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敏,周文駿
(1.湖北科技學院 人文與傳媒學院,湖北 咸寧 437100;2.咸安區永安中學,湖北 咸寧 437100)
崇陽縣位于湖北省東南部,地處湘鄂贛三省交界處,其方言劃歸為贛語大通片。境內方言差異不大,如無特殊說明,本文所指“崇陽方言”指以城關天城話為代表的崇陽方言。
關于崇陽方言給予類動詞帶賓語的情況,祝敏(2022)將其歸統在雙賓句中進行描寫,并歸納為四種句式,分別是使用最強勢的“S+V+ O直+得+ O間”,以及其它三種使用比較受限的句式:“S+V+得+ O間+O直”,“S+V+O直+O間”和“S+V+O間+O直”,但有幾個問題未能深入展開并充分論述。其一,帶有與事標記介引詞“得”的兩種句式并非典型雙賓句,那它們與雙賓句有怎樣的關聯?其二,“S+V+ O直+得+ O間”式的強勢性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其三,該句式得以成為最優勢的句式,從句法、表意及認知等方面分析,其原因何在?該句式又有何演變路徑?其四,這四種句式中,與事標記“得”的隱現有何條件?其來源、演變及影響又分別是什么?
本文將對這些問題展開分析論述,后文所有例句為實地調查所得,在此對所有發音人表示感謝。另,后文所有例句,于序號后、例句前標注“*”,表示該句不成立;標注“?”表示該句存疑,實際交流過程中不常用或不夠地道;未做任何標注的,則表明該句為正確、常用語料。
漢語里類似北京話“給他書”這種典型的雙賓句,是“給予”類謂語動詞后跟兩個賓語的句式。
劉丹青(2001:388)指出,“雙及物結構指的是一種論元結構,即由雙及物動詞(三價)構成的、在主語以外帶一個客體和一個與事的結構,在句法上可以表現為多種句式,有的是雙賓語句,有的不是”。上述崇陽方言的四種給予類動詞帶賓語的句式,實則都是給予類的雙及物表達式,是雙及物結構中的一種類型。在《漢語方言地圖集·語法卷》第96條中, 張敏(2011)將地圖集中“給我一支筆”在漢語方言中的十四種說法劃歸為六組:雙賓A式(如“給我一支筆 ”,北方方言使用較多),雙賓B式(如“給支筆我”,南方方言使用較多),介賓補語式(南方方言使用較多,如“給一支筆給我”),兩種介賓狀語式(給a我給b一支筆;給我給一支筆。前者兩個V給不同形,后者同形),和其他式(筆給我一支、一支筆給我、筆一支給我、筆給一支我等)。
鑒于此,傳統崇陽方言沒有典型的雙賓句,雙賓A/B式的使用非常受限,最強勢的句式是介賓補語式。因此,后文主要在雙及物結構框架下,重點討論崇陽方言介賓補語雙及物結構的句法強勢性的種種表現及其句法結構的演變過程。
崇陽方言給予類雙及物結構的語序類型大致有以下四種:
介賓補語式:V+ O直+得+ O間(把一支筆得伊給一支筆給他)
復合詞式:V+得+ O間+O直(把得伊一支筆給他一支筆)
雙賓A式:V+O間+O直(把伊一支筆給他一支筆)
雙賓B式:V+O直+O間(把一支筆伊給他一支筆)
但是,實際使用中這四種類型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強弱勢排序,依次為:介賓補語式>復合詞式>雙賓B式>雙賓A式。
崇陽方言介賓補語式雙及物結構的強勢性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1. 該式對各類給予類動詞都具有最強的包容性
朱德熙(1979)將“給”義動詞細分為三類:Va給予類,Vb取得類和Vc既非給予也非取得類。
