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銳
(華南農業大學 廣東 廣州 510642)
一種哲學本體論的思維方式與它的方法論是一致的,既然總體性具有本體論的傾向,那么它就自然擁有自身的方法論維度。在1868年3月6日寫給路·庫格曼的信中,馬克思重點指出了在辯證法上他和黑格爾的最大區別在于理論基礎的不同。馬克思的辯證法是唯物主義的辯證法,黑格爾雖然是辯證法的集大成者,其辯證法是全部辯證法的根基,但由于其唯心主義的基礎,只有在剝去它的神秘的形式之后才是這樣,而這正好就是馬克思的方法之特色。馬克思拒斥“絕對理念的自我外化”的唯心主義表述,而強調以生產方式為核心基礎的唯物主義作為辯證法的理論基礎。
馬克思運用總體性的思維方法,展開了對于社會歷史的總體性研究,其理論研究的出發點就是實踐。他在實踐中展開對社會歷史發展的考察,人的對象性意識和對象化活動也都是在實踐中得以辯證地展開。正是由于這種從實踐出發的總體性方法使馬克思的辯證法不同于黑格爾的抽象思辨,而以具體的社會歷史現象作為研究對象。與傳統的同一性思維的本體論不同,馬克思主義的總體性從辯證的社會歷史的角度來把握具體事物。對于馬克思來說,總體的觀念和總體性方法是最為重要的科學發現。正是在這一科學發現的基礎上,馬克思才發現了對人類歷史的洞察,對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解析,對人類未來的預見,以及把自然界和人類社會視為一個統一體把握其一般規律。
馬克思突破了黑格爾辯證法單純地注重形式的統一而整齊的三段式論證模式,而是根據現實的需要采取靈活多樣的方式進行論證,堅持矛盾雙方是對立統一的辯證統一的關系。黑格爾辯證法的邏輯順序是:邏輯學—自然哲學—精神哲學。馬克思對黑格爾的哲學邏輯順序進行了徹底的顛覆,特別是否定了黑格爾將哲學體系看成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理論體系,而是強調總體性的觀點,并將這一原則作為我們認識和理解事物的指導思想和永恒的原則,將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貫徹始終。否定之否定的結果既有肯定也有否定,其中肯定主要是指在新舊事物的對抗中產生了新舊事物的交替,新事物取代舊事物。這樣從理論上就更加科學而完備地闡明了客觀的事物變化過程,更加突顯了辯證法的革命性和批判性。
黑格爾認為否定之否定理論是辯證法的核心,是絕對理念自我運動的動力來源,而馬克思更加重視事物發展的同一和對立的兩個方面,將其視為事物發展的一般狀態,把總體性看成是事物的基本特征,最終發展為肯定和否定兩種對立結果。針對自己理論的根本方法論,馬克思指出,其理論最大的特點是一個“藝術的整體”,即其理論成果的總體性是一個相互聯系的有機整體,而要達到這種總體性,就要用科學的總體性的方法。
馬克思認識論不是傳統認識論的綜合、折中與平衡的產物,而是對傳統認識論顛覆性的革命。這種歷史認識論的變革被馬克思提煉為“新的歷史科學”,即“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新的歷史科學”要求首要地訴諸前概念的、前邏輯的、前理解的世界,即人類現實世界,并且最關乎本質地突顯了改造人類現實世界的實踐任務。馬克思從康德以及其他德國唯心主義者那里汲取了有關實踐理性的首要性的論點,并將其批判性地改造成為終極目標是改變世界而不只是解釋世界的理論訴求。《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這一論斷從根本上揭示了馬克思所竭力創建的新哲學,即“改變世界”的哲學。這一全新的哲學思想將哲學導引至根基處的“實踐”的轉向,革命性地改變了人類認識世界的方式,所以從根本上超越了傳統的“解釋世界”的哲學。這也就意味著,哲學必須從本質上首先面向并通過實踐,而不是概念、邏輯這些運思,來實現自身的歷史建構和發展,并由此深入內在地進行批判和把握人類實踐的活動。傳統哲學的“概念拜物教”及其賴以生長的哲學傳統遭到了徹底的毀滅,理論與實踐的問題經過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洗禮和改造后成為哲學史上一個具有存在論意義的核心課題。在馬克思看來,存在論在根基處已經獲得徹底的澄清和闡明,并通過徹底揚棄和超越 “解釋世界的哲學”,同時鑄造“改造世界的哲學”,由此而達到對人類社會世界的徹底批判。
