度同進退，人類學家認為節日往往保留了日常生活中所失去的東西。檳榔在被賦予了婚姻愛情等美好的含義之后，雖然吃檳榔這一具體行為可能受外部環境的變化而突遭改變，但是在婚俗中仍然繼續保留了其“以檳榔為禮”的精神內涵，民國時期廣東、廣西等地的地方志依然保留了大量以檳榔為婚禮用品的記載。

2.2 退化的原因

嶺南地區檳榔食俗退化大致有如下幾個原因。

第一，民國時期社會風俗的變遷。中華民國建立后，大力倡導移風易俗，嶺南地區所食用的檳榔大多為鮮果檳榔，食用鮮果檳榔后吐出的紅色渣，既存在衛生隱患又不美觀。在民國西方式消費風尚的影響下，當卷煙成為“西方式生活”的一部分而受到廣大城市中、上層居民青睞的時候，檳榔由于它早已“本土化”的身份而成為一種落后的習俗而被拋棄。

第二，海南檳榔種植的衰退。我國檳榔的主要種植區域是海南和臺灣，廣東、廣西、云南、福建等省份幾乎不產檳榔，部分地區即使種植檳榔品質也很差。如廣東地區人們所吃的檳榔主要來自海南，據《粵海關志》載，鴉片戰爭前廣東內地多處沿海口岸有瓊州府所產檳榔達到，如東炮臺口、平海正稅口、庵埠正稅口、梅菉正稅口、梅菉口外館等[16]。《廣東新語》也曾載，瓊州府所產檳榔“歲售于東西兩粵者十之三”[17]。清末道光時期瓊州府檳榔稅占雜稅總額的46%，檳榔稅是瓊州府的重要稅收來源，可以看出檳榔是海南地區的重要產業之一。但是鴉片戰爭以后，中國逐漸被卷入資本主義世界市場，中國傳統的貿易格局發生重大變化，海南檳榔自然也深受其影響。

劉興亮統計1876—1911年瓊州府檳榔出口貿易情況[18]，如圖1所示。

圖1 " 晚清瓊州關檳榔出口貿易變化圖

從圖1中可以看出，晚清瓊州府檳榔出口貿易在1874年達到頂峰以后就開始呈現下降趨勢，其原因與檳榔的易得性下降有關。

一方面，海南檳榔產量不足。1860年，英、法等國以“招募華工”為名，誘騙大批瓊州農民出洋墾荒，從1876—1898年的20多年間通過客運出洋的農民就達24萬，大量農民因破產背井離鄉遠涉重洋。這一時期，海南島環境惡化，土地質量變壞，“濱海之地多斥鹵，沖于水，壓于山，浮沙，而土膏不沃，民不力穡”，這些原因導致瓊州地區農業生產遭到嚴重破壞，檳榔種植也遭到打擊。

民國初年這一現象繼續延續，海南地區因戰亂出洋謀生者進一步增多，每年出洋者約3～4萬人，農業生產者減少，土地荒蕪，民國初期檳榔出口量穩定在1萬余擔。1939年日軍進占海南，檳榔樹遭到大量砍伐，到新中國成立初期1952年全島檳榔僅有15 800畝。

此外，外國列強利用海南島的自然資源生產資本主義市場所需要的物產，大力發展經濟作物，如1902—1918年先后引進橡膠、咖啡，以及一些水果新品種等。1937年海南島種植橡膠面積即達到1萬多畝，這些新興熱帶經濟作物在海南種植面積的擴大也擠占了檳榔的種植范圍。

另一方面，晚清以來隨著鴉片的大量輸入，白銀外流嚴重，導致銀貴錢賤，使中國國內貿易蒙受巨大損失。白銀升值導致檳榔經銷商在檳榔交易流程中獲得的利潤日漸減少，所以他們經銷檳榔的意愿也逐漸減少；而銅錢的貶值，民眾的購買力也在下降，從而使得檳榔的市場需求減少。以上這些原因導致瓊州府的檳榔種植量降低，運送至廣東、廣西等地的檳榔數量自然減少，檳榔在嶺南地區的易得性下降。

第三，檳榔沒有形成系統化的商業網絡。檳榔早在17、18世紀西歐大肆殖民擴張時期就沒被西方資本所接受，其傳播范圍一直局限于東南亞、南亞及周邊地區。在中國被卷入資本主義世界全球化市場時，檳榔自然難以借助西方資本的力量得到推廣，反而在近代社會移風易俗的變革中形式逐漸沒落。

