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 找

徐秋良

一

一九一五年冬天，桂花鄉高模沖格外地寒冷。雪云罩著連綿的山頭，陰霾填滿山谷，凄風裹著冷雨，一陣緊似一陣，樹木凍得瑟瑟發抖，發出哀號。一場冬雪在即。通向山外的小路上，一個十七歲的青年，背著簡單的行囊，邁著堅定的步伐，一步一回頭，漸漸消失在兩山相嵌的小路盡頭。寒風中，一個小腳女人踮著腳尖，飽含淚水，站在高模沖的山嘴上，不停地揮手。淚水融化了遠去的背影，小腳女人仍佇立在寒風中，一動不動。

十七歲的青年就是日后赫赫有名的紅軍名將黃公略，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十六位軍事家之一，二〇〇九年被評為“一百位為新中國成立作出杰出突出貢獻的模范英雄人物”。黃公略參加過北伐戰爭、廣州起義、平江起義，先后任過紅五軍副軍長、紅六軍軍長、紅三軍軍長，是中國工農紅軍和湘贛邊界蘇維埃政權創始人之一，參加過第一、第二、第三次反“圍剿”戰斗。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五日，在第三次反“圍剿”戰斗中壯烈犧牲。

那位站立在寒風中送行的小腳女人，就是黃公略的母親。兒行千里母擔憂，黃公略遠去的背影，牽著母親的視線，也揪著母親的心。

黃公略將軍故居的講解員，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飽含深情地描述的這一幕，久久縈繞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黃公略將軍犧牲八十六年后的那個冬天，我們一行從湘鄉市出發，沿著盤山公路，翻山越嶺，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來到了黃公略將軍的故居。這里距韶山毛澤東故居七十多公里，距曾國藩故居二十多公里。歷史的天空中，這些名字如星辰閃耀著無比璀璨的光芒，他們的故居相距不遠，都處在南岳七十二峰同一山脈中。

講解員引領我們一行到黃公略將軍父母臥室、黃公略的臥室、伙房、餐室、雜屋，逐間解說，堂屋和兄弟的臥室做了展覽室。我們在黃公略父親黃秀峰先生開辦的私塾教室里，停止挪動的腳步。

教室在閣樓，從一樓拾級而上，木梯發出“嘎嘎”的聲響。教室里擺放著兩行課桌，每行六張，周圍方圓十多里山民的孩子，都在這里接受黃老先生的啟蒙教育。

黃公略五歲發蒙。他在這個閣樓里，接受父親傳統文化的灌輸?！端臅贰段褰洝贰渡袝贰吨杏埂罚赣H發現小公略讀書的天賦：過目不忘，很多文章倒背如流。黃老先生一生求功名而不得，淤積在胸中的郁悶，掛在臉上的不快，漸漸被兒子的朗讀聲遣散。黃老先生在引導兒子學習中，發現小公略對兵書特別地有興趣。黃老先生便把家里珍藏的歷代兵書，都給了兒子，并逐一解說。

黃公略十三歲，去二十公里外的永豐鎮新式學堂就讀。此前，他已把父親的藏書全部通讀完。

袁世凱為取得日本的支持，恢復帝制，圓皇帝美夢，和日本簽訂了二十一條賣國條約。隨即在全國掀起反袁浪潮，反袁浪潮波及湘鄉偏遠山區的學校，學生中出現反袁擁袁兩派，黃公略屬反袁派。一日，他畫了一幅漫畫，譏諷袁世凱為飯桶。漫畫在學校的墻報上貼出，引起轟動。校長追查此事，擁袁學生告密，黃公略被學校開除。黃公略原以為會遭父親痛罵，回到家里，父親卻說，新學堂里亂糟糟的，不讀也罷。父親讓兒子打下手，繼承父業，當上高模沖的私塾先生。

黃公略帶著郁悶、憤恨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回到私塾的課堂，一邊教學生“之乎者也”，一邊繼續閱讀父親留下來的書籍。沒過兩年，父親、二哥相繼去世，他決定離開教室，告別學生，走出山沖，投筆從戎。