馬克思以實踐作為理論出發點,揭示了社會關系與歷史發展的總體聯系中表現出來的具體事物的特殊性。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總體性方法指出,任何事物以及有關事物的觀點都是對象性的關系,都是在對象化過程中產生的。同理,推廣到存在以及關于存在的真理也是一樣。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指出,人的思維的真理性不能在純理論中得到證實,只能借助于實踐求證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于思維——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實性或非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1]500。這種立足于實踐的對象性思維尤其強調歷史性、相對性與總體性。正是因為這種辯證的、總體的思維方式,馬克思的理論目的不再是探尋絕對的形而上學的存在和永恒不變的絕對真理,而是把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強調理論不是空洞的、抽象的理論,而是從特定的社會現實出發,論述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之間的內在聯系、存在的形態和展開過程。
在《否定的辯證法》的開篇,阿多諾就揭示了在資本主義現代文明的境域中,哲學與現實、實踐之間的徹底“失調”與“分道揚鑣”,揭示了哲學走向狹隘性、絕對性和自我滿足性。理論與實踐的統一課題是在如此窘迫和危機境域中凸顯出來的,而且是在費希特、謝林、黑格爾哲學式微,特別是他們意圖用哲學概念去結合、表達、解釋和把握所有與概念相異質、相沖突的東西的嘗試失效的狀況下凸顯出來的。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有兩大派別:一派是以柯爾施和盧卡奇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們,他們通過論證理論與實踐的統一的總體性,最終終結于意識形態的本體論;另一派是以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他們從理論和實踐統一的理性化出發,通過對文化工業的批判,最終形成文化工業批判的形而上學。這兩大傳統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判理論,既承襲了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的理論基礎,又凸顯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價值訴求。
馬克思的總體性方法就是用從具體到抽象再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來揭示事物的本質和規律,以達到從總體上認識和把握事物的目的。在黑格爾那里,“從抽象到具體”的過程仍然局限在絕對精神的自我運動、自我演繹之中:認識從最簡單、最抽象的概念即“純有”開始,然后逐漸上升到越來越具有豐富內容、具體的概念,最后達到對“絕對精神”的整體的認識。而馬克思的“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邏輯方法,是指“思維的抽象—思維的具體—現實的具體”這樣一個完整過程的總體的方法。馬克思認為黑格爾對范疇展開、演進過程中蘊含的辯證性的探討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所以馬克思在創作《資本論》時批判地吸收了這一“合理內核”,并運用到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批判性分析之中。馬克思認為,所有現實的事物及對象都是由各種豐富的內容組成的統一整體。為了完整地把握總體,我們要從內容到形式、從本質到現象、從整體到每一個環節進行把握,而其中的關鍵環節在于把握事物的最原始、最簡單、最基本的矛盾。這個最基本的矛盾是事物得以產生和發展的根源。通過對基本矛盾發展過程的考察和分析,人們就能從總體上把握事物內部的復雜矛盾。任何一個完整的認識過程都必須經歷兩個相反的過程:第一個過程是從感性的表面的具體聯系深入到事物的內部的本質規律;第二個過程是根據內部的有序聯系,逐步上升到表面的規定,從整體上把握整體對象。總體性的觀點其實質就是要把握事物的辯證聯系,而總體性方法就是從揭示事物內部的辯證聯系出發,進而由抽象上升到具體整體的方法。馬克思從具體的總體性出發,揭示出社會有機體是多樣性的統一,其中起決定作用的是占統治地位的生產方式。馬克思的理論體系中的總體的首要特征體現為具體性,即是指在社會關系中,針對“現實的人”,“具體總體”首先體現為一個抽象的、模糊的關于整體的表象,只有通過思維加工的方法,使抽象的表象具體化,整體才成為一個鮮活的、豐富的、具有各種規定性的總體。也就是說,具體的總體不是抽象的、固定的,而是經過思維和理解后的產物。但它又不是凌駕于直觀和表象之上的概念通過抽象的自我思維,自己生產自己,而是通過對直觀和表象進行深層次的加工得到一個具體的概念。因此,馬克思所謂的總體方法,包含具體的總體和思想的總體兩個相互依存、相互轉換的兩個方面:思想的總體依賴和根源于具體的總體,但不是簡單的復制和臨摹,而是經過人的復雜的思維方式這一“專有的方式”加工,加入了許多相關規定和關系,而形成一個內容更加豐富的總體。