與同為成癮品的煙草在中國近代的流行史對比可以發現，煙草在這一時期最為突出的變化就是卷煙的出現及流行，卷煙主要與伴隨工業化出現的現代全球化消費文化聯系在一起。19世紀末20世紀初，大型跨國煙草公司的時代已經到來，英美煙草公司憑借其全球影響力及其先進的生產能力在中國煙草行業占據優勢，其依靠機械化和標準化生產，并且依靠現代廣告銷售大量卷煙產品，卷煙最終成為中國許多地區最常見的煙草消費形式。

再加之煙草自身種植適宜范圍很廣，原不盛產檳榔的廣東、廣西、云南等地卻能種植煙草，農民廣泛種植煙草，在這一過程中檳榔的生存空間受到進一步擠壓，在嶺南地區始終沒能形成較為廣泛系統的商業網絡，檳榔生產、加工、流通基本上只是由農民、小作坊、小商販等零散進行。這些導致其始終難以擴大消費群體，反而隨著近代中國人民的赤貧化而逐漸消失。

3 湘潭檳榔的發展

3.1 湘潭檳榔的興起

在嶺南地區檳榔食俗逐漸衰落的情形下，湘潭地區卻承接這一食俗并在當地扎根生長起來，直到今天依然是湘潭獨特的飲食風尚。

最早有檳榔記載的是1818年嘉慶年間的《湘潭縣志》，“湖湘間賓客燕集，供魚清羹，則眾皆退，所謂魚來酒止也，今則不然，士大夫燕客，米取精細酒、重酻娘，珍錯交羅，競為豐腆，一食費至數金，而婚喪為尤，甚至檳榔蔫葉，所往酷嗜”[19]。這表明檳榔在湘潭地區已經在上流士大夫階層開始流行，并成為他們奢靡生活的一部分。

這一時期檳榔開始在湘潭地區流行與其“金湘潭”的繁榮興盛離不開。湘潭地處湘中北部，水陸交通發達，加上清朝乾隆年間實行廣州十三行“一口通商”政策，廣州壟斷對外貿易后，當時停靠在廣東的貨物運往內地主要依靠兩條水路運線。一條是東線粵贛路線，這條路線為廣州—珠江—大庾嶺—贛江—鄱陽湖—長江—揚州—京杭大運河—北京；另一條則是西線湘桂水道，這條路線為廣州—珠江—梧州—桂林—靈渠—湘江—岳州—武昌—漢水北上。湘潭憑借其優越的地理位置成為西線重要的貿易中轉中心。清中葉以來，湘潭本已是中原交通嶺南、滇黔出西北和鄰縣物資的集散地，“一口通商”以后，湘潭作為內地進入廣州的商路樞紐的地位沒有改變，而且蘇、浙、皖、閩的出口物資，改由湘潭集散，湘潭中轉貿易的地利更加突出，商業繁榮達到鼎盛[20]。

王闿運在光緒年間《湘潭縣志》中稱湘潭為“天下第一壯縣”，“湘潭富饒為湖南第一，凡捐攤皆倍列縣”。詩句“上湘廣貿下湘鹽，舟到湘潭盡換添”也反映出湘潭作為沿海與內地貿易集散地的繁榮景象。

在湘潭集散交易的商品中，藥材是最為重要的種類之一，俗稱“藥不到湘潭不齊”，湘潭成為全國“四大藥都”之一，檳榔作為“四大南藥”之首自然有大量來自嶺南地區的檳榔在湘潭集散，這是促成湘潭地區人們檳榔食俗開始形成的重要原因，而經濟的發達商業的繁盛也提升了人們的消費能力，檳榔市場逐漸成形。

鴉片戰爭后，1842年清政府與英國簽訂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條約要求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5處通商口岸。上海很快取代廣州成為最大的對外貿易城市，長江成為貿易進出口的大通道，粵贛水道和湘桂水道的地位開始衰落，湘潭在貿易上的地位也隨之下降。

不過太平天國運動的爆發給湘潭的貿易帶來了一線轉機。1853年太平天國戰爭爆發，江西和安徽成為戰火蹂躪的主要地區，這導致了粵贛水運貿易路線的徹底衰敗。雖然湘潭也曾經歷過與太平軍的戰火，但是戰火在湘潭地區持續時間較短，對湘潭的造成的損失不算太大，反倒由于粵贛水運貿易的衰敗帶來了新的繁盛，這時從海南運往北方的檳榔只能走湘桂一條道路，湘潭作為湘江沿岸重要的商埠，成為南北檳榔轉運的集散地。