聽完講解，我從黃公略故居出來，漫步故居池塘邊的小路。寒風吹皺一塘碧水，耳邊似乎傳來閣樓里朗朗的讀書聲。

我站在山嘴的小土坯上，沿著當年黃母目送兒子走出山沖的視線，尋找時空隧道深處那位十七歲英俊青年的身影。

應出版社之約，我計劃創作一部謳歌黃公略將軍英雄事跡的長篇小說。年代久遠，歲月蒙塵，我不知如何動筆。那年冬天，我決定從將軍出生地到犧牲地，沿途實地采訪采風，重走將軍路。吉安，是這次采訪采風行程中重要的一站。

二

湘江和贛江，兩條并行的長江支流，不約而同向北流去。明代首輔李東陽有詩云“山勢西來斷，江流北去平”，開國領袖毛澤東有詞曰“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從湘潭到吉安，三百二十多公里，上午十點多，我們到了吉安市。

吉安市文聯的同志極為熱情，好客，盡顯廬陵文化的涵養和紅色文化的熱情。領我們來到吉安廬陵文化生態園，參觀“十萬工農下吉安”的群雕。這是生態園鎮園之寶。

一九二九年十月到一九三〇年八月，紅軍九次攻打吉安，前八次都未攻進城，第九次終于劍指城中。一九三〇年二月，毛澤東在馬背上吟誦《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漫天皆白，雪里行軍情更迫。頭上高山，風卷紅旗過大關。此行何去？贛江風雪迷漫處。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边@首詞就是記錄這一激烈戰斗的場景。群雕借詩詞意境，再現當年紅軍“鐵馬秋風樓船雪風”的堅強勇敢，謳歌一往無前的井岡山精神。

時任紅三軍軍長的黃公略，率部從袁州出發經分宜、安福，于拂曉到達吉安城郊區待命。作為攻城右翼部隊，黃公略和他的紅三軍，負責從天華山、神崗山撕開口子。戰斗從拂曉打到黃昏，經過一天的激戰，紅軍揮鞭進城。

前八次攻打吉安城，黃公略和他的部隊都參加了攻城，均被守城敵人強大的火力、堅固的城防擋在城外。紅軍將士累積的滿腔怒火、壓抑、憋屈，隨著這一次紅旗懸掛城墻而煙消云散。吉安城紅旗招展，一片沸騰。

我們詳細察看了舊城當年戰爭雕刻的印痕從這些印痕中，似乎聞聽到“十萬工農下吉安”的腳步聲，怒吼聲，廝殺聲，歡呼聲。

我和市文聯的同志打聽，當年贛西南紅色根據地“分田分地”，轟轟烈烈，聲勢浩大那會兒，黃公略夫人劉玉英來部隊團聚，還有不有當年宿營的地方或舊址。

文聯的同志告訴我，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被迫戰略轉移，長征，國民黨部隊占領紅色根據地，對紅軍留下來的營區建筑物全部燒光毀滅對地方黨組織負責人、紅軍戰士親屬抓一個殺一個，當時好多村成了無人村。紅色根據地籠罩著白色恐怖，杳無人煙。

文聯的同志建議我們去鄉政府了解情況。我們離開吉安市，住宿在鄉政府機關招待所。

進入盛夏，早兩天下過一場大雨，天突然放晴，人感到有些悶熱，透不過氣來似的。

我們從鄉政府出發，第一站是去龍岡圩。龍岡圩的南面有座山叫萬功山，在連綿不絕、山山相依中并不突出，只是在第一次反“圍剿”戰斗中于此地活捉張輝瓚時，毛澤東詩興大發，填詞一首《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不周山下紅旗亂。”

毛澤東一生寫詩詞無數，把生死戰場上的敵對雙方將領的真實姓名寫進自己詩詞中，只有黃公略和張輝瓚。

毛澤東在福建汀州接到中央命令，和朱德率部攻打長沙。途經贛西南地區時，所見所聞，觸動詩人靈感，情不自禁地在馬背上吟誦：“六月天兵懲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贛水那邊紅一角，偏師借重黃公略。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

