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元
友人在朋友圈里曬逛小鎮農貿市場時買的一把癢癢撓,禁不住感慨系之。
皮膚瘙癢,嚴重了自然是病,學名風疹,但在一般人的一般時,屬于再尋常不過的發癢而已,撓撓即可解之,用不著興師動眾去醫院麻煩醫生。撓,屬于人的本能,在人類還是猿類時,即已熟練掌握。所謂“撓”者,轉動手臂,用手指抓撓。可惜由于手臂不靈活,或者指甲不尖利,等等,人在抓撓時總覺不解氣,便用器物代替。
手執一器,附于身上解癢,用來撓癢的器物,便稱為“癢癢撓”。癢癢撓傳統上以竹子作原料。我國的竹子為“世界之最”,產量最多,因此價廉,兼之結實、耐用,又得物美。盡管隨著塑料、橡膠的廣泛應用,不同原料的癢癢撓也與時俱進地多起來,但總是因了軟,用起來不盡興,真正買來撓癢癢用的人,仍然買竹制的。解癢,如果用塑料、橡膠之類的,撓來撓去,往往適得其反,不撓還罷,越撓越癢,變得不耐煩,甚至不妨稱為受罪了。非得竹子這樣硬材質的,撓起來才痛快。這里的痛快,除了指解癢,更多是指撓完后渾身的舒服程度。這種自得其樂的享受,僅需舉手之勞,收獲的卻是切膚之樂,實在妙極。
癢癢撓雖說老少咸宜、男女通用,但在實際應用中,還數老年人特別是老頭用得最多。人進入老境,皮膚不再光滑,瘙癢的時候越來越多,而轉動手臂卻動輒有其心而無其力。這時,身旁常備一把癢癢撓,又方便又實用。不然一旦皮膚發癢,招呼老妻……罷了,不如不招呼;招呼孫子……更罷了。用癢癢撓,只管自己抓撓就是了。哪塊兒刺癢便抓撓哪塊兒,想抓撓哪塊兒便抓撓哪塊兒。不刺癢的地方如果也想抓撓,那就抓撓唄,直到通身上下,統統抓撓一通為止,上下抓撓、左右抓撓、橫著抓撓、豎著抓撓、斜著抓撓——姑娘的歪歪桃,隨便(辮)。
癢癢撓還有個別名:不求人。可不是嘛,人到老年,心有余而力不足,求人的地方多起來,哪怕諸如撓癢癢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得不求諸他人了。
友人才過五十,春秋正盛,買癢癢撓不過一時興起,買來把玩罷了。而我比他年長,盡管按照官方標準,我也并未真正進入老境,但老不老的,年前年后,越來越不招人待見,又焉能不自知? 求人難哪,但凡能夠不求便不求。那何不買把癢癢撓呢?省得丁點兒小事,還求這個求那個的。
對了,癢癢撓另有別稱“老頭樂”。是呀,老頭也該樂和樂和啊,盡管樂和起來不再笑靨如花。
讀書在我,原來是一種享受,現在是一種忍受。不說讀上一會兒書人便腰酸背痛之類,單說這個老眼昏花。
從斗大的字不識兩麻袋開始,我養成了讀書的積習。自幼至今到底讀過多少書無法統計,能統計的只有書房里的藏書。我絕非藏書家,只不過因了酷愛讀書,也就敬惜起字紙來。凡是讀過的且屬于私人的圖書,我都習慣將它們寶藏起來,從不這兒扔那丟的。書房里的書,約有三千冊了吧。
自然,與世間的書愛家相比,我這絕對屬于小巫,但即便如此,我也清楚,讀書占據了自己多少時間,消耗了自己多少精力。時間占據也便占據了,精力消耗也便消耗了,人生于世,讀書一事,雖總是遭受冷落或者譏諷,但我的業余生活,既不想像大多數人那樣瑣事一堆,又沒高雅人士的生活情趣,除了讀書,還真沒啥選擇。如此再不讀書,豈不成了行尸走肉?