源自黑格爾的《邏輯學》的具體總體的思想認為,作為其理論核心的理念,其運行的邏輯是具體的概念的邏輯,因此是具體的總體。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指出,黑格爾所指稱的具體,關鍵在于是各種規定的綜合以及多樣性的具體的統一,而不是關于具體事物的確定的感性規定性。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即具體的總體特指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關系,是深藏于社會關系深處的一個基礎結構和資本主義社會的有機構成部分,也是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從整體上進行把握的理論出發點。同時,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的“具體的總體”有著獨特的有機結構。馬克思運用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通過深入分析資本主義經濟中的異化勞動和作為經濟基礎的生產資料私有制這二者的相互關系,以及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的運行規律和相互作用,從而得出一個基本結論:社會生產關系的基本性質及其組成要素之間是有序運動的。從歷史辯證法的角度來看,對于組成生產的各個環節,以及推動社會進程的各個組成部分,只能從歷史的總體性視角,將這些環節置于整體的歷史進程中,這些組成部分的各個方面才能體現其自身的價值。也正是由于總體性的方法始終把社會現實理解為動態的發展過程,才賦予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革命的、批判的意義。
馬克思研究社會有機體的理論出發點是現實存在的客觀物質,而不是純粹的抽象思維,其理論聚焦的是具體事物在發展樣態上的多樣性和永恒發展的特點,而不是關注其絕對抽象、靜止不變的本質。相較于抽象的還原主義,馬克思尤其重視將具體的事物和觀念置于社會歷史的總體過程進行考察,以揭示其本質,而不是脫離歷史去探尋絕對意義和絕對真理。
從理論上看,馬克思的總體分為現實的總體和認識的總體:現實的有機體是社會有機體的總體性發展,認識的總體是人們對客觀事物的認識。二者的關系既相互聯系,又不可分割。社會有機體作為總體決定思維的總體,思維總體是社會有機體的理論表現。馬克思的這種思想總體不是純粹的、抽象的概念的產物,從自我中產生和發展,而是能在現實世界中找到實踐的對象作為基礎。在人類社會中,物質資料生產是具有決定性作用的因素。雖然實踐的概念在內涵上比物質資料生產的概念更加豐富,但是“從物質資料生產出發”是“從實踐出發”的具體化和現實化的思考。因為物質資料生產是實踐的最基本形式,一切其他的實踐形式都需要從物質的生產中來加以理解。
針對費爾巴哈從自然屬性的角度定義人的本質,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在于其社會屬性。所謂現實地處于一定社會中的個人,不是與世隔絕的、脫離社會的人,而是受到特定的生產力和交往形式的制約,在客觀的物質條件下進行物質生產實踐的人。人的社會活動是多向度、多方面的,但是現實的人在從事的全部活動中,最基本的、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物質資料的生產活動。這一基礎活動決定其他一切活動,如精神活動、政治活動和宗教活動。因為人類從事任何活動,首先要能夠生活,也就是解決吃穿住用行等最基本的需求。馬克思正是在紛繁復雜的社會現象中找到了物質資料生產這個首要的基本出發點,然后以此為基礎進一步建構出“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社會存在—社會意識”“階級—階級斗爭”等基本結構構成的科學理解社會總體的學說,從而實現了對社會總體的把握。