①崇陽方言常見的給予類動詞如“把、送、遞、付、分、賠、留、輸、教、還、找~錢、退、補、賠、獎、賣、租、介紹、分(配)、推薦”等,都是進入雙及物結構的最主要力量。崇陽方言這類動詞的雙及物結構最靈活,進入上述四種句式均可,但最常用的仍然是介賓補語式。如:
(1a)我箇老師把了一本書得我。我的老師給了一本書給我。
(1b)我箇老師把得我了一本書。我的老師給我了一本書。
(1c)我箇老師把了一本書我。我的老師給了一本書我。
(1d)我箇老師把了我一本書。我的老師給了我一本書。
(2a)張老板介紹了份工作得伊。張老板介紹了一份工作給他。
(2b)張老板介紹得伊一份工作。張老板介紹給他了一份工作。
(3a)縣噠分(配)三個技術員得廠噠??h里分配三個技術員給廠里。
(3b)縣噠分(配)得廠噠三個技術員??h里分配給廠里三個技術員。
第一組例句,是典型雙賓式給予語義的表達,這類賓語比較簡單的情況,四種句式在崇陽方言里都成立,不過仍以1a這種介賓補語式最為地道和自然。第二、三組則基本沒有雙賓式,介賓補語式最優(2a,3a),其次為復合詞式(2b,3b)。
②Vb取得類和Vc既非給予也非取得類動詞進入雙及物結構,也以介賓補語式為常。下文討論“得”的虛化,將會詳細論述,此處不再贅述。
2. 該式不受重成分位置的制約
重成分是指相對于相鄰成分而言,長而復雜的單位,漢語里重成分一般傾向于句式靠后的位置。劉丹青(2001:390)認為,雙賓句中直接賓語本來處于后置位置,因此本來就可以接受重成分;但假如間接賓語長而復雜,特別是遠比直接賓語長而復雜,雙賓句就不適用。因為線性象似性原則要求語義關系緊密的單位在線性距離上也更加靠近。而與給予類動詞語義關系更為密切的是實施(主語)和受事(直接賓語)。雙賓A式中,如果間接賓語是重成分,將拉開動詞與直接賓語的距離,違背了線性象似性原則,導致句子不成立。但介賓補語式雙及物結構則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因為一方面間接賓語本來就在句子后面,其成分輕重不會影響動詞和直接賓語的距離;另一方面,無論重成分占據兩個賓語的哪一個,該構式有與事標記“得”,能明確各賓語的地位及相互關系。如:“(4)我要送給我去年認識的一個好朋友自己做的花”這句話,崇陽方言就只能用介賓補語式(4c)或復合詞式(4d)。
(4a)*我要送個自家制箇花去年認得箇好朋友。
(4b)*我要送我去年認得箇好朋友自家制箇禮物。
(4c)我要送個自家制箇花得我去年認得箇好朋友。
(4d)我要送得我去年認得箇好朋友我自家制箇花。
嚴格說起來,這種直接賓語和間接賓語,尤其是間接賓語太復雜的雙賓句,在日常交際中使用頻率并不高,可能與口語交際中簡單明了的交際需求有關。如必須使用雙及物結構,也只能通過使用與事標記詞“得”,讓語法關系表達得更清楚更醒目。尤其是當間接賓語遠比直接賓語長而復雜的時候,介賓補語式仍是最佳選擇。再如下面這組句子,想要表達“(5)我要送花給我去年認識的一個好朋友”,崇陽方言在四種雙賓句式中只能使用該式(5c)。
(5a)*我要送我去年認得箇好朋友花。
(5b)*我要送花我去年認得箇好朋友。
(5c)我要送花得我去年認得箇好朋友。
(5d)*我要送得我去年認得箇好朋友花。
最后一句的復合詞式如果改為“(5e)我要送得我去年認得箇好朋友一把花”也能勉強成立。這既與與事標記這一介引成分幫助明朗動詞與各賓語之間的語法關系有關,也可能是重成分后置在漢語及漢語方言里的另一個例證。
3. 雙賓A/B式和復合詞式都可以無條件轉換為介賓補語式,但反之則非常受限。上述例句均是如此。尤其是有重成分(4)(5)兩組例句。