歷史有些機緣巧合，偉人同一年的詩詞中，第一次反“圍剿”戰斗中，黃公略率部活捉了張輝瓚。

一九二八年七月，黃公略與彭德懷、滕代遠領導平江起義，成立中國工農紅軍第五軍，下轄一、四、七三個團，共兩千五百多人。黃公略任四團黨代表。國民黨聞風，調集重兵圍剿。紅五軍寡不敵眾，彭德懷率部上井岡山，黃公略及所部兩百余人留下打游擊，牽制敵人。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黃公略率部轉戰平江、瀏陽、萬載、武宇、九宮山湘鄂贛邊界打游擊，部隊迅速擴大到三千多人，和彭德懷會合后，黃公略任紅五軍副軍長，不久調任紅六軍軍長，“二七”會議后紅六軍改為紅三軍，黃公略仍任軍長。這時，紅三軍部隊占據的紅色根據地已達三十四個縣，四百多萬人口，黨的地方組織建立了，基層蘇維埃政府也成立了，分田分地，熱火朝天，農民臉上，洋溢著無比的滿足感，一派祥和安寧的氛圍。

毛澤東看到眼前的一切，興奮不已，抑制不住詩詞吟誦的沖動。也是在這個時段，黃公略的妻子劉玉英，由姐夫左紹仙和弟弟劉子廉陪同，從湘鄉桂花高模沖，來到紅軍根據地，與丈夫黃公略團聚。

我們察看了紅軍當年激戰過的戰壕，繳獲敵人兵械的集中地，張輝瓚藏身被紅軍戰士搜出的山洞，在返回鄉政府的途中，鄉政府陪同的同志告訴我，這條路就是黃公略送別妻子回家的路。

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山道，不寬，原來應該是沙土路，由于長年無人行走，路面長滿小草。路兩邊是山，高低起伏，連綿不斷向遠方延伸。

山的那邊是瀧江河，又名孤江、瀟瀧江，因歐陽修的《瀧江阡表》，這條河承載著厚重的文化底蘊，向贛江生生不息流去。

站在這條山道上，靜下心來細聽，除了樹林里鳥鳴蟬噪、山那邊江流拍打河岸的呻吟外，似乎還能聽到黃公略將軍送別妻子的腳步聲，和依依泣別聲。

妻子劉玉英來到贛西南紅軍根據地，與丈夫黃公略團聚。她與戰士們相處和諧親密，為戰士們洗衣服、補衣服、釘鈕扣、織草鞋、照顧病號，戰士們親切地稱她為嫂子。黃公略將軍有兩匹馬，一匹白馬，性子烈，陌生人近不得，只有黃公略能駕馭。另一匹紅馬，性子溫順，劉玉英在軍營學會了騎馬。行軍途中，有戰士生病，劉玉英總是讓出紅馬給戰士騎。

夫妻團聚的溫馨日子，只有半年多就被國民黨大規?！皣恕贝蛩?。

就是這條山路，黃公略牽著劉玉英的手，十指相扣，送了一程又一程，邁出一步又邁一步。

“公略，就此留步?！?/p>

“玉英，再送一程?！?/p>

“千里相送，終有一別?！?/p>

“多送一程，我們重逢的日子就近一步?！?/p>

黃公略在送別妻子時說：“你懷孕在身，回家的路上特別小心，既要躲避敵人，又要防止跌倒摔跤。肚子里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取名‘歲新’，日新月異，歲歲平安，讓孩子去迎接新的歲月。革命一定會取得成功，紅軍一定會取得勝利，共產黨一定會取得政權?；蚴辏蚴迥?，不會超過二十年，對此，我滿懷信心。你回去，放腳，丟掉裹腳布，學會走長路遠路，全國解放了，好為人民做事?！?/p>

“武裝奪取政權，就會有流血，就會有犧牲，有付出。萬一我血染沙場，你一定要把孩子撫養成人……”

劉玉英忙伸手捂著黃公略的嘴：“你不會死的，我和孩子在家等你來接。”

黃公略用手輕輕擦去妻子成串下落的淚水。

遠去，槍炮轟隆，硝煙彌漫，戰火正在向紅軍根據地迅猛蔓延。

夫妻此別，成永訣。

三

陽光燦爛，藍天碧透，白云一片一片從頭頂飄逸而過。群山黛綠，郁郁蔥蔥，起伏連綿。一條小溪緩緩向東流動，數條小魚迎流游戲。棲息在樹上的飛鳥，不時發出悅耳的歌聲，從這棵樹跳躍到那棵樹，從山道的左邊飛到山道的右邊。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