社會總體并不否定人的自由,但反對任性的自由。從人與自然的關系角度來看,人類認識自然和利用自然的能力以及發展程度依賴于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并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而不斷發展,人類才能從被自然奴役、在自然面前無能為力的被動狀態轉變為能夠積極地認識自然、利用自然,從而獲得更多的自由。從人與社會的關系的角度來看,人類在社會領域能獲得多大程度的自由取決于生產關系的性質。也就是說,人只有在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沒有階級的社會關系中才能獲得自由。由于私有制的存在,人類的自由而全面發展不可能得以實現,只有“在真正的共同體的條件下,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1]571,而且這種自由得以實現的首要條件是生產力的高度發展。
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對象之一是人類的生存和發展這樣一個有機總體,其中社會和歷史是研究社會有機體的重要范疇,即研究作為總體的社會與歷史。其理論分別以社會性和歷史性為視角考察人類存在的總體性,其研究的終極目標就是研究人作為一個類存在的產生和發展過程。盧卡奇對此有獨到的見解:“對馬克思主義來說,歸根結底就沒有什么獨立的法學、政治經濟學、歷史科學等,而只有一門唯一的、統一的——歷史的和辯證的——關于社會(作為總體)發展的科學。”[2]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指出,個人是存在于社會中的人,在人的各種社會關系中最關鍵的就是生產關系;生產關系要與一定階段的生產力發展水平相適應,生產力和與之相配套的生產關系形成經濟結構。一定社會中各種生產關系之和構成經濟基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其中,物質資料生產方式占據主導地位,它決定著人類全部的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因此,經濟結構不是一系列既定的社會制度、生產單位或物質條件,而是人為創造出來的一切生產關系之和。但是馬克思為了避免對他的理論進行簡單的線性理解,把經濟基礎的決定作用還原為“經濟還原主義”這種形態。馬克思對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二者的關系進行了清晰的說明,突出其隨著歷史動態發展和發展的不平衡性,而且二者的關系要相適應。首先,雖然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但是上層建筑又可以能動地反作用于經濟基礎,即上層建筑不是被動地反映經濟基礎,而是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作用。其次,馬克思在考察藝術、法律與不發達的生產力之間的關系時強調,必須考慮到物質生產的不平衡。最后,在強調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的決定作用時,馬克思特別辯證地強調上層建筑的“相對能動性”。
歷史唯物主義認為,歷史的發展進程是有規律的,是各種因素辯證決定的,而不是單一因素機械、線性決定的,而且在決定歷史發展的各種要素中,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起決定作用。恩格斯生動地將其比喻為歷史運動的主軸,所有的歷史事件和歷史現象都圍繞這個主軸運行。決定歷史運行的是客觀的必然規律,而不是歷史上的偶然事件。哪怕只是一個偶發事件,它的產生都會受到特定的物質生產方式所制約。也就是說,從大趨勢上看,物質資料生產方式決定歷史的發展。
歷史唯物主義包含兩個主要的維度——橫向的“社會”維度和縱向的“歷史”維度。其中,“社會”維度關注人類社會的發展空間,“歷史”維度指向人類社會的存在時間。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以歷史辯證法為視角來看,社會歷史的發展是一個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過程。因此,歷史辯證法要求考察社會發展要堅持矛盾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一,把考察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殊發展規律同考察人類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相結合。