讀書看似輕快,一本書在手,看就是了,但長年累月地讀下來,別的不說,單說眼睛,就不輕快了。多少年來,對自己身上的各種零件,唯一自豪的只有眼睛。盡管不是濃眉大眼,更談不上“目光如炬”之類,不過視力的確好,年輕時節絕對1.5。正是因此吧,一方面看書不輟,一方面有意無意地也就疏忽了對眼睛的保養。結果到現在,花眼終于找了上來。白天,光線好的時候,字號適中的書看起來沒問題,而光線不好時,特別是晚間,看書就難乎其難了。稍微離遠些,字跡模糊不清;近了呢,姿勢發僵,身子特不得勁。可晚間,自不必說又是我大塊的讀書時光。
書不能不讀,有啥法子呢? 戴老花鏡吧。現在的人們,只要讀上五年書,鼻梁上便架一副眼鏡的,大有人在;我讀了五十年書才開始戴眼鏡,應該說是撿大便宜了。于是我從網上先后買來三副花鏡,逐一試戴后,選中其中一副,放在身邊,晚上讀書時尋來戴上。戴著眼鏡看書,字是看清楚了,但負擔也隨之加重,看上一會兒便覺頭暈目眩,必須摘下來,歇息一下再看。
這下可好,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只毛孔,再沒一只值得炫耀,除了疼痛還是疼痛,除了不得勁還是不得勁。也是啊,等到人生大限降臨,身上除了一兩處臟器損壞,而其他部位都好好的,卻也不得不離開,最后付之一炬,那豈不是對不起老天爺給的這副身子了嘛,且將它們都用盡吧。
時間無始無終,空間無邊無際,而人在宇宙中,有生不過百年,占地不過五尺。為了以有限抗拒無限,活得充實而偉大的人們,將生命沉淀為文字,留在了書上,留給了后人。
忍受就忍受下去吧,為了沉淀。
老人古語說得好啊:“人老一年,馬老一秋。”年前年后,我明顯感覺自己老了。不提諸如“人老先從腿上老”之類,單說自己的頭發,特別是前額和兩鬢,年前還黑白雜居,年后卻仿佛被誰涂過,“唰——”一刷子過后,嚯,全白了,黑發杳無蹤跡,縹緲在了傳說中。假若是銀白或者純白哪怕黃白,倒也罷了,起碼不那么嚇人,而我這白,卻是青森森的白,氣勢洶洶,旁人恐怕連一個眼神都不敢瞭。
二十年前,我還年輕,偶然攬鏡自照,無意間發現一莖白發,明白是個別現象,笑笑,當作稀罕拔掉了事。十幾年前一同學請吃飯,在飯店屏風前,也是偶然間,我瞥見自己的白發,居然已見由散居轉為聚居之勢,禁不住必然地悲從中來。彼時我處于青春末期,但理想遠未實現;而那位同學,卻正在一步一步接近理想。
黑便黑吧白便白。人衰老后頭發變白,謂之“白頭翁”,這是自然規律。除了頭發由黑轉白,諸如步履蹣跚、身材佝僂、目光混濁,乃至“人老三不才”之類,身體上發生各種老化,也都屬于正常,自不必說。不過十幾年來,我清楚自己的衰老,的確是在加速,而頭發則比同齡人白得快多了。我不想拽住青春的尾巴不放,至于世人都想長壽,卻誰也不想衰老之類,在我也免提,不說這些泛泛之論總歸膚淺,只道與自己不相合襯吧。但過去的一年,身體跳過中年飛速過渡到老年,衰老如此迅猛地提速,我還是感覺到不舒服了。嗯,就這么輕描淡寫吧,其實何止一次兩次“悲從中來”,但時間一長,悲不過來,也便只是“不舒服”了。生理上多起來的種種不舒服,我倒不很在乎,盡管它們與我越來越親密無間、不離不棄,但我還是更在乎心理方面。
理想,在人生這部詞典里,本來是個神圣的語詞。但世人待它,大多隨著青春不再,而逐漸將其浸漬上油膩。看似富貴,實際遍身油污,頂多富而不貴,抑或說已與世俗同流合污。但在我這里,理想一直不與世俗相俯仰,而被供奉在神龕上,絲毫不敢褻瀆它,用眼澤、手澤和心澤來滋養,使它至今光鮮,毫無枯萎的跡象。在年華老去時仍有理想,給人的印象或許就有了詩意。實際上,與其說有理想,莫如說有糾結,而糾結給予人的是痛苦是憂傷,又或者可以輕淺地說,心理上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