這是一條有著幾百年歷史的茶馬古道。由北向南，從吉安通往贛州，穿山越嶺，茶馬古道延伸到這里，要從兩山之間的一個隘口穿過。站在隘口，回望身后，路邊有一個茶亭，這是馬幫客歇腳喝茶的涼亭，也是南來北往信息的交匯點。向前展望，隱隱約約看到山坳里掩藏在竹林深處的一棟民房，傳說是馬幫客投宿的客棧。這塊土地上的山民，跟著馬幫，把山里的木具、竹器、菌菇、野味運往山外，換回糧食、鹽巴、布匹和生活必需品。這條古道，是山民生存的血脈，生活的希望。時間，給這條茶馬古道留下累累斑痕。歷史，綿藏著過往幫客的汗水和血淚。

就是這條古道，就是這個隘口處，幾十年前，紅軍名將黃公略將軍壯烈犧牲于此地，鮮血滲透古道，英靈縈繞山林。

一個晴朗的上午，吉安市青原區東固畬族鎮六渡坳村的上官支部副書記，給我講述這條茶馬古道的古往今來，描述他從外祖父那里聽來的黃公略將軍犧牲的情景。

四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五日，在參加第三次反“圍剿”戰斗取得勝利后，黃公略率部向瑞金、石城、于都、寧都進發，奉命清掃根據地內殘存的國民黨游散隊伍、地主武裝，在經過東固六渡坳坳口時，天空從遠處傳來了國民黨飛機的轟鳴聲。黃公略迅速命令部隊隱蔽在山道兩邊的樹林里。這時，軍部值班參謀報告，第七師全部人馬正朝這里開過來，部隊又處在平坦開闊處，非常危險。

黃公略和軍部機關人員當時正在竹林掩藏的屋里看地圖，研究下步軍事行動，等與七師部隊匯合后，繼續向南開進。聽到參謀報告，他迅速沖出屋外，跑向山坳口一突顯土包，對隱蔽在樹林里的部隊高聲下達命令，機槍手一齊朝飛機射擊，吸引敵機過來，掩護第七師。兩個警衛員奮不顧身攔截、橫抱著黃公略往樹林里拖。黃公略掏出手槍命令他們松開手，吼叫著：“閃開！這里有樹林遮掩，敵機發現不了。七師大隊人馬處在開闊處，沒處藏身，被敵機發現，損失慘重。用機槍吸引敵機，保護七師要緊。”

當時紅軍使用的機槍，都是在第一、第二、第三次反“圍剿”戰斗中，從國民黨部隊繳獲來的很多機槍手還不能熟練使用繳獲來的武器，更不用說用機槍打飛機。黃公略見機槍手射擊不得要領，子彈總是落在飛機后面，敵機肆無忌憚地低空俯沖掃射，他一邊喊“朝左打，打提前量”，一邊沖上去，從一名戰士手上奪過機槍朝天空的飛機射擊。一架、兩架從頭頂飛過，就在黃公略用機槍迎擊第三架俯沖下來的飛機時，三顆子彈一齊射向黃公略。將軍向前趔趄幾步，像一道高聳的城墻轟然倒下。

五

上官領著我，走進竹林深處的老屋。銹跡斑斑的小鎖告訴我，這屋已有好多年不住人了。

上官用一根木棍壓倒沒膝的蒿草，辟出一條小道，我們站在老屋前的草坪上。青瓦，白墻，顏色已陳舊黯淡。泥土筑的圍墻有一人高，墻面泥土脫落嚴重。踏進破敗的圍墻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墻壁留有零星彈痕，階磯是麻石鋪的，像七老八十的人，歲月已剝蝕了面上的光彩。這棟被竹林掩藏的房子，是上官的外祖父謝家祖上留下來的，哪一年建的，他已沒有這個概念了。他聽外祖父講，過往古道的幫客，常有來家留宿的。自從東固來了紅軍，建立了根據地，成立了蘇維埃政府，黃公略和他的軍部機關人員，在他家里住過兩次，長的一次有兩個多月。黃公略還抱過他外祖父，教他外祖父認字，講故事，外祖父也摸過黃公略的手槍。