另外,被泛化為給予類動詞的雙及物結構也只有介賓補語式最合適,往往不能不轉換成其他式。比如“扯點菜得伊摘點菜給他”,就不能說成“扯伊點菜”或“扯點菜伊”。
該句式的優勢地位,與其句法和表意的精準和高效不無關系,從認知語言學上也能得到很好的解釋。劉丹青(2001:389)從結構象似性和線性象似性對雙賓A式和介賓補語雙及物結構進行考察,發現后者不僅更能體現結構相似性,而且還順應線性相似性,前者則剛好相反。結構象似性是指語義關系緊密的成分在句法結構上也更加緊密。線性距離象似是指語義關系緊密的單位在線性距離上也更加靠近,如多項定語的排序。與給予類動詞語義關系緊密的是實施者和直接賓語。崇陽方言的語料完全符合這一結論。比如“我把了兩斤肉得伊我給了兩斤肉給他”句子中,“把給”后面緊接直接賓語“兩斤肉”,滿足句法結構緊密的原則,用與事標記“得”將間接賓語“伊他”移到直接賓語之后,不僅在句法上將兩個賓語的關系明晰地表達出來,而且在語義上,還區分了直接賓語和間接賓語與動詞關系不同的緊密度,同時也能將物體的位移過程(施事通過動作將受事傳遞到與事)從左至右流暢表達。下列不同給予類動詞的介賓補語式雙及物結構,均很好地符合結構象似性和線性象似性原則。
(6)伊把/送/寄/買/留一朵花得伊箇老師。他給/送/寄/買/留一朵花給他的老師。
(7)我賠/找/退/補/輸/還300塊錢得爾。我賠/找/退/補/輸/還300塊錢給你。
綜上,介賓補語式是崇陽方言給予類雙及物結構最為優勢的句式,其對動詞的包容性和泛化性最強,對兩個賓語的重成分標記最明確。
崇陽方言介賓補語雙及物結構如此強勢,吸引著我們去考察其句法來源及演變機制。
動詞相同的情況下,除了語序外,雙及物結構與雙賓式最大的不同,就是與事標記“得”的有無。因此,我們從“得”入手討論。
黃曉雪(2007)、夏俐萍(2017)認為東南方言介賓補語雙及物結構的“得”是完成體助詞;張敏(2011)則認為是此處的“得”本字是“到”的語音弱化,“到”從位移義動詞虛化為方所標記,成為與事格的標記詞。
我們認為,在崇陽方言中,與事標記“得”也由兼具位移義和受益義的“得到”義虛化而來,表示直接賓語通過實施者拿持或給予的動作,轉移到間接賓語。比如“我把本書得爾”,第一個動作“把”表示拿持義,第二個動作“得”表示位移,“這本書到你那個方所”。轉移動作完成后,間接賓語你就是受益者?;蛘呖梢哉f,不管轉移動作是否完成,間接賓語就是受益方所。有生命的接受者與方所位置或目標處于同一句法環境,是不少語言雙及物表達的一種主要類型。所以崇陽方言“得”更多的還是表示移位方所和受益方所,兼具位移義和受益義,不一定表示完成體,比如還可以說“我想送點菜得爾我想送點菜給你”。
既然“得”表轉移和受益,介賓補語雙及物結構的早期句式就是連動式。“得”的動詞義虛化后,成為與事格的受益者標記。在給予句中,該標記加上間接賓語,形成雙及物結構而非雙賓結構。夏俐萍(2017)也認為,“受事話題化與持拿義動詞發展出給予義,是連動式到雙及物結構式發展過程中關鍵的一步”,而“與連動式糾纏不休到逐漸分離的過程,也是連動式到雙及物結構式的句法裂變過程”。崇陽方言雙及物結構正是經由這連動式裂變而來的。
“得”的這一虛化對崇陽方言的句法影響可謂非常重大,使一些進入該格式后表意不明的動詞指代明確,或它使一些本來不能帶雙賓的動詞泛化出給予義,從而合法進入雙及物結構。下面分別論述。
1. “得”的虛化,明確了“予奪不明”類動詞的“給予義”成分。
“得”虛化為與事標記后,不僅可以用在給予類雙及物結構中,還可以幫助“予奪不明”類動詞的句子,明晰其施受關系。該類動詞包括“予奪歧義”類和“既非給予又非取得”類。