社會和歷史這兩個范疇緊密聯系、相互作用,統一于一個總體社會歷史發展的全過程之中。“人類歷史是有結構的,不同的結構要素構成總體,這就是社會;結構總體本身又是發展變化的,社會的演變就是歷史。”[3]傳統形而上學哲學的本體論主要是探討世界的起源、本質和普遍性規定這三個方面,這三個方面構成了本體論的三重規定。作為最高的、最原始的絕對起點,本體是不受任何制約的“絕對”,不被任何規定限定的“規定者”,是在空間層次上的普遍的絕對本質。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研究對象不同于傳統的形而上學關注絕對的本原、最高的普遍性和最根本的本質,而是主要著眼于現實的人的生活以及整個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進程,最終形成了對人類歷史進行整體理解和把握的唯物史觀。
馬克思主義社會批判理論從總體上揭示了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特點和發展趨勢,構成總體性批判方法的理論基礎。馬克思的總體性方法主要從理論上對當代社會的現象與本質分離的現象進行了分析,凸顯了社會批判理論的批判性和革命性的特點,也成為我們透過社會現象抓住本質的最經典的方法論原則。從歷史辯證法的角度來看,總體性方法論是批判的、革命的,它是我們認識歷史過程和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歷史批判的方法論。由于研究對象的變化,社會批判的任務就相應地轉變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經濟危機及其經濟基礎等的批判。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判不再是用一般的唯物主義批判唯心主義,也不是撇開人類社會抽象地理解事物本身,而是深入現實,研究社會生產和再生產的過程。
從哲學的理論高度來看,總體性不是一個局部性的、經驗性的概念,而是一個全局性和超驗性范疇。人類作為自然界和社會的主人,既要對賴以生存和發展的世界進行全面認識,還要對其進行感受和體驗。當人與客觀世界融為一體時,馬克思把世界稱為“無機的身體”,相對于人來說是一個肯定的存在對象。但是資本主義的現代工業打破了這種平衡,如同馬克思所說,人類所生活的感性世界不是與自然界同時產生、永恒不變的存在,而是人類世世代代改造自然的結果。當人與自然和諧共處、融為一體的時候,世界是人的肯定性的對象,人作為改造世界的主體、世界的主人能體會到自己的總體性價值,但是資本主義的到來摧毀了這種總體性和人的主體性。為了追求利潤最大化,資本的運行其實質是把作為總體的世界機械地分割為多個組成部分。從理論上講,這樣有利于對各個學科和技術進行分門別類的研究,建立獨立的理論體系,但是這樣不可能對世界進行整體的把握,與此對應的人也成為異己的、單向度的人。從這個角度分析,總體性作為哲學問題凸顯出來,與人類近代以來弘揚理性的實踐密切相關。因為進入現代文明理性社會以來,雖然科技的長足發展給人類帶來了福音和便利,但是人們無法忍受異化的、片面的生活和紛繁復雜、支離破碎的世界,希望世界是一個完整的、有序的世界,這樣人類才能得到更好的生存與發展,建立屬于人類自己的生活世界。
與現代性理論、理念同時發展的,除了現代化的實踐之外還包含資本邏輯的實踐。馬克思主義的總體性思想的理論價值恰恰是在現代性的背景下得到彰顯。在蒙昧階段,受到地域和原始的、落后的生產力發展水平的限制,人與自然的矛盾還未顯露出來,因此總體上人與自然是和諧共處的。資本主義社會以前,各個民族處于相對孤立隔絕的狀態,整個世界展現出來的是離散分裂的格局。隨著現代文明的開啟,人類發展步入新的時代,人類的交往打破地理區域的限制,從小范圍的區域交往走向全球。特別是到了15—17世紀的地理大發現,資本主義制度得到確立和發展,各民族彼此隔絕和相互孤立的狀態被打破,逐漸通過交往和聯系融合為一個普遍聯系的整體,就這樣徹底地影響了人類歷史的發展格局。但是馬克思深刻地認識到,資本主義社會由此開始了“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階段。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憑借對生產資料的占有,在等價交換原則的掩蓋下,對無產階級進行殘酷的剝削,壓榨勞動者創造的剩余價值,資本以追逐最高利潤為目標,人類的社會生活被物質利益所驅使。馬克思進一步分析指出,第一次工業革命在大大地推動了生產力發展的同時,還促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變,機械化的工業生產由此拉開了序幕。