我站在院子里，聽著上官的敘述，黃公略將軍被抬進這個院子搶救的情景一幕幕浮現在我眼前。

黃公略遭敵機掃射，身中三顆子彈負重傷。幾名戰士用擔架抬著他跑進院子里進行搶救，他的胸口和肚子全是血，軍裝上還有鮮血往下流。黃公略用微弱的聲音對參謀長說：“帶好部隊，繼續往興國方向開進，完成好任務……”沒說完就昏迷過去了。幾名戰士抬著黃公略往黃陂軍部的醫療處跑。經過茶亭時，黃公略又蘇醒了，命令戰士把他抬進茶亭，他用手招呼幾個人到跟前，叮囑他們：“我快不行了，你們替我寫封家信，家里有老母、妻子、孩子，我為黨為國盡忠，不能盡孝盡責，對不起他們。你們要繼續前進，遇到再大的困難，也不要放棄，不要動搖，永遠跟著毛總政委、朱總司令，鞏固根據地，擴大紅軍隊伍，推翻國民黨反動政府，建立人民自己的政權，讓老百姓有屋住，有飯吃，有田耕……”沒有說完，又昏過去了。

天漸漸黑下來，大部隊奉黃公略軍長的命令，繼續向南開進。由于當時藥品缺乏，醫療條件受限，黃公略被抬到軍醫處不久就犧牲了。兩個多月后，紅軍為黃公略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毛澤東為黃公略親撰挽聯：“廣州暴動不死，平江暴動不死，而今竟犧牲，堪恨大禍從天降；革命戰爭有功，游擊戰爭有功，畢生何奮勇，好教后世繼君來。”

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怕遭國民黨部隊報復，上官的外祖父率一家人搬離了這個院子。現在這個院子仍由謝家維護看守。

遠處的茶亭現在改為“公略亭”。我來到“公略亭”，耳邊回響著黃將軍的話，那是黃將軍對共產黨員初心的詮釋。

我來自黃將軍的家鄉，希望能去將軍的墳頭叩拜，獻上一束鮮花，表達后來人對先輩的懷念和敬仰。我跟上官說出自己的心愿。

六

黃公略將軍身邊的人后來回憶，當時部隊還處于戰時，又在戰略轉移中，黃將軍的遺體當天深夜被匆匆安葬在黃陂背因塅村的山上。紅軍長征離開東固后，當地黨組織擔心敵人毀墳，決定遷墳，這也是遵照黃公略將軍的遺愿：“把我埋在東固的白云山，我喜歡這里的山和水！”參與黃公略將軍棺材轉移的幾位黨組織負責人，后來都慘遭敵人殺害。白云山，茫茫林海，墳墓究竟在哪里，至今不得而知。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派專業人士來尋找過，黃公略將軍身邊的人也來尋找過，特別是近些年一些志愿者，電視臺的記者一撥一撥都來這一帶尋找過，都沒有找到。

上官面對我的心愿，不無遺憾地說。停了片刻，他很欣慰地告訴我，黃將軍鮮血灑過的這塊土地，無數先烈熱血浸染的這塊土地，如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離古道不遠修了一條238 國道，東固可通往全國各地，紅色旅游業蓬勃發展，老百姓家家建起了樓房，戶戶通村道，很多家里還買了小汽車，前些年進城務工的年輕人，現在很多回山里創業。這塊土地送出了很多大學生，東固充滿了陽光和希望。

聽著上官的述說，腳下的土地傳輸著創作的靈感，我突然就有了創作的沖動。我醞釀已久的謳歌黃公略將軍英雄事跡的長篇小說就有了書名：《紅土地上的尋找》。

猶太王大衛在其戒指上刻有一句銘文：“一切都會過去?！?/p>

契訶夫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在他的戒指上也刻有一句銘文：“一切都不會過去。”

能過去的是今天的日子。有屋住，有飯吃，有書讀，春風拂面，陽光明媚，安寧祥和，遠離戰爭的日子隨著日歷在一天天往前翻。

不能過去的是靈魂的尋找。那些為換來今天安寧祥和的日子負重前行、血灑沙場、獻出生命、尸骨不存、靈魂游蕩的先人、前輩、英烈，我們要永遠尋找他們的靈魂，安放在心靈情感最高的神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