先看“予奪歧義”類。與北京話類似,崇陽方言這類動詞本身兼具“給予”和“奪取”兩個義項,入句后如果沒有其他明確表意的詞或結構輔助,則句子容易產生歧義。最典型的動詞就是“借”和“租”。以“借”為例。
(1)我借伊300塊錢。我借他300塊錢。
(2)上晝落雨,我借小王一把傘。上午下雨,我借小王一把傘。
以上兩句均有“借入”和“借出”兩種理解。但在日常交際中,這兩種說法因表意不明,常被認為是倉促中的簡省說法。更常用的說法是使用介賓補語式雙及物結構,用“得”標記受益方,明確語義指向,有助于消除歧義。用下面兩組句子就能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
(1a)我昨日借得伊300塊錢。我昨天借給他300塊錢。
(1b)我昨日借300塊錢得伊。我昨天借了300塊錢給他。
(2a)上晝落雨,我借得小王一把傘。上午下雨,我借給小王一把傘。
(2b)上晝落雨,我借一把傘得小王。上午下雨,我借一把傘給小王。
因此,予奪有歧義類雙賓式在崇陽方言中存在但不常見,人們更傾向于使用介賓補語雙及物結構明確語義。
再看“既非給予也非取得”類動詞句。
這類動詞本身并沒有明確的給予或取得傾向,比如“寄寫”類動詞“寄、寫、抄、炒、留、發、拈”等。該類動詞中少數三價動詞如“寄”,其入句情況跟前面討論的給予類雙及物結構類似。
(3a)我寄了點把多東西得伊。我寄了很多東西給他。
(3b)我寄了伊點把多東西。我寄了他很多東西。
(3c)我寄得伊點把多東西。我寄給他很多東西。
除“寄”以外的其他動詞,有些是二價的。如果不加與事標記詞就直接接間接賓語,容易造成句法錯誤,或者因語義指向不明而形成歧義句。而“得”的出現,標記出受益方,引導句子完整表達受事論元從施事論元轉移到與事論元的語義過程,從而賦予這些動詞含有“給予義”成分。
(4a)小王寫了首詩得小李。小王寫了一首詩給小李。
(4b)小王寫得小李一首詩。小王寫給了小李一首詩。
(4c)*小王寫了小李一首詩。
(5a)?我拈伊一坨肉。我夾他一塊肉。
(5b)我拈得伊一坨肉。我夾給他一塊肉。
(5c)我拈一坨肉得伊。我夾了一塊肉給他。
(5d)我拈一坨肉伊。我夾了一塊肉他。
例句(4)組中,c句不合法,因為語義上“小李”不能做動詞“寫”的結果賓語或者工具賓語,但是通過加介引詞“得”以后,含有“(送)給”的意味,“小李”就變成與事賓語了。因此介引A/B式才能成立。d句的成立有兩個因素:一方面,賓語“小李”在距離上遠離了動詞“寫”,占據遠賓語(即間接賓語)的位置;另一方面,也可能還是受a句省略介引詞的影響。例句(5)組中,a句有歧義,可以理解為“我從他那里夾了一塊肉”或者“我夾了一塊肉給他”。添加介引詞“得”以后,“伊”就是很明確的受益方,從而消除歧義。d句的成立也是因為被看做是a句的省略,因而幾乎無歧義。
還有些一般的行為動詞,本身完全不含“給予”義的動詞,進入介賓補語雙及物結構后,也能被賦予了一定程度的“給予義”。汪國勝(2000)研究大冶贛方言的雙賓句也曾得出如是結論:“倒置式是方言的固有格式, 是一種表‘給予’的特定格式、優勢格式,有較強的能產性,使那些不含‘給予’義的動詞進入這種句式后, 臨時獲得了一種‘給予義’?!北热绯珀柗窖灾小爸谱?、挖、買”等動詞也可以自由進入介賓補語式雙及物結構。
(6)我制件衣得我箇媽。我做件衣服給我媽媽。
(7)你等下子買碗面得我。你等會兒買一碗面給我。
(8)明日爾挖點薯得伊。明天你挖點紅薯給他。
2. “得”的虛化促進了“V得”復合詞式的發展
“得”虛化為與事標記后,其后的名詞為與事格,“V得+O間”的結構雖然違背了線性相似性原則,把與動作最緊密相關的直接賓語間隔開來,但它符合結構相似性原則,而且“V得”復合詞化程度很高,結構上趨同于雙賓式。如:
(9)我把得/送得/拿得/寄得/買得/我箇媽一籃子菜。我給/送給/拿給/寄給/買給/我媽一籃子菜。
(10)伊找得/借得/我10塊錢。他找給/借給/我10塊錢。
另外,“V得”還可以將“送得”或“把得”兩個詞,半虛化為雙音節與事標記詞,進入“V+O直+送/把得+O間”結構,在給予類雙及物結構中強調“給予”義(如:我把/拿/買/寄一籃子菜把/送得我箇媽);在本來不具備表示“給予義”的動詞類雙及物結構中,用以明確“給予”義,如上面的句子可以分別說成:
(11)我制件衣送得/把我媽。我做件衣服送給我媽。
(12)明日你挖點薯送/把得伊。明天你挖點紅薯送給他。
(13)我寄了點把多東西送/把得伊。我寄了很多東西送給他。
(14)小王寫了首詩送/把得小李。小王寫了首詩送給小李。
只是加了“送/把”以后,表意精準了,但因為“送/把”的虛化程度不高,句法上增強了連動式效果,而且特別強調了第二個動作“送/把”。這類句式不在雙及物式范疇,在此不予詳細討論,但是通過兩者句式的關聯性可以看出,有些動詞進入介賓補語雙及物式后,會被句式賦予或強或弱的“給予義”,其原因主要是受與事標記“得”的強制性影響。
崇陽方言“V得”復合詞式結構中,最典型最有影響力的是“把得”一詞。該詞不僅廣泛適用于復合詞式雙及物結構,而且完全虛化為崇陽方言被動句中獨一無二的被動標記。崇陽方言被動句的句法、語義、語用,以及“把得”的演變機制,祝敏(2017;2018)均有詳細論述,此處主要勾勒其更完整的演變路徑。
黃曉雪、李崇興(2004:86-88)討論了方言中“把”的給予義來源于持拿義,期間經過了三個階段(更多例句請查閱原文):
第一階段,持拿義動詞“把”出現在動詞“與”的句子中。如:
(15)寶公曰:“把粟與雞呼朱朱。”時人莫之能解。(《洛陽伽藍記·城西》“白馬寺”條)
第二階段,“把”的賓語提前,“把”與“與”挨攏。如:
(16)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里,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二郎家買一具棺材,放在家里。 (《水滸全傳》第21回)
第三階段,無需同“與”字搭配,能單獨構成表示給予意義的句子。
(17)你可有盤纏?把些兒我去。(《西游記》76 回)
三個階段中,“把與”結合在一起是持拿義動詞衍生出給與義的關鍵一步。此時,“把與”的持拿義淡化,重在引出與事。在崇陽方言里,對應的就是“把得”一詞。跟“把與”一樣,可以是“把得+O間”的復合詞式,也可以是“把+O直+得+O間”的介賓補語雙及物式。其中,“把得”一詞發展出給予義后,還經過致使義發展到被動義(詳見祝敏2018)。崇陽方言的被動句句式比較單一,被動標記僅有“把得”一個,并且由于“得”的與事標記性質,其被動句必須出現實施者。如:
(18)伊箇帽噠把得風吹起跑了。他的帽子被風吹跑了。
(19)小張把得別個告了。小張被別人告了。
無論實施者是有定(18)還是無定(19),都受句法要求強制出現。這一句法特點,都與“把得”一詞的表義和強制與事的出現有關。
至此,我們可以勾勒出崇陽方言“把得”一詞的完整演變路徑:

綜上,“得”的演變對崇陽方言介賓補語式和復合詞式雙及物結構的影響關系重大,前者由連動式裂變而成,后者則是受“V得”虛化并泛化的影響。