但是不久隨著1858年《天津條約》的簽訂，不僅新增了11處通商口岸，外國商船還可在長江各口往來，這樣一來由海南和臺灣出口的檳榔就可由外國商船沿海直達長江沿岸和沿海通商口岸，沖擊了湘潭作為檳榔轉運集散中心的地位。這樣原本應當繼續經由漢口轉運北京、天津等地的檳榔就大量積壓在了湘潭。而這時1864年曾國藩解散了大量湘軍，這些湘軍攜帶大量資財回到湖南老家，湘軍的資金主要來自高額的遣散費和戰爭中的掠奪。商人為了減少損失必須想辦法把檳榔就近銷售出去，積壓了大量檳榔的商人與由湘軍退伍歸來持幣待購的士兵共同推動了湘潭地區嚼食檳榔的習慣。可能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檳榔在湘潭逐漸由上層社會的奢靡之物變成了普通民眾的休閑食品[21]。

《湘潭縣志》記載，1889年光緒年間“廣商則銀朱、葵扇、檳榔為大家，日剖數十口，店行倍蓗焉。計城市街衙三重，長十五里，三乘之四十五里；里三百步，率五步一桌子賣之，合面相向，計每桌得白錢之利。日當糜錢五六百萬，如此歲費錢二百余萬萬，而百谷總集易俗場者才略相等”[22]。反映了至光緒年間檳榔在湘潭的盛行程度。

盡管湘潭作為貨物運轉中心的地位不斷下降，至20世紀初更是一蹶不振，但是湘潭嚼食檳榔的習俗卻就此形成，直到今天變成湘潭地區食物的符號象征，成為內陸唯一接續嶺南檳榔食俗的地區。

3.2 湘潭檳榔的新發展

從嶺南檳榔到湘潭檳榔，湘潭在承接嶺南地區檳榔食俗的同時，也繼承了大部分嶺南地區的檳榔文化，檳榔在嶺南地區婚喪嫁娶中的重要作用也一并傳承到湘潭地區，在湘潭地區檳榔依然在日常生活中承擔著社交禮儀的中介作用。檳榔食俗在變遷地域的過程中其內涵也產生了一些新變化。這種變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檳榔嚼食方式的變化；二是檳榔精神文化內涵的新變化。

3.2.1 嚼食方式的變革

湘潭檳榔嚼食方式與嶺南相比發生了變化。湘潭地區最初繼承了嶺南地區鹽漬檳榔的嚼食方法，但是隨著檳榔食俗的發展，也出現了本地化的趨勢。至民國初年檳榔口味制作方式逐漸一致，即使用石灰水和紅糖或飴糖熬成膠汁鹵水，然后把切好的檳榔放進去拌勻后晾干，再配上少量蘆葉，用紅紙裹腰窟，這種檳榔叫石灰檳榔，也叫蘆葉檳榔。

這種檳榔的吃法與嶺南地區的檳榔吃法相比，可以看出湘潭地區是在嶺南地區原有檳榔吃法的基礎上進行了改良。嶺南地區食用檳榔鮮果時，習慣在檳榔上抹上石灰粉后用蔞葉裹著；而湘潭檳榔則多加了一道用石灰水熬成鹵水的程序，并且由于蔞葉不易得，而使用蘆葉代替蔞葉的功效，蘆葉和蔞葉口味相似，味道微甘，可以中和檳榔刺激性味道的作用。這種先制作鹵水把檳榔泡進去的加工方法后來演化為點鹵，點鹵已經成了現代湘潭檳榔制作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

其后湘潭檳榔不再使用蘆葉和紅紙包裹檳榔，這樣制作的檳榔還是存在著許多問題，由于石灰膠鹵堿性太重，吃起來有一種燒嘴的感覺，再加上戰火使得人們惶恐不安及檳榔來源不易，促使檳榔商人想盡辦法繼續改進檳榔以擴大銷量。這一時期湘潭檳榔的制作方法又有了較大的改進，即制作方法改為敞口、發糖、點鹵、粘心。這種檳榔吃起來香甜可口，從而擴大了檳榔的受眾群體，不僅本地人喜歡吃，外地人也接受，就連小孩也喜歡吃。

湘潭檳榔在此基礎上還在不斷改進，抗戰勝利后，湘潭檳榔的制作配料又加入了桂子油，桂子油即是從肉桂樹皮、樹葉中提取出來的精油，其味道微辣，涂抹在檳榔外表上可以使檳榔的口味吃起來甜辣爽口。除了桂子油還有薄荷油，薄荷油可以使檳榔嚼起來更加清新怡人。這種方法是湘潭檳榔為適應更多人口味而創制的，同時也是湘潭檳榔本地化的一部分。