機械化的工業生產雖然極大地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但是卻使工人被異化,淪為機器,甚至“因為工人被貶低為機器,所以機器就能作為競爭者與他相對抗”[1]121。由此可以認為,伴隨著近代工業文明同時產生的,不僅有資本主義的發展,還有資本對人的本質的異化。馬克思指出,資本背后所隱藏的這種“現代性邏輯”深深地被資本所遮蔽,也使作為整體的有機的世界被物化和碎片化。雖然資本具有獨特的潛力和能力,無限地提高生產力,但是人作為生產力的主要構成因素又被異化,自身發展受到限制。在資本主義社會,無產階級作為被剝削階級從事的勞動是異化的,自己也被完全異化。勞動被異化主要體現在,個人進行生產的勞動不屬于自己,而是全部被資本家剝奪。人的勞動是內化和外化同時進行的雙向過程,其中的外化過程是指將人類的本質轉移到勞動產品上,但是內化的過程卻并沒有從勞動產品中得到其本質,結果導致人類喪失自己的本質,個體完整的人格也被解體,最終產生人與社會發展的分裂和對抗。因此,馬克思認為現代性和資本使世界日益趨向同質化,應該結合總體性的思維和辯證的總體觀對這一問題進行審視。總體性哲學的建構表明馬克思揚棄了私有制和異化的基本立場,同時也表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根本性的批判。社會存在作為一個總體,有一個起主導作用的關系結構,才能將一切都納入一個不斷運動的體系中,構成一個總體性的存在。馬克思的總體性思想不僅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以資本為中心的邏輯,還指出了進行資本批判的方向——對資本的總體性進行批判。
總體性方法論的首要特點在于其革命性和批判性,它既能讓我們認清歷史發展的本質過程,還能從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著手揭露其剝削本質,并回應各種對馬克思主義的曲解與批評。馬克思始終對現存的資本主義社會采取批判和否定的態度,而且他的批判不是僅僅針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某些具體方面的弊端,而是對作為資本主義的基礎的總體性結構進行否定性的批判。馬克思從生產方式的角度分析,指出資本主義作為一種特有的生產方式,其發展已經到了極限,其喪鐘已經敲響,是一種暫時的、必然被取代的社會制度。
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首先從其歷史地位著手。作為歷史辯證運動中的一個環節,任何一種社會形態都必須經歷產生、發展和滅亡這樣一個不斷地自我否定的過程,才能進入下一階段新的社會形態。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態也是這樣一個暫時的歷史過程,馬克思就是在這種歷史辯證法的理論基礎上對資本主義的歷史地位進行總體性批判。馬克思客觀地評價甚至高度認可資本主義在人類特定歷史階段上出現的歷史合理性及其積極意義。但是,立足于資本主義的時代背景,馬克思從生產資料私有制出發,分析了資本主義不可克服的基本矛盾。受困于被馬克思稱為瘟疫的經濟危機周期性爆發,資本主義已深陷危機而且自己無力解決。到了這種歷史階段,階級矛盾激化引發的社會革命將不可避免,資本主義制度必將被新的社會制度取代。任何社會形態最終都必然會被取代,那么資本主義被取代也是歷史必然,馬克思更進一步論證了必將滅亡的資本主義已經走到了歷史的終點,這個喪鐘即將敲響,從而將其必然滅亡的預見轉變為現實。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深入其心臟地帶,基于總體性的方法和革命性的批判邏輯進行解構。任何一個階級社會,都存在著剝削性的生產關系作為其經濟基礎。資本主義社會獨特的、不同于以往階級社會的剝削性的生產關系表現為現代雇傭制度,這也實際上是資本主義制度得以存在和持續運行的核心制度,因此這種批判方式和路徑,其實質是對整個社會結構做了最深入的剖析和最根本性的批判。
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們用歪曲事實的階級統治的理論粉飾其剝削,掩飾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被物化的現實。他們從理論上對抽象的歷史范疇進行了簡化和認知上的固化,對某些經濟關系和經濟范疇進行抽象和孤立的認識,而不是從辯證總體的角度去理解。把資本主義的獨有特點看成是任何社會形態的普遍存在,甚至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將永恒存在而不是歷史地存在。對此,馬克思批判性地指出:“以前是有歷史的,現在再也沒有歷史了。”[1]612總體性強調辯證地認識歷史,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具體特征,揭露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條件下拜物教產生的歷史必然性。換句話說,任何社會形態都因為主客體的相互作用而不斷地發生變化,資本主義制度也不例外。