前文詳細討論了介賓補語雙及物結構在崇陽方言的強勢地位及影響,其實贛語區很多方言都沒有雙賓式,多為該雙及物結構(劉丹青,2001:390-391)。崇陽方言雖然有雙賓式共存,但在實際使用過程中,不僅受限,而且很明顯不是該地區傳統句式。調查過程中,發音人多為不自覺使用該句式,但再三確認能否這樣使用的時候,都表示猶疑,更多認為勉勉強強能接受,但是最好不使用。因此,雙賓A/B式不太可能是原生性的,最有可能的一是省略,二是疊置。
先說省略。劉丹青(2001)在研究粵語雙賓 VOpOr式來源時,介紹并贊同Xu &Peyraube(1997)“介詞省略說”,并用贛語、客家話、吳語為例,進一步論證了該式的成因是語言經濟原則作用的結果,認為它來自介賓補語式的省略,“由于省略形式的雙賓語 VOpOr式在某些方言中出現頻率很高, 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已語法化為真正的雙賓句式”。崇陽方言雙賓式均可以轉換為介賓補語雙及物式,反之卻不一定成立。
再說疊置。崇陽縣獨特的地理位置,也賦予了該地方言一些獨特的方言特征。層次疊置便是這類方言邊界區域最容易發生的創新性變化。游汝杰(2005:32-36)將語言接觸形成的層次疊置歸因為“頂層語言”“底層遺留”和“旁層滲透”三個方面。但事實上,一種層次疊置現象的產生,往往是歷時和共時共同作用的結果,很難截然分開。歷時層次因缺少語料支撐,在此不做討論,更多從共時層面來看崇陽方言給予類雙賓結構的疊置。
具體到崇陽方言,其底層是指傳統崇陽方言或歷史上由江西移民潮帶來的贛方言,頂層是指共同語的影響,旁層是指周邊方言優勢方言武漢話的滲透式影響。前文詳述了崇陽方言給予類雙及物結構的優勢句式是介賓補語式,雙賓式的使用有諸多限制。從這個角度來看,介賓補語式是崇陽方言的底層句式,該方言中的“把得”被動句也是旁證;共同語里雙賓句的結構是雙賓A式;武漢話則是雙賓B式和介賓補語式。所以崇陽方言里的雙賓A/B式很有可能就是頂層和旁層疊置的結果。
劉丹青(2001)指出,“最優勢的漢語雙及物句式是介賓補語句。它的出現最少句法限制,方言和語言分布最廣泛。該句式遵循的原則是觀念距離相似性,包括結構象似性和線性象似性”。崇陽方言的幾種給予類雙及物句式中,介賓補語式也是最強勢、使用最廣泛的句式。其次是復合詞式,無介引的雙賓A/B式受限比較大。雙賓A/B式和復合詞式都可以無條件轉換為介賓補語式,但反之則非常受限。
介賓補語式雙及物結構的出現與“得”的發展演變不無關系。首先,“得”不僅兼具位移和受益雙重語義,而且其虛化為與事標記之后,直接將連動式裂變為單動詞雙及物結構。其次,崇陽方言中的“V得”半虛化為復合詞,為復合詞式雙及物結構的形成做好準備。最特別的是,“把得”一詞的演變不僅促成了其從拿持義到給予義的發展,而且進一步經由致使義發展為被動義,為被動式的形成提供了僅有的被動標記詞,同時其與事標記的性質,制約被動句必須出現實施者。
當然,一種句式的出現,其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夏俐萍(2017)在研究東南方言的雙及物結構時,就得出結論:“東南方言中連動到雙及物結構之間的各種嬗變,并不單純是動詞語義虛化,發展出語法功能詞的過程。受事話題化與持拿義動詞發展出給予義,是連動式到雙及物結構式發展過程中關鍵的一步……在此后的發展中,語義功能相同的與格標記的省縮使得雙及物的各種形式距離連動式越來越遠,雙賓 A 式和雙賓 B 式的產生使得連動結構徹底變成單動結構?!背珀柗窖越o予類介賓補語式、復合詞式等雙及物結構的嬗變,除了“得”的演變和介入,也會產生其他方面的影響,比如非常弱勢的雙賓A/B式的出現,更多可能就是內部的與格簡省或外部的層次疊置,抑或是兩種原因的共同作用。