此外，為適應湖南地區人們的口味，還產生了熏制檳榔的工藝。1934年記者陳賡雅在《贛皖湘鄂視察記》中提到過對檳榔的煙熏程序，“湘潭尤嗜檳榔。檳榔系以粵產草果子皮，久浸于石灰水中，外微加以五香糖質等，然后以煙熏干，其色漆黑，人皆喜食之”[23]。可以看出，這時煙熏工藝是在最后一步進行的，現在的湘潭檳榔多把煙熏工藝提到第一步，通常在檳榔產地采摘后立即進行，煙熏后的檳榔變成烏黑皺皮檳榔。這種煙熏檳榔既可以延長檳榔的保質期，同時也更加符合傳統上喜食熏制食品的湖南人的口味。

3.2.2 湘潭檳榔精神文化含義的變化

湘潭地區在接續嶺南地區嚼食檳榔的食俗時，也基本上接收了嶺南地區檳榔在社交禮儀和婚姻愛情中的含義。但是與嶺南地區檳榔在婚姻愛情觀中所承載的含義相比，檳榔在湘潭地區婚俗中承載的含義有所消退。

檳榔在嶺南地區婚俗中有著較為正式的地位，在很多地區是男方下聘禮的重要組成部分。以檳榔為聘禮出現在明清時期，在此之前檳榔在婚禮中所承擔的功能還主要是待客，明清時期檳榔在婚禮上逐漸由普通的待客物品發展成為婚禮上的聘禮。這一時期大量海南、廣東、廣西等地的地方志記載了檳榔在當地婚俗中的重要地位，正德《瓊臺志》“至婚禮媒妁通問之初，絜其檳榔，富者盛以銀盒，至女家，非許親不開盒。但于盒中手占一枚，即為定禮。凡女子受聘者，謂之吃某氏檳榔。此俗延及閩廣”。《寰宇通志·柳州府風俗門》載：婚姻以“檳榔為聘”[24]。 康熙《海陽縣志》卷三《風俗考》載“（潮俗）喜食檳榔，嫁娶以之為禮”[25]。檳榔在嶺南地區是作為聘禮之物的禮節及婚禮上重要的待客之物，甚至在很多地區的婚俗中承擔更多禮節，如在海南等地還有擔檳榔的習俗，“擔檳榔”即在婚后女方須準備一擔檳榔送到男方親戚家。

明清時期檳榔普遍成為婚禮的禮聘之物與明清時期商品經濟的發達有關。檳榔是嶺南地區流通的重要商品，這一時期廣東地區檳榔貿易繁盛，當時海康縣為檳榔貿易的中轉地，檳榔貿易興盛“雷之客于瓊者，檳榔為貨，舟楫往來無虛日”。在檳榔的需求刺激下，檳榔種植具有豐厚的利潤回報，其種植面積也有所增加，從稅收情況也可以窺知這一時期檳榔貿易之興盛，乾隆時期瓊州府榔椰稅分別占到雜稅的45%和56%。檳榔貿易繁盛反映出檳榔具有較高的商品價值，而且流通便利可得性很高。商品經濟的發展使人們對物質財富的追求更為明顯，社會風氣由古樸尚簡轉向追求奢華，在這種浮華風氣的影響下，婚俗理念也由尚簡樸轉為追求奢華，史載：“今世流品，可謂混淆之極。婚嫁之家，惟論財勢耳，有起自奴隸，驟得富貴，無不結姻高門，締眷華胄者”[26]。這一時期聘禮的象征寓意逐漸被其本身的商品價值所代替，檳榔在嶺南地區具有較高的商品價值，以檳榔為聘禮反映了當時人們注重聘禮的商品價值的社會風氣。商品經濟發展帶來婚俗觀念向奢華轉變，以及檳榔本身商品價值的珍貴，成為明清時期嶺南地區檳榔成為聘禮的重要因素。

而在近代湘潭卻沒有出現以檳榔為聘禮的記載，檳榔在婚俗中的地位下降，其更多的只是在婚禮中承擔著待客的角色。檳榔在婚俗中地位的下降，一方面，由于檳榔從奢侈的珍物變成一般人都能消費得起的休閑食物，其價值不再貴重，不再適宜作為婚俗的聘禮之物；另一方面，清末民初社會風俗的變遷，人們在婚禮中更加重視金錢、首飾等物品，檳榔在婚俗中承擔的含義隨著嶺南地區檳榔食俗一起式微，而完全被湘潭地區所接收。

4 結語

無論是嶺南檳榔食俗的衰落還是湘潭檳榔食俗的興起都不止是由人們單純對食物本身的興趣所引起的，清末民初檳榔食俗在嶺南和湘潭此衰彼興的過程與社會大變革的環境緊密相連，透過小小檳榔可以窺知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的復雜動態過程，展現食俗與社會經濟的密切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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