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地歌吟
——十人組詩小集

遺忘曲（組詩）

劉羊

鄉村音樂會

在鄉下，喪禮是一場音樂會

鑼鼓、樂師、吹打班子一應俱全

煙花不時在天空貼出海報

誦經拜懺的道士入戲最深

他們的身段極其柔軟

一支嗩吶可游走最曲折的靈魂

堂前哭靈的戲子

一人分飾幾代人數十個角色

動人處讓圍觀者屏聲靜氣

眼神有些呆滯的鄉下人

在每場音樂會上心意難平

老半天移不動腳印

遺忘曲

山川之間藏著鳥獸和江湖

三五年不回鄉

你們會相忘得干干凈凈

河水會干枯，露出河床

田埂會變窄，遇見冤家

唯有井水每日吐露的都是新消息

田野所有的秘密藏在農人的腳窩里

犁耙不辭勞苦

一遍遍把它們翻動出來

當犁耙被銹跡纏身

農人就像一把生銹的農具

一轉身把自己遺忘在自家菜園

喝 酒

年輕時，一口米酒噴在手心

他起身扛起犁耙披上蓑衣

一人驅牛趕田如同號令三軍

一碗酒下肚，他能深夜闖進雪峰山

吉時一至，幾好的梁樹便已入院

如今，他默默駐守老家

像一名戍邊老兵，每天僅用二兩米酒

把發黃的軍功章壓在箱底

他喝酒的姿勢極為瀟灑

起落之間，從未灑落半滴

大興郁花園二里（組詩）

李春龍

我的廣而告之

還有四天就過小年

什么時候回來

母親在大興村催

并氣憤地說了一個壞消息

會回來過年的

不要太難過不是還剩六只嗎

我在郁花園二里回

一再安慰

接下來我要告訴大興雙鳳

乃至邵東人民一個好消息

如果在菜市場或其他什么地方

看到有剪了右翅膀尖羽毛的土雞

(一只線雞三只母雞)