表面上看,資本是生產的關鍵,也是財富的代表,但實際上資本的本質是被物化的社會關系。而庸俗經濟學家則從純粹的生產技術的角度將資本抽象化,這樣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被物化了,被物與物的關系所掩蓋。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家沒能用聯系和發展的觀點把握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實際上,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不僅生產商品和剩余價值,而且生產和再生產以資本家和雇傭工人為核心的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現代資本主義通過雇傭勞動制度,連結了社會的兩大對立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資產階級占有生產資料,從而無償占有勞動產品,而作為勞動者的無產階級同生產資料相分離,只能靠出賣自己廉價勞動力才能生存。資本主義剝削制度的隱秘性在于,表面看工人勞動獲得了相應的報酬,也就是工資,但實際上資產階級剝削了工人創造的剩余價值。很明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將貨幣、資本和地租等經濟范疇簡化為抽象的、純粹的物,缺乏對經濟對象和事實的總體性考察,在考察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時不是用辯證和歷史的方法,而是用形而上學的方法,完全忽視了在實際生產過程中尖銳的階級對抗和階級矛盾。可以說,通過深入研究雇傭勞動可以洞察整個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及其運行方式的內在秘密。因此,馬克思的總體性批判必然是徹底地批判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他指出,必須徹底打碎雇傭勞動賴以維系的社會制度,必須構建全新的、平等而自由的生產關系,而不是在維持其根基的基礎上對于細節進行調整。
對于人的片面化和勞動異化的批判,馬克思提出了總體性的追求,即實現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最終徹底超越資本主義,實現全人類解放。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構想深刻地體現了總體性,他以科學的理論為基礎展望了未來人類社會自由發展的藍圖和解放的空間。其共產主義思想以單個人的生產和交往活動為基礎,使全部的人類社會生活在橫向和縱向的不斷展開中呈現出一種總體性結構。其中,橫向體現在共時性的社會結構中,縱向體現在歷史性的社會發展中。“任何經驗事實只有以總體的內部核心為中介,成為其中的具體環節,才能獲得本質性表現和必然性展開的正確理解。”[4]馬克思關于全人類自由和解放的共產主義理想并非游離于社會現實之外的空想,而是一個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實然與應然的相互作用中逐步實現的歷史階段。
馬克思依據生產力發展水平,把全部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進程劃分為三個階段:人的依賴關系階段、物的依賴關系階段和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階段。這樣,在“歷史的總體”中,通過對三個循序漸進的歷史階段的描繪,對應的“社會總體”及其基本社會面貌也得到了全方位的揭示。因此,馬克思的社會總體理論不僅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還預見了人的本質逐步實現的過程。從歷時性歷史發展的縱向維度上看,前資本主義社會由于生產力水平低下,人類交往關系在封閉狹隘的空間進行,因此人類的自由本質只能部分地得到實現。到了資本主義社會,隨著普遍的社會分工和機器大工業的迅猛發展,分割性的地方市場逐步形成統一的世界性,人類的自由全面的本質也被片面化。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生產力高度發展,人類的自由本質將充分而全面地得以實現。