要毫不猶豫地買下

那很有可能就是我母親

用米飯苞谷紅薯白菜一點一點

花了整整一年心血喂大的

絕對一等一的年貨奢侈品

北京開春

泥巴壘的屋

我認得

松毛織的屋

我認得

枯枝搭的屋

我認得

在大興村對著這些屋大喊三聲

都能喊應

回音高到飛上了天

在大興郁花園二里

毛白楊上四層樓高的這間不大不小的屋

混合材料砌的

我不認得

所以不知道名字

平添了幾分好奇

三個月來含含糊糊喊了不下十次

從來沒有喊應過

北京的冬天太冷

等開春

我再喊

陪堿河

月光燈影

低語若無

小小的堿河

在夜里顯得有些復雜起來

興華大街與興和大街上的車流

南北走向

兩座橋之間

有人東西方向來回走

漸漸

這一段堿河

只屬于我

零點已過

辛丑元宵已過

堿河又漸漸歸于簡單

郁花園不遠

只剩我一個人陪

我還多待一會兒

金黃的田野（組詩）

王馨梓

冬天來客

村莊下過曠古大雪。

只見房屋和山丘，一張白紙上隆起的陰影

以及一個移動的黑點——

終于抵達我家門前的外鄉賣藝人

徑直走到堂屋前

父親打開大門，請進屋

彈唱溢至涂有手繪喜鵲的頂梁

待余音漸漸消弭

父親將藝人引至火塘邊

一杯熱茶迷蒙的霧氣中

傳來龐大宇宙之外的消息

金黃的田野

清亮亮的河水流淌。

田野中央的打稻機，發出迎向勝利的低吼。

大人們站在機板上

赤腳彈奏琴鍵

雙手朝圣般搖擺著金黃的稻穗

透明的汗滴折射太陽鉆石的光芒

落進板倉的稻粒彈跳無聲

白鷺忙著運輸田野龐大交響樂的弦外之音

我和杏妹妹，是兩粒清澈的停頓

千層底

那些緩慢的事物

回憶起來是金黃流質般的美好

舊衣服、舊被單，用米湯漿洗

在陽光下曬透，剪成大大小小的腳樣

一層層地，用飯粒粘貼牢固

昏黃的煤油燈下，母親用銀色針尖

刮一下頭皮，針頭頂著中指上的銀圈

針尖順勢扎進厚厚的千層底

整個冬天，母親重復著天使般的指引

伴著火塘邊黑暗的故事和清脆的笑聲

登文峰山（組詩）

也人

與五只鵝聊到春天

寄居第七日，圣泉湖在噴泉中

醒來，幾株垂柳無精打采地浣洗

晨冰被吹皺，漸漸失去蹤跡

直到黃昏的某刻，五只鵝游出記憶

不期而遇，低落差的潺潺流水

遠山成近影，似迎春花雪白的綻放

聊一聊，從空曠的峽谷到湖面

聊到春天，肆意飄零的山花紅著臉

聊到湖水入夢，聊到鴉鵲不再爭吵

收斂的羽翅，安放在寂靜的柳枝上

身處北方異域，一個人的夜晚

是一盞燈無法照亮的，唯有歸鄉路

登文峰山

春分前，南來北往的風

不停地拉扯，從海之南

江之畔，到河之北關之外

召集閑時和日照，施令

向著文峰亭與峰頂的那棵樹

笑語如花，穿行在山棘石階間

登頂，一座小山不是最終標的

爬山涉水的人，已習慣于攀登

一座又一座坡，向著更高的山頂

文峰山，不過圣泉山脈一隅

經史圈劃，遠離鬧騰卻也自在

似一支筆，靜靜地守望只待成蝶

黃昏的向往

嫩芽初上，山楂樹的春天

來得晚一些

近黃昏，后山頂的方亭

漸漸潛入夜的黑

幾片鴉聲，讓零度的風

愈加寒氣逼人，夜也更寂

心莫傷，池水與時辰

終將解凍，曉陽如約君臨

溪流從何而來（組詩）

梁書正

夜晚贊美詩

僅有蛙聲是不夠的，僅有月亮是不夠的

最好的時刻在不經意間，女兒突然在院里呼喊

媽媽，我看見月亮了，言語全是歡喜

感恩月亮，感恩神賜的夜晚

我的小女兒將帶著無限的皎潔和光明

走過漫長的道路

將有一輪明月永照人世

讓我在中年困頓的旅途，也獲得一雙

淚光瑩瑩的眼睛

溪流從何而來

走進族譜的人，首先

走進二胡、夕陽

落日在遠山傾聽，并拋出

柔軟的光線

公園打太極的人

曾在江邊大醉，手指著

那奔涌的江水

柴門前打盹的人

曾站在高原之上，伸手

托舉雪山

現在，落葉滿地

這寧靜的公園，溪流從何而來

冬 至

大雪封山之日，我們正在裝神龕

積雪覆蓋的大地那么靜，屋里也那么靜

小女兒舉起燈燭，照亮“天地君親師”位

祖父打開大門，放進遠處那座

高聳的雪山

證 據（組詩）

劉娜

千斤重

開關啪嗒一聲

光被吸頂燈收回

五歲的女兒環擁住我的手臂

抱得那么緊

她每周回來一次的母親

夜那么靜

在七十公里外的城市好像也能聽見

蛙聲在田野

蟲鳴在草叢

隔壁四奶晚上挑水

水桶咯吱咯吱走過窗前

那時我也五歲

在掉了漆的木架子床上，等我的母親

上眼皮已千斤重

房門卻還是未響

游戲

孩子像一個真正的農夫

在烈日下耐心地挖掘，她有一把小鏟子

把撿來的石子，其中幾顆

埋進地里

壓實，澆水

然后挺直身子，發出莊稼人滿意的嘆息

孩子正沉迷于這種游戲

在老家的前坪

這里曾種下全家人無數的腳印

前坪過去的菜地

現在種滿桂花樹

我和孩子一起細細數過

橫豎筆直共二百二十一棵

比在村小旗桿下做廣播體操

現大都已外出的人還多

證 據

紅磚柱子上的指紋

已經長大幾十年

常年漏水的墻壁，涂畫的內容斑駁

雨水反復沖刷前坪留下的腳印

棗樹曾給過多少甜蜜

砍掉后在灶塘燃盡一生