與黑格爾和費爾巴哈不同,馬克思從人的社會屬性,而不是抽象的自然屬性出發去研究社會,人的自由和解放是馬克思總體觀的理論目標。現實的人是社會總體的體現。在前資本主義社會,雖然生產力水平低下,但是個人能實現較為全面的發展。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交換和分工的存在導致人的片面發展,由于每個人具有的特殊性,個體成為獨一無二的、現實的社會中的個體。但與此同時,人作為觀念的總體,是被思考和被感知的自為的對象存在,就像人類處于現實之中一樣,既是社會直觀的對象,又作為自我生命表現的總體。作為總體的人,其生活的現實基礎是現實世界,人是具有主觀能動性的特殊存在,是社會的主體。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資料私有制和社會分工導致人的片面化和勞動的異化,單個人的價值被物的價值所遮蔽,成為資本主義社會這部不停運轉的機器中的一個零部件。所以,在資本主義社會普遍存在的機器大工業生產的社會分工中,工人成了流水線上的一個環節,“局部工人作為總體工人的一個肢體,它的片面性甚至缺陷就成了他的優點”[5]。此外,資本主義崇尚利己主義和金錢至上的價值觀,人與人的社會關系成為赤裸裸的金錢關系,在利益的驅使下甚至彼此敵對。
勞動是人主動地改造自然使其適應自己的自覺能動的活動,是人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全面的人進行自由和自為的勞動,而片面的人被異化勞動所控制。人作為世界的主體,也是勞動過程中的生產主體。但在資本主義社會,社會的核心是資本,資本決定生產的全過程包括社會生產。資本成為奴役人的力量,勞動和勞動者都被異化,人淪為資本主義機器大生產流水線上的一個環節,這樣的生產方式一切以資本為中心,而不是以生產為中心。人的主體性被掩蓋,其價值也被完全否定和忽略。
馬克思在建構超越資本主義最終實現共產主義的方案的時候,也體現了總體性,集中表現為其階級斗爭理論和階級分析的方法。馬克思指出,社會由無數個單個個人組成,但這些個人并不是毫無規律地、無關聯地組合形成的抽象個體,而是處于一定的社會經濟關系中的現實的個人。而且他特別強調,階級社會的所特有的社會經濟關系專指階級關系。馬克思改造社會的目的不僅僅是對于單個個體的改造,而是給出了一個總體性的構想,即通過對社會的經濟基礎和相應的階級關系進行完全變革,使無數個人的自我變革得以實現,也就是全人類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在這個歷史進程中,全世界的無產者要聯合起來,通過革命在與資產階級進行斗爭的過程中占據統治地位,然后用暴力手段消滅舊的生產關系,這樣與之并存的階級對立也會消失,最終階級消亡,階級統治被消滅。
馬克思提出的消滅資產階級的方案,不是對資本家逐步地、一個個地消滅,因為個別的資本家僅僅是資本主義經濟基礎的外部表現。只有首先消滅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才能最終使“資本主義的機器”和“總資本家”的“現代國家”[6]消亡,最后的結果是代表了社會經濟關系和階級關系的資本家被消滅,而不是將他們從形式上消滅。如果保留著舊的以私有制為基礎的“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舊社會的總體結構,那么全人類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也就無法最終實現。
馬克思的全部理論都從屬于一個目的,即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只有到了共產主義社會,用共產主義的生產方式才能開辟一條實現人的全面發展的道路。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個體的自由活動才和物質生活相一致,而且這也同個人發展成為完整的人以及消除一切自發性是一致的。只有到了這一階段,個體的自主活動才能與物質生活相統一,這也符合個體發展成為完整的個體和消除所有自發性的要求。人的全面發展即人的總體實現,其前提就是社會的總體性,而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發現了物質資料生產對于社會存在及變革的決定性意義,因而找到了實現總體性的現實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