石板路上可以跳繩

現在是水泥馬路的一部分

對面小伙伴去了長沙

我們在田野中搭建草垛宮殿

為對方戴上苕子花皇冠

穿過院子拐彎那家的小伙伴

曾因分她半塊月餅流下眼淚

那時她的母親在外打工

現在她不知在哪

再無法為我在玉竹坪的日子背書

多少熟悉的人陸續離開

如何找到在玉竹坪留下的證據

確認我就是

當初扎著兩只小辮的那個姑娘

線索在一張黑白照片上

越來越模糊

陪 伴（組詩）

熊芳

立春

此刻，每個人都可以是一棵

開滿春天的樹，東出艷陽，南來

和風，北盛繁花，西邊的枝丫

伸向天空，遼闊與荒誕中，供萬物

棲息，已無須等待，寒冬里枯掉的葉子

死去的鳥兒，開始重生，流水無堅不摧

抵達比當下還要真實的夢，一切都不足

為懼，蟬翼可頂千鈞，一鳴就能驚人

陪 伴

奶奶越老越喜歡看書

足不出戶，在書里跋山涉水

有時不認識的一兩個字

也就一筆帶過了

兒女們各忙各的，就像

那幾個一筆帶過的生字

每次回家看奶奶

無論白天黑夜，電視都開著

有那么多的紅男綠女

與奶奶一起笑著哭著，生老病死

雪 人

他用糖果做成我的眼睛

說這樣流的淚也是甜的

鼻子是留有一片葉子的斷樹枝

要把新的根盤扎在我的體內

泥土的芬芳成了他的氣息

他在我嘴上插了一朵花

每個花瓣都代表一句甜言蜜語

可我不能愛他呀

多愛一點，我就融化一點

擦拭宇宙的女孩（組詩）

賀予飛

沉默的家庭學提示

上次近距離地注視你的臉，還是六年前

在我的婚禮上，你一言未發

成為了全場最格格不入的人，只有我明白

那種沉默，正如你從未開口表達過的愛

我第一次感受到，一個手足無措的人

如何被眾人的眼光與祝福

一道一道刻成雕塑

我懸掛男人的衣物，觀測他胡子生長的速度

事無巨細地介入他的生活

通話錄里最多的名字，換成了我的丈夫

沒有人再傾聽老父親的雄心壯志

那些散落如星星的女兒們，未曾發覺身后

溫情目光的注視

和日常生活提示，連餐桌上的蘋果切開時

從內而外的蒼老，都帶著父親的尊嚴

擦拭宇宙的女孩

她將家里的門窗、地板、桌子一一擦拭

柔軟的手沾過消毒液，感受到皮膚如新鮮的橘皮

在暴曬下迅速脫水

她用發皺的手，拂過層疊如山的硬殼書皮

捏起綠蘿和白掌揚起的小臉

清洗老房子細小的木質縫隙

歲月沉靜，她跟隨光影掉入了微觀世界

身體里隱藏已久的開關被打開

枯萎的玫瑰、臘梅和尤加利葉

帶著生命的律動，被刪去的詞語

連同那些記憶一起，編織成一座閃著光亮的花園

這里仍是她的家，但每個角落都不屬于自己

什么東西正在急劇膨脹，她用梔子花大小的身體

反復地擦拭整個宇宙

閃電贈予的寧靜

兩分鐘后，這里將被暴雨覆蓋

你沒有狂奔，而是在靜靜地踱步

這樣的場景在生命里重復地上演

劈在你上空的閃電，讓血管里

每個細胞都在顫動

不安的心卻愈發靜下來

如同你的父輩，你也選擇了

暴雨淋遍全身的命運

惦念（組詩）

朱弦

薄暮

當藍色薄暮覆上蒼穹

當星星向你投來溫柔的眼神

行人隱身于路的折彎處

時間的溪流漫過腳踝

你的身上懸掛著寧靜的影子

鏡頭里曾定格故鄉的傍晚

那時的你還不懂得長久的分別

用串起來的懷念訴說情感

遺憾落在積塵的心中

像久未打開的舊電視

等待一次重塑般的開啟

書山路

爬坡轉上書山路

從喧鬧中進入僻靜之地

這條必經之路彎成了一條

折過的絲帶，通向明媚之處

通行的旅程，猶如一個人

在沉默中扎根，積蓄

幽微之處的能量，路的航向

直達萬家燈火中的一盞

為寂靜的日子注入溫情

讓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方

棲息之地，流浪的自身就有了歸屬

惦 念

有些記憶淡出視線

有些涌上來，在腦海里

重演一次，比如尋找

一只家貓的蹤影

大雨一遍遍清掃痕跡

時光未曾留下一絲證據

妹妹修好漏出風聲的木門

晨曦從樹木中篩過

躲在臥室的陽臺上

心中蓄積的雪花漸融

直到一聲聲貓叫從夢中喊出

像是在呼喚，又似在探尋

今夜，讓放空的自身訴說

所有羞于啟齒的懷念

讓星辰為你點亮歸家之路

只有風在替我們喊疼（組詩）

王琛

我們還有鑰匙嗎

換密碼鎖以后

北橋新村還有鑰匙嗎

還有生銹的鑰匙嗎

還有能打開門的鑰匙嗎

就是市面上那種最普通的

金屬鑰匙

一把只能開一扇門的鑰匙

一把打不開兩扇門的鑰匙

我們還有鑰匙嗎

還有一把一生只能打開一扇門的鑰匙嗎

只有風在替我們喊疼

你進入北橋新村

等于進入童年的石榴樹

進入一只石榴

里面有嬰兒在哭

然后我們落下

生得越高

砸得越重

而眼淚不發出任何聲音

只有風在替我們喊疼

在北橋新村

梔子花落下來。

牽牛花。喇叭花。

滿天星。勿忘我。

也落下來。落到地上

窗臺。門前。頭頂。

落到我們之間的光里

微小的事物愈發珍貴

神在降臨

神在低語

院子還在風中

消失的照片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